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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九回 小儿女独宿怯空房 贤主宾长谈邀共榻
按琪官瑶官两人离了拜月房栊,趁着月色,且说且走。瑶官道:“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前天晚上还要亮。前天晚上嚜热闹了一夜;今天晚上一个人也没有!”琪官道:“他们可算什么赏月呀!像我们这时候,那倒真正是赏月!”瑶官道:“我们索性到蜿蜒岭上去,坐在天心亭,一个花园统统都看见。那儿赏月嚜最好了。”琪官道:“正经要赏月,你可晓得什么地方?在志正堂前头高台上。有多少机器,就是个看月亮同看星的家具。有了家具连太阳都好看了。看了嚜,还有多少讲究。他们说:同皇帝家里观象台一个式样,就不过小点。”瑶官道:“那我们到高台上去罢。我们也用不着它家具,就这样看看好了。”琪官道:“倘若碰见个客人,不行的。”瑶官道:“客人都不在这呀。”琪官道:“我们还是大观楼去看看孙素兰睡了没有,那倒还差不多。”瑶官高兴,连说:“去 。”
两人竟不转弯归院,一直踅上九曲平桥,遥望大观楼琉璃碧瓦,映着月亮,也亮晶晶的,射出万道寒光,笼着些迷濛烟雾。
两人到了楼下,寂静无声,上下窗寮掩闭,里面黑魆魆地,惟西南角一带楼窗——系素兰房间——好像有些微灯火在两重纱幔之中。两人四顾徘徊,无从进步。
琪官道:“恐怕睡了 。”瑶官道:“我们喊她声看。”琪官无语。瑶官就高叫一声:“素兰先生。”楼上不见接口答应。却见纱幔上忽然现个人影儿,似是侧耳窃听光景。瑶官再叫一声,那人方卷幔推窗,往下问道:“什么人在喊?”
琪官听声音正是孙素兰,插嘴道:“我们来看你呀。可要睡了?”素兰辨识分明,大喜道:“快点上来 。我且不睡哩。”瑶官道:“不睡嚜,门都关啰。”素兰道:“我们来开。你等一会。”琪官道:“不要开了。我们也回去睡了。”素兰慌的招手跺脚,道:“不要走呀!来开了呀!”
瑶官见她发急,怂恿琪官略俟一刻。那素兰的跟局大姐一层层开下门来,手持洋烛手照,照请两人上楼。
素兰迎见即道:“我要商量句话:你们两个人睡在这儿,不要回去,好不好?”琪官骇异问故。素兰道:“你想这儿大观楼,前头后头多少房子。就剩我跟个大姐在这儿,阴气重死了,好怕,睡也自然睡不着。正要想到你们那儿梨花院落来嚜,倒刚刚你们两个人来喊了。谢谢你们,陪我一晚上,明天就不要紧了。”
瑶官不敢做主,转问琪官如何。琪官寻思半日,答道:“我们两个人睡在这儿,本来也不要紧,这时候比不得起先,有点尴尬。 [1] 要嚜还是你到我们那儿去哝哝罢。不过怠慢点。”素兰道:“你们那儿去最好了。你嚜还要客气。”
当下大姐吹灭油灯,掌着烛台,照送三人下楼,将一层层门反手带上,扣好钮环。琪官瑶官不复流连风景,引领素兰大姐径往梨花院落归来,只见院墙门关得紧紧的。敲彀多时,有个老婆子从睡梦中爬起,七跌八撞,开了门。瑶官急问:“可有开水?”老婆子道:“哪还有开水!什么时候啦!茶炉子熄了好久了!”琪官道:“关好了门去睡,不要话这么多!”老婆子始住嘴。
四人从暗中摸索,并至楼上琪官房间。瑶官划根自来火,点着大姐手中带来烛台,请素兰坐下。琪官欲搬移自己铺盖,让出大床给素兰睡。素兰不许搬,欲与琪官同床。琪官只得依了。瑶官招呼大姐安顿于外间榻床之上。琪官复寻出一副紫铜五更鸡,亲手舀水烧茶。瑶官也取出各色广东点心,装上一大盘,都将来请素兰。素兰深抱不安。
三人于灯下围坐,促膝谈心,甚是相得。一时问起家中有无亲人,可巧三人皆系没爹娘的,更觉得同病相怜。琪官道:“小时候没了爹娘,那真正是苦死了!哥哥嫂嫂哪靠得住;面上蛮要好,心里在转念头。小孩子不懂事,上了他们当还不觉得。倘若有个把爹娘在,我为什么到这儿来!”素兰道:“一点都不错。我爹娘刚刚死了三个月,伯伯就出我的花头:一百块洋钱卖给人家做丫头。幸亏我晓得了,告诉了舅舅,拿买棺材的钱还给伯伯,这就出来做生意。哪晓得这舅舅也是个坏胚子!我生意好了点,骗了我五百块洋钱去,人也不来了!”
瑶官在旁默然呆听,眼波莹莹然要掉下泪来。素兰顾问道:“你到这来了几年了?”琪官代答道:“她更叫人生气!来的时候,她爹跟她一块来。她自己也叫他‘爹’。后来我问问她什么爹呀?是她晚娘的姘头!”
素兰道:“你们两个人运道倒不错,都到了这儿来,也罢了。我的命嚜,生来是苦命。都说我没有帮手的不好。碰着了要紧事,独是我一个人发急,还有谁跟我商量商量;有了点不快活,闷在肚子里,也没处去说嚜。要找个对劲点娘姨大姐都没有的哦。”琪官道:“你也总算称心的了,比我们好多少的哦。像我们,就说是两个人,可有什么用啊?自己先一点都不能做主,还要帮别人,自然不成功。过两年,也说不定两个人在一起不在一起。”
素兰道:“说到以后的事,大家看不见,怎晓得有结果没结果。我想,没什么法子,过一天嚜是一天,碰着看光景再说了。”瑶官插口道:“我们嚜是在过一天是一天;你以后的事有什么没数目?华老爷跟你好得不得了,嫁过去嚜,预备享福好了。可有什么看不见?”
素兰失笑道:“你倒说得轻巧的哦。要是这样说起来,齐大人也蛮好嚜,你们两个人为什么不嫁给了齐大人哪?”瑶官道:“你 说说正经就说到了歪里去!”琪官点头道:“话倒也是正经话。总归做了个女人,大家都有点说不出的为难地方。外头人哪晓得?只有自己心里明白。想来你华老爷好嚜好,总不能够十二分称心,对不对?”
素兰抵掌道:“你的话,这才蛮准了,可惜我不是长住在这儿;住在这儿,同你讲讲话倒不错。”瑶官道:“那也哪说得定;我们出去也不晓得,你进来也不晓得,是你说的‘碰着看光景再说’!”琪官道:“我说大家说话对劲了,倒不是一定要在一起,就不在一起,心里也好像快活点。”
素兰闻言,欣然倡议道:“我们三个人索性拜姊妹好不好?”瑶官抢着说:“蛮好。拜了嚜大家有照应。”
琪官正待说话,只听得外面历历碌碌,不知是何声响。琪官胆小,取只手照,拉同瑶官出外照看。那月早移过厢楼屋脊,明星渐稀,荒鸡四叫,院中并无一些动静。
两人各处兜转来,却惊醒了榻床上大姐,迷糊着两眼,问是“做什么”。两人说了。大姐道:“下头在响呀。”说着,果然历历碌碌,响声又作,乃班里女孩儿睡在楼下,起来便遗。
两人呼问明白,放心回房;随手掩上房门,向素兰道:“天要亮了,我们睡罢。”素兰应诺。瑶官再让素兰用些茶点,收拾干净,自去隔壁自己房间睡下。琪官爬上大床,并排铺了两条薄被,请素兰宽衣,分头各睡。
素兰错过睡性,翻来覆去睡不着;听琪官寂然不动,倒是隔壁瑶官微微有些鼻声。俄而一只乌鸦,哑哑叫着,掠过楼顶。素兰揭帐微窥,四扇玻璃窗倏变作鱼肚白色,轻轻叫琪官不答应,索性披衣起身,盘坐床中。不想琪官并未睡着,仅合上眼养养神,初时不应,听素兰起坐,也就撑起身来,对坐攀谈。
素兰道:“你说我们拜姊妹好不好?”琪官道:“我说不拜一样好照应,拜个什么呀?要拜嚜,今天就拜。”素兰道:“好的。今天就拜。那怎么个拜法 ?”琪官道:“我们拜姊妹,不过拜个心。摆酒送礼,许多空场面都用不着,就买副香烛,等到晚上,我们三个人清清爽爽磕几个头好了嚜。”素兰道:“蛮好;我也说随便点好。”
琪官见天色已大明,略挽一挽头发,跨下床沿,趿双拖鞋,往床背后去;一会儿,出来净过手,吹灭梳妆台上油灯,复登床拥被而坐,乃从容问素兰道:“我们拜了姊妹,就像一家人,随便什么话都好说的了。我要问你:我们看这华老爷不错,为了什么不称心呀?”
素兰未言先叹道:“不要提了!提起来真叫人生气!他这人倒不是有什么不称心;我同他样样蛮对劲,就为了一样不好。他这人做一百桩事情总一定有九十九桩不成功的;有点干系的事,他自然不肯做;就叫他做桩小事,他要四面八方统统想到家,是不要紧的,这才做;倘若有个把闲人说了一声不好,就不做的了。你想这么个脾气可能彀娶我回去?他自己要娶也不成功。”
琪官道:“我们一直在说:先生小姐要嫁人,容易得很,哪一个好嚜就嫁给哪一个,自己去拣好了。这时候听你说华老爷,倒真正为难。”
素兰转而问道:“我也要问你:你们两个人自己打算,可嫁人不嫁人?”琪官亦未言先叹道:“我们嚜再为难也没有了!这时候没什么人在这儿,跟你说说不要紧。我们是从小到这儿的,自然都要依大人的。依了大人了嚜,那可真尴尬!大人六十多岁年纪了,倘若出了事,像我们上不上下不下算什么等样的人哪?这再要想着嫁人嚜晚了!”
素兰道:“刚才瑶官在说,出去也说不定,可是这样的意思?”琪官道:“她肚子里还算明白,就不过有点道三不着两。看她嚜十四岁了,一点都不知轻重,说得说不得,都要说出来。你想我们这时候可好说这种话?刚才幸亏是你,碰上了别人,说给大人听了嚜,——好!”
琪官一面说,也打了个哈欠。素兰道:“我们再睡会罢。”琪官道:“当然要睡。”素兰便也往床背后去了一遭,却见一角日光直透进玻璃窗,楼下老婆子正起来开门,打扫院子。约摸七点钟左右,两人赶紧复睡下去。素兰道:“等会你起来嚜喊我一声。”琪官道:“晚点好了,不要紧的。”这回两人神昏体倦,不觉沉沉同入睡乡。
直至下午一点钟,两人始起。瑶官闻声,进见笑诉道:“今天一桩大笑话,说是花园里逃走两个倌人。多少人在闹,一直闹到我起来,刚刚说明白。”素兰不禁一笑。
琪官吩咐老婆子传话于买办,买一对大蜡烛,领价现交,无须登帐。素兰亦吩咐其大姐道:“你吃过了饭嚜,到家里去一趟,回来再到乔公馆问他可有什么话。”大姐承命,和老婆子同去。
瑶官急问:“我们可是今天拜姊妹?”素兰颔首。琪官道:“你说话要当心点的 !什么逃走倌人!倘若冠香在这儿,不是要多心吗?就是我们拜姊妹,也不要去跟冠香说。冠香晓得了,一定要同我们一块拜,无趣得很。”瑶官唯唯承教,并道:“我一直不说好了。”素兰道:“没拜嚜,不要说起;拜过了就不要紧。那是我们明明白白正经事,没什么对不住人的地方!”瑶官又唯唯承教。
说话之间,苏冠香恰好来到,先于楼下向老婆子问话。琪官听得,忙去楼窗口叫“先生”。冠香上来厮见,爰致主人之命,立请素兰午餐。素兰即辞了琪官瑶官跟着冠香由梨花院落往拜月房栊。
齐韵叟既见孙素兰,道:“昨天晚上,他们都不在这儿,我倒没想到,这叫冠香来陪陪你。再一晚上嚜铁眉来了。”素兰慌道:“我不要呀。梨花院落满舒服。今天晚上说好在这儿,还到那边去。”韵叟道:“那么让冠香一块到梨花院落来讲讲话,有伴,起劲点。”素兰道:“我不要呀。我同冠香先生一样的嚜。大人把我当了客人,我倒不好意思住这儿,要回去了。”
苏冠香听说,将韵叟袖子一拉,道:“你不懂嚜,还要瞎缠!她们梨花院落热闹得很,我去做什么呀?”韵叟笑而置之。
不多时,陶玉甫李浣芳朱淑人周双玉都回说不吃饭了。高亚白姚文君尹痴鸳相继并至。大家入席小酌。高亚白姚文君宿醉醺然,屏酒不饮。尹痴鸳疲乏尤甚,揉揉眼,伸伸腰,连饭都吃不下。齐韵叟知道孙素兰好量,令苏冠香举杯相劝。素兰略一沾唇,覆杯告止。
餐毕,大家各散。尹痴鸳归房歇息。高亚白姚文君随意散步。孙素兰也步出庭前。苏冠香留心探望,见素兰仍往梨花院落一路上去。冠香因笑着,欲和齐韵叟说话,转念一想,又没有甚么话,便缩住口不说了。韵叟觉得,问道:“你要说什么说好了。”冠香思将权词推托。
适值小青来请冠香,说是姨太太要描花样。冠香眼视韵叟,候其意旨。韵叟方将歇午,即命冠香:“去好了。”冠香道:“可要去喊琪官来?”韵叟一想道:“不要喊了。”冠香叮嘱帘外当值管家小心伺候,自带小青往内院去了。
韵叟睡足一觉,钟上敲四点,不见冠香出来,自思那里去消遣消遣;独自一个信着脚儿踱去,竟不觉踱过花园腰门。这腰门系通连住宅的。大约韵叟本意欲往内院寻冠香,忽又想起马龙池,遂转身往外,到书房里谒见龙池,相对清谈,娓娓不倦。谈至上灯以后,亲陪龙池晚餐,然后作别兴辞,将回内院。刚踅出书房门口,顶头撞着苏冠香匆匆前来。一见韵叟,嚷道:“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啦?我嚜倒在花园里找你,兜了好几个圈子,就像捉迷藏!”韵叟慰藉两句,携了冠香的手,缓缓同行。
比及腰门叉路,冠香撺掇韵叟大观楼去。韵叟勉从其请,重复折入花园,经过陶朱所住湖房,从墙外望望,并未进去。相近九曲平桥,冠香故意回头,倏失惊打怪道:“可是月亮啊?”韵叟看时,只见一片灯光从梨花院落楼窗中透出,照着对面粉墙,越显得满院通红。冠香道:“不晓得她们在做什么。”韵叟道:“一定是打牌,对不对?”冠香道:“我们去看 。”韵叟道:“不要去做讨厌人,闹散她们场子。”冠香只得跟随韵叟仍往大观楼。
注释
[1] 指被主人收用后,行动更需自己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