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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〇回 吃闷气怒拚缠臂金 中暗伤猛踢兜心脚
按 淑人洪善卿在双珠房间里用过午餐,善卿遂携淑人并往对过周双玉房间与双玉当面说定,善卿自愿担保,带领淑人出门。双玉满面怒色,白瞪着眼瞅定淑人,良久良久,说道:“一万洋钱买你一条性命,便宜你!”淑人掩在善卿背后,不敢作声,善卿搭讪说笑,一同出门。
淑人在路上问起一万洋钱作何开消。善卿道:“五千嚜给她赎身;还有五千,替她办副嫁妆,让她嫁了人嚜好了。”淑人问:“嫁给谁?”善卿道:“就是嫁人的难。你不要管。你去把钱预备好了,我替你办。”
淑人欲挽善卿到家与乃兄朱蔼人商量。善卿不得已,随至中和里朱公馆见蔼人于外书房。淑人自己躲开去。
善卿从容说出双玉寻死之由,淑人买休之议,或可或否,请为一决。蔼人始而惊,继而悔,终则懊丧欲绝;事已至此,无可如何,慨然叹道:“白花了钱,以后没有瓜葛,那也好。不过一万 ,好像太大了点。”善卿但唯唯而已。蔼人复道:“这是自然一概拜托老兄。其中倘有可以减省之处,悉凭老兄大才斟酌就是了。”善卿恧颜受命而行。蔼人送至门首,拱手分别。
善卿独自出中和里口,意思要坐东洋车,左顾右盼,一时竟无空车往来,却有一个后生摇摇摆摆自北而南。
善卿初不在意,及至相近,看时,不是别人,即系嫡亲外甥赵朴斋,身上倒穿着半新不旧的羔皮宁绸袍褂,较诸往昔体面许多。
朴斋止步叫声“舅舅”。善卿点一点头。朴斋因而禀道:“妈病了好几天,昨天加重了点,时常记挂舅舅。舅舅可好去一趟,同妈说说话?”善卿着实踌躇了半日,长叹一声,竟去不顾。
朴斋以目相送,只索罢休,自归鼎丰里家中,覆命于妹子赵二宝,说:“先生等会就来。”并述善卿道途相遇情状。二宝冷笑道:“他嚜看不起我们,我们倒也看不起他!他做生意,比起我们开堂子做倌人也差不多!”
说话之间,窦小山先生到了,诊过赵洪氏脉息,说道:“老年人体气大亏,须用二钱吉林参。”开方自去。
二宝因要兑换人参,亲向洪氏床头摸出一只小小头面箱开视,不意箱内仅存两块洋钱,慌问朴斋,说是“早上付了房钱了,哪还有啊!”
二宝唯恐洪氏知道着急,索性收起头面箱,回到楼上房中和阿虎计议,拟将珠羔银鼠灰鼠紫毛狐嵌五套帔裙典质应急。阿虎道:“你自己东西拿去当也行,这时候绸缎店的帐一点也没还,倒先拿衣裳去当掉,不是我说句不好听的话,好像不对。”二宝道:“统共就剩了一千多店帐,可怕我没有!”阿虎道:“二小姐,你这时候 像不要紧,倘若没有了,不要说是一千多,要一块洋钱都难 !”
二宝不服气,臂上脱下一只金钏臂,令朴斋速去典质。朴斋道:“吉林参嚜,就舅舅店里去分了点来了嚜。”被二宝劈面啐了一脸唾沫,道:“你这人真是——!还要说舅舅!”朴斋掩面急走。
二宝随往楼下看望洪氏,见其神志昏沉,似睡非睡。二宝叫声“妈”。洪氏微微摇了摇算答应。问“可要吃口茶?”伺候多时,竟不作声。二宝十分烦躁。
忽听得阿虎且笑且唤道:“咦!少大人来了!少大人几时到的呀?楼上去 。”接着靴声橐橐,一齐上楼。
二宝连忙退出,望见外面客堂里缨帽箭衣,成群围立,认定是史三公子,飞步赶上楼去,顶头遇着阿虎,撞个满怀。二宝问:“房里什么人?”阿虎道是赖三公子,不是史三。
二宝登时心灰足软,倚柱喘息。阿虎低声道:“赖三公子有名的癞头鼋,倒真正是好客人,不比史三就不过空场面。你这时候一个多月没多少生意,这可要巴结点。做着了癞头鼋,这才年底下也好开消。”
道犹未了,房间里一片声嚷道:“快点喊大老婆来 !让我看!可像是个大老婆!”阿虎赶紧撺掇二宝进房。二宝见上面坐着两位,认得一位是华铁眉,那一位大约是赖三公子了。
原来赖三公子因前番串赌吃亏,所以此次到沪,那些流氓一概拒绝,单与几个正经朋友乘兴清游;闻得周双玉第三个大老婆之说,特地挽了华铁眉引导,要见识这赵二宝是何等人物。
二宝踅到跟前,赖公子顺势拉了过去,打量一番,呵呵笑道:“她就是史三的大老婆?好!好!好!”
二宝虽不解所谓,也知道是奚落她,不去睬他,只问华铁眉道:“史公子可有信?”铁眉回说“没有。”
二宝约略诉说当初史公子白头之约,目下得新忘故,另娶扬州。铁眉道:“那么他局帐有没开消?”二宝道:“他走的时候给我们一千洋钱,倒是我跟他说:‘你反正就要来嚜,一块开消也正好。’哪晓得走了,人也不来,信也没有。”
赖公子一听,直跳起来,嚷道:“史三漂局帐!笑话了嚜!”铁眉微笑道:“想来其中必定有缘故;一面之词,如何可信!”二宝遂绝口不谈。
阿虎存心巴结,帮着二宝殷勤款洽。二宝依然落落大方。偏偏赖公子属意二宝,不转睛的只顾看。看得二宝不耐烦,低着头弄手帕子。赖公子暗地伸手揣住手帕子一角,猛力抢去,只听哗喇一响,把二宝左手上的两只二寸多长的指甲齐根迸断。二宝又惊又痛,又怒又惜;本待发作两句,却为生意起见,没奈何忍住了。赖公子抢得手帕子,兀自得意。阿虎取把剪刀授给二宝,剪下指甲,藏于身边。
二宝正要抽身回避,恰好朴斋在帘子外探头探脑。二宝便踅出当中间。朴斋交明兑的人参,当的洋钱。二宝就命朴斋下去煎人参;自己点过洋钱,收放房中衣橱内。赖公子故意诧道:“哪来的个小伙子,好标致!”二宝说:“是哥哥。”赖公子道:“我只道是你老公!”阿虎道:“不要瞎说!”回头指着阿巧道:“哪,是她的老公呀。”阿巧方给华铁眉装水烟,羞的别转脸去。
二宝憎嫌已甚,竟丢下客人,避入楼下洪氏房间。华铁眉乖觉,起身振衣,作欲行之状。无如赖公子恋恋不舍,当经阿虎怂恿,径喊相帮摆个台面。铁眉不好拦阻。赖公子因问二宝何往。阿虎道:“在下头,看看她娘。她娘生了这病。”随口装点些病势说给赖公子听。
支吾许久,不见二宝回来,阿虎令阿巧去喊。二宝有心微示瑟歌之意,姗姗来迟。赖公子等得心焦,一见二宝,疾趋而前,张开两只臂膊,想要抱入怀中。二宝吃惊倒退,急得赖公子举手乱招。二宝远远站住,再也不肯近身。赖公子已生了三分气。华铁眉假作关切,问二宝道:“你娘是什么病?”二宝会意,假作忧愁,和铁眉刺刺不休,方打断了赖公子豪兴。
随后相帮调排桌椅,安设杯箸。二宝复乘隙避开。赖公子并未请客,但叫了七八个局;又为华铁眉代叫三个。孙素兰不在其内。发下局票,不等起手巾,赖公子即拉华铁眉入席对坐。相帮慌的送上酒壶。二宝又不及敬酒。
阿虎见不成样子,自己赶下洪氏房间,只见朴斋隅坐执烛,二宝手持药碗用小茶匙喂与洪氏。阿虎跺脚道:“二小姐!去 !台面坐了一会了呀!教你巴结点,你倒理也不理了!”二宝低喝道:“要你去瞎巴结!讨人厌的客人!我不高兴做!”阿虎着紧问道:“赖三公子这客人你不做,你做什么生意呀?”二宝红涨于面。阿虎道:“你是小姐,我们是娘姨,自然做不做随你的便!店帐带挡都清爽了,不关我事!”二宝暗暗叫苦,开不出口。阿虎亦自赌气,不顾台面,踅往灶下闲坐。台面上只剩阿巧一人夹七夹八说笑。
赖公子含怒未伸,面色大变。华铁眉为之排解道:“我闻得二宝是孝女,果然不错。想来这时候服侍她娘,离不开。难得!难得!”遂连声赞叹不置。赖公子不觉解颐。
二宝喂药既毕,仍扶洪氏睡下,然后回房应酬台面。适值出局络绎而至,赖公子发话道:“我们没去叫赵二宝的局嚜,赵二宝怎么自己来啦?”二宝装做没有听见。华铁眉讨取鸡缸杯,引逗赖公子划拳,混过这场口舌。
赖公子大喜,一鼓作气,交手争锋。怎奈赖公子这拳输的多,赢的少,约摸输了十余拳。赖公子自饮三杯,其余倌人娘姨争先代饮。阿虎也来代了一杯。
赖公子不肯认输,划个不了。划到后来,输下一拳,赖公子周围审视,惟赵二宝不曾代过,将这杯酒指交二宝。二宝一气饮干。赖公子要取回那杯子,伸过手去,偶然搭着二宝手背。二宝嗔其轻薄,夺手敛缩。
赖公子触动前情,放下杯子,扭住二宝衣领,喝令过来。二宝抵死往后挣脱。赖公子重重怒起,飞起一只毡底皂靴,兜心一脚,早把二宝踢倒在地。阿虎阿巧奔救不及。
二宝一时爬不起,大哭大骂。赖公子愈怒,发狠上前索性乱踢一阵,踢得二宝满地打滚,没处躲闪,嘴里不住的哭骂。阿虎拦腰抱住赖公子,只是发喊。阿巧横身阻挡,也被赖公子踢了一交。幸而华铁眉苦苦的代为讨饶,赖公子方住了脚。阿虎阿巧搀起二宝,披头散发,粉黛模糊,好像鬼怪一般。
二宝想起无限委屈,那里还顾性命,奋身一跳,直有二尺多高,哭着骂着,定要撞死。赖公子如何容得如此撒泼,火性一炽,按捺不下,猛可里喝声“来”!那时手下四个轿班四个当差的都挤到房门口垂手观望,一喝百应,屹立候示。赖公子袖子一挥,喝声“打”!就这声喝里,四个轿班四个当差的,撩起衣襟,揎拳捋臂一齐上,把房间里一应家伙什物,除保险灯之外,不论粗细软硬,大小贵贱,一顿乱打,打个粉粹。
华铁眉知不可劝,捉空溜下,乘轿先行。所叫的局不复告辞,纷纷逃散。阿虎阿巧保护二宝从人丛里抢得出来。二宝跌跌撞撞,脚不点地,倒把适间眼泪鼻涕吓得精干。
这赖公子所最喜的是打房间。他的打法极其厉害:如有一物不破损者,就要将手下人笞责不贷。赵二宝前世不知有甚冤家,无端碰着这个太岁。满房间粗细软硬大小贵贱一应家伙什物,风驰电掣,尽付东流。本家赵朴斋胆小没用,躲得无影无踪。虽有相帮,谁肯出头求告?赵洪氏病倒在床,闻得些微声息,还尽着问:“什么事啊?”
赵二宝踉跄奔入对过书房,歪上烟榻上歇息。阿巧紧紧跟随,厮守不去。阿虎眼见事已大坏,独自踅到后面亭子间怔怔的转念头,任凭赖公子打到自己罢休,带领一班凶神,哄然散尽。相帮才去寻见朴斋,相与查检。房间里七横八竖,无路入脚。连床榻橱柜之类也打得东倒西歪,南穿北漏。只有两架保险灯晶莹如故,挂在中央。
朴斋不知如何是好,要寻二宝,四顾不见,却闻对过书房阿巧声唤:“二小姐在这儿。”朴斋赶去,又是黑魆魆的。相帮移进一盏壁灯,才见二宝直挺挺躺着不动。朴斋慌问:“打坏了哪儿?”阿巧道:“二小姐还算好,房间里怎样啦?”朴斋只摇摇头,对答不出。
二宝蓦地起立,两手撑着阿巧肩头,一步一步,忍痛蹭去;蹭到房门口,抬头一望,由不得一阵心痛,大放悲声。阿虎听得,才从亭子间出来。大家劝止二宝,搀回烟榻坐下,相聚议论。
朴斋要去告状。阿虎道:“可是告这癞头鼋?不要说什么县里,道里,连外国人见了个癞头鼋也怕的嚜,你到哪去告啊?”二宝道:“看他这腔调,就不像是好人!都是你要去巴结他!”阿虎摆手厉声道:“癞头鼋自己跑了来,不是我做的媒人,你去得罪了他吃的亏,倒说我不好!明天茶馆里去讲!我不好嚜 ,我来赔!”说毕,一扭身去睡了。
二宝气上加气,苦上加苦,且令朴斋率同相帮收拾房间,仍令阿巧搀了自己,勉强蹭下楼梯,一见洪氏,两泪交流,叫声“妈”,并没有半句话。洪氏未知就里,犹说道:“你楼上去陪客人 。我蛮好在这儿。”二宝益发不敢告诉其事,但叫阿巧温热了二浇药,就被窝里喂与洪氏吃下。洪氏又催道:“这没什么了,你去 。”
二宝叮嘱“小心”,放下帐子,留下阿巧在房看守,独自蹭上楼梯。房间里烟尘历乱,无地存身,只得仍到书房。朴斋随后捧上一只抽屉,内盛许多零碎首饰,另有一包洋钱。朴斋道:“洋钱同当票都掼在地上,不晓得可少。”
二宝不忍阅视,均丢一边。朴斋去后,静悄悄地。二宝思来想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暗暗哭泣了半日,觉得胸口隐痛,两腿作酸,踅向烟榻,倒身偃卧。
忽听得衖堂里人声嘈嘈,敲得大门震天价响。朴斋飞奔报道:“不好了!癞头鼋来了!”二宝更不惊慌,挺身迈步而出。只见七八个管家拥到楼上,见了二宝,打了个千,陪笑禀道:“史三公子做了扬州知府了,请二小姐快点去。”
二宝这一喜却真乃喜到极处,连忙回房喊阿巧梳头,只见母亲洪氏头戴凤冠,身穿蟒服,笑嘻嘻叫声“二宝”,说道:“我说三公子这人哪会有错!这时候不是来请我们了?”二宝道:“妈,我们到了三公子家里,起先的事不要去说起。”洪氏连连点头。
阿巧又在楼下喊声“二小姐”,报道:“秀英小姐来道喜。”二宝诧道:“谁去给的信?比电报还要快!”
二宝正要迎接,只见张秀英已在面前。二宝含笑让坐。秀英忽问道:“你穿好了衣裳,可是去坐马车?”二宝道:“不是;史三公子请我们去呀。”秀英道:“可不是瞎说!史三公子死了好久了,你怎么会不晓得?”
二宝一想,似乎史三公子真个已死。正要盘问管家,只见那七八个管家变作鬼怪,前来摆扑。吓得二宝急声一嚷,惊醒回来,冷汗通身,心跳不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