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四回 逐儿嬉乍联新伴侣 陪公祭重睹旧门庭

按 林翠芬打定主意，迤逦踅到志正堂前，张寿揭起帘子，让其进去，只见姐夫朱蔼人躺在堂中榻床吸鸦片烟，姐姐林素芬陪坐闲话。翠芬笑嘻嘻叫声“姐夫”，扒着姐姐膝盖，侧首观看。素芬想起，随口埋怨翠芬道：“这可不要去瞎吵得不在当上！尹老爷还跟你蛮好，你也省事点，快快活活，讲讲话嚜好了。他们有交情，自然要好点。你是清倌人，可好眼热啊！”

翠芬不敢回嘴，顿时面涨通红，几乎下泪。蔼人笑道：“你再要去说她，真正要气死她的了！”素芬嗤的失笑道：“好坏也没懂嚜，还生什么气呀！”翠芬一半羞惭，一半懊悔，要辩又不能辩，着实教她为难。素芬不去理论，仍与蔼人攀谈。

良久良久，翠芬微微换些笑容。蔼人即撺掇她出去玩。翠芬本觉在此无味，彳亍将行。素芬叫住，叮咛道：“你嚜自己要乖觉，可晓得？再去竖起了个面孔，给他们笑！”

翠芬默然，懒懒的由志正堂前箭道上低着头向前走，胸中还辘辘的转念头。不知不觉，转个弯，穿入万花深处，顺路踅过九曲平桥。桥下一直西北系大观楼的正路，另有一条小路，向南岔去，都是层层叠叠的假山。那山势千回百折，如游龙一般，故总名为蜿蜒岭。及至岭尽头，翻过龙首天心亭，亦可通大观楼了。

翠芬无心走此小路，或悬崖峭壁，或幽壑深岩，越走越觉隐僻，正拟转身退回，忽见前面一个人，身穿簇新绸缎，蹲踞假山洞口，湿漉漉地。翠芬失声问：“谁？”那人绝不返顾。翠芬近前逼视，竟是朱淑人，弯着腰，蹑着脚，手中拿根竹签，在那里撩苔剔藓，拨石掏泥。翠芬问道：“丢了什么东西呀？”淑人但摇摇手，只管旁视侧听，一步步挨进假山洞。翠芬道：“你看衣裳弄脏了呀。”淑人始低声道：“不要作声 。你要看好东西嚜，这边去。”

翠芬不知如何好看东西，依照所指方向，贸然往寻，只见山腰里盖着三间洁白光滑的浅浅石室，周双玉独自一个坐于石槛上，两手合捧一只青花白地磁盆，凑到脸上，将盆盖微开一缝，孜孜的向内张觑。翠芬未至跟前，便嚷道：“什么东西呀？给我看 ！”双玉见是翠芬，笑说：“没什么好看。”随手授过磁盆。

翠芬接得在手，揭起盆盖，不料那盆内单装着一只促织儿，撅起两根须，奕奕闪动。双玉慌的伸手来掩。翠芬只道是抢，将身一扭，那促织儿就猛可里一跳，跳在翠芬衣襟上。翠芬慌的捕捉，早跳向草地里去了。翠芬发急乱嚷，丢下磁盆，迈步追赶。双玉随后跟去。那促织儿接连几跳，跳到一块山石之隙，被翠芬赶上一扑扑入掌心，一把揣住，笑嘻嘻踅回来，道：“在这儿了！险的！”

双玉去草地里拾起磁盆。翠芬松手，放进促织儿，加上盖。双玉再张时，不禁笑道：“没用的了，放了它生罢。”翠芬慌的拦阻，问：“为什么没用了呀？”双玉道：“掉了脚了呀。”翠芬道：“掉了脚嚜，也不要紧嚜。”

双玉恐她纠缠，笑而不答。适值朱淑人满面笑容，一手沾染一搭烂泥，一手揣得紧紧的，亦到了石室前。双玉忙问：“有没捉到？”淑人点头道：“好像还不错，你去看 。”双玉向翠芬道：“这可要放生了它，装这只了。”翠芬按定盆盖，不许放，嚷道：“我要的呀！”

双玉遂把磁盆交给翠芬，和淑人并进石室中间。翠芬接踵相从。这室内仅摆一张通长玛瑙石天然几，几上叠着一大堆东西，还有许多杂色磁盆。双玉拣取空的一只描金白定窑，将淑人手中促织儿装上。双玉一张，果然“玉冠金翅”，雄杰非常，也啧啧道：“不错！比‘蟹壳青’还要好！”

翠芬在旁，拉着双玉袖口，央告要看。双玉教她看法。翠芬照样捧着，张见这盆内还是一只促织儿，并无别的东西，便不看了。

双玉说起适间“蟹壳青”折脚一节，淑人也要放生。翠芬如何肯放，取那磁盆抱于怀中，只道：“我要的呀！”淑人笑道：“你要它做什么呀？”翠芬略怔一怔，反问道：“正是要它做什么，我不晓得嚜。你说 。”招得淑人只望着双玉笑。双玉嘱道：“你不要作声，那就请你一块看好东西。”

翠芬唯唯遵命。当下展开一条大红老虎绒毯铺设几前石板砌成的平地上；搬下一架象牙嵌宝雕笼，陈于中央；许多杂色磁盆，一字儿排列在外。淑人双玉对面盘膝坐下，令翠芬南向中坐，先将现捉的促织儿下了雕笼，然后将所有“蝴蝶”、“螳螂”、“飞铃”、“枣核”、“金琵琶”、“香狮子”、“油利挞”各种促织儿更替放入，捉对儿开闸厮斗。

初时这“玉冠金翅”的昂昂不动，一经草茎撩拨，勃然暴怒起来，凭陵冲突，一往无前，两下里扭结做一处，那里饶让一些儿。喜欢得翠芬拍腿狂笑，仍垂下头直瞪瞪的注视。不提防雕笼中戛然长鸣一声，倒把翠芬猛吓一跳。原来一只“香狮子”竟被“玉冠金翅”的咬死，还见它耸身振翼，似乎有得意之状。接连斗了五、六阵，无不克捷。末后连那“油利挞”都败走奔逃。淑人也喝采道：“这才是真将军了！”双玉道：“你替它起个名字 。”翠芬抢说道：“我有蛮好的名字在这儿！”淑人双玉同声请教。

翠芬正待说出，忽见娘姨阿珠探头一望，笑道：“我说小先生也在这儿，花园里到处都找到了，快点去罢。”翠芬生气道：“找什么呀？可怕我逃走了！”阿珠沉下脸道：“尹老爷在找呀！我们嚜找你小先生做什么！”

说着，即闻尹痴鸳声音，一路说笑而至。淑人忙起立招呼。痴鸳当门止步，顾见翠芬，抵掌笑道：“这你也有伴了！”翠芬道：“你可要看？来 。”痴鸳只是笑。双玉道：“今天就是它一只在斗，不要难为它，明天看罢。”

阿珠听说，上前收拾一切家伙，淑人俯取雕笼，将这“玉冠金翅将军”亲手装盆，郑重标记。翠芬双玉且撑且挽，一齐起身。痴鸳向双玉道：“你也坐在冰冷的石头上，要担干系的 ！不比翠芬不要紧！”淑人道：“那为什么？”双玉斜瞅一眼道：“你不要去问他！可有什么好话！”

痴鸳呵呵一笑，因催翠芬先行。翠芬徙倚石几，还打量那折脚的促织儿，依依不舍。双玉乃道：“你要嚜，拿了去。”翠芬欣然携盆出门。痴鸳问淑人道：“我们都在大观楼，可就来？”淑人点首应诺。痴鸳又道：“老兄两只贵手也要去揩揩了 ！”一面搭讪，已和翠芬去得远了。

阿珠收拾粗毕，自己咕哝道：“人嚜小孩子，脾气倒不小！”双玉道：“你也道三不着两的！‘先生’　‘先生’，什么‘小先生’呀！”阿珠道：“叫她‘小先生’也没什么嚜。”双玉道：“起先是没什么，这时候添了个‘大先生’了呀。”朱淑人接嘴说：“这倒不错，我们也要当心点的哦。”阿珠道：“谁去当心呀？不理了嚜好了！”

于是淑人双玉随带阿珠，从容联步，离了石室，踅至蜿蜒岭磴道之下，却不打天心亭翻过去，只因西首原有出路在龙颏间，乃是一洞，逶迤窈窕，约三五十步穿出那洞，反在大观楼之西；虽然远些，较之登峰造极，终为省力；故三人皆由此路转入大观楼前堂。那知茶烟未散，寂无一人，料道那些人都向堂外近处散步，且令阿珠舀水洗手，少坐以待。既而当值管家上堂点灯，渐渐的暮色苍然，延及户牖，方才一对一对陆续咸集于堂上。

谈笑之间，排上晚宴，大家偶然不甚高兴，因此早散。散后，各归卧房歇息。朱淑人初为养病，和周双玉暂居湖房，病愈将拟迁移，恰好朱蔼人林素芬到园，喜其宽绰，就在湖房下榻，淑人亦遂相安。两朱卧房虽非连属，仅空出当中一间为客座。那林翠芬向居大观楼，于尹痴鸳房后别设一床。 [1] 后来添了个张秀英，翠芬自觉不便，也搬进湖房来，便把客座后半间做了翠芬卧房，关断前半间，从姐姐房中出入。

这晚两朱暨其相好一起散归，直至客座，分路而别。朱蔼人到了房里，吸着鸦片烟，与林素芬随意攀谈，谈及明晨公祭，今夜须当早睡。素芬想起翠芬未归，必在尹痴鸳那边，叫她大姐吩咐道：“你拿个灯笼去看看她 。等会没有了自来火，教她一个人怎么好走啊！”大姐说是“在此地天井里。”素芬道：“那喊她进来了呀。天井里去做什么？”大姐承命去喊，半日杳然。素芬自往房门口高声叫唤，隐隐听得外面应说：“来了。”

又半日，蔼人吸足烟瘾，吹灭烟灯，翠芬才匆匆趋至，向姐夫阿姐面前打个遭儿，回身要走。素芬见其袖口露出一物，好像算盘，问：“拿的什么东西？”翠芬举手一扬，笑道：“是五少爷的呀。”说了已踅进房间，随手将房门掩上。外间蔼人宽衣先睡，比及素芬登床，复隔房叫翠芬道：“你也睡罢，明天早点起来。”翠芬顺口噭应。素芬亦就睡下，因恐睡得过了头，落后见笑，自己格外留心。

正自睡得沉甜熟，蔼人忽于梦中翻了个身，依然睡去，反惊醒了素芬。素芬张目存想，不知甚么时候，轻轻欠身揭帐，剔亮灯台，看桌上自鸣钟，不过两点多些；再要睡时，只闻翠芬房里历历碌碌的作响，细听不是鼠耗，试叫一声“翠芬”。翠芬在内问道：“可是姐姐喊我？”素芬道：“为什么不睡啊？”翠芬道：“这要睡了。”素芬道：“两点钟了，在做什么，还不睡？”翠芬更不答话，急急收拾，也睡了。

素芬偏又睡不着，听那四下里一片蛙声，嘈嘈满耳，远远的还有鸡鸣声，狗吠声，小儿啼哭声，园中不应有此，园外如何得闻，猜解不出。接着巡夜更夫敲动梆子，迤逦经过湖房墙外，素芬无心中循声按拍，跟着敲去，遂不觉跟到黑甜乡中，流连忘返。次日起身，幸未过晚。刚刚梳洗完备，早有管家传命于娘姨，请老爷先生们到凤仪水阁会齐用点心。朱蔼人应诺，回说：“就来。”适值对房里朱淑人亲来探问：“预备好了没？”林素芬说：“好了。”淑人道：“那我们穿好衣裳，一块去。”素芬道：“好的。”

翠芬在里间听见淑人声音，忙扬声叫“五少爷。”淑人进去问：“什么？”翠芬取那两件雕笼磁盆交还淑人，道：“你带了去，不要了。”

淑人见雕笼内竟有两只促织儿，一只是折脚的“蟹壳青”，一只乃是“油葫芦”，笑问：“哪来的呀？”翠芬咳了一声，道：“不要去说它！我嚜昨天晚上倒辛辛苦苦捉到了一只，跟它姘个对。哪晓得短命畜生单会奔，团团转的奔来奔去。我死命要它斗，它嚜死命的跑，你说可要火冒？”淑人笑道：“本来说没用的了，你不相信。你喜欢嚜，我送一对给你，拿回去玩玩。”翠芬道：“谢谢你，不要了。看见了也有气。”

淑人笑着，顺赍笼盆，赶紧回房，催周双玉换了衣裳便走。两边不先不后相遇于客座中间。五个人带着娘姨大姐同出湖房，一路并不停留，径赴凤仪水阁。只见众人已齐集等候。厮见就座，用过点心。总管夏余庆趋前禀道：“一切祭礼同应用的东西，都预备好，送了去有一会了。人嚜就派了两个知客去侍候。可要用赞礼？”齐韵叟沉吟道：“赞礼不必了，喊小赞去一趟。”夏总管出外宣命。

须臾，小赞戴个羽缨凉帽，领那班跟出门的管家，攒聚帘外。韵叟顾问：“马车有没套好？”管家回禀：“套了。”韵叟乃向众人道：“我们走罢。”

众人听说，各挈相好，即时起身。于是七客八局并从行仆媪一行人下了凤仪水阁台阶，簇拥至石牌楼下。那牌楼外面一条宽广马路，直通园外通衢大道，十几辆马车，皆停在那里。一行人纷纷然登车坐定，蝉联鱼贯，驶出园门。

不多时，早又在于四马路上。陶玉甫从车中望见“东兴里”门楣三个金字灿烂如故；左右店家，装潢陈设，景象依然；　衖口边摆着个拆字先生摊子，挂一轴面目部位图，又是出进所常见的。玉甫那里忍得住，一阵心酸，急泪盈把。惹得个李浣芳也哭起来。

幸而马车霎时俱停，知客立候于衖外，一行人纷纷然下车进去。陶玉甫恐人讪笑，掩在陶云甫背后，徒步相随。比及门首，玉甫更吃一惊：不独李漱芳条子早经揭去，连李浣芳条子亦复不见，却见对门白墙上贴了一张黄榜，八众沙门在客堂中顶礼《大悲经忏》，烧的香烟氤氲不散。知客请一行人暂坐于右首李浣芳房间，不料陈小云在内，不及回避。齐韵叟殊为诧异。陶云甫抢步上前，代通姓名，并述相恳帮办一节。韵叟方拱手说：“少会。”大家随便散坐。

一时知客禀请行礼，齐韵叟亲自要行，陶云甫慌忙拦阻。韵叟道：“我自有道理，你也何必替她们客气？”云甫遂不言语。

韵叟举目四顾，单少了陶玉甫一人，内外寻觅不见。陶云甫便疑其往后面去的，果然从李秀姐房里寻了出来。韵叟见玉甫两眼圈儿红中泛紫，竟似鲜荔枝一般，后面跟的李浣芳更自满面泪痕，把新换的一件孝衫沾湿了一大块。

韵叟点头感叹，却不好说什么。当和一行人穿过经坛，簇拥至对过左首房间。那房间比先前大不相同：橱箱床榻灯镜几案，收拾得一件也没有了；靠后屏门，张起满堂月白穗帐；中间直排三张方桌，桌上供一座三尺高五彩扎的灵宫，遮护位套；一应高装祭品，密密层层，摆列在下，龙香 [2] 看烛 [3] 饭亭 [4] 俱全。

尔时帐后李秀姐等号啕举哀，秀姐嗣子羞惧不出，灵右仅有李浣芳俯伏在地。小赞手端托盘，内盛三只银爵，躬身侧立，只等主祭者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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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容许清倌人与客人这样接近，似乎信任得出奇，虽然有随身女仆看守。当然这是妓家煽动情欲的诱惑手腕，但同时也反映出尹痴鸳的声名地位。

[2] 龙涎香简称。乃抹香鲸肠内分泌物，色灰褐，为贵重香料。

[3] “看”是看守。守灵之烛，日夜不熄。

[4] 想必是纸扎的亭子，里面有一碗饭，代表十里长亭饯别，送亡人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