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一回 负心郎模棱联眷属 失足妇鞭箠整纲常

按 朱淑人见眠香坞内更无别人，方嗫嚅向齐韵叟道：“哥哥教我明天回去，不晓得可有什么事？”韵叟微笑道：“你哥哥替你定亲呀，你怎么没晓得？”淑人低头蹙额而答道：“哥哥嚜，总是这样！”

韵叟听说，不胜惊讶，道：“替你定亲倒不好？”淑人道：“不是说不好，这时候忙什么嚜。可好跟哥哥说一声，不要去定什么亲？”韵叟察貌揣情，十猜八九，却故意探问道：“那么你什么意思？”连问几声，淑人说不出口。

韵叟乃以正言晓之道：“你不要去跟哥哥说。照你年纪是应该定亲的时候，你又没爹娘，自然你哥哥做主。定着了黎篆鸿的女儿，交情再好也没有。你这时候不说哥哥好，倒说道不要去定什么亲，不要说你哥哥听见了要生气，你就自己想，媒人都到齐，求允行盘都预备好了，可好教哥哥再去回报他？”

淑人一声儿不言语。韵叟道：“虽然定亲，大家都要情愿了嚜好。你还有什么不称心，索性说出来，商量商量倒没什么。我替你打算，最要紧是定亲，早点定嚜早点娶，那就连周双玉一块可以娶回去，不是蛮好？”

淑人听到这里，咽下一口唾沫，俄延一会，又嗫嚅道：“说起这周双玉，起先就是哥哥代叫几个局，后来也是哥哥一块去吃了台酒，双玉就问我可要娶她。她说她是好人家出身，今年到了堂子，也不过做了一节清倌人，先要我说定了娶她的嚜，第二户客人，她不做了。我嚜倒答应了她。”韵叟道：“你要娶周双玉，容易得很。倘若娶她做正夫人，不成功的 。就像陶玉甫，要娶这李漱芳做填房，到底没娶，不要说是你了。”

淑人又低头蹙额了一会，道：“这倒有点尴尬。双玉的性子，强得不得了，到了这儿来，就算计要赎身，一直跟我说，再要娶了个人嚜，她一定要吃生鸦片烟的。”韵叟不禁呵呵笑道：“你放心！哪一个倌人不是这样说呀！你嚜还要去听她的！”

淑人面上虽惭愧，心里甚着急，没奈何，又道：“我起先也不相信，不过双玉不比别人，看她样子，倒不像是瞎说。倘若弄出点事来，终究无趣。”韵叟连连摇手，道：“出什么事！我包场好了！你放心。”

淑人料知话不投机，多言无益。适值茶房管家送进茶来，韵叟擎杯相让，呷了一口，淑人即起兴辞。韵叟一面送，一面嘱道：“我说你这时候去就告诉了双玉，说哥哥要替我定亲。双玉有什么话，都推说哥哥好了。”淑人随口唯唯。

两人踅出眠香坞，琪官瑶官还在门外等候，一同跟下山坡，方才分路。齐韵叟率琪官瑶官向西往拜月房栊而去。朱淑人独自一个向东行来，心想：“韵叟乃出名的‘风流广大教主’，尚不肯成全这美事，如何是好？假使双玉得知，不知要闹到什么田地！”想来想去，毫无主意，一路踅到箭道中，见向时看跑马的都已散去，志正堂上只有两个管家照看香烛。

淑人重复踅回，劈面遇见苏冠香，笑嘻嘻问淑人道：“我们大人到哪去了，五少爷可看见？”淑人回说：“在拜月房栊。”冠香道：“拜月房栊没有嚜。”淑人道：“刚刚去呀。”冠香听了，转身便走。淑人叫住问她：“可看见双玉？”冠香用手指着，答了一句。

淑人听不清楚，但照其所指之处，且往湖房寻觅；比及踅进院门，闻得一缕鸦片烟香，心知蔼人必在房内吸烟，也不去惊动，径回自己卧房，果然周双玉在内，桌上横七竖八摊着许多磁盆，亲自将莲粉喂促织儿，见了淑人，便欣然相与计议明日如何捎带回家。

淑人只是懒懒的。双玉只道其暂时离别，未免牵怀，倒以情词劝慰。淑人几次要告诉她定亲之事，几次缩住嘴不敢说；又想双玉倘在这里作闹起来，太不雅相，不若等至家中告诉未迟；当下勉强笑语如常。

迨至晚间，张灯开宴，丝竹满堂，齐韵叟兴高采烈，飞觞行令，热闹一番，并取出那《海上群芳谱》，要为众姊妹下一赞语，题于小传之后。诸人齐声说好。朱淑人也胡乱应酬，混过一宿。

次日午后，备齐车轿，除马龙池高亚白尹痴鸳及姚文君仍住园内，仅留下华铁眉孙素兰两人，其余史天然葛仲英陶云甫陶玉甫朱蔼人朱淑人及赵二宝吴雪香覃丽娟李浣芳林素芬周双玉卫霞仙张秀英林翠芬一应辞别言归。

齐韵叟向陶玉甫道：“你是单为了李漱芳接煞，过了就来罢。”玉甫道：“明天想回去，二十五一准到。”韵叟见说回家去，不便强邀，转向朱淑人道：“你明天可以就来。”淑人深恐说出定亲之事，含糊应答。

大家出了一笠园，纷纷各散。朱淑人和周双玉坐的马车，一直驶至三马路公阳里口。双玉坚嘱：“你有空嚜就来。”

淑人“噢噢”连声，眼看阿珠扶双玉进衖，淑人才回中和里。只见哥哥朱蔼人已先到家中，正在厅上拨派杂务。淑人没事，自去书房里闷坐，寻思这事断断不可告诉双玉，我且瞒下，慢慢商量。

将近申牌时分，外间传报：“汤老爷到了。”淑人免不得出外厮见。汤啸庵不及叙话，先向蔼人说道：“李实夫同我们一块来，这时候在船上，也没登岸。”蔼人忙发三副请帖，三乘官轿，往码头迎请于老德李实夫李鹤汀；再着人速去西公和里催陶老爷立等就来。不料陶云甫不在覃丽娟家，又不知其去向。

蔼人方在着急，恰好云甫自己投到，见了汤啸庵，说声“久别”。蔼人急问道：“到哪去了？请也请不着你。”云甫笑道：“我在东兴里。”蔼人道：“东兴里做什么？”云甫笑而攒眉道：“还是玉甫了 。李漱芳刚刚完结嚜，李浣芳来了。又有点尴尬事！”

蔼人道：“什么事啊？”云甫未言先叹道：“还是李漱芳在的时候，说过这么句话，说她死了　叫玉甫娶她妹子。这时候李秀姐拿这浣芳交代给玉甫，说等她大了点收房。”

蔼人道：“那也蛮好嚜。”云甫道：“哪晓得个玉甫倒不要；他说：‘我作孽嚜就作了一回，这以后再也不作孽的了，倘若浣芳要我带回去，算了我干女儿，我替她给人家嫁出去。’”

蔼人道：“那也蛮好嚜。”云甫道：“哪晓得个李秀姐一定要给玉甫做小老婆！她说漱芳命苦，到死没嫁玉甫，这时候浣芳譬如做她的替身；倘若浣芳有福气，养个把儿子，终究是漱芳根脚上起的头，也好有人想到她。”

蔼人听罢，点头。汤啸庵插口道：“大家话都不错，真正是尴尬事！”陶云甫道：“我倒想到个法子，一点都不要紧。”

一语未了，忽见张寿手擎两张大红名片，飞跑通报。朱蔼人朱淑人慌即衣冠同迎出去，乃是于老德李鹤汀两位，下轿进厅，团团一揖，升炕献茶。朱蔼人问李鹤汀：“令叔为什么不来？”鹤汀道：“家叔有点病，此次是到沪就医。感承宠招，心领代谢。”

蔼人转和于老德寒暄两句，然后让至厅侧客座，宽衣升冠，并请出陶云甫汤啸庵两位会面陪坐。大家讲些闲话，惟朱淑人不则一声。

少顷，于老德先开谈，转述黎篆鸿之意，商议聘娶一切礼节。朱淑人落得抽身回避。张寿有心献勤，捉个空，寻到书房，特向淑人道喜。淑人憎其多事，怒目而视。张寿没兴，讪讪走开。

晚间，张寿来请赴席，淑人只得重至客座，随着蔼人陪宴。其时亲事已经商议停当，席间并未提起。到得席终，于老德李鹤汀陶云甫道谢告辞。朱蔼人朱淑人并送登轿。单剩汤啸庵未去，本系深交，不必款待。淑人遂退归书房，无话。

廿二日，蔼人忙着择日求允。淑人虽甚闲暇，不敢擅离。直至傍晚，有人请蔼人去吃花酒，淑人方溜至公阳里周双玉家一会。

可巧洪善卿在周双珠房里，淑人过去见了，将定亲之事悄悄说与善卿，并嘱不可令双玉得知。善卿早会其意，等淑人去后，便告诉了双珠。双珠又告诉了周兰，吩咐阖家人等毋许漏言。

别人自然遵依，只有个周双宝私心快意，时常风里言，风里语，调笑双玉。适为双珠所闻，唤至房里，呵责道：“你还要去多嘴！前两天银水烟筒可是忘记掉了？双玉闹起来，你也没什么好处！”双宝不敢回嘴，默然下楼。

隔了一日，周兰往双宝房间里床背后开只皮箱检取衣服，丢下一把钥匙不曾收拾，偶见阿珠，令去寻来。阿珠寻得钥匙，翻身要走。双宝一把拉住，低声问道：“你为什么不到朱五少爷那儿去道喜呀？”阿珠随口答道：“不要瞎说！”双宝道：“朱五少爷大喜呀！你怎么不晓得？”

阿珠知道双宝嘴快，不欲纠缠，大声道：“快点放 ！我要喊妈了！”双宝还不放手。只听得客堂里阿德保叫声“阿珠，有人来看你。”阿珠接口答应，问“什么人？”趁势撇下双宝，脱身出房，看时，乃旧日同事大姐大阿金。阿珠略怔一怔，问：“可有什么事？”大阿金道：“没什么；我来看看你呀。”

阿珠忙跑进去将钥匙交明周兰，复跑出来，携了大阿金的手，踅到衖堂转弯处对面立在白墙下切切说话。大阿金道：“这时候索性不对了！不要说是王老爷，连两户老客人也都不来，生客天生没有，节下赏钱统共分到四块洋钱。我们嚜急死了在那儿；她倒坐马车，看戏，蛮开心！”阿珠道：“小柳儿生意蛮好在那儿，有什么不开心？我替你打算，歇了嚜好了嘛。”大阿金道：“这是要歇了呀！他们在租小房子，叫我跟了去，一块洋钱一月，我一定不去。”阿珠道：“我听见洪老爷说起，王老爷家里没个大姐，你可要去做做看？”大阿金道：“好的，你替我去说 。”阿珠道：“你要去嚜，等我回头再问了声洪老爷。明天没空，二十六两点钟，我同你一块去好了。”

大阿金约定别去。阿珠亦自回来。廿五日早晨，接得一笠园局票，阿珠乃跟周双玉去出局。翌日，阿珠到家传说道：“小先生要二十八才回来呢。”周兰没甚言语。吃过中饭，略等一会，大阿金就来了，会同阿珠，径往五马路王公馆。

两人刚至门首，只见一个后生慌慌张张冲出门来低着头一直奔去，分明是王莲生的侄儿，不解何事。两人推开一扇门掩身进内，静悄悄的竟无一人。直到客堂，来安始从后面出来，见了两人即摇摇手，好像不许进去的光景。两人只得立住。阿珠因轻轻问道：“王老爷可在这儿？”来安点点头。阿珠道：“可有什么事啊？”

来安踅上两步，正待附耳说出缘由，突然楼上劈劈拍拍一顿响，便大嚷大哭，闹将起来。两人听这嚷哭的是张蕙贞，并不听得王莲生声息。接着大脚小脚一阵乱跑，跑出当中间，越发劈劈拍拍响得像撒豆一般，张蕙贞一片声喊“救命”。

阿珠看不过去，撺掇来安道：“你去劝 。”来安畏缩不敢。猛可里楼板彭的一声震动，震得夹缝中灰尘都飞下些来，知道张蕙贞已跌倒在楼板上。王莲生终没有一些声息，只是劈劈拍拍闷打，打得张蕙贞在楼板上骨碌碌打滚。阿珠要自己去劝，毕竟有好些不便之处，亦不敢上楼。楼上又无第三个人，竟听凭王莲生打个尽情。打到后来，张蕙贞渐渐力竭声嘶，也不打滚了，也不喊救命了，才听得王莲生长叹一声，住了手，退入里间房里去。

阿珠料想不好惊动，遂轻轻辞别了来安要走。大阿金还呆瞪着两眼发呆，见阿珠要走，方醒过来。两人仍携着手，掩身出门，又听得楼上张蕙贞直着喉咙，干嚎两声，其声着实惨戚。大阿金不禁吁了口气，问道：“到底不晓得为什么事？”阿珠道：“管他们什么事，我们吃碗茶去罢。”

大阿金听说高兴，出衖转弯，迤逦至四马路中华众会，联步登楼，恰遇上市时候，往来吃茶的人逐队成群，热闹得很。两人拣张临街桌子坐定，合泡了一碗茶，慢慢吃着讲话。阿珠笑道：“起先我们都说王老爷是个好人，这时候倒也会打小老婆了，可不稀奇！”大阿金道：“王老爷跟我们先生好的时候，嫁了嚜，倒好了。倘若我们先生嫁给了王老爷嚜，王老爷哪敢打呀！”阿珠道：“沈小红可好做人家人！那还更要有好戏看哩！”大阿金太息道：“我们先生嚜真正叫自己不好！怪不得王老爷娶了张蕙贞！上海数一数二的红倌人，这时候弄得这样子！”阿珠冷笑道：“这时候倒还不算蹩脚了 ！”

正说时，堂倌过来冲开水，手揣一角小洋钱，指着里面一张桌子，道：“茶钱有了，他们会过了。”两人引领望去，那桌子上列坐四人，大阿金都不认得。阿珠觉有些面熟，似乎在一笠园见过两次，惟内中一年轻的认得是赵二宝哥哥赵朴斋。因朴斋穿着大袍阔服，气概非凡，阿珠倒不好称呼，但含笑颔首而已。

一会儿，赵朴斋笑吟吟踅过外边桌子旁，阿珠让他坐了，递与一根水烟筒。朴斋打量大阿金一眼，随向阿珠搭讪道：“你先生在山家园呀，你怎么回来啦？”阿珠说：“这就要去了。”朴斋转问大阿金：“你跟的谁？”大阿金说是沈小红。阿珠接嘴道：“她这时候在找事。可有什么人家要大姐？荐荐她。”朴斋瞿然道：“西公和张秀英说要添个大姐，等她回来了，我替你去问声看。”阿珠道：“蛮好，谢谢你。”朴斋即问明大阿金名字，约定二十九回音。阿珠向大阿金道：“那你就等两天好了。张秀英那儿不要嚜，再到王老爷那儿去。”大阿金感谢不尽。朴斋吸了几口水烟，仍回里面桌子上去。

须臾，天色将晚，阿珠大阿金要走，先往里面招呼朴斋，朴斋同那三个朋友也要走，遂一齐踅下华众会茶楼，分路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