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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二回 赚势豪牢笼歌一曲 惩贪黩挟制价千金
按 高亚白尹痴鸳一见陶云甫,动问李漱芳之事。云甫历陈大略。尹痴鸳闻陶玉甫在对过覃丽娟房间,特令娘姨相请。陶玉甫遂带李浣芳踅过张秀英房间厮见。坐定,高亚白力劝陶玉甫珍重加餐,尹痴鸳仅淡淡的宽譬两句。
玉甫最怕提起这些话,不由自主,黯然神伤。陶云甫忙搭讪问道:“前天晚上四书酒令,有没接下去?”尹痴鸳道:“我们几天工夫添了好些好些好酒令,你说哪一个?”高亚白道:“就昨天我们大会,龙池先生想出个四书酒令,也不错。妙在不难不易,不少不多。统共六桌二十四位客,刚刚二十四根筹。”
谁知这里谈论酒令,陶玉甫已与李浣芳溜过覃丽娟房间,背人闷坐。丽娟差个娘姨去陪。高亚白低声向陶云甫道:“令弟气色有点涩滞,你倒要劝劝他,保重点 。”尹痴鸳接说道:“你为什么不同令弟到一笠园去玩两天,让他散散心?”云甫道:“我们本来明天要去;这几天,连我也无趣得很。”
痴鸳四顾一想,即命张秀英喊个台面下去,道:“今天嚜我先请请他,难得凑巧,大家相好都在这儿,刚刚八个人一桌。”
云甫正待阻止,秀英早自应命,令外场去叫菜了。姚文君起立说道:“我家里有堂戏在那儿,我先去做掉了一出,就来。”高亚白叮嘱“快点。”文君乃不别而行。
那时晚霞散绮,暮色苍然。姚文君下楼坐轿,从西公和里穿过四马路,回至东合兴里家中,跨进门口,便仰见楼上当中客堂,灯火点得耀眼,幢幢人影,挤满一间,管弦箫鼓之声,聒耳得紧。文君问知为赖公子,也吃一惊,先踅往后面小房间见了老鸨大脚姚,喁喁埋怨,说不应招揽这癞头鼋。大脚姚道:“谁去招揽呀!他自己跑了来找你,一定要做戏吃酒,我们可好回掉他?”
文君无可如何,且去席间随机应变。迨上得楼梯,娘姨报说:“文君先生回来了。”顿时客堂内一群帮闲门客像风驰潮涌一般赶出迎接,围住文君,欢叫喜跃。文君屹然挺立,瞪目而视。帮闲的那里敢啰唣,但说:“少大人等了你半天了,快点来 。”一个门客前行,为文君开路;一个门客掇过凳子,放在赖公子身后,请文君坐。
文君因周围八九个出局倌人系赖公子一人所叫,密密层层,插不下去,索性将凳子拖得远些。赖公子屡屡回头,望着文君上下打量。文君缩手敛足,端凝不动。赖公子亦无可如何。
文君见赖公子坐的主位上首仅有两位客,乃是罗子富王莲生,胆子为之稍壮。其余二十来个不三不四,近似流氓,并未入席,四散鹄立,大约赖公子带来的帮闲门客而已。
当有一个门客趋近文君,鞠躬耸肩,问道:“你做什么戏?你自己说。”文君心想做了戏就可托词出局,遂说做《文昭关》。那门客巴得这道玉音,连忙告诉赖公子,说文君做《文昭关》,并叙述《文昭关》的情节与赖公子听。更有一个门客怂恿文君速去后场打扮起来。
等到前面一出演毕,文君改装登场,尚未开口,一个门客凑趣,先喊声“好”。不料接接连连,你也喊好,我也喊好,一片声嚷得天崩地塌,海搅江翻。席上两位客,王莲生惯于习静,脑痛已甚;罗子富算是粗豪的人,还禁不得这等胡闹。只有赖公子捧腹大笑,极其得意,唱过半出,就令当差的放赏。那当差的将一卷洋钱散放巴斗内呈赖公子过目,望台上只一撒,但闻索郎一声响,便见许多晶莹辉耀的东西满台乱滚。台下这些帮闲门客又齐声一嚎。
文君揣知赖公子其欲逐逐,心上一急倒急出个计较来;当场依然用心的唱,唱罢落场,唤个娘姨于场后戏房中暗暗定议,然后卸妆出房,含笑入席。不提防赖公子一手将文君揽入怀中。文君慌的推开起立,佯作怒色,却又扒在赖公子肩膀悄悄的附耳说了几句。赖公子连连点头,道:“晓得了。”
于是文君取把酒壶,从罗子富王莲生敬起,敬至赖公子,将酒杯送上赖公子唇边,赖公子一口吸干。文君再敬一杯,说是成双,赖公子也干了。文君才退下归座。
赖公子被文君挑逗动火,顾不得看戏,掇转屁股,紧对文君嘻开嘴笑,惟不敢动手动脚。文君故意打情骂俏,以示亲密。罗子富王莲生皆为诧异。帮闲的更没见识,只道文君倾心巴结,信而不疑。
少顷,忽然有个外场高声向内说:“叫局。”娘姨即高声问:“哪儿呀?”外场说:“老旗昌。”娘姨转身向文君道:“这下子好了!三个局还没去,老旗昌又来叫了。”文君道:“他们老旗昌吃酒,向来要天亮的,晚点也没什么。”娘姨高声回说道:“来嚜来的,还有三个局转过来。”外场声诺下去。
赖公子听得明白,着了干急,问文君:“你真的出局去?”文君道:“出局嚜可有什么假的呀!”
赖公子面色似乎一沉。文君只做不知,复与赖公子悄悄的附耳说了几句。赖公子复连连点头,反催文君道:“那你早点去罢。”文君道:“这时候去正好。忙什么呀!”
俄延之间,外场提上灯笼,候于帘下,娘姨拴出琵琶银水烟筒交代外场。赖公子再催一遍。文君嗔道:“忙什么呀!你可是在讨厌我?”
赖公子满心鹘突,欲去近身掏摸,却恐触怒不美。文君临行,仍与赖公子悄悄的附耳说了几句。赖公子仍连连点头。这些帮闲门客眼睁睁看着姚文君飘然竟去。罗子富王莲生始知文君用计脱身,不胜佩服。
赖公子并不介意,吃酒看戏,余兴未阑。却有几个门客攒聚一处切切议论,一会推出一个上前请问赖公子缘何放走姚文君。赖公子回说:“我自己叫她去,你不要管。” [1] 门客无言而退。
罗子富王莲生等上到后四道菜,约会兴辞。赖公子不解迎送,听凭自便。两人联步下楼,分手上轿。
王莲生自归五马路公馆。罗子富独往尚仁里黄翠凤家。大姐小阿宝引进楼上房间。黄翠凤黄金凤皆出局未回,只有黄珠凤扭捏来陪。
俄而老鸨黄二姐上楼厮见,与罗子富说说话,颇不寂寞。黄二姐因问子富道:“翠凤要赎身了呀,有没跟罗老爷说?”子富道:“说嚜说起过,好像不成功。”黄二姐道:“不是不成功;她们自己赎身,要嚜不说;说了出来,还有什么不成功!可是我不许她赎?我是要她做生意,不是要她的人。倘若她赎身不成功,自然生意也不高兴替我做,不是让她赎的好?”
子富道:“那她为什么说不成功?”黄二姐叹口气道:“不是我要说她!翠凤这人调皮不过!我们开个把势,买了来讨人才不过七八岁,养到了十六岁嚜做生意,吃穿费用倒不要去说它,样样都要教她嚜,她好会。罗老爷,你说要费多少心血哪?那么生意倒也难说。倘若生意不好,白花了本钱,还要白费心,那也是没法子的事。真正要运气到了,人嚜外场也不错,这就生意刚刚好点起来。比方有十个讨人,九个不会做生意,单有一个生意蛮好,那么一直这些时下的多少本钱自然都要她一个人做出来的啰。罗老爷,对不对?这时候翠凤要赎身,她倒跟我说,进来的身价一百块洋钱,就加了十倍不过一千嚜。罗老爷,你说可好拿进来的身价来比?”
子富道:“她嚜说一千,你要她多少呢?”黄二姐道:“我嚜自己天地良心,到茶馆里教众人去断好了。她一节工夫,单是局帐,就要千把呐;客人办的东西,给她的零用洋钱,都不算它,就拿了三千身价给我,也不过一年的局帐钱。她出去做下去,生意正要好呢。罗老爷,对不对?
子富寻思半晌不语。珠凤乘间掩在靠壁高椅上打瞌𥅻。黄二姐一眼 见,随手横挞过去。珠凤扑的一交,伏身跌下,竟没有醒,两手还向楼板上胡抓乱摸。子富笑问:“做什么?”连问两遍。珠凤挣出一句道:“丢掉了呀!”黄二姐一手拎起来,狠狠的再挞一下,道:“丢掉了你的魂灵了 !”这一下才把珠凤挞醒,立定脚,做嘴做脸,侍于一旁。
黄二姐又向子富说道:“就像珠凤这样子,白给她饭吃,可好做生意!有谁要她?还是一百也让她走好了嚜。可好说翠凤赎身嚜多少呐,珠凤倒也不能少?”
子富道:“上海滩上,倌人身价,三千也有,一千也有,没一定的规矩。我说你嚜将就点,我嚜帮贴点,大家凑拢来,成功了,总算是一桩好事。”黄二姐道:“罗老爷说得不错。我也不是一定要她三千。翠凤自己先说了好些蛮话,我可好说什么?”
子富胸中筹画一番,欲趁此时说定数目,以成其事。恰好黄翠凤黄金凤同台出局而回,子富便缩住嘴。黄二姐亦讪讪的告辞归寝。
翠凤跨进房门,就问珠凤:“可是在打瞌𥅻?”珠凤说:“没有。”翠凤拉她面向台灯试验,道:“你看两只眼睛!倒不是打瞌?”珠凤道:“我一直在听妈讲话,哪睡呀。”翠凤不信,转问子富。子富道:“妈打过的了。你就哝哝罢,管她做什么?”
翠凤怒其虚诳,作色要打,却为子富劝说在先,暂时忍耐。子富忙喝珠凤退去。翠凤乃脱下出局衣裳,换上一件家常背心。金凤也脱换了过来叫声“姐夫”,坐定。子富爰将黄二姐所说身价云云,缕述綦详。
翠凤鼻子里“哼”了一声,答道:“你看好了!一个人做了老鸨,她的心一定狠得不得了的哦!妈起先是娘姨呀,就拿的带挡洋钱买了我们几个讨人,哪有多少本钱呀!单是我一个人,五年生意嚜,做了二万多,都是她的嚜。这时候衣裳,头面,家具,还有万把,我可能够带了去?她倒还要我三千!”说到这里,又“哼”了两声,道:“三千也没什么稀奇,你有本事嚜拿了去!”
子富再将自己回答黄二姐云云,并为详述。翠凤一听,发嗔道:“谁要你帮贴啊?我赎身嚜有我的道理,你去瞎说些什么,说上这么些!”
子富不意遭此抢白,只是讪讪的笑。金凤见说的正事,也不敢接口。翠凤重复叮嘱子富道:“这可不要去跟妈多嘴了;妈这人,依了她倒不好。”
子富应诺,因而想起姚文君来,笑向翠凤道:“姚文君这人倒有点像你。”翠凤道:“姚文君嚜,哪像我!我说癞头鼋有点吓死人,文君不做也没什么,不该拿‘空心汤团’给他吃。就算你到了老旗昌不回去,明天还有什么法子?”
子富听说得有理,转为文君担忧,道:“不错呀,文君这可要吃亏了!”金凤在旁笑道:“姐夫干什么呀;姐姐不要你说嚜,你去瞎说。姚文君吃亏不吃亏,让她去好了,要姐夫发急!”子富方笑而丢开。一宿晚景少叙。
十一日近午时候,翠凤金凤并于当中间窗下梳头。子富独在房中,觉得精神欠爽,意欲吸口鸦片烟,亲自烧成一枚夹生的烟泡装上枪去,脱落下来,终不得吸。适值黄二姐进来看见,上前接过签子,替子富另烧一口,为此对躺在烟榻上,切切私议。黄二姐先问夜来帮贴之说。子富遂告诉她翠凤之意,坚不可夺,不惟不肯加增,并且不许帮贴。
黄二姐低声道:“翠凤总是说蛮话!照翠凤这样子,我有点气不过,心想就是三千嚜倒也不给她赎了去;这时候说嚜说了半天了,罗老爷肯帮贴点,那是再好也没有。我就请你罗老爷吩咐一声,应该多少,我总依你罗老爷。”
子富着实踌躇道:“不然是也没什么,这她说了不要我帮贴,我倒尴尬了。没懂她什么意思。”黄二姐道:“那是翠凤的调皮了!她自己要赎身,可有什么帮贴她,倒说是不要的呀?她嘴里说不要,心里在要。要你罗老爷帮贴了,等她出去多少用场,还要你罗老爷照应点,可是这意思?”
子富寻思此说倒亦的确,莽莽撞撞,径和黄二姐背地议定二千身价,帮贴一半。黄二姐大喜过望,连装三口鸦片烟。子富吸得够了,黄二姐乃抽身出房。
注释
[1] 原文;全书唯一的一句普通话对白。显然赖公子与他的帮闲都是北方人——至少长江以北。他对姚文君就说吴语,正如山东人罗子富也会说流利的吴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