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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四回 甜蜜蜜骗过醋瓶头 狠巴巴问到沙锅底
按 马桂生轿子径往四马路壶中天大菜馆门首停下。桂生扶着娘姨进门登楼。堂倌引至第一号房中,只见姚二奶奶满面堆笑,起身相迎。桂生紧步上前叫声“二奶奶”,再与马娘姨厮见。姚奶奶携了桂生的手向一张外国式皮褥半榻并肩坐下。姚奶奶开言道:“我请你吃大菜,下头帐房里缠错了,写了个局票。你喜欢吃什么东西?点 。”桂生推说道:“我饭吃过了呀。二奶奶你自己请。”姚奶奶执定不依,代点几色,说与堂倌,开单发下。
姚奶奶让了一巡茶,讲了些闲话,并不提起姚季莼。桂生肚里想定话头,先自诉说昨夜二少爷如何摆酒请客,如何摆庄划拳,如何吃得个个大醉,二少爷如何瞌睡,不能动身,我与娘姨两个如何扛抬上床;二少爷今日清醒如何自惊自怪,不复省记向时情事;细细的说与姚奶奶听,绝无一字含糊掩饰。
姚奶奶闻得桂生为人诚实,与别个迥然不同;今听其所言,果然不错,心中已自欢喜。适值堂倌搬上两客汤饼,姚奶奶坚请桂生入座,桂生再三不肯。姚奶奶急了,顾令马娘姨转劝。桂生没法,遵命吃过汤饼,换上一道板鱼。
姚奶奶吃着问道:“那这时候二少爷有没起来啊?”桂生道:“我来嚜刚刚起来。说了二奶奶来喊我,二少爷急死了,唯恐二奶奶要说他。我倒就说:‘不要紧的。二奶奶是有规矩的人,怕你在外头白花了钱,还要伤身体,你自己不要去荒唐,二奶奶总也不来说你了嚜。’”
姚奶奶叹口气,道:“提起了他嚜真正要气死人!他不怪自己荒唐,倒好像我多嘴。一到了外头,也不管是什么地方,碰见的什么人,他就说我这样那样不好,说我嚜凶,要管他,说我不许他出来。他也叫了你好几个局了,有没跟你说过?”
桂生道:“那是二少爷倒也不。二少爷这人,说嚜说荒唐,他肚子里也明白的。二奶奶说说他总是为好。我有时候也劝二少爷声把。我说:‘二奶奶不比我们堂子里。你到我们堂子里来,是客人呀。客人有谱子没谱子,不关我们事,自然不来说你。二奶奶跟你一家人,你好嚜二奶奶也好。二奶奶不是要管你,也不是不许你出来,总不过要你好。我倘若嫁了人,丈夫外头去荒唐,我也一样要说的嚜。’”
姚奶奶道:“这我不去说他了;让他去好了。我说嚜,一定不听,死命帮堂子里,给这卫霞仙杀坯当面骂了一顿,还有他这铲头东西还要替杀坯去点了副香烛 [1] ,说我得罪了她了!我可有脸去说他?”
姚奶奶说到这里,渐渐气急脸涨,连一条条青筋都爆起来。桂生不敢再说。当下五道大菜陆续吃毕。桂生每道略尝一脔,转让与马娘姨吃了。揩把手巾,出席散坐。
桂生复慢慢说道:“我不然也不好说。二少爷这人倒真是荒唐得很喏,本来要你二奶奶管管他才好 。依了二少爷,上海租界上倌人,巴不得都去做做。二奶奶管着,终究好了点。二奶奶,对不对?”
姚奶奶虽不曾接嘴,却微露笑容。消停半刻,姚奶奶复携了桂生的手,踅出回廊,同倚栏杆,因问桂生几岁,有无父母,曾否攀亲。桂生回说十九岁;父母亡故之后,遗下债务,无可抵挡,走了这条道路;那得个有心人提出火坑,三生感德。姚奶奶为之浩叹。
桂生因问姚奶奶:“可要听曲子?我唱两支给二奶奶听。”姚奶奶阻止道:“不要唱了。我要走了。”遂与桂生回身归座,令马娘姨去会帐。
姚奶奶复叹道:“我为了卫霞仙这杀坯嚜跟他闹了好几回,出了多少恶名。谁晓得我冤枉!像这时候二少爷做了你,我就蛮放心。——要是吃醋嚜,为什么不闹啦?”
桂生微笑,道:“卫霞仙是书寓呀。她们会骗。像我是老老实实,也没有几户客人。做着了二少爷,心里单望个二少爷生意嚜好,身体嚜结实,那才好一直做下去。”
姚奶奶道:“我还有句话要跟你说。既然二少爷在你那儿,我就拿个二少爷交代给你。二少爷到了租界上,不要让他再去叫个倌人。倘若他一定要叫,你教娘姨给我个信。”
桂生连声应诺。姚奶奶仍携着手款步下楼,同出大菜馆门首。
桂生等候马娘姨跟着姚奶奶轿子先行,方自坐轿归至庆云里家中。只见姚季莼正躺在榻床上吸鸦片烟。桂生装腔做势道:“你倒心定的嚜!二奶奶要打你了!当心点!可晓得?”
季莼早有探子报信,毫不介意,只嘻着嘴笑。桂生脱下出局衣裳,遂将姚奶奶言语情形详细叙述一遍,喜得季莼抓耳挠腮,没个摆布。桂生却教导季莼道:“你等会去吃了酒嚜,早点回去。二奶奶问起我来,你总说是没什么好,哪能比卫霞仙!”
季莼不等说完,嚷道:“再要说卫霞仙,那可真正给她打了!”桂生道:“那你就说是幺二堂子没什么意思。二奶奶再问你可要做下去,你说这时候没有合意的倌人,做做罢了。照这样两句话,二奶奶一定喜欢你。”
季莼唯唯不迭。又计议一会,季莼始离了马桂生家,乘轿赴局办些公事,天晚事竣,径去赴宴。
这晚是葛仲英在东合兴里吴雪香家为王莲生饯行,依旧那七位陪客。姚季莼本拟早回,不及终席而去。其余诸位只为连宵大醉,鼓不起酒兴,略坐坐也散了。
王莲生因散得甚早,便和洪善卿步行往公阳里周双玉家打个茶围,一同坐在双玉房间。周双珠过来厮见,就道:“今天倒还好;像昨天晚上吃酒,吓死人的!”阿珠方给莲生烧鸦片烟,接嘴道:“王老爷,酒这可少吃点;酒吃多了,再吃鸦片烟,身体不受用,对不对?”
莲生笑而颔之。阿珠装好一口烟。莲生吸到嘴里,吸着枪中烟油,慌得爬起,吐在榻前痰盂内。阿珠忙将烟枪去打通条。双玉远远地坐着,往巧囡丢个眼色。巧囡即向梳妆台抽屉里面取出一只玻璃缸,内盛半缸山查脯,请王老爷洪老爷用点。莲生忽然感触太息。
阿珠通好烟枪替莲生把火,一面问道:“这时候小红先生那儿就是个娘在跟局?”莲生点点头。阿珠道:“那么大阿金出来了,大姐也不用?”莲生又点点头。阿珠道:“说要搬到小房子里去了呀,可有这事?”莲生说:“不晓得。”
阿珠只装得两口烟,莲生便不吸了,忽然盘膝坐起,意思要吸水烟。巧囡送上水烟筒。莲生接在手中,自吸一口,无端掉下两点眼泪。阿珠不好根问。双珠双玉面面相觑,也自默然。房内静悄悄地,但闻四壁厢促织儿唧唧之声,聒耳得紧。 [2]
善卿揣知莲生心事,无可排遣,只得与双珠搭讪说些闲话。适见房门口帘子一飏,探进一个头来望望,似乎是小孩子。双珠喝问:“什么人?”外面不见答应。双珠复喝道:“进来!”方才遮遮掩掩,踅至双珠面前。果系阿金的儿子阿大,咭呱咕噜告诉双珠,不知说的甚么。双珠鼻子里哼了一声。阿大逡巡退出。随后楼下蹋蹋蹋一路脚声直跑到楼上房间里。双珠见是阿金,生气不理。阿金满面羞惭,溜出当中间与阿大切切商量。善卿不觉失笑。
莲生再躺下去吸两口鸦片烟,遂令阿珠喊来安打轿。善卿及双珠双玉都送至楼门口而别。
王莲生去后,善卿径往双珠房间。阿珠收拾既毕,特地过来问善卿道:“王老爷为什么气得这样?”善卿叹道:“也怪不得王老爷!”阿珠道:“王老爷做了官嚜,应该快活点,还有什么气啊?”善卿道:“起先王老爷不是一直喜欢沈小红?为了沈小红不好嚜,去娶了个张蕙贞;哪晓得张蕙贞也不好!这就为了张蕙贞不好,再去做个沈小红。做嚜在做,心里嚜在气!”阿珠道:“张蕙贞什么不好?”善卿道:“也不过不好就是了,说她做什么!”阿珠乃说出日前往王莲生公馆听张蕙贞被打一节。善卿亦说道:“险呃!王老爷打了一顿,不要了。张蕙贞嚜吃了生鸦片烟,还是我们几个朋友去劝好了,拿个侄子嚜赶出去,算完结了这桩事。”阿珠亦叹道:“张蕙贞也太不争气!给沈小红晓得了,那可快活得呵——要笑死了!”
刚刚讲得热闹,外场喊报:“小先生出局。”阿珠回对过房间跟周双玉出局去了。善卿转向双珠道:“可惜王老爷要走了;不然,让他做双玉倒蛮好。”双珠道:“提起双玉,想起来了。我妈要商量句话,我倒忘了,没说。”善卿急问:“什么话?”双珠道:“我们双玉山家园回来一直不肯留客人。我同妈说了好几回。她说五少爷一定要娶她,说好的了。我们不好说穿它。请你去问五少爷,应该怎么样。要娶嚜娶了去,不娶嚜教五少爷自己跟双玉说一声嚜让她做生意,对不对?”善卿道:“双玉倒看不出她!花头大得很喏!”双珠道:“他们两个人都是说梦话!不要说五少爷定了亲,就没定亲,可能够娶双玉去做大老婆!”
善卿未及接言,不想周双宝因多时不见善卿,乘间而来,可巧一脚跨进房门,就搭讪道:“哪来的大老婆啊?给我们看看 。”双珠憎其嘴快,瞪目相视。双宝忙缩住口,退坐一旁。阿金随到房里向双宝附耳说话。双宝也附耳回答。阿金轻轻地骂了一句 [3] ,转身坐下,取出那副牙牌随意摆弄。善卿问问双宝近日情形。
须臾,双玉出局回家。双宝听见,回避下楼。双玉过来闲话一会。敲过十二点钟,巧囡搬上稀饭,阿金丢下牙牌服侍善卿双珠双玉三人吃毕。巧囡收起碗筷。阿金依然摆弄牙牌。善卿见阿大躲在房门口黑暗里,呼问:“做什么?”阿大即蹑足潜逃;转瞬间仍在房门口踯躅不去。双珠看不入眼,索性不去说他。
既而闻得相帮卸下门灯,掩上大门,双玉告睡归房。巧囡复舀上面水。阿金始将牙牌装入匣内,服侍双珠洗面卸妆;吹灭保险灯,点着梳妆台长颈灯台;揭去大床五色绣被,单留一条最薄的,展开铺好。巧囡既去,阿金还向原处低头兀坐。阿大挨到房里,偎傍阿金身边。善卿肚里寻思,看他怎的。
俄延之间,阿德保手提水铫子来冲了茶,回头看定阿金冷冷的问道:“可回去呀?”阿金哆嘴不答,挈挈阿大,拔步先行。阿德保紧紧相从。一至楼梯之下,登时沸反盈天。阿德保的骂声打声,阿金的哭声喊声,阿大的号叫跳掷声,又间着阿珠巧囡劝解声,相帮拉扯声,周兰呵责声,杂沓并作。
善卿要看热闹,从楼门口往下窥探,一些也看不见。只听得阿德保一头打,一头骂,一头问道:“大马路什么地方去?我问你:大马路什么地方去?说 !”问来问去要问这一句话。阿金既不招供,亦不求饶,惟狠命的哭着喊着。阿珠巧囡相帮乱烘烘七手八脚的拉扯劝解,那里分得开,挡得住。还是周兰发狠,急声喝道:“要打死了呀!”就这一喝里,阿德保手势一松,才拖出阿金来。阿珠巧囡忙把阿金推进周兰房间里去。
阿德保气不过,顺手抓到阿大,问他:“你跟了娘大马路去做什么?你这好儿子!你只猪!”骂一声,打一下。打得阿大越发号叫跳掷,竟活像杀猪一般。相帮要去抢夺,却被阿德保揪牢阿大小辫子,抵死不放。
双珠听到这里,着实忍耐不得,蓬着头,赶出楼门口,叫声“阿德保”,道:“你倒打得起劲死了在这儿是不是!他小孩子嚜懂什么呀?”相帮因双珠说,一齐上前用力扳开阿德保的手,抱了阿大,也送至周兰房间。阿德保没奈何,一撒手,径出大门,大踏步去了。
善卿双珠待欲归寝,遇见双玉也蓬着头站立自己房门首打听阿金有没打坏。善卿笑道:“坍坍她台呀!打坏了嚜可好做生意?”当下大家安置。阿金阿大就于周兰处暂宿一宵。
次日。善卿起得早些。阿金恰在房间里弯腰扫地,兀自泪眼凝波,愁眉锁翠。善卿拟安慰两句,却不好开谈。吃过点心,善卿将行,不复惊动双珠,仅嘱阿金道:“我到中和里去。等三先生起来,跟她说一声。”阿金应承。
善卿离了周双珠家,转两个弯,早到朱公馆门首。张寿一见,只道有什么事故,猛吃一惊,慌问:“洪老爷,做什么?”善卿倒怔了一怔,答道:“我来看看五少爷,没什么嚜。”
张寿始放下心,忙引善卿直进里面书房,会见朱淑人让坐攀谈。慢慢谈及周双玉,其志可嘉,至今不肯留客,何不讨娶回家,倒是一段风流佳话;否则周兰为生意起见,意欲屈驾当面说明,令双玉不必痴痴坐待,误其终身。淑人仅唯唯而已。善卿坚请下一断语。淑人只说缓日定议报命。善卿只得辞别,自去回报周兰。
淑人送出洪善卿,归至书房,自思欲娶周双玉还当与齐韵叟商量。韵叟曾经说过容易得很。但在双玉意中,犹以正室自居,降作偏房,恐非所愿。不若索性一直瞒过,挨到过门之后,穿破出来,谅双玉亦无可如何的了。
到了午后,探听乃兄朱蔼人已经出门,淑人便自坐轿径往一笠园来。园门口的管家皆已稔熟,引领轿子抬进园中,绕至大观楼前下轿,禀说大人歇午未醒,请在两位师爷房里坐一会。
淑人点点头。当值管家导上楼梯,先听得当中间内一阵历历落落的牙牌声音。淑人知是打牌,踌躇止步。管家已打起帘子,请淑人进去。
注释
[1] 为住宅除晦气。
[2] 双玉自园中带回来的蟋蟀。于此处点一笔,除增加气氛,一石二鸟,千里伏线。
[3] 当是问知阿德保已经觉察她溜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