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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七回 老夫得妻烟霞有癖 监守自盗云水无踪
按 方蓬壶和赵桂林两个并用晚饭之后,外婆收拾下楼。稍停片刻,蓬壶即拟兴辞。桂林苦留不住,送出楼门口,高声喊“外婆”,说:“方老爷走了。”
外婆听得,赶上叫道:“方老爷,慢点 。我跟你说句话。”蓬壶停步问:“说什么?”外婆附耳道:“我说你方老爷嚜,文君玉那儿不要去了。我们这儿一样的呀。我替你做媒人,好不好?”
蓬壶骤闻斯言,且惊且喜,心中突突乱跳,连半个身子都麻木了,动弹不得。外婆只道蓬壶踌躇不决,又附耳道:“方老爷,你是老客人,不要紧的。就不过一个局,跟小帐,没多少开消,放心好了。”
蓬壶只嘻着嘴笑,无话可说。外婆揣知其意,重复拉回楼上房间里。桂林故意问道:“为什么你急死了要走?可是想文君玉了?”外婆抢着说道:“怎么不是呀!这可不许去了!”桂林道:“文君玉在喊了 !你当心点,明天去嚜,预备好打你一顿!”蓬壶连说:“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外婆没事自去。
桂林装好一口鸦片烟请蓬壶吸。蓬壶摇头说:“不会。”桂林就自己吸了。蓬壶因问:“有多少瘾?”桂林道:“吃着玩,一筒两筒,哪有瘾啊!”蓬壶道:“吃烟的人都是吃着玩吃上的瘾,到底不要去吃它的好。”桂林道:“我们要吃上了个烟,还好做生意?”
蓬壶遂问问桂林情形。桂林也问问蓬壶事业。可巧一个父母姊妹俱没,一个妻妾子女均无,一对儿老夫老妻,大家有些同病相怜之意。
桂林道:“我爹也开的堂子。我做清倌人时候,衣裳头面家具倒不少,都是我娘的东西。上了客人的当,一千多局帐漂下来,这可堂子也关门了,爹娘也死了,我嚜出来包房间 [1] ,倒欠了三百洋钱债。”蓬壶道:“上海浮头浮脑空心大爷多得很,做生意的确难死了。倒是我们一班人,几十年老上海,叫叫局,打打茶围,生意嚜不大,倒没坍过台!堂子里都说我们是规矩人,跟我们蛮要好!”
桂林道:“这时候我也不想了,把势饭不容易吃,哪有好生意给你做得着!随便什么客人,替我还清了债嚜就跟了他去。”蓬壶道:“跟人自然最好,不过你当心点,再要上了个当,一生一世吃苦的嚜!”
桂林道:“这是不啰!起先年纪青,不懂事,单喜欢标致面孔的小伙子,听了他们吹得了不起的话,上的当;这时候要拣个老老实实的客人,可还有什么错啊?”蓬壶道:“错是不错,哪有老老实实的客人去跟他?”
说话之间,蓬壶连打两次呵欠。桂林知其睡得极早,敲过十点钟,喊外婆搬稀饭来吃,收拾安睡。
不料这一晚上,蓬壶就着了些寒,觉得头眩眼花,鼻塞声重,委实不能支持。桂林劝他不用起身,就此静养几天,岂不便易。蓬壶讨副笔砚在枕头边写张字条送上吟坛主人告个病假,便有几个同社朋友来相问候;见桂林小心服侍,亲热异常,诧为奇遇。
桂林请了时医窦小山诊治,开了帖发散方子。桂林亲手量水煎药给蓬壶服下。一连三日,桂林顷刻不离,日间无心茶饭,夜间和衣卧于外床。蓬壶如何不感激!第四日热退身凉,外婆乘间撺掇蓬壶讨娶桂林。
蓬壶自思旅馆鳏居,本非长策;今桂林既不弃贫嫌老,何可失此好姻缘;心中早有七八分允意。及至调理痊愈,蓬壶辞谢出门,径往抛球场宏寿书坊告诉老包。老包力赞其成。蓬壶大喜,浼老包为媒,同至尚仁里赵桂林家当面议事。
老包跨进门口,两厢房倌人娘姨大姐齐声说:“咦!老包来了!”李鹤汀正在杨媛媛房间里,听了也向玻璃窗张觑;见是老包,便欲招呼;又见后面是个方蓬壶,因缩住嘴,却令盛姐楼上去说:“请包老爷说句话。”
约有两三顿饭时,老包才下楼来。李鹤汀迎见让坐。老包问:“有何见教?”鹤汀道:“我请殳三吃酒,他谢谢不来。你来得正好。”老包大声道:“你当我什么人啊?请我吃镶边酒!要我填殳三的空!我不要吃!”
鹤汀忙陪笑坚留。老包偏装腔做势要走。杨媛媛拉住老包,低声问道:“赵桂林可是要嫁人了?”老包点头道:“我做的大媒人,三百债,二百开消。”鹤汀道:“赵桂林还有客人来娶了去?”杨媛媛道:“你不要小看了她!起先也是红倌人!”
说时,只见请客的回报道:“还有两位请不着。卫霞仙那儿说:‘姚二少爷好久不来了。’周双珠那儿说:‘王老爷江西去了,洪老爷不大来。’”李鹤汀乃道:“老包这还要走嚜,我可要不快活了!”杨媛媛道:“老包说着玩呀,哪走哇!”
俄而请着的四位——朱蔼人陶云甫汤啸庵陈小云——陆续咸集。李鹤汀即命摆台面,起手巾。大家入席,且饮且谈。
朱蔼人道:“令叔可是回去了?我们竟一面都没见过。”鹤汀道:“没回去,就不过于老德一个人嚜回去了。”陶云甫道:“今天人少,为什么不请令叔来叙叙?”鹤汀道:“家叔哪肯吃花酒!上回是给个黎篆鸿拉牢了,叫了几个局。”老包道:“你令叔着实有点本事的哦!上海也算是老玩家,倒没用过多少钱,只有赚点来拿回去!”鹤汀道:“我说要玩还是花掉点钱没什么要紧。像我家叔这时候可受用啊?”陈小云道:“你这趟来有没发财?”鹤汀道:“这趟比上趟还要多输点。殳三那儿欠了五千,前天刚刚付清。罗子富那儿一万呢,等卖掉了油再还。”汤啸庵道:“你一包房契可晓得好险呃?”遂将黄二姐如何攘窃,如何勒掯,缕述一遍,并说末后从中关说,还是罗子富拿出五千洋钱赎回拜盒,始获平安。席间摇头吐舌,皆说:“黄二姐倒是个大拆梢!”杨媛媛嗤的笑道:“租界上老鸨嚜都是个拆梢嚜!”
老包闻言,歘地出位,要和杨媛媛不依。杨媛媛怕他恶闹,跑出客堂。老包赶至帘下。恰值出局接踵而来,不提防陆秀宝掀起帘子,跨进房间,和老包头碰头,猛的一撞。引得房内房外大笑哄堂。
老包摸摸额角,且自归座。李鹤汀笑而讲和,招呼杨媛媛进房罚酒一杯。杨媛媛不服。经大家公断,令陆秀宝也罚一杯过去。于是老包首倡摆庄。大家轮流划拳,欢呼畅饮。一直饮至十一点钟,方才散席。
李鹤汀送客之后,想起取件东西,喊匡二吩咐说话。娘姨盛姐回道:“匡二爷不在这儿;坐席时候来了一趟,走了。”鹤汀道:“等他来嚜,说我有事。”盛姐应诺。鹤汀又打发轿班道:“碰见匡二嚜喊他来。”轿班也应诺自去。一宿表过。
次日,鹤汀一起身就问:“匡二 ?”盛姐道:“轿班嚜在这儿了,匡二爷没来嚜。”鹤汀怪诧得紧,喝令轿班:“去客栈里喊来!”轿班去过,覆命道:“栈里茶房说:昨天一夜,匡二爷没回去。”
鹤汀只道匡二在野鸡窝里迷恋忘归,一时寻不着,等不得,只得亲自坐轿回到石路长安客栈;开了房间进去,再去开箱子取东西,不想这箱子内本来装得满满的,如今精空干净,那里有甚么东西。
鹤汀着了急,口呆目瞪,不知所为;更将别只箱子开来看时,也是如此,一物不存。鹤汀急得只喊“茶房!”茶房也慌了,请帐房先生上来。那先生一看,蹙额道:“我们栈里清清爽爽,哪来的贼呀!”
鹤汀心知必是匡二,跺足懊恨。那先生安慰两句,且去报知巡捕房。鹤汀却令轿班速往大兴里诸十全家迎接李实夫回栈。
实夫闻信赶到,检点自己物件,竟然丝毫不动,单是鹤汀名下八只皮箱,两只考篮,一只枕箱,所有物件只拣贵重的都偷了去;又于桌子抽屉中寻出一叠当票,知是匡二留与主人赎还原物的意思。鹤汀心中也略宽了些。
正自忙乱不了,只见一个外国巡捕带着两个包打听前来踏勘,查明屋面门窗一概完好,并无一些来踪去迹,此乃监守自盗无疑。鹤汀说出匡二一夜不归。包打听细细的问了匡二年岁面貌口音而去。
茶房复告诉:“上一个礼拜,我们几回看匡二爷背了一大包东西出去,我们不好去问他。哪晓得他偷了去当啊!”李实夫笑道:“他倒有点意思!你是个大爷,白花掉点不要紧,都偷了你的东西;不然嚜,我东西为什么不要啊?”
鹤汀生气不睬,自思人地生疏,不宜造次,默默盘算,惟有齐韵叟可与商量,当下又亲自坐轿往着一笠园而来。园门口管家俱系熟识,疾趋上前搀扶轿杠,抬进大门,止于第二层园门之外。
鹤汀见那门上兽环衔着一把大铁锁,仅留旁边一扇腰门出入,正不解是何缘故。管家等鹤汀下了轿,打千禀道:“我们大人接到电报,回去了,就只有高老爷在这儿。请李大少爷大观楼宽坐。”鹤汀想道:“齐韵叟虽已归家,且与高亚白商量亦未为不可。”遂跟管家款步进园,一直到了大观楼上,谒见高亚白。
鹤汀道:“你一个人可寂寞啊?”亚白道:“我寂寞点不要紧,倒可惜个菊花山,龙池先生一番心思的哦,这时候一直闲死了在这儿!”鹤汀道:“那你也该请请我们了 。”亚白道:“好的;就明天请你。”鹤汀道:“明天没空,过两天再说。”亚白问:“有何贵干?”
鹤汀乃略叙匡二卷逃一节。亚白不胜骇愕。鹤汀因问:“可要报官?”亚白道:“报官是报报罢了。真正要捉到了贼,追他的赃,难了 !”鹤汀就问:“不报官好不好?”亚白道:“不报官也不行;倘若外头再闯了点穷祸,问你东家要人,倒多了这么句话。”鹤汀连说“是极。”即起兴辞。亚白道:“那也何必如此急急?”鹤汀道:“这时候无趣得很,让我早点去完了事,这就移樽就教;如何?”亚白笑说:“恭候。”一路送出二层园门。鹤汀拱手登轿而别。
亚白才待转身,旁边忽有一个后生叫声“高老爷”,抢上打千。亚白不识,问其姓名,却是赵二宝的哥哥赵朴斋打听史三公子有无书信。亚白回说“没有。”朴斋不好多问,退下侍立。
亚白便进园回来,踅过横波槛,顺便转步西行。原来这菊花山扎在鹦鹉楼台之前。那鹦鹉楼台系八字式的五幢厅楼,前面地方极为阔大,因此菊花山也做成八字式的,回环合抱,其上高与檐齐,其下四通八达,游客盘桓其间,好像走入“八阵图”一般,往往欲吟“迷路出花难”之句。
亚白是惯了的,从南首抄近路,穿石径,渡竹桥,已在菊花山背后;进去赏了回菊花,归房无所事事,检点书架上人家送来求书求画的斗方、扇面、堂幅、单条,随意挥洒了好些,天色已晚。
接连两天亚白都以书画为消遣。这天午餐以后,微倦上来,欲于园内散散心,混过睡意,遂搁下笔,款步下楼。但见纤云四卷,天高日晶,真令人心目豁朗。踅出大观楼前廊,正有个打杂的拿着五尺高竹丝笤帚要扫那院子里落叶。亚白方依稀记得昨夜五更天睡梦中听见一阵狂风急雨,那些落叶自然是风雨打下来的,因而想着鹦鹉楼台的菊花山如何禁得起如此蹂躏,若使摧败离披,不堪再赏,辜负了李鹤汀一番兴致,奈何奈何。一面想,一面却向东北行来,先去看看一带芙蓉塘如何,便知端的。踅至九曲平桥,沿溪望去,只见梨花院落两扇黑漆墙门早已锁上,门前芙蓉花映着雪白粉墙,倒还开得鲜艳。
亚白放下些心,再去拜月房栊看看桂花,却已落下了许多,满地上铺得均匀无隙,一路践踏,软绵绵的,连鞋帮上黏连着尽是花蕊。
亚白进院看时,上面窗寮格扇一概关闭,廊下软帘高高吊起,好似久无人迹光景,不知当值管家何处去了。亚白手遮亮光,面贴玻璃,往内张觑,一些陈设也没有,台桌椅凳,颠倒打叠起来。
亚白信步走开,由东南湖堤兜转去,经过凤仪水阁,适为阁中当值管家所见,慌的赶出,请亚白随喜。亚白摇摇手,径往鹦鹉楼台踅去。刚穿入菊花山,即闻茶房内嘈嘈笑语之声,大约是管家打牌作乐。亚白不去惊动,看那菊花山幸亏为凉棚遮护,安然无恙,然其精神光彩似乎减了几分,再过些时恐亦不免山颓花萎,不若趁早发帖请客,也算替菊花张罗些场面。
亚白想到这里,忙回到大观楼上,连写七副请帖,写着“翌午饯菊候叙”,交付管家,将去赍送。俄闻楼下呖呖然燕剪莺簧一片说笑,分明是姚文君声音。亚白只道管家以讹传讹叫来的局,等姚文君上楼,急问:“你来做什么?” [2] 文君道:“癞头鼋又到上海了呀!”亚白始知其为癞头鼋而来,因笑道:“我刚刚明天要请客,你倒来了。”两人说着,携手进房。
文君生性喜动,赶紧脱下外罩衣服,自去园中各处游玩多时,回来向亚白道:“齐大人走了就推扳得多了!连菊花山也低倒了个头,好像有点不起劲。”亚白拍手叫妙。当晚两人只在房间内任意消遣,过了一宵。
这日十月既望,葛仲英吴雪香到得最早,坐在高亚白房里,等姚文君梳洗完毕,相与同往鹦鹉楼台。葛仲英传言陶朱两家弟兄有事谢谢不来。高亚白问何事。仲英道:“倒也不清楚。”
接着华铁眉挈了孙素兰相继并至。相见坐定。高亚白道:“素兰先生住两天了嚜,听说癞头鼋在这儿。”葛仲英道:“癞头鼋好久不回去,为什么又来啦?”华铁眉道:“乔老四跟我说:癞头鼋这趟来要办几个赌棍。为了上回癞头鼋同李鹤汀乔老四三个人去赌,给个大流氓合了一伙人,赌棍倒脱靴,三个人输掉了十几万哪。幸亏有两个小流氓分不着钱,这才闹穿了。癞头鼋一定要办。”
高亚白葛仲英皆道:“这时候上海的赌也实在太不像样!应该要办办了!”华铁眉道:“倒不容易办 !我看见的访单上,头子嚜二品顶戴,好了不起!手下一百多人,连衙门里差役堂子里倌人,都是他帮手。”
孙素兰吴雪香姚文君皆道:“倌人是谁呀?”华铁眉道:“我就记得一个杨媛媛。”众人一听,相视错愕,都要请问其故。
适时管家通报客至,正是李鹤汀和杨媛媛两人。众人迎着,截口不谈。高亚白问李鹤汀:“你失窃有没报官?”鹤汀说:“报了。”杨媛媛白瞪着眼,问:“可是你去报的官?”鹤汀笑说:“不关你事。”杨媛媛道:“自然不关我事!你去报好了嚜!”鹤汀道:“你嚜瞎缠!我们说的匡二呀!”杨媛媛方默然。
将及午牌时分,高亚白命管家摆席;因为客少,用两张方桌合拼双台,四客四局,三面围坐,空出底下座位,恰好对花饮酒。
一时,又谈起癞头鼋之事。杨媛媛冷笑两声,接嘴说道:“昨天癞头鼋到我们那儿来,说要办周少和。周少和是租界上出名的大流氓,堂子里哪一家不认得他!上回大少爷同他一块打牌,我们也晓得他自然总有点花样。不过我们吃了把势饭,要做生意的嚜,可敢去得罪个大流氓?就看见他们做花样,我们也只好不作声。这时候癞头鼋倒说我们跟周少和通同作弊,可有这种事!”说罢,满脸怒容,水汪汪含着两眶眼泪。李鹤汀又笑又叹。华铁眉葛仲英劝道:“癞头鼋的话还有谁相信他!让他去说好了。”
高亚白要搭讪开去,便向华铁眉道:“你也来多住两天,陪陪素兰先生啰。”铁眉踌躇道:“还是她先来罢。我再看了。”姚文君大声道:“不作兴的!三缺一伤阴骘的!”又咕哝道:“好容易来了个麻将搭子 [3] ,又是三缺一,吊人胃口!”阖席都笑了。亚白笑道:“你放心,素兰先生来了,怕他不来?”又向孙素兰道:“今天就不必回去了,叫人去拿点要用的东西来好了。”素兰略顿了顿,回过头去唤过跟局大姐,不免有一番话轻声叮嘱。亚白见小赞一旁侍立,便令他传话,把大观楼上再收拾出一间房来。
小赞应两声“是”,立着不动。亚白有点诧异。小赞禀道:“鼎丰里赵二宝那儿差个人来,要见高老爷。”
话声未绝,只见小赞身后转出一个后生,打个千,叫声“高老爷”。亚白认得是前日园门遇见的赵朴斋,问其来意,仍为打听史三公子有无书信。亚白道:“这儿一直没信,要嚜别处去问声看。”
赵朴斋不好多问,跟小赞退出廊下。小赞自去吩咐当值管家,派人收拾大观楼上一间房待客。管家去了,不意赵朴斋还在廊下,一把拉住小赞,央告道:“谢谢你,再替我问声看!昨天说三公子到了上海了,可有这事?”
小赞只得替他传禀请示。高亚白道:“他听错了,到的是赖公子,不是史公子。 [4] ”赵朴斋隔窗听得,方悟果然听错,候小赞出来,告辞回去。
赵朴斋一路懊闷,归至鼎丰里家中,覆命于母亲赵洪氏,说三公子并无书信,并述误听之由。适妹子赵二宝在旁侍坐,气得白瞪着眼,半晌说不出话。
洪氏长叹道:“恐怕三公子不来的了 !这可真正罢了!”朴斋道:“那是不见得。三公子不像是这种人。”洪氏又叹道:“也难说 !起先索性跟了他去,倒也没什么;这时候上不上,下不下,这可怎么个了结 !”
二宝使气,颈项一摔,大声喝道:“妈还要瞎说!”只一句,喝得洪氏咂嘴咂舌,垂头无语。朴斋张皇失措,溜出房去。
娘姨阿虎在外都已听在耳里,忍不住进房说道:“二小姐,你是年纪青,不晓得把势里生意的确难做。客人他们的话可好听它呀!起先三公子跟你说的什么,你也没跟我们商量,我们一点都不晓得,这时候一个多月没信,有点不像了 。倘若三公子不来,你自己去算,银楼、绸缎店、洋货店,三四千洋钱呢,你拿什么东西去还哪?不是我多嘴,你早点要打算好了才好,不要到那时候坍台。”
二宝面涨通红,不敢回答。忽闻楼上当中间裁缝张师傅声唤,要买各色衣线,立刻需用。阿虎竟置不管,扬长出房。洪氏遂叫大姐阿巧去买。阿巧不知是何颜色,和张师傅纠缠不清。朴斋忙说:“我去买好了。”二宝看了这样,憋着一肚子闷气,懒懒的上楼归房,倒在床上,思前想后,没得主意。
比及天晚,张师傅送进一套新做衣服,系银鼠的天青缎帔大红绉裙,请二宝亲自检视;请了三遍,二宝也不抬身,只说声“放在那儿”。
张师傅诺诺放下,复问:“还有一套狐皮的,可要做起来?”二宝道:“自然做起来。为什么不做啊?”张师傅道:“那么松江边镶滚,缎子跟贴边,明天一齐买好在那儿。”二宝微微应一声“噢”。张师傅去后,楼上静悄悄地。
直至九点多钟,阿巧阿虎搬上晚饭请二宝吃。二宝回说:“不要吃!”阿巧不解事,还尽着拉扯,要搀二宝起来。二宝发嗔喝令走开。阿巧只得自与阿虎对坐吃毕,撤去家伙。阿虎自己揩把毛巾,并不问二宝可要洗脸;还是阿巧给二宝冲了壶茶。
阿虎开了皮箱,收藏那一套新做衣服。阿巧手持烛台,啧啧欣羡道:“这个银鼠这么好!该要多少洋钱?”阿虎鼻子里哼的冷笑,道:“穿到了这种衣裳倒要点福气的 !有了洋钱,没有福气,可好去穿它呀!”
床上二宝装做不听见,只在暗地里生气。阿巧阿虎也不去瞅睬。将近夜分,各自睡去。二宝却一夜不曾合眼。
注释
[1] 租用另一妓院场地,一切现成。
[2] 似杀风景语。习俗忌在别人屋顶下交合,想必因为对于主人是晦气的。齐韵叟虽然号称“风流广大教主”,宾客携妓在园中小住,但是就连长住园中的尹痴鸳——师爷之一——也在客散时送走他的女侣。韵叟不在家,高亚白独自留守,当然不会召妓伴宿。
[3] 前文有梨花院落锁着门,显然琪官瑶官也跟着齐韵叟回乡去了。
[4] 吴语“三”音“赛”;“史”音“斯”,“史三”急读亦音“赛”,与“赖”押韵,故“赖公子”误听作“史三公子”。末回“阿虎道是赖三公子,不是史三”,始透露赖公子也行三,显系略嫌牵强的补笔,因吴语区外人不懂“赖公子”怎会听错为“史公子”,不得不追加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