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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六回 攫文书借用连环计 挣名气央题和韵诗
[1] 挣名气央题和韵诗
按 一日午后黄二姐到了黄翠凤家,将欲吵闹。黄翠凤令外场喊两部皮篷车,竟和罗子富作明园之游,丢下黄二姐坐在房间里,任其所为。及至明园泡下茶,翠凤还是冷笑,道:“赎身文书在我手里,看她还有什么法子!”子富道:“你应该叫个大姐陪陪她。”翠凤颈项一扭,道:“让她去好了!谁去陪她呀!”子富道:“不行的 !”翠凤道:“什么不行?可怕她偷了我们的家具?”子富道:“她家具嚜不要,赎身文书,晓得在皮箱里,她可要偷啊?”
一句提醒了翠凤,顿时白瞪瞪两只眼,失声道:“啊哟!不好了!”赵家妈在旁也是一怔,道:“可不真是不好 !我们快点回去罢!”
子富欲令翠凤先行。翠凤道:“你嚜自然一块回去!倘若给她偷了去嚜,也好有个商量。”
当下三人各坐原车赶回家中。一进家门,翠凤先问:“妈可在楼上?”外场回说:“刚刚回去,不多一会。”
翠凤三脚两步奔到楼上房间里看看陈设器皿,并未缺少一件;再往床背后一看时,这一惊非同小可!翠凤跺脚嚷道:“这可不好了呀!”
子富随后奔到,只见皮箱铰链丢落地上;揭开盖来,箱内清清爽爽,只有一只拜盒。翠凤急得只是跺脚,又哭又骂,欲向黄二姐拚命。子富与赵家妈且劝翠凤坐下,慢慢商量。翠凤道:“商量什吗?她是要我的命呀!我就死了,看她可有好处了!”子富道:“你嚜先拿我的拜盒放好了再说。”
翠凤复从皮箱中取那只拜盒别处收藏,忽然失惊打怪的喊道:“咦!我那只拜盒在这儿嚜!”既而恍然大悟道:“噢!她拿错了!拿了罗老爷的拜盒去了!”说着呵呵大笑。
子富听说慌问:“我那只拜盒可在这儿啊?”翠凤捧出那只拜盒给子富看,嘻嘻笑道:“她拿错了,拿了你的拜盒,我拜盒嚜倒在这儿!”
子富面色如土,拍腿说道:“这可真正不好了!”翠凤道:“你这拜盒不要紧的,她拿了去也没什么用场。可敢去变钱!她也没处好变 。”
子富呆想不语。翠凤乃叫赵家妈吩咐道:“你去跟妈说,这只是罗老爷的拜盒,问她拿了去做什么。这时候罗老爷等着要了。还叫她拿了来。”
赵家妈答应而去。子富终有些忐忑惶惑。翠凤却决定黄二姐断无扣留不放之理。
一会儿,赵家妈回来见了子富,先拍着掌笑一阵,然后覆道:“这才笑话!她们还没觉着拿错了呀,倒快活死了;我说是罗老爷的拜盒,这才刚刚晓得了,呆掉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我嚜笑得呵——!她们叫我带回去。我说不管,就走。”子富跌足道:“嗳!你为什么不带了来啊?”赵家妈道:“她们拿了去的嚜,让她们自己拿了来。”翠凤接口道:“不要紧,等会一定来。”
子富像热锅上蚂蚁一般,坐不定,立不定,着急得紧。翠凤见子富着急,欲令赵家妈去催。子富止住,把高升唤至当面,令向黄二姐索取拜盒,并道:“你话不要去多说,就说我有事,要用得着这拜盒,快点拿了来带回去。”
高升领命,径往尚仁里黄二姐家。黄二姐见是高升,满面堆笑,请去后面小房间。高升口致主人之言,立等要那拜盒。黄二姐道:“拜盒在这儿的,我要跟罗老爷说句话。你不要急着催,请坐 。”
高升不得已坐下。黄二姐喊人泡茶,从容说道:“你来得正好。我有好些话在这儿,拜托你去说给罗老爷听。起先翠凤在这儿做讨人,生意兴旺得很喏;为了我们这儿开销大,一直没多下钱来。翠凤赎了个身嚜,不好了,生意一点也没有,开销倒省不了,一千洋钱的身价不知不觉都用完了,这可没法子了嚜,还是去跟个翠凤商量,借几百洋钱用用。哪晓得个翠凤一定不借!跑了好几趟,她倒一定回报我没有!我想你翠凤小时候梳头裹脚都是我,调理你到如今,总当你是亲生女儿,你倒这样没良心!我第一回开口,你就一点情面都没有!这可气得呵要死!今天我也不说了,存心要拿她的赎身文书难难她。拿到了她的赎身文书嚜,喊她回来,还替我做生意。她倘若再要赎身嚜,一定要她一万洋钱的哦。再想不到拿错了,不是个赎身文书,倒拿了罗老爷的拜盒!罗老爷对我是再好也没有,生意上嚜照应了我多少,就是小处嚜也幸亏罗老爷十块二十块借给我用。我不像翠凤没良心,时常在记挂个罗老爷。刚才晓得是罗老爷的拜盒,我就来不及要送来。不过我再想着,翠凤跟罗老爷就像是一个人,罗老爷的拜盒就像是翠凤的拜盒。我嚜气不过个翠凤,要借罗老爷的拜盒押在这儿,教翠凤拿一万洋钱来赎了去。等翠凤一万洋钱拿了来,我就拿拜盒送还给罗老爷。你回去跟罗老爷说,教罗老爷放心好了。”
高升听这一席话,吐吐舌头,不敢擅下一语,回至兆富里,一五一十,细细说了。翠凤听至一半,直跳起来,嚷道:“什么话呀!放屁也不是这么放的嚜!”子富也气得手足发抖,瘫在榻床,说不出半句话。
翠凤呆了一呆,歘地站起身来,说声“我去”,就要下楼。子富一把拉住,问:“你去做什么?”翠凤道:“我要去问声她可是要我的命!”子富连忙横身拦劝道:“你慢点 。你去没什么好话。我去罢。看她可好意思说什么。就依她嚜,也不过借几百洋钱就是了。”翠凤咬牙切齿恨道:“你要气死我了!还要给她钱!”
子富即喊高升打轿前去。小阿宝迎着,请至楼上先时翠凤住的房间。黄金凤黄珠凤同声叫“姐夫”,并说:“姐夫好久不来了。”子富问:“你妈呢?”小阿宝说:“就来了。”
道声未了,黄二姐已笑吟吟掀帘进房;踅到子富面前,即扑翻身磕了个头,口中说道:“罗老爷不要生气。我给罗老爷磕个头。种种对不住罗老爷!罗老爷的拜盒嚜,就此地放两天,同放在翠凤那儿一样的呀。罗老爷一直对我这样好,我可敢糟蹋了拜盒里的要紧东西!难为罗老爷,你罗老爷索性不要管,不怕翠凤不赎了去。等翠凤发急了,自己跑了来找我,这就好说话了。翠凤这人,不到发急时候,哪肯爽爽快快一万洋钱来给我!”
子富听其一派胡言,着实生气,且忍耐问道:“你瞎说嚜不要说。到底要借她多少,说给我听听看。”黄二姐笑道:“罗老爷,我不是瞎说呀。起初不过借几百洋钱,这时候倒不是几百洋钱的话了。翠凤没良心,这以后再要没了钱,翠凤自然不借给我,我也没脸再去跟翠凤借。难得这时候有罗老爷的拜盒在这儿 ,一定要敲她一下了!一万倒没多要 !前天汤老爷拿来的房契不是也有一万的哦?”子富道:“那你在敲我了,不是为翠凤!”黄二姐忙道:“罗老爷,不是呀。翠凤哪有一万洋钱?自然跟罗老爷借。罗老爷一节的局帐有一千多的,不消三年,就局帐上扣清了好了。罗老爷,对不对?”
子富无可回答,冷笑两声,迈步便走。黄二姐一路送出来,又说道:“这可种种对不住罗老爷!都是没生意的不好。用完了钱没法子。反正要饿死嚜,还怕什么难为情啊?倘若翠凤再要跟我两个人强,索性一把火烧光了!看她可对得住罗老爷!”
子富装做不听见,坐轿而回。翠凤迎问如何。子富唉声叹气,只是摇头。问得急了,子富才略述大概。翠凤暴跳如雷,抢得一把剪刀在手,一定要死在黄二姐面前。子富没得主意,听其自去。
翠凤跑至楼下,偏生撞见赵家妈,夺下剪刀,且劝且拦,仍把翠凤抱上了楼。翠凤犹自挣扎道:“我反正要死的了呀!为什么一班人都要帮她们,不许我去啊?”赵家妈按定在高椅上,婉言道:“大先生,你死也没用嚜。你嚜就算死了,她们也拚了死嚜,真正拿只拜盒一把火烧光了,那罗老爷吃的亏恐怕要几万的 !”子富听说,只得也去阻止翠凤。翠凤连晚饭也不吃,气的睡了。
子富气了一夜,眼睁睁的睡不着;清早起来即往中和里朱公馆寻着汤啸庵商议这事如何办法。啸庵道:“翠凤赎身不过一千洋钱,这时候倒要借一万,这是明明白白拆你的梢。若使经官动府,倒也不妥。一则自己先有狎妓差处。二则抄不出赃证,何以坐实其罪?三则防其烧毁灭迹,一味混赖,一拜盒的公私文书,再要补完全,不特费用浩繁,且恐纠缠棘手。”
子富寻思没法,因托啸庵居间打话。啸庵应诺。子富遂赴局理事,直至傍晚公毕,方到了兆富里黄翠凤家。下轿进门,只见文君玉正在客堂里闲坐,特地叫声“罗老爷”。子富停步,含笑点头。君玉道:“罗老爷可看见新闻纸?”
子富大惊失色,急问:“新闻纸上说什么呀?”君玉道:“说是客人的朋友——名字叫个什么?……噜苏得很喏!”说着又想。子富道:“名字不要去想了。客人朋友嚜什么事?”君玉道:“没什么事,作了两首诗送给我,说是登在新闻纸上。”子富嗑的笑道:“我不懂的!”更不回头,直上楼去。
文君玉不好意思,别转脸来向个相帮说道:“我刚才跟你说上海的俗人,就像罗老爷嚜也有点俗气!亏他还算客人,连作诗都不懂——好!”相帮道:“这才搅明白了!你说上海客人都是‘熟人’ [2] ,我倒吓一跳:你生意好了不起!那是成天成夜,出来进去,忙死了嚜,大门槛不要踏坏啦?哪晓得陌生人,你也说是熟人!”君玉道:“你嚜瞎缠了 !我说的俗人,不是呀,要会作诗嚜,就不俗了!”相帮道:“先生,你不要说,上海丝茶是大生意。过了垃圾桥,多少湖丝栈,都是做‘丝’生意的好客人 [3] ,你熟了嚜晓得了。”
君玉又笑又叹,再要说话,只听相帮道:“这可真是熟人来了。”君玉抬头一看,原来是方蓬壶,即诉说道:“他们喊你‘俗人’,可不气人!”
蓬壶踅进右首书房,说道:“气人倒不要紧,你跟他们说说话,不要给他们俗气薰坏了你!”君玉抵掌懊悔道:“这倒的确!幸亏你提醒了我!”
蓬壶坐下,袖中取出一张新闻纸,道:“红豆词人送给你的诗,有没赏鉴过?”君玉道:“没有呀。让我看 。”
蓬壶揭开新闻纸指与君玉看了。君玉道:“他在说什么?讲给我听 。”蓬壶戴上眼镜,把那诗朗念一遍再讲解一遍。君玉大喜。蓬壶道:“应该和他两首,送给他,我替你改。题目嚜就叫‘答红豆词人。即用原韵’九个字,不是蛮好?”君玉道:“七律当中四句我不会作,你替我代作了罢。”蓬壶道:“那可累死了!明天我们海上吟坛正日,哪有工夫!”君玉道:“谢谢你,随便什么作点好了。”蓬壶正色道:“你这是什么话呀!作诗是正经大事,可好随便什么作点!”君玉连忙谢过。蓬壶又道:“不过我替你作,倒要省力点。太惨淡经营,就不像你作的诗,他们也不相信了。”君玉亦以为然。
于是蓬壶独自一个闭目摇头,口中不住的呜呜作声;忽然举起一只指头向大理石桌子上戳了几戳,划了几划,攒眉道:“他用的韵倒不容易押!一时倒作不出,等我带回去作两句出色的给你!”君玉道:“在这儿用晚饭了呀。”蓬壶道:“不要了。”君玉复嘱其须当秘密而别。
蓬壶踱出兆富里,一路上还自言自语的构思琢句,突然斜刺里冲出一个娘姨,一把抓住蓬壶臂膊,问:“方老爷,到哪去?”
蓬壶骇愕失措,挤眼注视,依稀认得是赵桂林的娘姨,桂林叫做“外婆”的。蓬壶便也胡乱叫声“外婆”。外婆道:“方老爷为什么我们那儿不来?去 。”蓬壶道:“这时候没空,明天来。”外婆道:“什么明天呀!我们小姐记挂死了你,请了你几趟了,你不去!”不由分说,把蓬壶拉进同庆里,抄到尚仁里赵桂林家。
赵桂林迎进房间,叫声“方老爷”道:“可是我们怠慢了你,你一趟也不来?”蓬壶微笑坐下。外婆搭讪道:“方老爷就上节壶中天叫了局,后来嚜,没来过。两个多月了。可好意思!”桂林接嘴道:“给个文君玉迷昏了呀!哪想得着到这儿来!”蓬壶慌的喝住,道:“你不要瞎说!文君玉是我女弟子,客客气气,你去糟蹋她,岂有此理!”
桂林哼了一声无语。外婆一面装水烟,一面悄说道:“我们小姐生意,瞒不过你方老爷。上节方老爷在照应,倒哝了过去;这时候你也不来了,连着几天,出局都没有。下头杨媛媛嚜打牌吃酒,好热闹;我们楼上冰清水冷,可不坍台!”
蓬壶不等说完,就插口道:“单是个打牌吃酒,俗气得很!我上回替桂林上了新闻纸,天下十八省的人,哪一个不看见?都晓得上海有个赵桂林嚜,这样比起打牌吃酒怎么好比啊?”
外婆顺他口气,复接说道:“方老爷这就还像上回照应点她罢。你一样去做个文君玉,就我们这儿走走,有什么不好?吃两台酒,打两场牌,那是我们要巴结死了。”蓬壶道:“打牌吃酒嚜,什么稀奇啊?等我过了明天,再去替她作两首诗好了。”外婆道:“方老爷,你嚜没什么稀奇,我们倒是打牌吃酒的好。你辛辛苦苦作了什么东西,送给她,她用不着嚜;就不是打牌吃酒嚜,有应酬,叫叫局,那也不错。”蓬壶呵呵冷笑,连说:“好俗气!”
外婆见蓬壶呆头呆脑,说不入港,望着赵桂林打了一句市井泛语。桂林但点点头。蓬壶那里懂得。外婆水烟装毕,桂林即请蓬壶点菜,欲留便饭。蓬壶力辞不获,遂说不必叫菜,仅命买些熏腊之品。外婆传命外场买来,和自备饭菜一并搬上。
注释
[1] 京戏《连环计》用《三国演义》故事,剧中貂蝉唆使董卓爱将吕布行刺。此回黄翠凤也是利用黄二姐敲诈罗子富,自己扮演一个可怜的“难女”角色,需要英雄救美,像貂蝉一样。
[2] 吴语“俗”“熟”二字同音。
[3] 吴语“诗”“丝”同音。湖州出丝,运到上海,丝商就住在堆栈里,比当时的客栈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