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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六回 误中误侯门深似海 欺复欺市道薄于云
按 黄翠凤当着王莲生即向罗子富说道:“我们这妈终究是好人:听她的话嚜好像蛮会说,肚子里意思倒不过这样。你看她,三天气得饭也吃不下!昨天你走了,她一个人在房间里闹了一场。今天赵家妈下头去,妈看见了,就跟赵家妈说,说我的多少不好;说起‘我买给她的衣裳头面要万把洋钱的哦,不然她赎身嚜我想多给她点,这可一定一点也不给她的了!’
“我在楼上刚巧听见,又好气又好笑;我这就去跟妈说说明白。我说:‘衣裳头面都是我撑的东西;我在这儿,我的东西随便谁不许动。我赎了身可好带了去?都要交代给妈的嚜。倘若妈要给点给我,不是我客气,谢谢妈,我一点也不要。不要说什么衣裳头面,就是头上的绒绳,脚上的鞋带,我通身一塌括子换下来交代给妈,这才出此地这门口。妈放心好了。我一点也不要。’“哪晓得我妈倒真要分点东西给我!她当我一定要她多少呢,我说了一点都不要,这我妈再快活也没有,教我赎身嚜赎好了,一千身价就一千好了,替我看了个好日子,十六写纸,十七调头。样样都说好。你说多好?就是我也想不到这么容易!”
子富听了,代为翠凤一喜。莲生不胜叹服,赞翠凤好志气;且道:“有句老话说:‘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这不就是你!”
翠凤道:“做个倌人,自己总要有点算计,这才好争口气。倘若我赎身出去,先亏空了五六千的债,倒说不定生意好不好,我就要争气也争不来。这时候我是打好了稿子做的事。有几户客人不在上海,都不算;在上海的客人,就不过两户。单是两户客人照应照应我就不要紧的了。五六千的债也轻松得很,我也不犯着要他们衣裳头面。王老爷说得好:‘嫁时衣’还是亲生爹娘给女儿的东西,女儿好嚜也不要穿,我倒去要老鸨的东西!就要了来,顶多千把洋钱,哪犯得着呀?”
莲生仍赞不绝口。子富却早知赎身之后定有一番用度,自应格外周全,只不料其如许之多;沉吟问道:“哪有五六千的债?”
翠凤道:“你说没五六千,你算 。身价嚜一千;衣裳头面,开好一篇帐在那儿,死命要俭省嚜三千;三间房间铺铺,可要千把?连零零碎碎多少用项,可是五六千哒?这时候我就叫带了去的赵家妈同下头一个相帮先去借了三千,付清了身价,稍微买点要紧东西,调头过去再说。”
子富默然。莲生吸过四五口烟,抬身箕坐。金凤忙取水烟筒要装。莲生接来自吸。
消停良久,子富方问起调头诸事。翠凤告诉大概:看定兆富里三间楼面,与楼下文君玉合租;除带去娘姨相帮之外,添用帐房厨子大姐相帮四人;红木家具暂行租用,合意议价。又道:“十六他们写纸,我嚜收拾东西交代给妈,没空,你月半吃台酒好了。”
子富遂面约了莲生,并写了张条子请葛洪陈三位,令高升立刻送去。
高升赶往东合兴里吴雪香家,果然洪善卿陈小云为阻雨未散。看过条子,葛仲英先道:“我只好谢谢了。一笠园约定在那儿。”小云亦以此约为辞。只有善卿准到,写张回条,打发高升覆命。却听窗外雨声渐渐停歇,凉篷上点滴全无,洪善卿遂蹈隙步行而去。
小云从容问仲英道:“倌人叫到了一笠园,几天住那儿,算多少局呀?”仲英道:“看光景起。园子里三四个倌人常有在那儿。各人各样开消。还有的倌人,自己身体,喜欢玩,同客人约好了,索性花园里歇夏,那也只好随便点。”小云道:“你可是带着雪香一块去?”仲英道:“有时候一块去。到了园里再叫也行。”小云自己盘算一回,更无他话,辞别仲英,径归南昼锦里祥发吕宋票店。
明日,陈小云亲往抛球场相熟衣庄拣取一套簇新时花浅色衫褂 [1] ,复往同安里金巧珍家给个信。巧珍看见,问道:“你在哪去认得这齐大人?”小云道:“就昨天刚刚认得。”巧珍道:“你跟他做了朋友嚜,我要到他花园里逛逛去。”小云道:“明天就请你去玩,好不好?”巧珍道:“这时候客客气气算什么呀?”小云道:“明天是一笠园中秋大会,热闹得不得了的。我嚜去吃酒。你要逛,早点预备好了,局票一到嚜就来。”巧珍自是欣喜。当晚小云巧珍畅叙一宿。
到了八月十五,中秋节日,陈小云绝早起身打扮修饰,色色停当,钟上刚敲八点,即催起金巧珍,叮嘱两句。小云赶回店内,坐上包车,往山家园进发。
比及来到齐府大门首,靠对过照墙边停下。小云下车看时,大门以内,直达正厅,崇闳深邃,层层洞开,却有栅栏挡住,不得其门而入,只得退出,两旁观望,静悄悄地不见一人。长福手指左首,似是便门。小云过去打量,觉得规模亦甚气概,跨进门口,始见门房内有三五个体面门公跷起脚说闲话。小云傍门立定,正要通说姓名。一个就摇手道:“你有什么事,帐房里去。”
小云诺诺,再历一重仪门,侧里三间堂屋,门楣上立着“帐房”二字的直额。小云踅进帐房,只见中间上面接连排着几只帐台,都是虚位,惟第一只坐着一位管帐先生,旁边高椅上先有一人和那先生讲话。
小云见讲话的不是别人,乃是庄荔甫,少不得厮见招呼。那先生道是同伙,略一颔首。荔甫让小云上座。小云窃窥左右两间皆有管帐先生在内,据案低头,或算或写,竟无一人理会小云。小云心想不妥,踅近第一只帐台向那先生拱手陪笑,叙明来意。那先生听了,忙说:“失敬。暂请宽坐。”喊个打杂的令其关照总知客。
小云安心坐候,半日杳然,但见仪门口一起一起出出进进,络绎不绝,都是些有职事的管家,并非赴席宾客。小云心疑太早,懊悔不迭。
忽听得闹嚷嚷一阵呐喊之声,自远而近。庄荔甫慌的赶去。随后二三十脚夫,前扶后拥,扛进四只极大板箱。荔甫往来蹀躞,照顾磕碰,扛至帐房廊下,轻轻放平,揭开箱盖,请那先生出来检点。
小云仅从窗眼里望望。原来四只板箱分装十六扇紫楠黄杨半身屏风,雕镂全部《西厢》图像,楼台仕女,鸟兽花木,尽用珊瑚翡翠明珠宝石镶嵌得五色斑斓。
看不得两三扇,只见打杂的引总知客匆匆跑来问那先生客在何处。那先生说在帐房。
总知客一手整理缨帽,挨身进门,见了不认识,垂手站立门旁,请问老爷尊姓。小云说了。又问:“老爷公馆在哪?”小云也说了。总知客想了一想,笑问道:“陈老爷可记得哪一天送来的帖子?”小云乃说出前日覃丽娟家席间面约一节。总知客又想一想,道:“前天是小赞跟去的嚜。”小云说:“不错。”
总知客回头令打杂的喊小赞立刻就来,一面想些话来说;因问道:“陈老爷叫局叫谁?我去开好局票在那儿,那好早点,头牌里就去叫。 [2] ”
小云正待说时,小赞已喘吁吁跑进帐房叫声“陈老爷”,手持一条梅红字纸递上总知客。总知客排揎道:“你办的事好妥当!我一点都没晓得!害陈老爷嚜等了半天!等会我去回大人!”小赞道:“园门上交代好的了。就没送条子。也为了大人说:帖子不要补了。我想晚点送不要紧。哪晓得陈老爷走了这里宅门。”总知客道:“你还要说!昨天为什么不送条子来?”
小赞没得回言,肩随侍侧。总知客问知小云坐的包车,令小赞去照看车夫,亲自请小云由宅内取路进园。
其时那先生看毕屏风,和庄荔甫并立讲话,陈小云各与作别。庄荔甫眼看着总知客斜行前导,领了陈小云前往赴席,不胜艳羡之至。
那先生讲过,径去右首帐房取出一张德大庄票交付荔甫。荔甫收藏怀里,亦就兴辞,踅出齐府便门,步行一段,叫部东洋车,先至后马路向德大钱庄将票上八百两规银兑换鹰洋 [3] ,半现半票,再至四马路向壶中天番菜馆独自一个饱餐一顿,然后往西棋盘街聚秀堂来。
陆秀林见其面有喜色,问道:“有没发财?”荔甫道:“做生意真难说!上回八千的生意,赚它二百,吃力死了;这时候满轻松,八百生意,倒有四百好赚!”秀林道:“你的财气到了!今年做掮客都不好,就是你嚜做了点外拆生意,倒不错!”荔甫道:“你说财气,陈小云那才是财气到了!”遂把小云赴席情形细述一遍。秀林道:“我说没什么好。吃酒叫局,自己先要花钱。倘若没什么事做,只好拉倒。倒是你的生意稳当。”
荔甫不语,自吸两口鸦片烟,定个计较,令杨家妈取过笔砚,写张请帖,立送抛球场宏寿书坊包老爷,就请过来。杨家妈即时传下。荔甫更写施瑞生洪善卿张小村吴松桥四张请帖。“陈小云或者晚间回店,也写一张请请何妨?”一并付之杨家妈,拨派外场,分头请客,并喊个台面下去。
吩咐粗完,只听楼下绝俏的声音,大笑大喊,嚷做一片,都说:“‘老鸨’来 !‘老鸨’来 !”直嚷到楼上客堂。荔甫料知必系宏寿书坊请来的老包,忙出房相迎。不意老包陷入重围,被许多倌人大姐此拖彼拽,没得开交。荔甫招手叫声“老包”。老包假意发个火跳挣脱身子。还有些不知事的清倌人竟跟进房间里,这个拧一下,那个拍一下;有的说:“老包,今天去坐马车啰!”有的说:“老包,手帕子 ?有没带来?”弄得老包左右支吾,应接不暇。
荔甫佯嗔道:“我有要紧事请你来,怎么装糊涂!”老包瞿然起立,应声道:“噢,什么事?”怔怔的敛容待命。清倌人方一哄而散。
荔甫开言道:“十六扇屏风嚜,卖了给齐韵叟,做到八百块洋钱,一块也不少;不过他们唯恐有点小毛病,先付六百,还有二百,约半个月期。我做生意,喜欢爽爽气气。一点点小交易,不要去算了。这时候我来替他付清了,到了期,我去收,不关你事,好不好?”老包连说:“好极。”
荔甫于怀里摸出一张六百洋钱庄票交明老包,另取现洋一百二十元,明白算道:“我嚜除掉了四十,你的四十等会给你。正价应该七百二十块,你去交代了卖主就来。”
老包应诺,用手巾一总包好,将行。陆秀林问道:“等会到哪来请你啊?”老包道:“就来的,不要请了。”说着,往帘缝中探头一张,没人在外,便一溜烟溜过客堂。适遇杨家妈对面走来,不提防撞个满怀。杨家妈失声嚷道:“老包!怎么走啦?”
这一嚷,四下里倌人大姐蜂拥赶出,协力擒拿,都说:“老包,不要走 !”老包更不答话,奔下楼梯,夺门而逃。后面知道追不上,喃喃的骂了两声。老包只作不知,踅出西棋盘街,一直到抛球场生全洋广货店,专寻卖主殳三。
那殳三高居三层洋楼,身穿捆身子,趿着拖鞋,散着裤脚管 [4] ,横躺在烟榻。下手有个贴身服侍小家丁,名叫奢子的,在那里装烟;既见老包,说声“请坐”,不来应酬。
老包知其脾气,自去打开手巾包,将屏风正价庄票现洋摊在桌上,请殳三核数亲收,并道:“庄荔甫说:一点点小交易,做得吃力死了,讲了几天,跑了好几趟,他们帐房门口还要多少开消,八十块洋钱嚜他一个人要的了。我说:‘随便好了。有限得很。就没有也不要紧。’”殳三道:“你没有不对的嚜。”随把二十块零洋分给老包。
老包推却不收,道:“这不要客气。你要挑挑我,做成点生意好了。”殳三不好再强。老包就说声“我走了。”殳三也不相送。老包一径来到陆秀林房间。
庄荔甫早备下四张拾圆银行票,等得老包回话,即时付讫。当有些清倌人闻得秀林有台面,捉空而来,团团簇拥老包,都说:“老包叫我!老包叫我!”见老包若无其事笑嘻嘻不睬,越发说的急了。一个拉下老包耳朵,大声道:“老包!可听见?”一个尽力把老包揣捏摇撼,白瞪着眼道:“老包!说 !”一个大些的不动手,惟嘴里帮说道:“自然全都要叫的了!在这儿吃酒,你可好意思不叫?”老包道:“在哪吃的酒呀?”一个道:“庄大少爷不是请你吃酒?”老包道:“你看庄大少爷可是在吃酒?”一个不懂,转问秀林:“庄大少爷可吃酒?”秀林随口答道:“怎晓得他。”
大家听说,面面厮觑,有些惶惑。可巧外场面禀荔甫道:“请客嚜都不在那儿。四马路烟间茶馆统统去看也没有,没处去请了嚜。”
荔甫未及拟议,倒是这些清倌人却一片声嚷将起来只和老包不依,都说:“你好!骗我们!这可一定都要叫的了!”一个个抢上前磨墨蘸笔,寻票子,立逼老包开局票。老包无法可处。
荔甫忍不住,翻脸喝道:“哪来的一批小把戏,得罪我朋友!喊本家上来问他声看!他开的把势,可晓得规矩?”外场见机,含糊答应,暗暗努嘴,催清倌人快走。秀林笑而排解道:“去罢,去罢。不要在这儿瞎缠了。我们吃酒的客人还没齐,倒先忙着叫局!”这些清倌人一场没趣,讪讪走开。
荔甫向老包道:“我有道理。你叫嚜叫本堂局。起先叫过的一定不叫。”老包道:“本堂就是秀林嚜没叫过。”秀林接嘴道:“秀宝也没。”
荔甫不由分说,即为老包开张局票叫陆秀宝。另写三张请帖,请的两位同业是必到的,其一张请胡竹山。外场接得在手,趁早赍送。
注释
[1] 显然另有八成新或是半新不旧的。原来当时的估衣铺兼卖新衣,所以赵二宝初到上海时有现成的衣服可买。近代只有鞋帽庄,没有“衣庄”。
[2] 《红楼梦》中贾家每日菜单写在“水牌”上——可用水拭净的大板。此处齐府将召妓名单附地址写在水牌上,仆人去叫了一批之后,拭去再写一批人名,所以“头牌”较早。
[3] 当时银两与墨西哥鹰洋并行,银元价值比一两稍低。
[4] 时人照片,连在亚热带广州都穿扎脚裤。近代只有北方还穿亚寒带满洲传入的这保暖的服装。海禁未开之前,对外贸易为广州商人垄断,因而豪富,生活穷奢极侈,自成一家。洋广货店主殳三竟有珍异的屏风出售,当是广州大商人后裔。不扎裤脚,是写一个破落户的懒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