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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九回 集腋成裘良缘凑合 移花接木妙计安排
按 周双珠周双玉房间内打茶围客人乃是赖三公子华铁眉乔老四乔老七四位客人。乔老四本做周双珠,遂为小兄弟乔老七叫了周双玉几个局。故此四人虽是一起来,却分据两间房间。及洪善卿同陈小云来时,赖三公子正和周双珠说闲话,周双珠因洪善卿系熟客,不必急急下去应酬,只管指东划西,随口胡说。周双玉要央洪善卿带信给朱淑人,先自下楼,从周双宝后房门抄近进去,刚刚听得陈小云周双宝云云,并窥见洪善卿摇手之状。周双玉猛吃一惊,急欲根究细底,就转念一想:大约朱五少爷定亲之事秘密不宣,不可造次;当下迈步搴帷见了陈小云洪善卿,侧坐相陪,不露圭角。
随后周双珠进房,周双玉乘势仍归楼上。一直等到晚间客散关门,周双玉独自一个往见周兰,叫声“妈”。周兰和颜悦色命其坐下。双玉婉转说道:“我做了妈的讨人,就只替妈做生意。除了妈也没有第二个亲人;除了做生意也没有第二样念头。这时候朱五少爷定了亲,那不就是妈的生意到了。妈应该请了朱五少爷来,等我当面问他,可怕他不拿出钱来给妈?妈为什么要瞒我 ?可是唯恐朱五少爷多给了你钱,你客气不要啊?”周兰道:“不是瞒你呀;为了朱五少爷说:怕你晓得他定了亲,不快活,教我们不要说起。”双玉道:“那是妈讲笑话了!做我的客人多得不得了在这儿,就比朱五少爷再好点也不稀奇!还怕我没人娶了去?什么不快活?”
周兰听说亦自失笑,方才将八月底朱淑人聘定黎篆鸿之女尽情告诉了双玉。双玉方才想起两月以来时常听得双宝嘴里大老婆长,大老婆短,原来是调侃我的,心下重重恼怒,忍不住淌下泪来,渐放悲声。
周兰始悔自己失言。只见双玉又道:“我跟姐姐两个人做生意来孝敬妈,妈也从来没说过我们一句话;我就气不服双宝!双宝生意嚜一点都没有,拿我们两个人孝敬妈的钱买了饭给她吃,买了衣裳给她穿,她坐在那儿没事做,还要想出多少话来说我!笑我!骂我!”说着,呜呜的掩面而泣。周兰道:“双宝哪敢骂你!”
双玉便缕述双宝的风里言风里语,再添上两句重话装点逼真。气得周兰一叠声喊“双宝”。双宝战惕趋至。周兰不及审察,拿起烟枪兜头就打。却被双玉一手托住,劝道:“妈,不要 !你这时候打了双宝,等会我给双宝更要骂两声,妈哪晓得!倘若妈喜欢双宝,也容易得很,让双宝还到楼上去;我嚜说给幺二堂子里做伙计。没个人说我,骂我,我心里清爽点,也好巴结点做生意,孝敬妈你老人家。”
周兰越发生气,丢下烟枪,问道:“我为什么喜欢双宝哇?你姐姐在说,倘若有时候生意忙不过,教双宝代代局也好;不然嚜,双宝早就出去了嚜!我为什么喜欢双宝哇?”双玉冷笑道:“妈,你嘴里嚜说让双宝出去好了,一直说到这时候,双宝还是没出去,倒不是喜欢双宝?”
周兰怒道:“那也不要紧,明天让双宝去,省得你话这么多!”双玉道:“妈不要生气。我跟双宝都是妈的讨人,没什么喜欢不喜欢,就要出去嚜,等商量好了再去,忙什么呀?”
周兰沉吟半晌,怒气稍平,喝退双宝,悄问双玉如何商量。双玉道:“妈,你自己去算。双宝进来的身价就算你都白花了,也不过三百洋钱;这时候双宝在这儿,生意嚜没有,房间里用场倒同我们一样的嚜,几年算下来,可是白花掉不少了?我替妈算计,不如让双宝出去的好。”
周兰点点头。双玉又道:“姐姐的生意好,要双宝代局;我生意不过这样子。双宝出去了,倘若姐姐忙不过来,我去代局好了。”周兰又点点头。
于是周兰竟与双玉定议,拟将双宝转卖于黄二姐家。楼上双珠绝不与闻。比及明日,周兰欲令阿珠去黄二姐家打话。双珠怪问何事,始悉其由。
双珠阻止道:“妈,你也做点好事好了! [1] 黄二姐这人不比你,双宝去做她的讨人,苦死了的 !我说,妈,你一定不要双宝嚜,也应该商量商量。南货店里姓倪的客人跟双宝蛮要好,我们去请他来,问声他要娶嚜,教他娶了去。双宝有了好地方,我们身价也不吃亏。妈想对不对?”
周兰领悟,叫回阿珠,转令阿德保以双宝名片去南市请广亨南货店小开倪客人。双玉心想,如此办法倒作成了双宝的好姻缘,未免有些忿忿;但因双珠出的主意,不敢再言。
不多时,那倪客人随着阿德保接踵并至,坐在双宝房间里。周兰出见,当面说亲。倪客人满心欣慰,满口应诺;既而一想,三百身价之外尚须二百婚费,一时如何措办,倒又踌躇起来,双宝恐事不济,着急异常,背地去求双珠设法。双珠格外矜全,特地请了洪善卿乔老四等几户熟客,告知此事,拟合一会帮贴双宝。众人好善乐施,无不愿意。洪善卿复去告知朱淑人,也与一角,却不令双玉得知。
倏届迎娶之期,倪客人倒也用了军健乐人,提灯花轿,簇拥前来,娶了过去,也一样的拜堂,告祖,合卺,坐床,待以正室之礼。三朝归宁,倪客人也来了,请出周兰,双双拜见,口称“岳母”,磕下头去。周兰不好意思,赶紧买了一副靴帽相送,盛筵款待,至晚而回。
自双宝出嫁以后,双玉没了对头,自然安静无事。周兰欲劝双玉接客,尚未明言。双玉已揣测知之,心中定下一个计较,先去灶间煤炉旁边将剜空梨子内所养的促织儿尽数释放,再令阿德保去买一壶烧酒,说要擦洗衣裳烟渍,然后令阿珠去请朱五少爷。
朱淑人闻得定亲之事早经泄漏,这场吵闹势所必然,然又无可躲避,只得皇皇然来见了双玉,抱惭负疚,无地自容。双玉却依然笑脸相迎,携手纳坐,颜色扬扬如平时。淑人猜不出其是何意见,嘿嘿相对,不则一声。
将近上灯时分,淑人告辞言归。双玉牵衣拉过一边,呢呢软语,欲留一宿。淑人不忍故违其意,颔首从命。
须臾,叫局的络绎上市,双玉遂更衣出门,留下巧囡在房服侍淑人便饭。等得双玉回家,更有打茶围的,一起一起应接不暇。一直敲过十二点钟,渐渐的车稀火烬,帘卷烟消。阿珠收拾停当,声请淑人安置而去。
双玉亲自关了前后房门,并加上闩,转身踅来,见淑人褪履上床。双玉笑道:“慢点睡 。我有事在这儿。”
淑人怪问云何。双玉近前与淑人并坐床沿。双玉略略欠身,两手都搭着淑人左右肩膀,叫淑人把右手勾着她颈项,把左手按着她心窝,脸对脸问道:“我们七月里在一笠园,也像这时候这样一块坐着说的话,你可记得?”
淑人心知说的系愿为夫妇生死和同之誓,目瞪口呆,对答不出。双玉定要问个明白。淑人没法,胡乱说声“记得”。双玉笑道:“我说你也不应该忘记。我有一样好东西,请你吃了罢。”说罢,抽身向衣橱抽屉内取出两只茶杯,杯内满满盛着两杯乌黑的汁浆。
淑人惊问:“什么东西?”双玉笑道:“一杯嚜你吃,我也陪你一杯。”淑人低头一嗅,嗅着一股烧酒辣气,慌问:“酒里放的什么东西呀?”双玉手举一杯凑到淑人嘴边,陪笑劝道:“你吃 。”
淑人舌尖舔着一点,其苦非凡,料道是鸦片烟了,连忙用手推开。双玉觉得淑人未必肯吃,乘势捏鼻一灌,竟灌了大半杯。淑人往后一仰,倒在床上,满嘴里又苦又辣,就拚命的朝上喷出,好像一阵红雨,湿渌渌的洒遍衾裯。淑人支撑起身,再要吐时,只见双玉举起那一杯,张开一张小嘴,啯渌渌的尽力下咽。淑人不及叫喊,奋身直上,夺下杯子,掼于地下,豁琅一声,砸得粉碎。双玉再要抢那淑人吃剩的一杯,也被淑人掳落跌破。淑人这才大声叫喊起来。 [2]
楼下周兰先前听得碗响,尚不介意,迨至淑人叫喊,有些疑惑,手持烟灯,上楼打探。淑人赶去拔下门闩,迎进周兰。周兰见淑人两手一嘴及衣领袍袖之上皆为鸦片烟沾濡涂抹,已是骇然;又见双玉喘吁吁挺在皮椅上,满脸都是鸦片烟,慌问:“什么事?”淑人偏又呐呐然说不清楚,只是跺脚干急。
幸而那时双珠巧囡阿珠都不曾睡,陆续进房;见此情形,十稔八九。双珠先问:“有没吃呢?”淑人只把手紧指着双玉,双珠会意,唤个相帮速往仁济医馆讨取药水。
巧囡舀上热水给淑人双玉净脸漱口。淑人抹净手面,吐尽嘴里余烟。双玉大怒,歘地起立,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咬牙切齿骂道:“你这没良心杀千刀的强盗坯!你说一块死,这时候你倒不肯死了!我到了阎罗王殿上嚜,一定要捉你这杀坯!看你逃到哪去!”
周兰还是发怔。双珠叫声“双玉”,从中排解道:“五少爷是不好,不应该定了亲;不过你也年纪青,不懂事。客人的话都是瞎说。——就算这时候五少爷没定亲,可会娶你去做大老婆?”
双玉不待说完,嚷道:“什么大老婆小老婆?你去问他!谁说的一块死?”淑人拍腿哭道:“不是我呀!哥哥替我定的亲!一句话都没我说的嚜!”
双玉歘地扑到淑人面前,又狠狠的㦸指骂道:“你只死猪!晓得是你哥哥替你定的亲!我问你为什么不死?”吓得淑人倒退不迭。
正忙乱间,相帮取到一瓶药水,阿珠急取两只玻璃杯,平分倒出。淑人心疑尚恐不曾吐尽,先去呷了一口。双玉怒极,一手抢那杯子照准淑人脸上甩来,泼了淑人一头药水。幸亏淑人颈项一侧,玻璃杯从耳朵边窜了过去,没有打中。淑人远远央告道:“你也吃点 。你吃了这药水,随便你要什么,我总依你,好不好?”双玉大声道:“我要什么呀?我嚜要你死了 !”周兰双珠同词劝道:“死不死嚜再说,你先吃了 。”
双珠巧囡也帮着千方百计劝双玉吃药水。双玉不禁哼的笑道:“劝什么呀?放在这儿等我自己吃就是了嚜!他不死,我倒不犯着死给他看,一定要他死了嚜我再死!”说着,举起玻璃杯,一口一口慢慢的呷。巧囡绞上手巾,揩了一把。不多时,一阵翻腹搅肚,喉间汩汩作响,便呕出一汪清水。周兰双珠一左一右,搀着臂膊,叫双玉只顾吐。双玉一面吐,一面还喃喃不绝的骂;直至天色黎明,稍稍吐定。大家一块石头落地,不好再去睡觉,令灶下开了煤炉,热口稀饭,略点一点心。
淑人知道双玉兀自不肯干休,背地求计于双珠。双珠攒眉道:“双玉这脾气,五少爷也明白的了。她哪肯听人的话!我们是一家人,也不好跟她说;就说嚜也没用。你倒是请个朋友来劝劝她,她倒听句把。”
一句提醒了淑人,当即写张字条速令相帮去南市咸瓜街请永昌参店洪老爷。大家把双玉扶上大床,各自散去。
淑人眼睁睁的独自看守。等到日之方中,洪善卿惠然肯来。淑人即出迎见,请进双珠房间,婉述昨宵之事,欲恳善卿去劝双玉。
善卿应承,踅过双玉房间,见双玉歪在大床上,垂头打盹,调息养神。善卿近前轻轻叫声双玉。双玉睁眼见了,起身让坐。善卿随口问道:“身体可好?”双玉冷笑两声,答道:“洪老爷,你嚜不要装糊涂了!五少爷请你来劝劝我,我没第二句话,我这时候一定要钉牢了他跟他一块死!他到哪我跟到哪!一定一块死了完结!没第二句话!”善卿婉婉说道:“双玉,不要 !五少爷一直跟你蛮要好,定亲的事也是他哥哥做的主,倒不要去怪他。我说一样一个人,没什么大小。我做个大媒人,还是嫁了五少爷,你说好不好?”双玉下死劲啐道:“呸!我去嫁他这没良心的杀坯!”只说了这一句话,仍自倒下,合目装睡。
善卿无路可入,始转述于淑人。淑人更加一急,唉声叹气,没个摆布。善卿探问双珠毕竟双玉是何主见。不想双珠亦自不知。善卿道:“可是有什么人教她的呀?”双珠道:“双玉嚜哪要人教!倘若是我们教的嚜,只有教她做生意,没有教她闹的嚜。”
善卿再四寻思,终不可解。双珠道:“我想双玉的意思,一半嚜为了五少爷,一半还是为双宝。”善卿呵呵鼓掌道:“一点也不错,这才有点道理了!”淑人拱立候教。
善卿复寻思多时,呵呵鼓掌道:“有了!有了!”淑人请问其说。善卿道:“你不要管。你说双玉随便要什么,你总依她,可有这句话?”淑人说:“有的。”善卿道:“我替你解个冤结,多则一万,少则七八千,你可愿意?”淑人说:“愿意的。”善卿道:“那就是了。”
淑人请问终究如何办法。善卿道:“这时候不跟你说,等事情妥当了,你也明白了。”淑人抱着个闷葫芦无从打破,且令阿珠传命叫菜,与善卿两人便饭。
善卿手招双珠,并坐一边高椅上,搭肩附耳,密密长谈。双珠从头至尾,无不领悟。少顷谈毕,双珠辗转一想,却又迟疑低回道:“说嚜说说罢了,不见得成功 。”善卿道:“一定成功。他们不在乎。”
双珠乃踅过双玉房间为说客捉刀。适值阿珠搬上饭菜,善卿叫住,就摆在双珠房间里。善卿淑人衔杯对酌。
既而双珠回房覆命,道:“稍微有点意思;就不过怕不成功,再要给人家笑话。”善卿道:“你去说,倘若真正不成功,我还拿五少爷交代给她。”
双珠重复过去说了,回覆道:“都行了。她说这时候五少爷交代给你。”善卿呵呵鼓掌而罢。
注释
[1] 指年纪大了要修修来世。
[2] 将喂蟋蟀的梨熬成梨膏糖似的黑色浓汁,烧焦了有苦味,再加烧酒,形似,也味似生鸦片烟搀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