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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八回 偷大姐床头惊好梦 做老婆壁后泄私谈
按 赵二宝转了一夜的念头,等到天亮,就蓬着头蹑足下楼,踅往母亲赵洪氏房间;推进门去,洪氏睡在大床上,鼾声正高;旁边一只小床系哥哥赵朴斋睡的,竟是空着。二宝唤起洪氏,问:“哥哥呢?”洪氏说:“不晓得。”
二宝十猜八九,翻身上楼,踅进亭子间,径去大姐阿巧睡的床上揭起帐子看时,果然朴斋阿巧两人并头酣睡。二宝触起一腔火性,狠狠的推搡揪打,把两人一齐惊醒。朴斋抢着一条单裤穿上,光身下床,夺路奔逃。阿巧羞得钻进被窝,再不出头露面。
二宝连说带骂,数落一顿,仍往楼下洪氏房间。洪氏已披衣坐起。二宝努目哆嘴,插签似的直竖坐在床沿上。洪氏问道:“楼上什么人在闹?”
二宝不答,却思这事不便张扬,不如将计就计,遂和洪氏商量,欲令朴斋赶往南京寻到史三公子家中问个确信。洪氏亦以为然。二宝便高声喊:“哥哥!”朴斋不敢不至,惴惴然侍立一旁。
二宝推洪氏先说。洪氏约略说了,并令即日起行。朴斋不敢不从。二宝复叮咛道:“你到了南京嚜,一定要见到了史三公子,当面问他为什么没信,再就是什么时候到上海。不要忘记!”
朴斋唯唯遵命。二宝才去梳头;踅到楼上自己房间,只见阿巧正在弯腰扫地,鼻涕眼泪,挥洒不止,二宝索性不理。
恰好这日长江轮船半夜开行,朴斋吃过晚饭,打起铺盖,向洪氏讨些盘费。洪氏嘱其早去早归。娘姨阿虎闯入插口道:“我们看下来有数目的了。南京去做什么呀?就去嚜也一定见不着史三公子的面嚜。史三公子拚着顶多不来,就见了面也没用。”
洪氏道:“她不相信的呀;一定要南京去一趟,问了个信,这才相信了。”阿虎道:“二小姐不相信嚜,你是她亲生娘,要提醒的呀。二小姐肚子里只当史三公子还要来的了,一定要问个信。你想去问谁呀?就碰见了史三公子,问他,他人嚜不来,嘴里可肯说不来?还是不过回报你一句‘这就要来了。’二小姐再要上了他的当,一直等着,等到年底下,真正坍了台咧!”
洪氏道:“话是不错,这就等南京回来了再说。”阿虎道:“不然也不关我事;我就为了三四千店帐在发急。倘若推扳点小姐,我倒不去替她拿了这么多了;我看见二小姐五月里一个月,打牌吃酒,兴旺得很,这时候趁早丢开了史三公子,巴结点做生意,那么年底下还点借点,三四千也不要紧。再要哝下去,来不及了 !”
洪氏默然。朴斋道:“让我去问了个信看;倘若史三公子不来,自然做生意。”阿虎冷笑走开。朴斋藏好盘缠,背上铺盖,辞别出门。
过了一宿,二宝便令阿虎去东合兴里吴雪香家喊小妹姐来。阿虎知道事发,答应而去。二宝想好几句话教给洪氏照样向她说,不必多言。
一会儿,阿虎陪着小妹姐引见洪氏。二宝含笑让坐。洪氏说道:“我们月底一家子都要到南京去找这史三公子,让阿巧去找生意罢。一块洋钱一月,我们给到她年底好了。”
小妹姐听了,略怔一怔,道:“那到那时候再让她出来也不迟嚜。”二宝接嘴道:“我们不做了生意,一点活都没的干,阿巧在这儿也是闲着,早点出去嚜也好早点找事,对不对?”
小妹姐没的说,就命阿巧去收拾。二宝叫洪氏拿出三块洋钱交与小妹姐,又令相帮担囊相送。小妹姐乃领阿巧道谢辞行。
随后裁缝师傅要支工帐,二宝亦叫洪氏付与十块洋钱。阿虎背着二宝悄对洪氏道:“你嚜样样依了个二小姐,二小姐有点道三不着两的 。这时候一塌括子还有几块洋钱,还要做衣裳!这种衣裳,等她嫁了人再做好了嚜,忙什么呀?”洪氏道:“我也跟她说过的了,她说做完了狐皮的停工。”阿虎太息而罢。
不想次日一早,小妹姐复领阿巧回来,送至洪氏房中。小妹姐指着阿巧向洪氏道:“她是我外甥女儿,他们爹娘托给我,叫我荐荐她生意。她自己不争气,做了不要脸的事,连我也没脸,对不住他们爹娘。我嚜寄了封信下乡去喊他们爹娘上来,你拿她这人交代他们爹娘好了,我不管帐。”洪氏茫然问道:“你说的什么话,我不懂嚜。”小妹姐且走且说道:“你不懂嚜,问阿巧,等她自己说。”
楼上二宝刚刚起身,闻声赶下。小妹姐已自去了,只有阿巧在房匿面向壁呜咽饮泣。二宝气忿忿的瞪视多时,没法处置。洪氏还紧着要问阿巧。二宝道:“问她什么呀!”遂将前日之事径直说出。洪氏方着了急,只骂朴斋不知好歹,无端闯祸。
二宝欲令阿虎和小妹姐打话,给些遮羞钱,着其领回。阿虎道:“小妹姐倒不要紧,我先问声她自己看。”遂将阿巧拉过一边,咇唧咇唧问了好一会。阿虎笑而覆道:“给我猜着了!他们两个人说好了在那儿,要做夫妻的了,钱嚜倒也不要,等她爹娘来求亲好了。”洪氏大喜道:“那你就替我做了个媒人罢。”二宝跳起来喝道:“不行的!不要脸的丫头,我去认她做嫂嫂!”洪氏呆脸相视,不好做主。阿虎道:“我说 ,开堂子的老板娶个大姐做老婆也没什么不行。”二宝大声道:“我不要 !”
洪氏不得已,一口许出五十块洋钱,仍令阿虎去和小妹姐打话。二宝咬牙恨道:“哥哥这人嚜生就是流氓坯!三公子要拿总管的女儿给哥哥,多体面,有什么等不及,跟个臭大姐做夫妻!”
洪氏听说,虽也喜欢,但恐小妹姐不肯干休;等得阿虎回家,急问如何。阿虎摇头道:“不成功!小妹姐说:‘你的女儿嚜面孔生得标致点,做个小姐;她也一样是人家女儿呀,就不过面孔不标致,做了大姐。做小姐的嚜开宝要多少,落夜厢 [1] 要多少,她大姐也一样的嚜。给你儿子睡了几个月,这时候说五十块洋钱,不是在说梦话?’”洪氏着实惶惧,眼望二宝候其主意。二宝道:“等她爹娘来,看光景。”洪氏胆小,忐忑不宁。
转瞬之间,等了三日,倒是朴斋从南京遄回家来。洪氏一见,极口埋怨。二宝跺脚道:“妈让他先说了 !”
朴斋放下铺盖,说道:“史三公子不来的了。我嚜进了这聚宝门,找到史三公子府上,门口七八个管家都不认得。起先我说找小王,他们理也不理;我就说是齐大人派了来,要见三公子,这才请我到门房里,告诉我,三公子上海回来就定了个亲事,这时候三公子到了扬州了。小王嚜也跟了去。十一月二十就在扬州成亲,要等满了月回来呢。可是不来的了?”
二宝不听则已,听了这话,眼前一阵漆黑,囟门里汪的一声,不由自主,往后一仰,身子便倒栽下去。众人仓皇上前搀扶叫喊,赵二宝已满嘴白沫,不省人事。
适值小妹姐引了阿巧爹娘进门,见此情形,不便开口。小妹姐就帮着施救。洪氏泪流满面,直声长号。朴斋阿虎,一左一右,掐人中,灌姜汤,乱做一堆。
须臾,二宝吐出一口痰涎,转过气来。众人七张八嘴,正拟扛抬,阿虎捋起袖子,只一抱,拦腰抱起,挨步上楼。众人簇拥至房间里,睡倒床上,展被盖好。众人陆续散去,惟洪氏兀坐相伴。
二宝渐渐神气复原,睁眼看看,问:“妈,在做什么?”洪氏见其清醒,略放些心,叫声“二宝”,道:“你要吓死人的 ?怎么这样子啊?”
二宝才记起适间朴斋之言,历历存想,不遗一字,心中悲苦万分,生怕母亲发急,极力忍耐。洪氏问:“心里可难过?”二宝道:“我这时候好了呀。下头去 。”洪氏道:“我不去。阿巧的爹娘在下头。”
二宝蹙额沉吟,叹口气,道:“哥哥这自然就娶了阿巧好了。她爹娘这时候在这儿嚜,就当面替哥哥求亲了嘛。”洪氏唯唯,即时唤上阿虎,令向阿巧爹娘说亲。阿虎道:“说嚜就说说罢了,不晓得他们可肯。”二宝道:“拜托你说说看。”
阿虎慢腾腾地姑妄去说。谁知阿巧爹娘本系乡间良懦人家,并无讹诈之意;一闻阿虎说亲,慨然允定,绝不作难。小妹姐也不好从中挠阻。洪氏朴斋自然是喜欢的。只有二宝一个更觉伤心。
当下阿虎来叫洪氏道:“他们这是亲家了,你也去陪陪 。”洪氏道:“有女婿陪着,我不去。”二宝劝道:“妈,你应该去应酬一会的呀。我蛮好在这儿。”
洪氏犹自踌躇。二宝道:“妈不去嚜我去。”说着,勉强支撑坐起,挽挽头发,就要跨下床来。洪氏连忙按住,道:“我去好了,还替我好好睡着。”二宝笑而倒下。洪氏切嘱阿虎在房照料,始往楼下应酬阿巧爹娘。
二宝手招阿虎近前,靠床挨坐,相与计议所取店帐作何料理。阿虎因二宝意转心回,为之细细筹画,可退者退,不可退者或卖或当,算来倒还不甚吃亏;独至衣裳一项,吃亏甚大,最为难处。二宝意欲留下衣裳,其余悉遵阿虎折变抵偿,如此合算起来,尚空一千余圆之谱。阿虎道:“像五月里的生意,空一千也不要紧,做到了年底下嚜就可以还清爽了。”二宝道:“一件狐皮披风,说是今天做好;你去跟张师傅说,回报他明天不做了。”阿虎道:“你随便什么都太上紧了;就像做衣裳,不应该做个披风,做了狐皮袄嚜,不是蛮好?”二宝焦躁道:“不要提了呀!”
阿虎讪讪踅出当中间传语张师傅。张师傅应诺而已。别个裁缝故意嘲笑为乐。二宝在内岂有不听见之理,却那里有工夫理论这些。
迨至晚间,吃过夜饭,洪氏终不放心,亲自看望二宝,并诉说阿巧爹娘已由原船归乡,仍留阿巧服役,约定开春成亲。二宝但说声好。洪氏复问长问短,委屈排解一番,然后归寝。二宝打发阿虎也去睡了,房门虚掩,不留一人。
二宝独自睡在床上,这才从头想起史三公子相见之初,如何目挑心许;定情之顷,如何契合情投;以后历历相待情形,如何性儿浃洽,意儿温存;即其平居举止行为,又如何温厚和平,高华矜贵;大凡上海把势场中一切轻浮浪荡的习气一扫而空;万不料其背盟弃信,负义辜恩,更甚于冶游子弟。想到此际,悲悲戚戚,惨惨凄凄,一股怨气,冲上喉咙,再也捺不下,掩不住。那一种呜咽之声,不比寻常啼泣,忽上忽下,忽断忽续,实难以言语形容。
二宝整整哭了一夜,大家都没有听见。阿虎推门进房,见二宝坐于床中,眼泡高高肿起,好似两个胡桃。阿虎搭讪问道:“有没睡着一会呀?”二宝不答,只令阿虎舀盆脸水。二宝起身洗脸。阿巧揩抹桌椅。阿虎移过梳具,就给二宝梳头。
二宝叫阿巧把朴斋唤至当面,命即日写起书寓条子来贴。朴斋承命无言。二宝复命阿虎即日去请各户客人。阿虎亦承命无言。
二宝施朱敷粉,打扮一新,下楼去见母亲洪氏。洪氏睡醒未起,面向里床,似乎有些呻吟声息。二宝轻轻叫声“妈”。洪氏翻身见了,说道:“你怎么等不及起来啦?不舒服嚜,睡着好了。”二宝推说:“没什么不舒服。”乘势告诉要做生意。洪氏道:“那再过两天也不忙啊。你身子刚刚好了点,推扳不起。倘若晚上出局去,再着了凉,不行的 !”二宝道:“妈,你也顾不得我的了。这时候店帐欠了三四千,不做生意嚜,哪来的洋钱去还人家?我这人就像押在上海了呀!”这句话尚未说完,一阵哽噎,接不下去。
洪氏又苦又急,颤声问道:“就说是做生意嚜,三四千洋钱,哪一天还清爽 ?”二宝吁了口气,将阿虎折变抵偿之议也告诉了,且道:“妈索性不要管,有我在这儿,总不要紧。你快活嚜,我心里也舒服点,不要为了我不快活。”
洪氏只有答应。二宝始问:“妈为什么不起来?”洪氏说:“头痛。”二宝伸手向被窝里摸到洪氏身上,些微觉得发烧。二宝道:“妈,恐怕有寒热 。”洪氏道:“我也觉得有点热。”二宝道:“可要请个先生吃两帖药?”洪氏道:“请什么先生哪!你替我多盖点,出了点汗嚜好了。”
二宝乃翻出一床棉被,兜头盖好,四角按严,让洪氏安心睡觉。二宝自回楼上房间,复与阿虎计议。议至午后,阿虎出去料理店帐,顺路请客。
这个信传扬开去,各处皆知。不出三日,吹入陈小云耳中,甚是骇异;以为史三公子待她不薄,娶作夫人,自是极好的事,如何甘心堕落,再恋风尘。
正欲探询其中缘故。可巧行过三马路,遇着洪善卿,小云拟往茶楼一谈。善卿道:“就双珠那儿去坐会好了。”
于是两人踅进公阳里南口,到了周双珠家。适值楼上房间均有打茶围客人,阿德保请进楼下周双宝房间。双宝迎见让坐。小云把赵二宝再做生意之信说与善卿。善卿鼓掌大笑,道:“你蛮聪明的人,上她们的当!我起先就不相信!史三公子哪里没处娶,娶个倌人做大老婆!”双宝在旁也鼓掌大笑,道:“为什么多少先生小姐都要做大老婆!起先有个李漱芳,要做大老婆,做到了死;这时候一个赵二宝也做不成功;做到我们这儿的大老婆,挨着第三个了!”
小云不解,问第三个是谁。双宝努嘴道:“我们这儿双玉,她不是朱五少爷的大老婆?”小云道:“朱五少爷定了亲了嚜。”
双宝故意只顾笑,不接嘴。善卿忙摇手示意。不想一抬头,周双玉已在眼前,双宝吓得敛笑而退。善卿知道不妙,一时想不出搭讪的话头。小云察言观色,越发茫然。大家呆瞪瞪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注释
[1] 即嫖客住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