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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提供八十回之后的线索
所谓“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9],作为心头大恨之一的“《红楼梦》未完”,使众多读者因为无法忍受空悬无着的失落感,而务必要寻得人物情节的最终结局,才能获得阅读与诠释的心理完成感。因此,自清末以来,补恨以偿的行动即不绝如缕,大略可以分为两种方式展开:
一种透过创作方式,以“续作”让《红楼梦》回复文本的完璧,其对未完部分的揣摩乃隐含于故事情节中,其中以程伟元、高鹗所推出的一百二十回本最有价值,也最成功;至于《后红楼梦》《续红楼梦》《红楼复梦》《绮楼重梦》等等,则是清代嘉庆、道光年间对高鹗续书有所不满所产生的再续作,呈现出向一般小说市场靠拢的通俗取向,兹可不论。
另一种则是以学术研究的方式,根据前八十回所暗示的线索探求未完部分的应有样态,形成了所谓的“探佚学”。就此,也同时就会连带产生对高鹗续作的成败考核。
无论上述的哪一种,都是工夫极深的事业,尤其是高鹗的续作,甚至被有些学者认为不可能是续作而是原作,可见其手笔之高妙。就此,我们还是先参考读过《红楼梦》全稿的脂砚斋,在其批语中所留下的若干鳞爪,因为这虽然也是二手资料,却是见证过小说原貌的最直接纪录。其中包括几件大事:
其一,湘云的婚姻归属问题。第三十一回宝玉因湘云也有而特意拣选的金麒麟,后来是到了卫若兰手中,见第三十一回回后批曰:
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
只可惜这脂砚斋虽见过后数十回的这份文稿,却在当时不久便遗失了,第二十六回回末总评云:
前回倪二、紫英、湘莲、玉菡四样侠文,皆得传真写照之笔,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
由此大略可以推测,在与卫若兰等贵公子一起“射圃”时,宝玉遗落了这只金麒麟,为卫若兰所拾去,宝玉便顺势转赠,完成了婚谶的关联。
其次,有关宝、黛、钗三人的婚恋纠葛,主要是集中于八十回后才有完整交代,与贾府的败落密不可分,因此对照后四十回尤其能展现出前后变化的巨大张力。如第二十六回写宝玉信步来到潇湘馆,“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夹批云:
与后文“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一对,可伤可叹。
透过潇湘馆原本的“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与后来的“落叶萧萧,寒烟漠漠”,形象地展示了个人、大观园、贾府三位一体的连动式生灭盛衰。而潇湘馆乃至大观园既已是“落叶萧萧,寒烟漠漠”,馆中人林黛玉自也是香消玉殒,在“泪尽夭亡”[10]的情况下完成“未嫁而逝”的还泪宿命,然而,黛玉的死以及其死后种种,是否如高鹗续书所描写,都已无法确知,从第七十九回的一段眉批,则可以找到现今续书中所无的情节:
观此知虽诔晴雯,实乃诔黛玉也。试观“证前缘”回黛玉逝后诸文便知。
显然,八十回后本有“证前缘”回写“黛玉逝后诸文”,且在“黛玉逝后诸文”中,还安排了二宝成婚之后共话黛玉的情节,由第二十回描写“宝玉正和宝钗顽笑,忽见人说史大姑娘来了”一段,脂批所言:
妙极。凡宝玉宝钗正闲相遇时,非黛玉来,即湘云来,是恐曳漏文章之精华也。若不如此,则宝玉久坐忘情,必被宝卿见弃,杜绝后文成其夫妇时无可谈旧之情,有何趣味哉。
可见宝玉宝钗结为夫妻后,还如老友般一起促膝谈旧,而黛玉就是他们共同的回忆,在怀念中分享了温暖。就此而言,不但宝玉之迎娶宝钗乃是心平气和的坦然接受,这一点在第五十八回中,藕官所说“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的一番话所带来的思想启蒙,便已留下伏笔(详见本书第八章、第九章);甚且两人结褵后情谊如常,相亲度日也相守为生,是为“情理兼备”之“痴理”的实践。[11]同时,宝玉除与宝钗结为夫妇,身边还留有旧时怡红岁月中的麝月一人,第二十回脂批云:
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敝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虽去实未去也。
配合第二十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而僧哉”的批语,说明宝玉于黛玉死后的家庭生活,这都与高鹗续书所写的大相径庭。因而有学者根据前八十回的暗示与脂批所言,将八十回后的情节大要归纳为:“贾府抄家宝玉入狱黛玉忧思而亡宝玉释回二宝联姻宝玉出家”的顺序,可以说是较为合理的。
至于贾府被抄家的过程应该是最惊心动魄的,也直接影响到许多人的命运。但抄家的过程过于惨烈,历史中就发生过小孩吓死甚至全家自杀的纪录,则无论因为情感伤痛不忍碰触的理由,还是政治恐惧的理由,小说中恐怕都无法再现;在个人命运部分,则脂砚斋留下的线索较多。以妙玉而言,应是第四十一回的脂批所言:“他日瓜州渡口劝惩不哀哉屈从红颜固能不枯骨□□□。”其意应如周汝昌所校读的:“他日瓜州渡口,各示劝惩,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岂不哀哉!”[12]意谓在贾府抄没后,失去蔽荫的妙玉也流落到了瓜州渡口,因生活无以为继,只好“屈从枯骨”,也就是委身于年老官宦为妾,以求生存。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妙玉的流落另有发展外,宝玉、巧姐、袭人、小红、贾芸以及只昙花一现的茜雪等,都涉及“狱神庙”这个地点。以巧姐来说,第四十二回有关刘姥姥为巧姐命名,取其“或有一时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这‘巧’字上来”之用意一段,脂批云:
应了这话固好,批书人焉能不心伤。狱庙相逢之日,始知“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实伏线于千里。哀哉伤哉。此后文字,不忍卒读。
又第二十回有夹批云:
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袭人正文标昌(目曰):“花袭人有始有终。”余只见有一次誊清时,与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叹叹!丁亥夏,畸笏叟。
可见八十回后曹雪芹是有续写的,但不只“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失踪的还有“狱神庙慰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以致其文字究竟如何之“不忍卒读”也无从得窥,可以说是《红楼梦》成书过程中的一大灾难。在这段脂批中,“狱神庙”应该是抄家后宝玉等被拘留审讯的所在,因此袭人才会到“狱神庙慰宝玉”,而从另一段脂批可知,袭人不仅雪中送炭,还与夫婿蒋玉菡一起恭敬照料出狱后沦落贫困的宝玉宝钗夫妇,第二十八回的回末总评说道:
“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棋(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
值得注意的是,袭人与蒋玉菡“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的表现,以及出嫁时勉力留下麝月代任己职,种种苦心都被视为忠贞如一的高贵节操,因此标目还强调“花袭人有始有终”,这和高鹗续书对袭人的改嫁不断冷嘲热讽,可以说是截然不同。
至于“茜雪至‘狱神庙’方呈正文”的提点,还可以从第二十六回的一段脂批见到:
“狱神庙”回有茜雪红玉一大回文字,惜迷失无稿,叹叹。
丁亥夏,畸笏叟。
可见凡与“狱神庙”有关的,都迷失无稿,这不能不说并非巧合,而主要是含有政治禁忌在内。由于茜雪这个小丫头只有在第七回“答应去了”过场一下,以及第八回因为宝玉早起沏了一碗枫露茶,却因茜雪道:“我原是留着的,那会子李奶奶来了,他要尝尝,就给他吃了。”而引发宝玉震怒摔杯泼茶的事故,此外便是第十九回与第二十回共三次提到“为茶撵茜雪”一句话而已,以及第四十六回鸳鸯所提到的“去了的茜雪”,可见参与“狱神庙”情节的茜雪究竟作了什么,是对这个人物的补强甚至是主场,可惜因为无法查考之故,其人格的强度与丰富性都完全丧失。
比起茜雪较为幸运的,是小红(即红玉)。她和茜雪都在“狱神庙”回的“一大回文字”中,却没有因为迷失无稿而失去她的存在感。曹雪芹从第二十四回起,历经第二十五回、第二十六回到第二十七回共好几回的文字,大篇幅地对她深具野心的精明性格,以及与贾芸的暧昧私情给予浓墨重彩的描写。若单单只就这几回的叙述,小红可以说只是一个“因他原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妄想痴心的向上攀高,每每的要在宝玉面前现弄现弄”(第二十四回),因此被宝钗评为“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第二十七回)的奸邪之辈。但是,一旦加入狱神庙的情节,她的人物造型便彻底翻转,从乌云中大放光辉,就此,第二十七回的脂评中罕见地出现了彼此不合的一段对话,先是说:
奸邪婢岂是怡红应答者,故即逐之。前良儿,后篆(坠)儿,便是却(确)证。
接着有畸笏叟驳之云:
此系未见“抄没”“狱神庙”诸事,故有是批。
可见后来狱神庙情节中的“义”足以抵销先前向上攀高的“利”,甚至不仅如此,先前向上攀高的“利”也可以因为狱神庙的“义”而产生正面的意义,成为后来施展义行的必要磨练,因此对于第二十七回红玉表示愿跟从凤姐,以“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一段,脂批云:
且系本心本意,狱神庙回内方见。
而同回亦有回末总评云:
凤姐用小红,可知晴雯等理(埋)没其人久矣,无怪有私心私情。且红玉后有宝玉大得力处,此于千里外伏线也。
如此一来,“学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也得见识见识”是使她后来能成为“宝玉大得力处”的重要条件,而她与贾芸之间不见容于礼法的暧昧私情,竟成了遭受压抑而不甘雌伏的改弦更张,情有可原。连带地,最后与小红共结连理的贾芸也表现了雪中送炭的义举,第二十四回对于醉金刚倪二借钱贾芸一段,脂批云:
·“醉金刚”一回文字,伏芸哥仗义探庵(监?)。
·此人后来荣府事败,必有一番作为。
“仗义探庵”的义举,与袭人的“狱神庙慰宝玉”“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一样,都和刘姥姥的拯救巧姐出于同一高贵情操。这当让我们感慨人性之复杂微妙,有时是图穷匕首见,有时是日久见人心,真的只有疾风之下才能知劲草;而正如开卷第一回中,作为第一组真假对照的甄士隐与贾雨村居都被安排住在“十里(势利)街”中的“仁清(人情)巷”[13],隐喻“势利”与“人情”互相依倚交织,势利算计与人情义助之间只有一线之隔的微妙难辨。也因此让我们更了解知人论人之不易,必须盖棺才能论定,不可轻下断言。
当然,贾府的“事败”“抄没”,也导致“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幻灭下场,其家族成员应是第五回《红楼梦组曲·聪明累》所说的“家亡人散各奔腾”,且脂砚斋也针对探春之远嫁痛切感叹道:“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至流散也。悲哉伤哉!”[14]可见子孙流散殆尽的惨烈。而其中的宝玉乃是先在家势败落后过着贫寒交迫的潦倒生活,第十九回“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句旁有脂批云:
补明宝玉自幼何等娇贵。以此一句,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韲,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可为后生过分之戒。叹叹!
可见八十回之后本有篇幅描写到“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的处境,就此,有一说宝玉是沦落到以提灯巡夜的“帮更”维生,从身居绮罗锦绣中的贵公子沦落为社会底层挣扎求生的贱民,委实令人极端不堪,炎凉之对比与无常之冲击更催化了沉睡的慧悟灵智,最后便以出家的方式,实践了第二十八回所显露的“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的心念。第二十一回于宝玉心想“权当他们死了,毫无牵挂,反能怡然自悦”数句,脂批云:“宝玉看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能‘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而僧哉。”所谓的“悬崖撒手”一词,首先出现于第一回甄士隐的出家,可证确是代表出家的用语,来自佛家的概念;不过第二十五回脂砚斋又说:“叹不得见玉兄悬崖撒手文字为恨。”则这一段全书收结的压轴情节,或者是来不及完稿,或者也是迷失无稿,后人也只能藉续书的苴补聊且揣想了。
最后,脂批所提供的八十回后佚文,还包括若干诗词,如第六十四回的评语提到:
“五美吟”与后“十独吟”对照。
除了《十独吟》之外,当然,最著名的还是将小说人物加以排名并下评语的“情榜”。脂批透露有关情榜的线索,主要包括:
· 观警幻情榜,方知余言不谬。(第六回批语)
·按警幻情讲(榜),宝玉系“情不情”。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第八回眉批)
· 树(前)处引十二钗总未的确,皆系漫拟也。至末回“警幻情榜”,方知正副、再副及三〔四〕副芳讳。壬午季春,畸笏。(第十八回眉批)
·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亦属囫囵不解,妙甚。(第十九回批语)
可知这个情榜是放在最后一回的人物总结,共有正、副、再副、三副、四副等五册,每一册都有十二金钗,所以共有六十位女性上榜。这是类似于《水浒传》之石碣、《封神演义》第九十九回、《儒林外史》之揭榜、《镜花缘》之无字碑,或当时流行的花榜,其中的正册最完整,也就是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时所见的十二位贵族女子,但其余的不仅并不完整,甚至是漫拟未确,因此可以毋须深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