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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政治保卫局
中共的肃反工作是在一九三零年朱毛红军占领吉安县城开始的,那时是以肃反委员会来负责肃反任务,当时肃反的目标是指向豪绅地主,反动派等阶级人士,接着又发现了AB团的恢复活动,遂又指向AB团开刀。当时这种工作的进行,完全由毛泽东直接领导。后来毛泽东感到以肃反委员会的名义,及由自己直接领导,易招党内同志的攻击,乃于一九三一年春,仿效苏联政治警察组织的办法,成立国家政治保卫局,而以由香港工人出身的邓发任局长,由这个机关负起肃反任务,有组织、有计划的全面去推行。这就是中共国家政治保卫局组织的开始。
邓发是广东惠阳淡水人,少年时即到香港在海军船坞做打磨工人,一九二五年省港大罢工时已任工人纠察队队长,那时他已加入了中共,曾在香港为中共做工运及广东省委工作,至一九三一年入苏区,即给予政治保卫局局长职,其人体形瘦长,面有麻子,态度刚强而沉静,说话带有浓厚的客家口音。一九四六年由重庆飞返延安时因飞机失事,与秦邦宪、王若飞、叶挺等一起去世。
国家政治保卫局的主要任务,是防止与取缔反革命分子的活动,巩固苏维埃政权;同时,它有负监视全体党员、人民与所有高级干部之责。有权随时拘捕、审讯、与处决每一个被认为有反革命嫌疑的人。除了党的高级人员,须要报告中央政治局审查议决外,中下级干部及普通平民的处决,根本不须要任何机关的核准。
它的组织,在国家保卫局之下有省、县分局,乡有特务员和机关部队中的特务员。他们执行任务时,与各级党部及各级苏维埃政府经常取得密切联系,以听取各方面关于反革命分子所有活动的情报;并充份运用党员为实施调查工作时的细胞,使他们在各机关,各部队和乡村中的每一角落,监视着每一个干部和人民,同时他们自己也互相监视。
他们逮捕人民或干部,大多在夜间,执行时往往不说明理由,第一句话便是:“保卫局请你去问话”。说完便把人带走,反抗是绝不可能的事。被传去问话的人,多数是从此失踪了。
失踪的人绝不会宣布任何罪状或透露任何消息。
国家政治保卫局就像一条绞索,套在苏区每一个人民和干部的颈上,它高兴时,可以让你在圈子内多活几天,不高兴时只要将绞绳收紧,便要你的命。它又像一个恐怖的魔影,时时刻刻跟随着你,使你由出生到死亡,始终在它的控制之中。
关于政治保卫局特务人员的训练,是采取秘密方式的,在瑞金时是借红军政治部以临时特别训练班的名义进行,遴选特务员,则将由党组织系统在党员中调训,被调训之党员初时亦不知其真实原因,经过训练后,即返回原部队服务,首要要求,就是要能绝对保守秘密,不得暴露身份,故在部队中除了政委和政治部主任之外,无人知道谁是特务人员。惟侍从高级指挥员身边的特务员,可以说是公开的,因每一个指挥员身边的特务员,多数经过政治部调训之故。
中共在抗日战争时期,政治保卫局仍然存在,只是对其人员称号稍有更改,称之为保卫员,侍从高级人员称为卫士。至统治了中国大陆之后,政治保卫局即并入公安部,仍称政治保卫局,但其工作是独立的,至于省的公安厅设保卫处,县的公安局有保卫科,它们的任务是专一的,经常和各级党委会“纪律检查委员会”保持密切的联系,交换情报,执行它们的任务。
中共在准备突闽西窜时,为了要使红军的组织更加强固,保证在突围时没有逃跑及投降的事件发生,以保持军事机密,特将红军部队、地方部队、苏维埃政府中的各级干部与员兵,来一个严密的整肃。一时被撤职查办的干部达数千之多。中共特在瑞金县属之九保、麻田、沿坝田心墟一带,设立了十多个收容所。
收容所就是变相的集中营。到收容所的干部,经过了所长的登记,便有住、有食,还可在附近行动,但不能离开指定范围。他们表面上很自由,住的附近虽无红军驻守,但外围就不同了,重重叠叠的赤卫军、少先队守在路口,没有苏维埃政府的路条是不准通行的。
中共为了要处置这一大批被指为动摇的干部,和少数残余的“反动阶级”,在瑞金北与云都边界的大山丛中选择了一个山深林密的山腹,设立了一个特别军事法庭。有一座木板房屋为审判处,一座警卫员兵及法官的宿舍。离开法庭一百五十码,有一条二丈多宽的山涧,涧上有一小木桥,桥下乱石纵横,荆棘丛生,距离桥面有二丈多深,人在桥上过,就觉得胆战心寒,恐怖万状,这条冷辟的山径,平日就很少行人,这时经已全部封锁,特别军事法庭设置好了,并在不远的山麓,挖了一条大坑,那些在收容所里被撤职的干部、动摇分子、反动阶级,便三个五个,一群两群的被送到特别法庭去审讯;但与其说是审讯,不如说是宣判,因为审讯时,手续非常简单,只要点了名,便对犯人宣布:“你犯了严重的反革命错误,革命队伍里不能容许你,现在送你回去”。说完,便由背着大刀的刽子手,押着犯人到预先挖好的大坑边,一刀结果了性命,跟着飞起一脚将尸首踢落土坑之中,随便的扒些坑土将尸体掩盖住,便算了事。
另外一种最惨酷的死刑,便是要犯人自己挖坑,挖好后就对他一刀杀掉,或者将犯人推落坑去活埋,这种残酷的历史性大屠杀,直到红军主力突围西窜一个月后,才告结束,后来国军克服苏区几个月之后,中共所制造的超历史残酷的大屠杀才为人所发现,“万人坑”这一恐怖的名词,始为苏区以外的人所知,其实区内的人民,早已闻之战栗了!
一九三二年一月,季振同率部在宜黄起义投共(详情见本书第六编第二章第七节),当时中共委他为红军第五军团总指挥。虽然实权操在中共党员赵博生、董振堂的手中,但中共在表面上对他很客气,季振同自己也感到踌躇满志。
可是,在调整第五军团干部的时候,他与赵博生、董振堂的意见发生冲突。因为他主张以原任警卫旅的团长黄宗岳为师长,为赵博生反对,并说他培植私人派系,不顾革命利益,结果将黄宗岳撤去兵权,调总指挥部任副官处长。因此季振同和黄宗岳大有“飞鸟尽,良弓藏”的感触!心怀不满,时有怨言。
于是赵博生将这种情况报告上去。中央接到报告,深恐这种情绪会影响到第五军团内部的团结,便立即将季振同、黄宗岳调来瑞金县一个乡村中,名为“读书”,让他有一个研究马克斯学说和中国革命问题的机会,其实就是将他们软禁。惟对外行文方面,初期还是用红五军团总指挥季振同的名义。这是一九三二年六月的事。
季振同被软禁期间,我曾去看过他一次,他住在一间很整洁的民房里,屋子里有很多共产主义的理论书籍。他的饮食起居都很好。有两个卫士随持在身边,但他的精神却很颓丧!我安慰他说:“有机会读书,是很难得的,将来你一定还要负很重大的责任”。他回答我一个苦笑,笑里隐藏着无限的辛酸和痛苦;别后,我不敢再去看他。在一九三四年十月,就听说季振同和黄宗岳两人同时被杀害了。
林野是福建龙岩县人,黄埔军校毕业的中共党员。红四军在湘南成立时,他在军部任少校参谋,参加革命历史,相当长久。
然而,因他的家庭成份是地主阶级,影响到党对他的信任。
当一九二九年朱德率红四军攻陷龙岩时,他的父母被当地农民在暴动时杀害了。当地共干并要求朱德将林野送交地方处置。
但朱德不允,并痛斥当地干部。因之,林野仍继续在红军工作。
红十二军在福建成立,林野调任该军参谋长。由于他得罪了阴险诡诈的政治委员谭震林,又被调任红军学校教育长,并种下了他异日惨遭杀害的祸根。
一九三四年冬,红军主力突围时,林野调野战军总司令部任参谋。大军行了两天,因为他的脚部曾受过重伤,行动不便,朱德便要他回中央军区司令部来工作。当他回到瑞金的那天,他的妻子刚由上海大厦大学毕业,由福建跑来江西苏区,和他团聚。久别重逢,两夫妇自然是说不出的喜悦!他俩在瑞金住了三晚,便相偕到江西市中央军区司令部,请示工作。
他到司令部的第二天,谭震林秘密地跑到我的办公室中细声对我说:“报告参谋长!我们准备请林野回家去!”我误会他的意思,以为要林野回福建龙岩工作,便回答他说:“司令部正需要林野这种参谋人材,我看还是另外调人到龙岩去吧!”谭震林狞笑道:“不是要他到龙岩去,是要他回老家!”我听了不觉打一个寒噤!忙问道:“林野同志是老党员,他并没有错误啊!”
谭震林严厉而坚定的对我说:“我应该报告你的是,林野的思想向来不正确,立场也不坚定,而且又是一个反革命的地主阶级,中央早已对他怀疑。现在他回来了,在此艰苦斗争中,我们再不能让他混在革命队伍中。我已报告了项英同志,并已得到他的同意”。
我听了他这席话,心里愤恨极了,像林野这样一个年青有为的革命同志,并没有显著的错误,为什么要把他杀掉?谭震林的地位虽然比我低,但他是国家政治保卫局的分局长,直接受中央领导;而且他为人刻薄,冷酷无情,我知无法阻止他,但心中打算,希望能说服项英,也许能救林野一命。
于是,我找了一个机会去问项英:“林野究竟怎样处置?你有考虑过吗?”他很庄重的说:“谭震林的意见很对,在这严重斗争的环境,为了革命的利益,我们顾不到私人的感情了!”我见他口口声声“为了革命利益”,知道项英已被老谭说服,无可挽回。
那时,瞿秋白和阮啸仙同住在附近,我平日和他们私交颇深,尤其是阮啸仙是早年广东农会的委员。为多年的老同志,又同在苏区内工作多时,特别感到亲热。我想若能得到他们两个说话,或者还有希望救救林野。于是我立即跑去找他们,将这件事告诉他们,并说:“若将林野杀了,难免影响一般中央军区司令部同志的情绪。现在要挽救林野,除了你两人之外,没有第三者了”。他们听了以后,互相望了一下,瞿秋白先开口说:“这件事,我同意龚同志的说法,不过我们现在不便说话了!”
阮啸仙也说:“龚同志,我看这件事你也不要管了!我和瞿同志就快离开这里(阮啸仙以后派任赣南军区政治委员),你和谭同志共同工作的时间长着呢,何必因此而引起以后的不愉快?”
我听了他们这般说法,只好带着失望的心情告别而去。
就在这天的下午三时,项英通知林野,派他到红军学校去当教育长,并请他们夫妇吃晚饭,林野夫妇听了非常高兴,双双赴约。下午四时正,特务员开上饭来,并为林野夫妇加了一碟炒蛋,我知道林野大妇吃的是最后一次晚餐,再也没法救他俩了!眼见到这一对恩爱夫妇,饭后便要惨死,而他们却一点也不知道!我的心好似有万把利刃刺在我的心房,每颗饭粒似是石子一般,无法下咽!我忽然间一想,既救不了林野,也应该救救他这个不幸而无辜的妻子,我便对林野夫妇说:“林野同志,今晚去红军学校有十五里路,天快黑了,此间有空房,让你太太暂住一晚,明天再派人送她去,好吗?”坐在一旁的项英和陈毅也知道我的意思,附和着说:“龚同志的意见很好,林嫂子明天去好了!”可是他俩却婉谢了我的好意,他俩那里会知道我的真正用意呢?
结果,林野夫妇便在赴红军学校的中途,遭护送他俩的特务员杀掉了。
事后,那两个杀林野的特务员中,有一个对我说:“走了十里路,那时已入夜了,林野先行,他妻子在后,我们便动手,黄同志(另一特务员)拔出大刀去杀林野,他的妻子见了大叫!
双手拖着黄同志不放,林野见状大惊,发足狂奔!我立即赶上前去,举刀便砍,他连忙闪避,给我斩中左肩。他立即回过头来和我拚命。但他左肩受伤,又给我劈中右肩,这时他再想逃走时,我追上去照头一刀,将他的脑袋破开两边,他便倒下了。
这时他的妻子已给黄同志结果了”。他说完还笑着说:“这次若不是我们两人,恐怕给他跑掉呢?”我听了心里有说不出的悲愤。有一次我对谭震林说:“以后遇到这样的事,最好是痛痛快快的干掉,不必要再演这样的活剧了”。他带着讽刺口吻笑道:“参谋长还有一点温情主义的意识呢,哈哈!”
同样的情形,还有一位红军大学上级干部训练队的李队长,也是在特务员护送途中杀了的。这些事实,红军干部中,很早就互相传告,不但中下级干部终日忧惧!不知死所,即高级干部也感到人人自危。在这种恐怖的气氛笼罩下,怎能叫人生活下去呢?这时,我便暗萌去志。但是,逃亡到那里去?周围左右满布着的特务密网,甚至为我铺床叠被,招呼无微不至的特务员,就有一排以上直接受谭震林指挥的国家政治保卫局的“通天特务”,任何行动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稍一不慎,我便会踏上李明瑞的覆辙了,所以我唯有忍耐心着。
一天,我在批阅各方送来的文件中,知道红七军有十多个同志被撤职,有四个已送到田心墟招待所。由中央军区司令部西江市到田心墟,相距并不很远,我决定去救他们。
我批阅公文后,走出办公室,吩咐特务员快备马。项英含笑问我:“到那里呀!”我故意伸一伸懒腰说:“带久了兵,不惯坐办公桌,好久没有到外边跑了,想到外面跑跑马,松松筋骨”。
项英忙道:“对的对的,你应该到外面去跑了跑,舒畅一下”。
他对我素来很好,并时时关怀我的健康,现在同在一起工作,自然更加亲密了。
离开了司令部,我特地用力在马上加了一鞭,飞也似的向田心墟跑去,步行跟随我的四个特务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田心墟,我在这个小市集的街上绕了一个圈子,然后走进一间茶馆,在靠近里面的一张抬子,坐下来喝茶。我看见到四个特务员不住的擦汗,便以很体恤的口吻,要他们坐在门口的桌上喝茶。因为门口比较清爽,可以凉一凉,这一来,便将他们遣开在十步以外了。
那个小市集尚有五百多个待处决的“囚犯”,但他们仍不知死期之将至。红七军被撤职的一个营长,见我骑马来了,立即找着另一个营长同来见我。他们见到我如看到久别的家人一样,不住的流着眼泪,问我能不能给他们一个工作岗位。我见到这些同患难共生死的老同志,内心痛苦极了,明知他们的生命在十天内要完结,但又不敢将秘密对他们明言;我经过考虑后,望望门口的特务员,见他们不住的在喝茶,并没有注意我们的谈话,我立即扼要而含蓄的轻声对他们说:“你们不要再胡思乱想了,你们只有拚命的逃走,再没有第二条路了,注意!不要向其他无关系的人说出来,快些走!”他们领悟我的意思,只说了一声:“谢谢军长!”就走开了。
我付过茶钱,乘着马,缓缓地似游山玩水地返回司令部。
第二天晚上接到田心墟招待所报告:“逃了四个第七军的同志”。
经过八天的继续追缉,知道他们已沿着山地向安远逃走,幸而他们没有在中途被拦截,所以我教唆他们逃亡的秘密也不致败露。压在心头上的一块大石,这才放了下来。一方面我庆幸自己,同时也为这四位七军同志感到庆幸!因为他们已逃出了死神的魔掌,走上新生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