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序曲
1
2000年1月。
在Y飯店大會議廳,舉行了麒坪集團面向21世紀製造的“伊卡羅斯”新車發佈會。
下午6點鐘,大會議廳擠滿了來自國內和世界各地的社會名流與車商。大廳中央,展示著從未露過廬山真面目的新款車“伊卡羅斯”,車身被潔白的輕紗籠罩著;大廳正面的巨大橫幅上,寫著“21世紀世界之車伊卡羅斯新車發佈會”。
國務總理和內閣部長、企業家們,前來採訪的記者和電視臺的攝影組陸續趕到。
被白色輕紗籠罩著的伊卡羅斯的正面和後方,站著四名滿面微笑的少女;有幸被選為伊卡羅斯第一位駕駛者的“美女皇后”——當紅影星C小姐已經等候在會場。
我站在大廳的一個角落,目不轉睛地望著展示在來客爆滿的會場正中央的伊卡羅斯。
來客成千上萬,大廳內座無虛席,可在這盛典上獨獨缺了主角金起燮。他那悲劇般的死亡,已經跨越一個歲末年初,過了一個月的時間。他的屍體已從法蘭克福運回韓國,葬禮是按照佛教禮儀舉行的。雖然金起燮會長生前全無宗教信仰,但他的夫人是一位虔誠的佛教徒,故而在漢城附近的一座寺廟裡為他設起了靈堂。
我曾親自趕赴位於貞陵的寺剎為金會長上香。
那是一個寒風凜冽、大雪紛飛的歲末冬日。作為痛悼一個大企業老闆的葬禮,儀式辦得有些過於雅淨、簡素了。
一手執香,一手拿著點燃的蠟燭,我一面往香爐裡上著香,一面望著黑帶纏繞的相框中金會長的照片。相框裡的金會長正靦腆地笑著,似乎羞歉於作為主人而臥於此地。
以佛教禮儀舉行過葬禮後,金會長的屍體並未火化,而是埋到了離漢城不遠的郊區。但我只到過設於貞陵的靈堂,聊表我的弔唁之意,而沒有作進一步的弔慰。
我自認為,以我和他的友情,做到這些就已盡到了禮儀。
但今天早晨我卻接到一個意想不到的電話。電話是麒坪集團企劃協調室打來的,拿起來一聽,原來是老熟人韓基哲,10年前在德國法蘭克福相識的韓基哲。結束法蘭克福支社長的任期後,他調任金會長的隨行秘書,每次與金會長相見都是他先打電話相約。最近他又榮升總管集團實務的企劃協調室主任,這是履新後的第一個電話。
“您好,您還記得我嗎?”
“記得,當然記得。”
他立即告訴我,今天傍晚6點鐘將在Y飯店大會議廳舉行新車發佈會,希望我一定到場。說實話,新車發佈會這種事情,與我是毫不相干的。我不大喜歡到什麼聚會之類的場合。那種無法深交的、蜻蜓點水式的交際氣氛,是我最不情願、也最厭惡的。見我猶豫著不能爽快地答應,他又委婉地說:
“我們邀請鄭先生出席發佈會,並不只是出於禮儀,而是會後另有急事相商。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既然說是新車發佈會後有急事相商,我當然無法拒絕他的請求。雖然沒有細問,但從最後那句“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本能地感到約見的內容與已去世的金起燮會長大有干係。
大概是6點整的時間已到,室內樂團開始了演奏。
我踮起腳,望著停放在大廳中央的“伊卡羅斯”。
包括國務總理在內的一干人等一字型排開,準備為它揭開那潔白的輕紗。集團有關人士對新車作了簡單的介紹。在他的介紹詞中,對在德國高速公路上因車禍而死的金起燮會長的追憶,遠遠多於對新車的介紹。在簡短地向故人默哀之後,揭幕式終於開始了。伴隨著響亮的爆竹聲,一道道藍色的激光束劃過半空,集中在“伊卡羅斯”身上。幾乎是同時,紅藍交錯的燈光開始閃動,明滅。以車為中心圍了一圈的貴賓們,用手扯緊了繩索。覆蓋汽車體正面的幃幔隨即被撩開,新車的面目終於呈現於世人面前。
“哇——!”
剎那間,一直在等候掀開面紗的人群中響起一陣讚歎聲。
在令人目眩的燈光與激光光線的烘托下,“伊卡羅斯”的造型酷似宙斯的神像,君臨浸淫於追逐新奇的物質文明中的現代人面前。車體通身呈渾圓型,看上去就像站在起跑線上蓄勢待發的古希臘奧林匹克鬥士,令人聯想到赫拉克勒斯那張揚著力量的筋肉。但最引人讚歎的還是在紅藍交錯、耀眼奪目的燈光下初露英姿的新車的顏色。那顏色不是我們尋常看慣的汽車的黑藍紅白諸色。而是在原色的色彩中揉進了熒光物質,酷似能夠自身發光的深海魚類的魚鱗,散發著奪目的光芒。更讓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車體的顏色可隨著光亮的強弱像變色龍那樣隨時變化。由於車體噴漆中含有特種成分,白天的車體顏色與夜幕降臨後的車體顏色看上去截然不同。
這是一個色彩的革命。
新車各種技術參數為:
最大時速198公里;
車體長度4670毫米;
車體寬度1778毫米;
車體高度1437毫米;
串聯四缸DOHC四門三節式車型;
排量1998cc。
金起燮會長一心要為21世紀親手打造一款像沃克斯瓦根那樣的世紀名車。沃克斯瓦根開創了有史以來單一車型產量2000萬輛這一天文數字的記錄,金會長則有一種強烈的慾望,那就是製造一款與沃克斯瓦根並駕齊驅的21世紀世界名車。伊卡羅斯就是這種強烈願望促動下面世的產物,它雖然在設計上沿襲了歐洲特有的古典外型,但車體的顏色卻採用了最尖端藝術,引發了一場超越想像的色彩革命。汽車的內部如同宇宙飛船的駕駛艙,完全以前沿科學武裝。這就是伊卡羅斯。
人們迅速湧向伊卡羅斯。影星C小姐坐在小汽車的駕駛座上露出一種特有的燦爛笑容,各家報紙、雜誌、電視臺的攝影記者們爭先恐後地搶拍C小姐的容姿。這是一場攝影大戰,閃光燈四處閃動。國內外貴賓們很快便退出展地,只留下來自世界各國的車商們在忙忙碌碌地作現場洽談。發佈會會場的人流潮水般迅速退去。
就在這時,有誰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轉頭一看,正是早晨電話相約的韓基哲。
“不知道您在哪裡,我已找您很久了。怎麼都看不到您,還擔心您沒來呢。”
韓基哲一身利落的打扮,西服筆挺,胸前插著一束花。
“怎麼樣,新車的樣子?”
他脫下白手套,伸過手來。我同他握了握手。“對車我可不在行,不過第一眼就有一種感覺,這車很有魅力。”
“謝謝。”
大會議廳已經形成散會局面,來賓幾乎不見蹤影了,只剩下公司裡派來接待來賓的人們在處理善後事宜。
“我們走吧,鄭先生。”
韓基哲已在前面帶路。
2
大概是事先已約好,韓基哲帶著我,徑直來到Y飯店三樓日本料理屋。他沒帶手下職員,手裡只提著一隻小小的手包。
“您還沒用晚餐吧?”他問道。
“還沒吃過。”
“不好意思,我自作主張訂了日本料理,本來應該先問一下您吃什麼的。”
早就等在那裡的日本料理屋服務員把我們領進一間偏僻的密室。密室裡鋪著榻榻米,有足夠伸開腿的空間。
“事情總算結束了。新車發佈會之前這些日子,一天連一天地,只有緊張。”韓基哲一邊說著,接過服務員遞來的熱毛巾擦起臉來,樣子好像真的很疲倦。
“您喝酒吧?天很涼,來點熱乎乎的清酒之類的東西怎麼樣?”
“我喝威士忌。”
就著生魚片,韓基哲喝燙過的清酒,我則喝加冰威士忌。日本料理屋的窗外,有個日式小院落。
院裡種著竹子,旁邊是一些奇形怪狀的石頭。或許是剛剛下起了雪吧,院子裡積起了棉絮般的雪花。我們先是無言對飲,轉眼間已有三四杯下肚了。“今天我約會鄭先生,是為了已故去的金起燮會長先生。”大概是在清酒的作用下緊張稍緩,韓基哲漲紅著臉開了口,“我們集團已經決定,從新年開始為創業者金起燮會長先生舉辦紀念活動。所以我們決定立即為會長興建一座紀念館。與此同時,還要為金會長出版一本事蹟傳略或是傳記之類的書。
所以,我們認為,已故金會長的傳記的執筆人,非鄭先生莫屬。”
不知從何時起,事蹟傳略、評傳、傳記之類的書籍變得滿天飛。政治家們把自己的思想撮錄成書拿來出版,企業家們把企業的經營理念彙集成冊也拿來出版,這似乎已成為一種時髦。但這些書大多不是自己寫的,一般是由有文筆的人代為捉筆。我也偶爾受到過此類代筆的邀請,因為覺得大違脾胃,每每一口回絕。
“我們並不要求您在這裡當場應允。時間也還有一點。會長先生的誕辰是11月3日,按我們企劃協調室的策劃,在會長誕辰之際紀念館開館,同時一道推出紀念故人的評傳。”
他又要了一瓶清酒。已經喝掉了兩瓶,韓基哲似乎還遠遠沒有喝夠。
窗外的小院裡,已有不少的積雪了。
“還有件東西要向您請教。”
說著,韓基哲拎過手包,在密碼盤上左轉轉右轉轉,“咔嗒”一聲,包打開了。他從包裡掏出件什麼東西,小心翼翼地放在餐桌上。他的手在微微顫抖。
東西包在塑料袋裡,以防沾上人的手漬。韓基哲慢慢地,慢慢地將塑料包裡包著的東西掏出來,輕輕地,輕輕地放在餐桌上。他是那樣的小心翼翼,以至於我以為那包裡的東西是一種易碎易破的玻璃製品之類的東西。但不是。擺到桌上的是一件粗糙難看的皮製品。
“您知道這是什麼嗎?”韓基哲將瓶中酒倒在
杯裡,一飲而盡,看著我問。
“這個……”
我也已頗有醉意,看看那件皮製品,因為太舊看上去像件老古董,又像一本封皮斑斑剝落了的古書。
“……您不曉得?”韓基哲毫無表情地看著我。
“難說,是不是個錢夾?要不就是件什麼古董?”
“您說對了,”韓基哲點點頭,“就是個錢夾。”
錢夾的顏色是那種獸皮特有的赭黃色,但因為歲月已久,已然變為灰色。錢夾的表面已經開始皸裂,可見其破舊的程度。如果不是皮製的,恐怕馬上就會化為縷縷碎條。
“您知道這是誰的錢夾嗎?”
他用手指著放在餐桌上的錢夾問,但只是用手小心地指著,指尖卻不敢觸及錢夾:“這錢夾,是已故的會長先生平時隨身帶著的,大概是會長先生口袋裡惟一的物事。我跟著會長先生做了四年的隨行秘書,但從來沒有見過他往衣袋裡放過什麼東西。”韓基哲又抓起酒瓶,往杯子裡倒,可瓶裡已光光的,滴酒不剩。他按了按餐桌上的電鈴撳鈕,又要了一瓶。
“已故的會長先生最不喜歡往衣袋裡放什麼東西了。他甚至連手巾也不帶。如果說他的衣袋裡還有什麼東西的話,惟一的恐怕就是這個舊錢夾了。”酒來了,他馬上倒滿一杯,仰脖而盡,一時說不上話來,呆呆地望著窗外小院裡紛亂的雪花。“……這錢夾,是會長先生走時在他身上發現的遺物。您知道,會長先生是親自駕駛著新款的伊卡羅斯——這車今天您已經見過,在高速公路上行駛時不幸遇難辭世的。因為會長先生試車時不讓別人跟車,他去的時候是孤身一人。如果不是在衣袋裡發現了這個錢夾,德國警方恐怕連他的身份也難以查清。”
儘管已三四瓶清酒下肚,韓基哲乾杯的速度卻越來越快。韓基哲乾杯的頻率越高,我的酒也跟著幹得越快。
“您可知道,這錢夾的夾層裡點點的痕跡是什麼?”
韓基哲指了指錢夾的摺疊處。我仔細打量了一下他所指的地方,果然發現在相對接近原皮顏色的部位有斑斑痕跡,暗紅色的漬跡。
“這些是血跡,”韓基哲淡淡說道,“就是會長先生的血跡。我們趕到現場時,會長先生的屍體已完全被血染透。一條條的,通身上下沒有一塊完整的地方,那情景真是太慘了!”
他重新滿上一杯,一飲而盡。直到此時我才明白,他的酒為什麼喝得那麼急。
“車體也到處是會長先生留下的血跡。德國警察就是在那個時候把這個皮製的錢夾交給了我。德國警察好像是在錢夾裡發現了會長先生的一張名片。”
韓基哲從雙層摺疊的錢夾中掏出一張名片放在餐桌上。我拿起名片看了看,名片正面只印著“金起燮”三個字,既沒有麒坪集團會長的正式頭銜,也沒有具體的聯繫電話。翻看背面,才發現用英文印著些比較詳細的內容。
德國警察大概就是憑著名片背面的英文內容獲知金起燮會長身份的。名片的一角上,也殘留著血跡。
“……所以,這錢夾就成了會長先生臨終前攜帶的惟一物件,也是目睹會長先生之死的惟一見證者。我把這個寶貴的遺物帶到這裡來給您過目,是想向您請教幾件事情。我約會鄭先生,主要的意思,也正是為了這個錢夾。”
韓基哲兩眼直視著我:“難道您不想看看錢夾裡究竟有什麼東西嗎?”
“這個……”
“如果您想的話,不妨親自過目。”
“我可以翻看這錢夾嗎?”
“當然可以,”韓基哲回答得非常明確,“我今天約會鄭先生正是為了這個錢夾嘛。”
我拿起放在餐桌上的錢夾。只消看一眼就知道,是個破舊的老式錢夾。這是一個雙層摺疊式錢夾,外表看似厚重,實際卻要輕得多。打開一看,裡面有個透明塑料裝飾的內夾層,本是用來放身份證或照片之類東西的,但現在什麼也沒有。記得即將在德國高速公路上同乘一車時,金會長曾對我說過這樣的話:
“喂,開車前有句話可要說在頭裡,我可沒有駕照,也沒入壽險,所以,你要是害怕就趕快下車,鄭博士。”
那時,我還以為他只不過是在開玩笑。誰知,他說沒有駕照居然是實話實說,並不是在開玩笑。
這不,他的錢夾裡真的沒有駕照。
錢夾空空如也。一般放信用卡、名片之類的錢夾里居然沒有盛放任何東西,韓基哲剛才掏出來給我看的一張名片就是錢夾內容的全部。作為一名大企業的會長,金起燮或許確無必要自己把錢放在錢夾裡隨身攜帶,要購物或者其他需要用錢的時候隨行秘書會一一代辦的。就算是那樣,錢夾裡備上幾百美元的應急現金以防萬一也是必要的。在可放鈔票的一邊,一張紙樣的東西進入我的視線。我輕輕地把它掏出來。原來是一個非常小的紙片。紙片呈綠色,看上去就像孩子們過家家時用的那種染色的紙卡。
“您看得出這是什麼嗎?”一直在盯著我打開錢夾的韓基哲開口問。
“這個……”
我留心察看那張紙片,紙片的兩側印有阿拉伯數字“2”的字樣,頂端印著“ZHONG GUO REN MIN YIN HANG”,簡直不知所云。這難道是一種什麼密電碼?我把紙片翻過來一看,這才知道我所見到的是背面,翻過來看才是正面。正面的下端兩側同樣印有阿拉伯數字“2”的字樣,中間印著這樣兩個字:“貳角”。很顯然,是漢字。紙片四周的邊框裡,印有“中國人民銀行”字樣。
“是中國鈔票嗎?”
韓基哲立即回答道:“對,是中國鈔票,是一種小面值鈔票,換算成我們國家的貨幣,大致相當於20元。”
如果韓基哲的話是事實,那麼,這張鈔票,一種只相當20韓元的小錢,就是國內數一數二的財閥大老闆金起燮會長臨終時錢夾裡所擁有的全部財產了。
“這錢,在中國貨幣單位裡是幣值最小的嗎?”韓基哲立即回答說:“不,最小的是壹角,相當於我們國家的10元左右。面值最大的鈔票是百元,相當於我們國家的萬元。我們不常使用的貨幣‘元’、‘角’在中國比較常用。您去過中國嗎?”
“沒有,沒去過。”
“這張鈔票是金會長的護身符吶。過去的10年裡,會長先生一直把它放到錢夾裡隨身帶著,還時常拿給我看。”
“為什麼?為什麼錢夾裡隨身帶著這麼一張小面額鈔票?”
“這是因為……”
韓基哲指著鈔票左側,那裡印著兩位婦女,都是朝右望的側影,其中一位著傳統服裝,頭上繫著帶子,雙眼皮,高鼻樑,顯然不是正宗的漢族臉型而是異民族的臉型。
“那是因為這個女人的緣故。”
韓基哲指著兩個女人中含羞藏在後邊的另一個。
我看了看他所指的那張臉。那張臉的主人,盤著頭,身著白色的韓式上衣,無論誰都能一眼看出是韓國傳統婦女的形象。
韓基哲繼續說道:“在中國,生活著大約200萬到250萬朝鮮族人。在中國12億多人口中,200萬左右的朝鮮族在各民族中人口數量排名第十二,單從人口看可謂少數民族。在所有的少數民族中,藏族、維吾爾族、朝鮮族這三個民族比較特珠。這是因為,這三個民族最有自主性,獨立的願望最強烈。這張鈔票上所印的兩位婦女,頭繫髮帶的是維吾爾女子。維吾爾族最初發源於蒙古高原,後遷徙中亞並在那裡建立起一個龐大的突厥帝國,也就是漢文中所說的回紇族。他們也有一個不幸的歷史,傳統上,曾為建立獨立自主的國家而與中國抗衡,不斷進行戰爭。右邊那位穿韓服上衣的女子,當然就是朝鮮族了。”
我端詳著韓基哲所說的右邊的女子。縱然沒有端莊盤起的髮式和白領邊的韓服上衣,那眼睛,那眼神,那略顯豐厚的嘴唇,高挺的鼻樑,單憑長相就有許多說不出的地方那般眼熟,帶有大韓民族的特色。
“在中國,面值最大的百元或是面值五十元的鈔票上,印的都是漢族的面孔。就像這類‘貳角’的小面值鈔票上才有少數民族的面孔。朝鮮族在擁有12億人口的中國是以一個少數民族的身份生存著的。大約是10年前的事情吧,有一次在中國,金會長正乘車行駛在大街上,突然在一處路邊公共廁所前吩咐停車。我本來以為是會長先生突有內急才叫停的,後來才知道原來是會長先生想親眼看一看中國的廁所。傳統的中國公共廁所,恐怕要算全世界最骯髒的地方了。從公共廁所裡出來,會長先生帶回一些找零得到的小錢,這張面值‘貳角’的鈔票就是當時會長先生在廁所拿到的零錢的一部分。當時,在一堆零錢中,會長先生忽然對著這張鈔票端詳起來,然後對我說:‘看,這女子分明是我們大韓民族女性的面相。看,看這表情,活脫脫一支靜立籬下的鳳仙花嘛。’說著,會長先生就把這張鈔票放進了自己的錢夾。從那時候起,這張鈔票就成了會長先生的護身符,他時常把它拿出來,對著上面的朝鮮女子默默端詳。”
韓基哲抬頭看著我:
“會長先生愛這女子。10年來,這女子就像會長先生的戀人。”
我打斷他的話頭,試圖擺脫這感傷的氛圍:“10年前發現這張鈔票時,金會長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韓基哲面有難色地沉吟片刻,才作出“說說也無妨”的結論似地輕鬆接話:“那是90年代初吧,當時,金會長應朝鮮主席金日成之邀繞道北京剛剛結束對平壤為期10天的訪問。”
韓基哲接著說:“金會長在漢城奧運會結束後不久的80年代末就去過朝鮮了,是經過國家當局和安全部方面點頭才去的。現下說來當然無妨,可在當時,訪問朝鮮這種事情本身可是生死攸關的絕密。”
“韓先生也一道去了平壤嗎?”
“當時我陪著金會長,也是在北京乘坐朝鮮民航班機進入朝鮮的。但我去朝鮮那次並不是金會長對朝鮮的首次訪問。我所知道的並不確切,當時金會長大概已到朝鮮訪問過三四次。在平壤逗留的10天裡,金會長先後三次面晤金日成主席。10天后,也就是回到北京的那天,金會長髮現了這張鈔票。
他似乎是因為10天裡一直親身體驗著祖國分裂的悲劇,心情十分複雜,一見到這鈔票馬上就有一種血脈相通的感覺吧。”
我凝視著韓基哲講起的金起燮會長所愛的女子,金起燮會長10年如一日像護身符一樣放在心臟跳動的胸膛上的女子,她的臉龐也染上了金起燮會長身上流出的血水,洇漬著血跡。
“這張鈔票,”我看著韓基哲,“就是你約我來的理由嗎?”
“哦,不是的,”韓基哲擺擺手,“我約鄭先生來,絕不僅僅是為了給鄭先生看一張曾是會長先生護身符的鈔票和他留下的空錢夾。開頭,我們也一直以為錢夾裡也就這些東西了,秘書室裡有位職員卻從裡面發現一個應急用袋。喏,就是這兒。”韓基哲用手指了指錢夾裡用來放鈔票的地方,那裡面另有一個小小的暗袋。這小小的空間,似乎足以用來藏放急用支票之類的東西,用小拉鍊密封起來。它之所以不易被人們發現,是因為它的顏色和錢夾的皮子完全相同,拉鍊縫製得又非常巧妙,看上去像是皮子的一部分。
“這暗袋我可以看一下嗎?”我指著偽裝得天衣無縫的暗袋問韓基哲。
“當然可以。”韓基哲慢悠悠地回答。我小心翼翼地拉開拉鍊,在勉強容得下一個大拇指的小暗袋裡,有一張被摺疊起來的紙。我把那張紙掏出來。
紙被折成四折,打開看,大小如一張小便條,原來不過是張白紙。白紙上沒有印有任何字樣,上端有好像信手而寫的字跡,但筆法工整,毫不潦草,非常容易辨認。我輕聲讀起白紙上寫著的字跡:“財上平如水,人中直似衡。”
短短的字句,只有10個字。
而且,10個漢字沒有一個是那種艱澀難解的措辭,看上去應該是易於讀通的字句。但又不是。句子措辭很平易,但意思卻一時難以猜透。
“‘財上平如水,人中直似衡。’這話是什麼意思?”
見我詢問,韓基哲連忙回答:“我們也吃不準,大致是這樣的意思吧:財物平等如水,為人正直如秤。”
我突然有一種直覺:這不過10字的短句,當屬已故金起燮會長的人生哲學和伴其終生的座右銘。
“這字是誰寫的?”我抬頭問韓基哲。
“會長先生。”韓基哲回答道,“我認得會長先生的筆體,這顯然是會長先生的親筆。”
“那麼,”我又問,“這句子的內容也是會長先生自己創作的嗎?”
“這個……我並不這樣認為,因為會長先生的漢文造詣,並未達到能夠直接用漢字寫文章的水平。
我覺得,這個句子採自古典作品,可能是會長先生讀書時偶爾發現,為之感動,於是把它當作平生的座右銘抄下來,並常常帶在身邊以為鞭策。鄭先生可知道會長的號是什麼字嗎?”
“不曉得。會長先生也有號嗎?”
“當然有的,只不過不經常用。我們還打算借他的號為即將在他誕辰之日開館的紀念館取名呢!”
“那麼,他的號如何稱呼?”
韓基哲指著餐桌上的那張紙的一個地方:“如水,意思是‘像水一樣’。會長先生使用‘如水’這個號的確切時間我們秘書室也不得而知,大約已超過20年了吧。至於這‘像水一樣’的‘如水’究竟是誰為會長而取,我們更是無從得知。在錢夾裡發現這張紙之後,我們才明白,是會長先生自己從‘財上平如水’五字中取‘如水’二字,自號‘如水’的。”
韓基哲接著說道:“紀念館館名也已經定為‘如水紀念館’。總之,這10個漢字可謂會長先生平生引以為鑑的金言,以致會長先生從中借其二字自以為號。”
韓基哲又斟上一杯。因為一直在不停地喝,酒瓶又空了。可這次,他沒有再要。
“我們還不清楚這句話的來由。它究竟出自何處,作者是誰?而會長先生用正楷筆法鄭重地把它抄下來,存放在錢夾的最深處,又從中借取兩個字作為自己的號,不難看出會長先生把它看得何其重要。可是,我們居然還沒有查出它在文獻中的出處。
今天請鄭先生到這裡來,就是為了這事。”窗外的小庭院裡,地面已被白雪覆蓋,彷彿裹上了一層當年打下的新棉。雪已停。
“這句話出自何處,請鄭先生幫忙查一下。我覺得,這件事鄭先生做再合適不過了。雖然它看上去是小事一樁,但我覺得,這是一個重要的線索,可以藉助它解讀已故金起燮會長的內心世界。”他看著我,好像在徵求我的同意。
“財上平如水,人中直似衡。”
我沒有回答,看著餐桌上金起燮會長親手寫下的來源不詳的文句。
從這個文句裡取字為號的如水先生金起燮,希望像流水一樣生活的金起燮。對於他來講,這短短10個漢字就是他終生企業活動的動力。
“怎麼樣,鄭先生,您肯幫我們嗎?您能否助我們一臂之力,找到這個文句的來源?您是已故金會長惟一一位在不涉及商務的前提下打過交道的人,請您幫幫忙,不是幫我們,而是幫已故的會長先生。”
韓基哲似乎已決意要從我這裡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躊躇片刻後,我做出了決定:“我盡力而為吧。”韓基哲馬上伸過手來和我握手,就如10年前在德國法蘭克福飯店一樓大廳初次相遇時一樣。“我知道您會幫忙的,謝謝您,鄭先生。”韓基哲提議乾杯,並再次叫了一瓶酒。酒一送上來,他馬上斟得滿滿地遞了過來。
我們都一飲而盡。
那天,我們直到深夜方才分手作別。分手前,我另外要了張便條,把金起燮會長錢夾裡那個句子一字一字地抄了下來。
“財上平如水,人中直似衡。”
我把便條摺疊起來,放進我的錢包裡。那一瞬間,我忽然有一種感覺,好像已故金起燮會長用一隻無形的手在一場接力賽中將接力棒傳遞到我的手中。
單憑這隻有10字的短句去找它的出處,其難度恐怕不亞於在漢江的沙灘上尋覓一隻被遺落的繡花針。
但我一定要辦到。
我一定能辦到。
告別韓基哲,我獨自走在雪後的中心街。一度停息的雪花再度飄起,刺骨的寒風迎面吹來。大雪紛飛的深夜,街上杳無人跡,極少有車燈閃亮。為了打車,我衝著過往的一輛輛汽車擺手招呼,心裡一邊自言自語:
“輪痴金起燮,您終生聚財,20元卻是您錢袋裡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