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命運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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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1年,正是先王正祖在位24年後以49歲的壯年駕崩、純祖即位登基元年,辛酉年。
林尚沃抵達清朝的京都北京。他已離開故鄉義州足足25天了。
從義州到北京,路途遙遠,有2030裡的路程,就是日行百里,也需要將近一個月的時間。因此,這段路程被那些商賈和每年冬至之月作為使臣出使清朝的"冬至使"們慣稱為"不得不走勉強而走的路"。
而從漢陽(漢陽,即今天的漢城——譯註)到義州的路程,亦有二千多里。這樣算來,往返一趟,就要走八千多里的遠路。關於這條路究竟有多遠,樸趾源在《熱河日記》中記道:"正祖4年(1780年)6月24日渡鴨綠江,8月2日始抵清都北京。"
林尚沃到達北京,是在那年秋天的九月。數次到過北京的林尚沃,對這2030里路自然已瞭如指掌,但這次北京之行,對他來說從某種意義上講卻也算得上頭遭。
林尚沃初次到北京,是18歲那年隨使臣上路的。當時,林尚沃被使臣的隊伍僱為馬伕。
他的父親林鳳庫也是一位義州商人,通常是作為一個行商跟隨使臣的隊伍到北京做黑市貿易。
歷史上,從處於壬辰倭亂(1592年)旋渦中的1593年起,為籌措軍糧和賑濟饑饉中的百姓,朝鮮王朝開始在鴨綠江的蘭之島與中國進行國際貿易,並取島名為中江,稱其為中江口岸。口岸貿易肇始於中江口岸,是官方批准的官營貿易。
但這種國際貿易真正活躍起來,是從明朝滅亡、清朝開始統治中國的17世紀開始的。清朝政府連續將會寧、慶原、柵門等邊境地區闢為通商口岸與柵門僅有一江之隔的邊境城市義州於是成為朝鮮王朝與中國進行貿易的最前沿商都。
當時,朝鮮王朝的國際貿易由三個邊境地區左右著,它們分別是與馬島日本商人打交道的東萊倭館、躉購女真族人貂皮的會寧與慶原,以及因同清朝做黑市貿易聞名的柵門後市。如果說口岸貿易是官方批准的官營貿易,後市則是商人之間私相往來的一種黑市貿易。
三個國際貿易地域中,最成功的貿易者是經營中國綢緞的義州商人。
與中國做貿易的商人稱"灣商",這是因為義州原名龍灣,高麗王朝之前一直被稱為龍灣縣的緣故。
林尚沃的家族,是一個連續四代在義州為灣商的傳統商人世家。名為灣商,其實他的父親林鳳庫不過是一個沒有什麼資本的行商,每年隨著出使清朝的冬至使隊伍到北京,賣掉人參買進綢緞,回國後再將綢緞轉售他人。林尚沃的父親林鳳庫比任何人都精通中國話和滿洲話,這自然使他在出使的隊伍裡備受優待。所以林鳳庫還有一個夢想和願望,那就是能夠通過譯科考試,成為一名譯官。他之所以夢想成為一名譯官,不單單是因為他精於中國話,更主要的還是因為成為譯官可以發大財。在當時,譯官們的職責是與使臣一道出使中國擔任翻譯,或在中國或日本使節來訪時到朝廷做翻譯。譯官的選拔是經譯科考試進行的。譯科作為一種科舉考試屬於文科,因此與其他文科一樣三年一試。由於每當國家有喜慶事時即開增廣試,譯官往往供大於求。於是,無法為這些譯官一一提供俸祿的朝廷便允許譯官在使臣出使外國時隨行其間,從事黑市貿易。這為譯官們提供了生財之道。
譯官們作為貿易資金帶到中國去的主要是人參。當時,人參在國內產品中具有最高的使用價值,而在中國作為藥引也非常受歡迎,是一種有優勢的交易商品。譯官們被允許帶到中國的最大限額是人參八包,每包內裝人參10斤,總重量80斤。譯官們就此公開地從事著走私貿易。按時價每斤人參紋銀25兩計,80斤人參的貨價是紋銀2000兩。這筆鉅額資金如果換算為大米,則相當於數千石。林尚沃的父親林鳳庫夢想做譯官,正是為了這個緣故。他雖然每年都可以隨使臣來往北京做翻譯,但因不是正式的譯官,只能偷偷販運人參,每次也就是五六斤的樣子,而且也只有趕上好運道才能掙個本錢,大部分情況下是被禁門發現而遭到沒收。
使臣出訪時,告別朝鮮的最後一關是鴨綠江的九龍亭。出使的隊伍離境時,平安監使與義州府尹帶著官妓前往九龍亭作最後的惜別。譯官、通引、馬伕們各自按自己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感情,痛飲三杯,爾後登船,而官妓們則打開蒲扇,齊唱《行船謠》。
這種浪漫的場面結束之後,使臣隊伍渡過鴨綠江,來到清政府設於鴨綠江沙場的禁門。沙場上插著三面旗子,算是一道門,在義州府尹和書記官在場察看的情況下,對隨出使隊伍乘船的300多名中人(注:朝鮮王朝僅次於兩班即貴族的社會階層,主要從事會計、訴訟、翻譯等事務)一一徹底搜查。清查違禁品的門共有三道,分別為一道門、二道門、三道門。檢查官從解開的上衣到褲子的襠部一一搜過,查禁的對象是黃金、珍珠、貂皮、人參等。當時的禁運法條文規定:"如果在第一道禁門被發現則沒收,在第二道門被察覺則脫掉褲子受杖責,如果藏到第三道門才被查出則處以梟首,首級被掛到禁門前的旗杆上示眾。"
因為是過境,還要繕寫每個人的"人相書",即使是使臣的隊伍也不例外。這種人相書相當於今天的護照,記載著一個人的姓名、居住地、年齡、長相等身體特徵。
林鳳庫每每都會在第一道禁門被查出,人參則遭到沒收。於是,經過苦思冥想,他想到了一個暗渡陳倉的辦法,即比出使的隊伍提前幾天渡江,設法躲過徹查,然後再與使臣隊伍會合。但靠這種小打小鬧,所得也只能是餬口而已。
林尚沃的父親林鳳庫曾四次參加譯官科考,但每次都是名落孫山。自信比任何人都精通滿洲語的林鳳庫對自己每每落榜的原因百思而不得其解。
但最終他還是明白了,根源就是因為自己的祖上屬於那種卑賤的階層。同時他也明白了,不管自己一輩子如何掙扎,都不可能擺脫貧困潦倒的行商身世。為此,他異常失望。
就是在這種充滿失望的日子裡,終於有一天,他因喝醉了酒,跌入鴨綠江而死。那年,林尚沃年方20歲。人們明著說林鳳庫是因為醉酒失足而落水溺死,暗地裡都說他是因悲觀於世道,自尋短見而死。他的屍體是在鴨綠江畔的統軍亭被發現的,統軍亭前的白沙場是鴨綠江畔第一景。
20歲就失去父親的青年林尚沃感到前途一片渺茫。尤其是,根據有關記錄,林尚沃的父親死時還欠下了一大筆債務。無奈之餘,林尚沃只得到父親告貸的店家去做夥計,以工抵債。
按照當時義州商人的風習,僱人做工是沒有工錢的。只需給口飯吃,過5年或10年,看著沒什麼出息就趕走,看上去還算有苗頭,東家就會給一些本錢,任其獨立。在父親借債的那家門商裡,林尚沃以身抵債,做了三年的店員,一直忠心耿耿地侍奉著東家。所謂門商,是指同中國做買賣的店鋪。父親留下的債務數額之巨,做一輩子店員也難以還清,但林尚沃心無旁鶩,起五更,睡半夜,做起活兒來不知疲倦。
林尚沃做工的那家門商的東家名叫洪得柱。
洪得柱對年方20的林尚沃非常信任,因為林尚沃雖然年齡不大,對人參卻別具眼光。從幼時起,林尚沃就隨著父親見過無數的人參,久而久之,對人參具有了超乎尋常的獨特見解。
有一天,一位老者來到洪得柱的店裡。那是晚秋時節。通常,參客們都是初秋進山尋找山參,晚秋之際帶著山參下山的。那老者一身典型的參客打扮:頭戴細繩帽,腳穿登山鞋,手柱爬山杖,長長的外套遮蓋到下衣。
老者從背囊裡掏出一個木匣,掂在手裡,對洪得柱說:
"我剛從妙香山挖到一顆山參,跟人參打交道四十多年,挖到這麼大的參還是頭一遭。請洪大人給鑑定鑑定,中意就請您買下吧。"
洪得柱的店鋪主要經營人參。他知道,珍稀的山參非常難得,而且價值不菲。
參客和參商們都知道,如果真的得到一顆完好的稀世山參,即可使人從此改變命運。所以,自古就流傳著這樣的說法:
"真正的山參世所稀有,天下難求。即便是山參,也有一種是家養之參,形體與真參一般無二,真假難辨。"
在洪得柱的眼中,老者出示的山參是一顆確切無誤的山參,而且,是山參中質量最為上乘的神靈草。於是,他準備出高價買下那顆山參。當時正在一旁默默注視著這一切的林尚沃卻抓住衣袖把洪得柱拉到一個無人的地方,開口說道:
"大人,您還是先不要買下那顆參。"
"為什麼?"
林尚沃馬上回答道:"那參還不能確定真假,您可以先把它留一天,等明天早晨天明後我為您鑑別。"
洪得柱心中怏然。一個年紀不過20、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子,竟敢對自己這樣一個同人參打了一輩子交道的大行家作出的判斷說三道四,這讓他幾乎火冒三丈。但這個年輕的林尚沃所說的話雖然頂撞了自己,卻也不能完全充耳不聞,因為山參的價錢可是個讓人吃驚的數目,萬一出真參的價買顆假參,那就慘到家了。
"就照你說的辦吧。"
林尚沃鄭重地將老者帶來的山參放回木匣。第二天一大早太陽一出,他拿著那顆山參走到陽光下,仔細地看了又看,最後才開口道:
"險些出大亂子了。這不是山參,是驚參。"
驚參,不是自然生長在深山的山參,而是一種移植後長大的人參。山參,原是指從未經人栽培而在山中自生自長的人參。有時,參客發現山參的幼苗後,就會連苗帶土一道起走,移植到遠離人家、無人知道的地方。如果移植到田地裡,施以肥料,培成藥土,稱為"藥直";如果把幼參直接種在平地裡,則稱"直參"或"土直"。所謂驚參,就是指把幼小的山參連根帶土起走施肥培養而成的人參,一般也叫做"重拔",或稱"山養"。所以,驚參同真正的山參相比,外觀雖然一模一樣,藥效卻有天壤之別,價錢也很懸殊。
"當真?"洪得柱半信半疑地反問,"這參難道不是山參,而是重拔?"
"是的。"林尚沃毫不含糊地回答。
"那……這事該怎麼辦呢?"
林尚沃馬上說:"東家您先不要做聲,看我的吧。"
林尚沃取出木匣中的人參,一切兩段,頭部照樣保留著,根部接上一截樣子與人參相似的桔梗。桔梗雖說樣子很像人參,但桔梗就是桔梗,它的顏色是紫綠色的,雖然人稱"三尺童子",但只消一眼就可以看出它與人參的不同。
天色大亮後,老者又來到店裡。林尚沃馬上迎上去說:
"您帶來的雖然是顆上好山參,但價錢太高,我們不能買,還是請您拿走吧。"
老者陰沉著臉,打開木匣一看,頓時怒氣沖天:"混蛋!"
老者痛罵著,兩眼死盯著林尚沃。
"老人家,您這是怎麼了?"林尚沃在破口大罵的老者面前雙手合十,恭遜地問道。
"混蛋,我為什麼生氣你這個混蛋難道還不清楚?"老者一邊痛斥著,一邊揚起手中的柺杖,一副恨不得當場給人一拐的樣子。
"我可不曉得。"
老者馬上指指原本盛著山參的木匣說:"裡面只有一棵桔梗,我的山參究竟跑到哪裡去了?!"
直到這時,林尚沃才裝模作樣地往木匣裡看了一眼。果然,山參已被換成了一棵桔梗。這當然是林尚沃親手掉的包,但他還是一副全然不知的樣子:
"小人不知道您在說什麼。"
"混賬,難道你看不出這是棵桔梗?"
"不錯,這分明是棵桔梗。"
"那麼,為什麼一夜的工夫山參會變成桔梗?一定是你這混賬東西起了黑心,把我那山參給掉了包。"
"不,老人家,我們怎麼會那樣做呢?怕不是山參自己變成了桔梗,然後消失了蹤影吧?山參可是自古就稱仙草,是有靈氣的喲!"
老者被林尚沃的話激起更高的無名業火:"什麼?!山參自己沒了蹤影,變成了桔梗?你這混賬想蒙我呀!"
老者忽地從背囊裡抽出一把斧頭。參客的隨身背囊裡,一般都攜有斧頭、鐮刀、小鋤之類的東西。老者舉起斧頭,向林尚沃作勢欲砍。林尚沃年方20,有氣力,有膽量,雖然身材並不高大,但打小跟隨出使的隊伍,錘鍊得身手敏捷。他本可以攔住老者的手,但他卻一眼不眨,絲毫未動,只是說了一句:"老人家難道連鄭和之參也不知道嗎?"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原本殺氣騰騰,作勢欲砍林尚沃的老人頹然放了手。而且,他打著火鐮,點起菸袋,哈哈大笑著說道:
"我服了。"
老者對站在一旁心驚肉跳地看著這一切的東家洪得柱說道:"老實說,昨天我給您看的那棵參並不是什麼山參,而是一支驚參。我雖然上得山去,但並沒有採到一棵山參,從山上回來的路上,在一座寺廟的水井邊上見到了一棵驚參。採下一看,發現真是一棵神鬼難辨的驚參,於是就拿到你們這裡來蒙了一趟。"
老者直白地告罪後,又接著說道:
"我來矇騙洪大人,真是慚愧得很。沒曾想您帶著這麼一位厲害的夥計,可以說是天佑神助。走遍朝鮮,能辨出昨天那棵參是驚參的恐怕再無第二人了,只有您手下這個年輕的夥計。我簡直要把他當成上天派來的神人呢!"
老人走後,洪得柱對林尚沃驚詫不已。多虧林尚沃才免得真的把一棵從寺廟水井邊挖來的驚參高價買下,釀成傾家蕩產的大禍。這個年方20的林尚沃,是什麼時候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居然能夠準確識辨山參的真偽呢?這且不說,面對殺氣騰騰、怒氣沖天、恨不得立即揮斧行兇傷人的老者,輕描淡寫一句話就使老人怒氣全消,而且心甘情願地承認不是山參而是驚參,這是為什麼?
於是,洪得柱問林尚沃:"你對老人說的'鄭和之參'究竟是什麼意思?"
"鄭和之參"。
準確地說,"鄭和之參"是義州商人們自古便廣為使用的一句行話。
"鄭和之參"是個成語,源於朝鮮王朝初期,一般是在談論人參真偽時被用來打比方的。
朝鮮王朝世祖年間,有一位名臣,名叫鄭光弼。他是吏曹判書鄭蘭宗之子,曾兩度官拜領議政,系朝鮮王朝初期一代名相,長於詩賦,死後諡"文翼"。他有個兒子,名叫鄭和,但不是嫡子,而是小妾所出的庶子。他是鄭蘭宗的孫子,但正是因為自己祖父的緣故,才使他與仕途無緣。
鄭和的祖父鄭蘭宗,是"庶子或孽子不得參加科舉"的倡議者,正是由於這個建議,鄭和身為名門之孫,卻無緣參加科舉,更無由踏上仕途。於是,他便從少年時起學習中國話,甚至熟諳明朝十三省的方言土語,成為當時頭號中國通,併為出使北京的使節充當譯官。
為了能夠一獲萬金,有一次,鄭和用幾乎所有的錢買了人參帶到北京。但到北京後,每到一處都被發現他賣的人參"只有頭部是人參,身子皆為桔梗"。見情勢不妙,鄭和便用自己偷偷帶去的銀子為路資,勉強得以全身而回。問題是鄭和不是一個單純的買賣人,而是朝廷的使臣,這件事終於惹來麻煩,他被流放宣川,在那裡悲慘地結束了自己的一生。
"鄭和之參"這個成語即是由此而起。義州商人們都說,鄭和不是被人蒙了才帶著假參到北京的,而是壓根就知道是假貨,企圖以不正當的方法掙大錢,所以人參自己變成了桔梗,而鄭和也因此遭到了慘死的結局。"鄭和之參"這話從此對於隨出使隊伍做人參生意的灣商商道的第一要旨。也就是說,如果拿假貨去蒙人,就會像鄭和那樣,遲早有一天會不得好死。義州商人有一條鐵律:經商絕不得使用騙術。
"鄭和之參"。
這句義州商人盡人皆知的話,惟獨洪得柱不知,那是因為他並不是個來往於清朝與朝鮮王朝之間做貿易的灣商,而是一個開店做生意的門商。
一句話,老參客是被林尚沃的機變嚇破了膽。林尚沃借假參自己變成桔梗的"鄭和之參"的故事,不動聲色地斥責老參客不道德的生意行徑,使老參客不得不坦率地據實相告,承認了自己的過錯。
這件事發生之後,洪得柱開始對林尚沃刮目相看。林尚沃做事勤快,而且待人彬彬有禮,大凡見過一面的人,過目不忘。這些,都是得自父親林鳳庫的教訓。從林尚沃小時起,林鳳庫就帶著他遠赴清朝,時常耳提面命地教訓他:
"做生意,最重要的是待人接物,言語是最好的禮節。孔子說過'君子信而後勞其民,未信則以為攘己也',也就是說,君子要用人必須首先取信於人,如果還沒有取得別人的信任就想使喚別人,人家會以為你要騙他。做買賣也是一個道理,取信於人是做生意的第一訣竅。不能取信於人,別人就不會相信你。要想得到別人的信任,首先要學會在言語上知禮敬人。"
林尚沃的父親林鳳庫,儘管已是三代經商,身份卑微,但為了成為一名譯官,曾多次赴試科舉,故而學問精深,才能出眾。自從明白自己的兒子來到這世上將註定要做一個顛簸四方的行商後,一有機會就向他灌輸身為買賣人應盡的本分,也不管林尚沃聽還是不聽。
遺憾的是,才華出眾又善於教子的林鳳庫,結局卻是一個失敗的商人,義利兩空,悲慘而死,並給兒子林尚沃留下終生難贖的沉重債務。
林尚沃人很勤快,喜歡把事情做得井井有條。據有關記錄載,"林尚沃精於管事管物,賬冊經常保持井井有條"。當時的賬冊是一種記載金錢及物品出納明細的本子,相當於今天的現金出納簿。
林尚沃還製備了一種"錄心帖"。那是一份經常與本店來往的主顧的名冊,裡面像家譜一樣詳細地記載著主顧的家庭情況,甚至連其外祖家、岳丈家的人脈也不會遺漏。因此,林尚沃從不會忘記這些老主顧們的紅白喜事。
"做生意首先要講信用。"
為了做到義州商人生意經中的第一條——信用為本,他認為這樣來管理主顧名單是不可或缺的。
據記錄載,林尚沃對物事的管理十分嚴格,無論什麼東西,用過後一定要物歸原處。相傳,在他家中,甚至連一把掃帚、一雙鞋子都有固定的位置,養成了這樣的習慣,從不會有四處找東西找不到或是急得團團轉的事情發生。
那件事以後,洪得柱開始留心觀察林尚沃。因為見過林尚沃智退老參客的情景,洪得柱曾單獨把林尚沃叫到面前問:"你識字嗎?"
"差不多是讀得來的。"
"你是在哪裡學的?"
"十五歲時在秋月庵學的。"
"在秋月庵學的,是為了出家為僧嗎?"
"不是。是父親為了讓我識字,讓我到秋月庵做了一年的行者,同時修習文字。"
因為自身是一介文盲,洪得柱對識文斷字的林尚沃十分喜愛。事實上,洪得柱開始關心林尚沃,還有另外的原因。當時,義州時興早婚,男子一般10歲即娶。義州的早婚習俗,甚於其他地區。但當時林尚沃年屆過20尚未娶妻,而洪得柱也有一個已過花期的女兒待字閨中。對於沒有兒子,只有一個獨生女兒的洪得柱而言,林尚沃無疑是一個絕佳的入贅女婿人選。到時候,還可以把自己的店鋪傳給林尚沃,讓他繼承家業。洪得柱的女兒名字叫做洪南順,後來,她成了林尚沃的妻子。總之,在以新的眼光觀察過之後,洪得柱決定給林尚沃一次機會。他要考較一下,林尚沃是否真的具備經商才幹和作為商人的素質
1801年,19世紀元年。
那年是辛酉年,是林尚沃為還清父親的欠債到洪得柱的店鋪做夥計的第三年。那年八月的一天,洪得柱把林尚沃叫到跟前,問道:
"你到我們家來做店員多久了?"
"三年了。"
"已經那麼久了嗎?別的什麼也罷,看起來你對人參已經入了道。原先你隨著父親去過幾趟北京?"
"北京,我去過兩次。"
"那你會說中國話嘍?"
"相互溝通溝通,做做買賣,當無大礙。"
"那麼,你想不想到北京走一趟?"
每年的冬至之月,朝廷都要派冬至使出使北京,這是使臣的隊伍。與此同時,還有若干義州商人搭起夥來,偷偷隨著隊伍到北京去做走私貿易。但如果被關卡上察出,不但要被捉起來拷問,而且永不允許再隨隊去北京。從18歲開始就到出使隊伍中做馬伕的林尚沃知道,一旦被察覺並在身上搜出私貨,不能再隨使臣隊伍出行,就等於判了死刑,永遠不得以商人的身份拋頭露面了。
儘管要冒種種風險,但洪得柱要林尚沃到北京走一趟,就不啻於一種擺脫難捱的夥計生活成為堂堂的獨立商人的承諾。林尚沃琢磨不透。
究竟是怎麼回事?東家讓自己到北京走一趟,這不就意味著東家要放自己去獨立經商嗎?
那年洪得柱讓林尚沃冒險跑北京,除了想考驗一下他的能力,還有其他因由。
人參是朝鮮同中國貿易中引以為傲的最大資源,以致義州商人中甚至流行著這樣一首歌:
人參人參好人參,
八道富甲是你生,
長生不老在你身。
正像歌中所唱,人參作為一種貿易貨物,不但給人以健康,使人長生不老,而且還養育了八道富甲。特別是中國人,最喜歡高麗人參,稱高麗人參為不老草。
朝鮮王朝初期之前,人參的來源一直是靠自然生長,並沒有誰來種植養參。自從開城開始栽培人參以來,人參才成為可以大量生產的商品,並在同中國的貿易中成為拳頭資源。
儘管中國人如此喜歡人參,但在一些食用白參的中國人中,已漸漸出現一種批評的風潮,說是白參藥效固然不錯,但自然長成的白參有毒、傷胃。人參的價錢由此而日漸跌落,交易量當然也隨之江河日下。如果人參失去了作為貿易資源的價值,開城與義州商人這朝鮮王朝的兩大代表性商業勢力將會不可避免地遭受打擊。
在中國,人們自古對人參信任有加。人參又被中國人稱為鬼蓋、人銜、神草、土精、玉精、血參、人微、黃參、雛面還丹、人身、活人草、地精等等。而今,人參受到中國人排斥,處境尷尬,前途黯淡。
就在此際,松都人樸裕哲發明了一種把白參薰蒸為紅參的秘訣。經過薰蒸而製成的紅參,不但能夠長期保存完好而不受任何損傷,而且更重要的是除掉了白參的毒氣從而提高了藥效。到後來,因為從白參轉變為紅參的緣故,同清朝的人參貿易額達到了白銀百萬兩之高。紅參的出現可謂人參史上的一大革命。
洪得柱決意讓林尚沃走一趟北京的時期,正值人參買賣由白參向紅參過渡的初創期。洪得柱派林尚沃到北京,就是為了做一個試驗,察看一下紅參時代是否真的很快就會到來。
那年秋天的八月,林尚沃帶著面世不久的紅參離開了義州。一行五人都是清一色的義州商人,均是在同清朝的走私貿易中以命相賭的灣商。林尚沃是帶著五包紅參出發的,出發前,洪得柱對林尚沃說道:
"這五包紅參,四包是我的,一包是你的。把它賣掉,作你經商的本錢吧!"
這可是一筆鉅款,可以買到百擔大米而綽綽有餘。
洪得柱這番話,包含著這樣一個意思:如果把這趟生意做好,就允許林尚沃獨立,成為一個堂堂正正的門商。
"謝謝您,大人。"林尚沃明白了東家的意圖後,立即屈膝行禮,"此恩此惠,小人沒齒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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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後,林尚沃等一行五名商人於半夜時分準備開始北京之行。過了龍灣這座義州古城,展現在眼前的是一望無際的原野。
他們穿越原野,渡過江河,來到鴨綠江邊。望著濤濤的江水,林尚沃頗有感觸地回想起往事。三年前,自己的父親林鳳庫就是失足落入這江水中喪命的。在即將橫渡父親慘死其中的江水之際,林尚沃不由得百感交集。他低聲嗚咽著,對著江水發誓:
"我一定要做好這趟生意,子承父業,成為一名大財東。"
要渡過鴨綠江,有兩種方法,一種是走威化島,一種是走黔通島。在橫亙於朝鮮與大清國之間的鴨綠江裡,很奇怪地有一些沙子堆成的沙洲,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威化島。威化島,就是當年先祖李成桂回師京城建立李氏朝鮮的那座島,島上有一座李成桂祠堂,叫做王堂。島上通常有士兵把守,因而像林尚沃這樣的靠走私賺錢的行商們一般都是在遠離威化島的黔通島前渡江。
一行五人決定從黔通島前渡過鴨綠江,如果被戍邊的守兵發現,就靠行賄矇混過關。他們只能藉助木排,因為他們必須帶著騾馬之類的牲畜過江,而這些牲畜是用來馱他們作為地方特產挑選出的貢品的。
時序八月,霪雨季節已過,但鴨綠江依然水流湍急,激起的泡沫如同蛇頸的翕合。天色漆黑的五更時分,一行人開始艱難渡江。
平安過江以後,一行人一道下了木排,在江畔擺起一路帶來的酒水與食物,衝著大江焚香行禮,舉行路祭,往返四千多里的漫漫長征之路就這樣開始了。這一去,縱算能夠順利完事平安歸來,至少也需要兩個月的時間。他們再也不能耽擱下去了。滿洲的秋天非常短促,剛交十月就會結冰下雪,所以必須趕在九月內渡江返回。更何況往返四千裡的路途是一片無法無天的世界,中間遇到馬賊被搶了貢品的事情時有發生,丟掉性命成為狼群肚中美餐的過客不計其數。因為這個緣故,自高句麗時代起,灣商中便流傳著一個祭祀鴨綠江水神河伯以祈求做完生意平安而歸的習俗。
結束路祭後,客商們終於踏上了遙遠的行商之路。
從鴨綠江前行10裡,有一道泥水河,中國人稱其為愛拉爾河。這裡有一座古城,原為明朝將領毛文龍駐紮的城池。毛文龍是明末一名武將,巧妙地周旋於明清之間,曾使我國備遭磨難,後來慘死於山海關軍門袁崇煥之手。如今,他就躺在自己曾駐紮過的亂草叢生的城池邊。
這裡成為廢墟已有百餘年之久了。它之所以成為廢墟,與封禁制大有干係。
17世紀初,在滿洲建國並最終從夷狄之族蛻變為中國大陸統治者的滿清人,雖然征服了整個中國,並在北京建立了自己的王都,但並沒有忘記這裡乃是其前朝的發祥之地。由於大清朝的創始人努爾哈赤出生於此,為表達對努爾哈赤紀念,清朝朝廷在這一帶實施了封禁制,禁止人們出入此地。封禁制實施百餘年之後,這一帶已然完全淪為廢墟,成為一方被遺忘的土地,人跡絕滅,雜草葳蕤,只是偶而有人潛入,燒山墾田,採伐樹木。這一帶當然會有老虎之類的猛獸經常出沒,偷偷潛入的私獵者佈滿了捕獵機關。
再行20公里,到達九連城古城。通常,商人們在這裡露宿,度過第一個異國之夜。
九連城在丹東東北15公里處,東隔鴨綠江與我國相望。這是一個戰略要衝,金國時期幹魯曾利用這裡險峻的地勢築起九個城池,與高麗對峙。清日戰爭時,日本軍隊曾把這裡作為由朝鮮開進滿洲東北的通路。
以林尚沃為首的商隊在這裡露宿一夜後,繼續前行30裡,抵達金石山。在金石山下用樹葉生火做飯,飯後再行30裡,露宿野外。那天夜裡通宵下雨,露宿成了雨宿。就這樣,林尚沃等客商在杳無人跡的荒野連續露宿兩夜,直到第三天才到達柵門。
柵門是中國最後一道邊關,因而中國人不像我們稱它為柵門,而稱之為"邊門",當地人又叫它"架子門"。這裡還是中國重要的邊貿市場之一,也是大清國與我國邊貿區裡惟一的官辦市場。
柵門位於九連城與鳳凰城之間,因為出使清朝的使節往來頻繁,居住滿洲的商人與義州、開城商人之間開始從事私人貿易,並逐漸有所發展。林尚沃開始做商人的時節,官府對柵門後市仍予承認,但朝廷已加提防,派出團練使取締走私貿易,因此林尚沃是避開他人的耳目偷偷進入柵門的。
來到這裡,才算到了有人煙的地方,不再風餐露宿,能夠到小客店裡過夜了。說起來,從鴨綠江到柵門這段120裡的路程是沒有中國人、也沒有朝鮮人居住的封禁地區,類似當今的朝鮮半島南北軍事分界線的緩衝區。
林尚沃到柵門的那個時期,朝鮮王朝每年有20萬兩白銀外流,因而已於先王正祖年間正式將這個集市廢止。但這一舉措似乎並不大奏效,朝鮮的黃金、人參、紙張、牛皮、皮貨與大清國的綢緞、棉布、藥材、寶石在這裡依舊形成一個興旺的易貨市場。林尚沃一行正式納了稅,在柵門一家小客店裡卸下了行裝。
在這裡,他們有個重要的事情必須辦妥,那就是僱傭大清國腳伕替他們搬運貢品。從這裡進入大清國的所有貢品與商人們的貨包,都要僱好中國腳伕和馬車搬運,然後才能上路。中國人有個特點,本國人之間多少有點容情看顧,路上萬一遇到馬賊,一看是中國人,即使掠走東西,卻極少會傷人,更不會殺人奪命。
林尚沃在這裡僱了兩個大清國人和一輛馬車。然後,在第五天上總算邁出了走向中國大陸的第一步。
林尚沃奔赴北京所走的路,也是使節隊伍常走的路。這條路始於柵門,經鳳凰城到遼東,然後經成慶、汝陽、蘇淩河、寧遠衛,抵達山海關。
柵門是中國大陸的第一個起程點,但山海關才真正稱得上中國第一關。
山海關位於萬里長城的最東端,也可以說是萬里長城的東起點。山海關這一地名起源於明朝在此設山海衛,隋唐時期這裡叫做臨榆關,遼、金時期稱為遷民縣。山海關自古就是控制中國的戰略要塞,最著名的歷史就是明軍與清軍曾以這一帶為中心展開大戰。明軍企圖以山海關為據點頑抗到底,但最終還是敗績,而大清卻由此而成為中原的新主人。
離開義州20天后,林尚沃抵達山海關。到了山海關,商人們一直懸著的心才算放下,確切地感到終於來到了中國大陸。
從山海關到北京,仍有五天的路程,路途經巫嶺、陽平、蘇縣,最終抵達北京。儘管還有500裡的漫漫長路要走,但來到山海關,就算越過了長城。商人們常說:
"總算熬過了頭一夜。"
這句話出自"偷懶睡一夜別人就會壘起萬里長城"的諺語(意為"凡事小心為上"),是義州商人們自己才懂得的一句黑話,那意思是說,就像辦完婚禮並平安度過了初夜一樣,終於順利跨過兇險萬千的滿洲大陸進入中國關內了。
到達山海關後,林尚沃深夜登上了山海關門樓。那是一個月光格外明亮的夜晚。仲夏八月離開義州,到山海關不覺已是九月了。
山海關門樓的橫匾上,寫著"天下第一關"幾個大字。
登上萬里長城起點的山海關門樓,見到橫匾上寫著的字跡,林尚沃的心如撕裂般疼痛。林尚沃以前曾兩次作為被僱用的馬伕遠赴北京,每次都是與父親同行。父親擅長中國話且頗有才具,卻不過是一介隨出使隊伍奔波的中人,每次經過這裡,都要嘆息自己那靠行商生意勉強??口的身份,指著橫匾上的字對林尚沃說:
"看吧,那裡寫著什麼?'天下第一關'!意思是天底下數第一的門戶。我已無數次隨著出使的隊伍去中國,每次見到山海關橫匾上寫著的字我都要發誓,我一定要做一名'天下第一關'那樣的'天下第一商'。但我已經沒戲了,你爹這一輩子註定要隨著出使的隊伍奔波,以一個貨郎老死終生。可是,你萬萬不能像你爹這樣活一輩子。"
說完這些,林鳳庫又抬手指著橫匾說:
"天下第一商。你一定要像這塊橫匾寫著的'天下第一關'一樣,做一個'天下第一商'。"
林尚沃默默地望著月光映照著的橫匾上的文字,似乎又聽到了父親手指橫匾痛泣的聲音,不由得淚水盈眶。
"父親,"林尚沃就地屈膝而跪,"我一定會按照您的吩咐,做一個'天下第一商'。三年了,我還沒有完成您的遺願,但悲慘地離開人間的父親以及列祖列宗留下的遺憾,我一定要做到。我要在父親的靈前供奉一個'天下第一商'的靈牌。"
就在林尚沃揮淚發誓的時候,黑暗中突然傳來人的腳步聲。
"你在這裡做什麼?"
嗓音洪亮,是李禧著的聲音。
李禧著是一行五名商人中惟一一個與林尚沃聲氣相投的人。其餘三人與林尚沃年齡懸殊難以溝通,惟有與李禧著年歲相若,一路行來已成為一對好朋友。
李禧著是嘉山人,本不是商人,而是世世代代在驛站做活的驛卒的兒子。商人也罷,驛卒也罷,命裡註定一輩子不可能出人頭地。李禧著身材魁梧,孔武有力,是有名的力士。他隨客商跑北京是出於一種野心,想掙了錢來改變自己卑賤的身份。北京之行對於李禧著還是破天荒頭一遭。
"你究竟在這裡做什麼?"
看著正在拭淚的林尚沃,李禧著詫異地問。大概是剛剛喝過酒的緣故,他的身上散發著酒味——手裡還提著一個酒瓶。
"沒什麼。"
"沒什麼?那你怎麼哭了?"
見林尚沃避而不答,李禧著單刀直入地問。他不但是個急性子,抑且是個直性子的人。既然已被察覺,林尚沃也就不再為自己多作辯解。
"來喝一杯?"李禧著把自己正在喝著的酒瓶遞給林尚沃。
林尚沃接過酒瓶一氣喝下三四口中國烈酒。酒入傷懷,頓感醉意。
"究竟是什麼事讓你在萬里他鄉獨自淌眼抹淚?難道是為了思念心上的姑娘?"
"不,我是因為想起了已過世的父親。"
林尚沃把過去的回憶一古腦兒地傾訴給李禧著聽,關於慘死的父親林鳳庫、父親講過的關於山海關橫匾上所寫的"天下第一關"的故事,以及那要自己成為"天下第一商"的遺言。
"所以你想起父親就哭了起來?"
"嗯。"
"你還哭著發誓要按照父親的遺言去做一個'天下第一商'?"
"……"
林尚沃不再回答。雖然林尚沃並未開口作答,李禧著依然看穿了林尚沃的心思,哈哈大笑著說道:"如果你的志向是這個,那可就麻煩了,因為我的夢想也是做一個'天下第一商'吶!看來我們兩個得有一個死掉才行,天上不可能有兩個太陽,天下不可能有兩個英雄嘛。我也想把'天下第一商'這幾個字像山海關的橫匾一樣銘刻在我的心裡,這可怎麼辦?"
李禧著故意出聲大笑著抬眼望望林尚沃,林尚沃卻默不做聲。於是,李禧著揚起酒瓶,把瓶中酒一飲而盡,盯著林尚沃低聲說:
"既然你向我吐出了你的心裡話,我也給你說說我的心裡話怎樣?但有個條件,"李禧著鄭重地接著說道,"你必須向我發誓,今天我們倆在這裡說過的話,除了天地神明,至死不向任何人透露。如果你能作為男子漢大丈夫發誓,我就把我的心底話掏給你。"
李禧著看得出,林尚沃雖然身材矮小,卻是個硬骨頭,而且重信義。
"……我保證。"林尚沃低聲答道。
林尚沃發過誓,李禧著把語聲壓得更低:
"你心裡的秘密是要遵照父親的遺言去做'天下第一商',我可不是。我也想做一個天下第一,但絕不是商人。當然,我想掙錢,想做朝鮮八道江山上無人能及的甲富。但我的最終目標不在這裡。"
"那你想成為什麼?"
"想知道嗎?"
那一瞬間,李禧著的眼睛裡忽然有一種近乎殺氣的東西閃過。林尚沃感到了一絲寒噤。
"我想做的,是要把那橫匾上的'關'字改成這個——"
說著,李禧著伸手在地面上慢慢地寫著什麼。月色如晝,寫在地上的字清晰可辨。林尚沃讀出了李禧著寫下的那字。
那是一個"三"字。林尚沃不解其意。把"關"字改為"三",不就成了"天下第一三"麼?這是什麼意思?這不成了文理不通的病句了嗎?見林尚沃一副疑訝不解的神色,李禧著又慢慢地寫下一畫,這一畫貫穿了"三"字,變成了"王"字。林尚沃頓然感到一陣戰慄,彷彿全身都要被凍僵。
"天下第一王"。
李禧著難道在做著一個大逆不道的夢,想做萬人之上的天下第一皇帝?得知李禧著要做世上絕無第二人的天下第一王的那一瞬間,林尚沃忽然想起項羽的故事。
項羽早年曾夾雜在人群裡,在街上爭看坐在馬車上游會稽、渡浙江的秦國始皇帝。看著第一個在中國一統天下的秦始皇,項羽突然說道:
"彼可起而代也。"
據《史記》載,當時項羽的叔父項梁站在項羽身旁聽到這句話,連忙捂住項羽的嘴說道:"毋妄言,族矣(別胡說八道,弄不好要誅滅九族的)。"
聽到李禧著的話,林尚沃馬上想到了項羽的話。他不會是喝醉了酒在說笑吧?但他的眼色裡閃動著殺氣般的毒焰,看來所說的乃是真心話。可是,還有什麼話比這更令人恐懼?雖然是在萬里他鄉,在外地的山海關門樓前,但李禧著的話已構成大逆罪,的確是一個再危險不過的秘密。這個令人恐怖的自白,就像項梁所說的,"弄不好會誅滅九族的"。
見林尚沃遲遲疑疑,李禧著忽然放聲大笑。李禧著本來就身高六尺有餘,體壯力大,被客商們封了個"項羽壯士"的綽號。
"哈哈哈哈……,不要那麼緊張,我剛才只不過是趁著醉意遊戲遊戲而已。"
但李禧著的告白並非玩笑,而是從幼時起便一直深埋心底的野心。
可它又怎麼有可能成為現實呢?
作為一個無法登上宦途的西北人,他或許可以升到下級官吏、低級軍官之類的職位,又如何能夠夢想成為天下第一王?
第二天早晨,一行人再次上路,離開山海關,經巫嶺、陽平、蘇縣,最終到達目的地北京。在離開義州整整25天,走過2030裡的路程之後,終於抵達清朝的皇都北京。
抵達北京後,一行人首先來到城外的法源寺,舉行了一個簡單的祭祀儀式。法源寺原名憫忠寺,系唐太宗遠征高句麗失敗後為哀悼戰死的兵卒之靈而建的。北京因曾是燕國之都而得名,但自燕國之後,直至唐末一直是守衛東北邊陲的治所,隋煬帝與唐太宗都曾把它當做遠征高句麗的前沿基地,而成為中國的皇都,則是在蒙古族統一中國建立元朝帝國之後。元朝將北京命名為大都,後歷明、清兩代,一直是統治中國全域的國都。
在歷盡長途跋涉抵達目的地後,來憫忠寺簡單祭祀上香已成為走北京的客商們的慣例。這是他們的過境禮儀,來到這座唐太宗為告慰在遠征高句麗的戰爭中戰死的兵士而建的寺廟,感謝這些冤魂保佑自己順利地橫穿了大陸。
林尚沃等一行客商,入南門,至前門大街,投宿於一個衚衕裡的小客店。
前門大街這個古時街名,在今天的北京仍然原封不動地保留著。這條大街至今仍保留著許多傳統的店鋪,因而成為反映北京人生活的名地。當時,前門大街就已經是北京最繁華的商業街。
林尚沃抵北京的當時,北京分為三個區,即內城、外城及城外。內城完成於明代,是北京城內的發達區域,包括官署衙門在內的各種建築規劃得井井有條,彷彿圍棋的棋盤。但清統治中國後,將居住在裡面的漢族百姓統統趕出,代之以官僚與滿族人,使這裡成為一個外國人與漢族人均不得居住的特殊地區。原來居住於此的漢人被趕到外城定居,沿著前樓形成一個商業區。
歷史上曾為世界第一都市的北京城,可謂金碧輝煌,光彩奪目。馬可·波羅因北京是一個"繁華的大都市"而稱之為"可汗之宮"(Khanbalik)。
北京商業區之繁華,可以稱得上琳琅滿目,應有盡有。經營林尚沃帶來的人參的,主要是藥材商,他們在買賣來自全國各地甚至國外各種中藥材的同時,還直接為病人調製藥劑或直接銷售成藥,這些藥被稱為中藥。中藥通常含有產自我國的人參,不含高麗人參的中藥被認為沒有藥效而不受歡迎。
由於這個緣故,灣商們跋涉兩千多里路程從朝鮮帶到北京的人參在藥材商中成了搶手貨。
當時的交易方式,不是商人們自己帶著人參挨門挨戶地去找藥材商推銷,而是商人們在小客店裡落腳後,同一向有買賣關係的中藥店或藥材商聯絡,後者親自到小客店來討價還價,形成一種拍賣的形式,貨物自然是誰出價高就歸誰。
林尚沃因為曾兩次來過北京,積累了經驗,就負責起一應商洽事宜,並擔負起朝鮮與中國商人間的翻譯事務。
正如派林尚沃走北京的洪得柱所料,紅參果然極為走俏。中國商人們已經熟悉了紅參,人參交易正在由白參時代向紅參時代過渡。
只用了一天,所有買賣就全部成交了。林尚沃等客商帶來的紅參以每斤30兩白銀的高價迅速出了手。
林尚沃帶來五包紅參,五包的份量是50斤,50斤的總價錢則是白銀1500兩。這其中,林尚沃的一份是300兩,支付過在柵門僱下的大清國腳伕與車伕的僱金,還淨餘250兩。
250兩算是一個大本錢,足以開一個像模像樣的門商店。現在,林尚沃可以成為擁有本人店面的獨立貿易商了。
但就在那天晚上,林尚沃遇到了始料不及的事情。薄暮時分,僅用了一天就順利做完交易的林尚沃約李禧著一道出門,去逛北京夜景。兩人先去了位於大街一角的餐館,到那裡去吃餃子。他們去的這家餃子館叫做"都一處",以三鮮餃子聞名遐邇。這家館子今天在北京仍然保留著,地方還是老地方。"都一處"這個店名系清朝第六代皇帝乾隆帝所取。乾隆帝死於1799年,比林尚沃到北京的辛酉1801年早兩年。他是一位開創了清朝全盛期的文化皇帝,從文化角度講,"乾隆盛世"廣為人知。他平時最喜歡吃的就是餃子。乾隆皇帝是一位有名的美食家,嚐遍了來自各地的餃子。吃過"都一處"的餃子後,盛讚它是"京都第一餃子館",並親揮御筆為其取名,這就是"都一處"的來歷。
在"都一處",林尚沃和李禧著吃著餃子,喝著中國酒。李禧著對中國話一竅不通,因而他對幫他在這趟買賣中掙了大錢的林尚沃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感激。於是,他為這頓飯結了賬。吃過飯,走出館子,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
這是一個秋夜。
再過兩天,他們就要沿著來時的道路返回家鄉,再次歷練那令人疲倦的人生之路了,但兩個年輕人對於這種艱辛沒有絲毫懼意。對於他們來說,北京是一個大地方,北京那令人眼花繚亂的夜景與豪華的景象讓他們驚歎不已。看到的每一件東西都是光彩絢麗的,走到的每一個地方都是從未寓目的。此景只應天上有,兩個人的心,被未來的夢想與希望摧動著在胸膛裡激烈翻騰。
夢想成為"天下第一商"的林尚沃與要做"天下第一王"的李禧著磕磕絆絆地走在天下第一城北京的夜街上。走過餐館,來到有名的中藥店同仁堂前,李禧著忽然折進一條窄衚衕。在外城,有許多小衚衕。林尚沃從未去過那種衚衕,因為父親林鳳庫曾經告誡過他:"衚衕是危險的地方,像我們這些商人,身上帶著大筆錢款,是絕對不能到那種冷清的小衚衕去的。"
想起父親的話,林尚沃衝著大步走進的李禧著喊起來:
"你到底要往哪兒走哇,這裡很危險。這種衚衕,大白天還有殺人的呢!"
"有殺人的?"六尺長軀的天下壯士李禧著哈哈大笑,"有項羽壯士在,就算有殺人的,你又何必那麼害怕?
"好看的東西當然都是在大街上。順著這條路朝前走就是前門,那裡從前被叫做北京的正陽門。"
"那種地方我可不想再看了。我想去的可不是那種亂糟糟的地方,而是一種有趣的去處。我一定要到這衚衕裡看看。不過你別害怕,就算有幾百人上來,我也能一口氣把他們幹掉。"
白天做完買賣從中國商人那裡得到的鉅額貨款已放到錢袋裡,纏在自己身上。無論古今,外埠來的商人通常更容易成為當地犯罪分子襲擊的目標,因為他們身上都帶著現金或值錢的物品。
"別犟了,快往回走吧。"
見林尚沃再次相勸,李禧著大聲說:"如果你不願意,那我自己去。"
李禧著中國話一句不通,沒有了林尚沃,就等於一個睜眼瞎。那麼,李禧著為什麼非要到那衚衕去不可呢?到底是什麼原因?
"你咋這麼犟呢,你有什麼理由一定要去衚衕裡不可?"
李禧著馬上哈哈大笑著反問:"你當真不知道?"
"……不曉得。"
林尚沃鄭重地回答。見林尚沃並不是在說假,李禧著指了指小衚衕裡牆上垂掛的東西。林尚沃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那裡亮著一盞紅燈,那是一種類似霓虹燈的東西,是花柳街的象徵。但林尚沃並不明白紅燈的意思。
"你就是為這紅燈才非要到衚衕裡去不可?"
這一來,李禧著笑聲更響:"你難道真的不懂?那可是連三尺童子都懂得的喲!"
李禧著已娶有一妻一妾,同他比起來,林尚沃可是菽麥不辨,壓根不知女色為何物。
"……我真的不明白。"
見林尚沃這樣回答,李禧著抬起手輕輕拍了一下林尚沃的頭:
"你這傢伙!那紅燈就是告訴你,這裡是花柳街,也就是說,衚衕裡的某個地方有賣身的女人。男子漢大丈夫,既然掙了大錢,難道不該豪爽一把,嚐嚐中國女人的味道?人們都說,自古美女出中國,到了這個大地方,只是看兩眼卻不嚐嚐味道,回去會終身遺憾的。就算你不幫我,我自己也要去,你可別攔我。"
直到這時,林尚沃才明白李禧著的真實意圖。
掛著紅燈的街道。
這是一條窄小的街道,只能容一輛車進出。這條街,儘管不過幾百米長,但至今仍是北京最繁華的街道。這一帶自古就是私娼區所在地,格子式的窗戶和西洋風格的二層建築格外引人注目。
這條街曾於20世紀初被大火全部燒掉,成為一片廢墟,但後來得到重建,成為老市區中最具西洋情調的街區。中國人稱它為"大柵欄街",中國人之間說"去大柵欄",意思就是到花柳街嫖女人。李禧著看到的紅燈,正是有女人賣身的花柳街的標誌。
到了這個地步,林尚沃不能一味地不顧朋友,只能跟著李禧著一起走。
秋夜裡瀰漫著前來找女人尋歡的男人的汗臭,以及女人們誘惑男人的嬌笑聲與香粉味兒。雖說是前來拿錢買樂的,但兩人畢竟是從遙遠的外地趕來的鄉巴佬,並不真正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正在懵懂間,有人從黑暗處走出來,拉住了他們的手。
"是找姑娘嗎?"這是一個個子矮矮的老太婆,"有漂亮姑娘,跟我來吧。"
老太婆裂開大嘴笑著,看上去牙齒已全部掉光,黑洞洞地,活似在牙齒上抹了黑漆,樣子煞是難看。在中國的花柳街,其實極少有女人直接呼喚客人或跑到街上拉客的事情,習慣上都是女人們躲在家中而找女人尋歡的男人主動找上門來挑女人。而由老太婆直接出面拉客,顯然是競爭太激烈的緣故。
林尚沃與李禧著跟在老太婆的身後,轉進另一條衚衕。
每條衚衕都有紅燈在閃動,好似紅色的楓葉熟錯了季節。老太婆邁著一雙纏過的腳,走起路來像小孩一樣搖搖擺擺。衚衕裡傳出女人們吃吃的笑聲和彈奏琵琶的樂聲。
老太婆走進衚衕盡頭的一個院子。這是一座比較大的房子,分上下兩層。按傳統色彩裝飾為紅色的裡屋已經被捷足先至的人們擠滿。底層被用來出售酒菜和茶水,拾級而上是二樓掛著門簾的入口,男女間的皮肉生意似乎就是在那裡面成交的。底層傳出一邊喝酒一邊打麻將的嫖客們的鬨堂大笑聲。老太婆帶著二人一到,守門的漢子掏出一隻銅錢交給她算是酬謝。
"祝大爺們玩得開心。"說著,老太婆重新消失在黑暗中。
漢子把兩人領進屋裡,兩人那身與眾不同的打扮馬上引起注意,坐在娼家的所有人的視線一下子全部集中到了他們身上。房間裡頓時充滿一種殺伐之氣。但中國人有個習慣,在自己的地盤上要徹底保護客人。
待兩人坐到桌旁,漢子立即走掉,接著過來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女人身穿綢緞,化著濃妝,酷似中國傳統戲劇京劇中的角色,手裡捏著一把不合時令的扇子。
"二位是來喝酒的嗎?"女人嗲聲嗲氣地開口問。
"她說什麼?"不懂中國話的李禧著轉頭問林尚沃。
"她問是不是要喝酒。"
"酒?你告訴她,我們不是來喝酒的,是要找女人。"
林尚沃按照李禧著的要求把他的話翻譯給女人,女人聽了立即搖著扇子笑出了聲,點點頭表示自己已經知道,隨後便消失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兩人莫名其妙地四下打量起來。
二樓刷成硃砂紅的牆壁上,裝飾著一些閃閃發光的金箔,還掛著一些用綢緞做成的掛軸,掛軸上清一色畫的是穿綢緞衣服的女人。
"那畫裡畫的好像就是在這個娼家可以花錢買到的女人們的模樣。"眼尖的李禧著看著掛軸中的女人像自言自語。
李禧著的話沒錯。娼家的確是把自己擁有的名妓的相貌畫進綢緞,掛到牆上,以吸引客人的。
"這畫中的女人裡,你中意哪一個?"李禧著一邊問一邊兩眼掃視,欣賞著掛在牆上的五六個女人的像。
"這個……我哪裡知道。"
待林尚沃回答過,李禧著胸有成竹地說道:"我喜歡高個子的女人,越高越好。聽說,中國女人不同於矮個兒的朝鮮女子,個頭又高又苗條,如果有個大高個小蜂腰的女人,就是把錢袋掏空,我也要和她睡上一夜。臉蛋兒漂亮不漂亮我倒不在乎,如果是個白皮膚、大高個、小細腰的女人,那可頂好哇。哈哈哈哈……"
李禧著能說的中國話只有"頂好哇"這一句,大概是他感到這話從自己嘴裡吐出來挺有趣,說完便自己大笑起來。他對著牆上掛著的女人像逐個仔細打量著,然後,似乎已經下定決心似地看了看林尚沃,指著牆上的掛軸中最中間的女人說:"看來看去,我就中意掛在正中間的這個女人。"
那女人一身大紅綢緞,一頭秀髮披散在肩上。
就在此時,剛剛消失的那個女人重新出現了,手裡還拿著件什麼東西。
女人手裡拿著的是一個小小的冊子。她在兩人面前打開冊子,說道:"這冊子裡是我們這裡所有的姑娘。二位喜歡哪個就可以挑哪個。"
林尚沃翻了翻女人打開的冊子。果如女人所言,裡面詳細記載著這家妓館裡所有女人的各種詳情,從年齡、姓名到籍貫,每個人的長相都以圖畫仔細畫出。
"她說什麼?"李禧著抬頭問林尚沃。
"這冊子裡面的女人,只要看中的隨便挑。"
"看中的女人隨便挑?"李禧著根本不想去翻看那本小冊子,手指牆壁正中間掛著的女人說:"我看中了那個女的,我要和那個女人睡一夜。"
林尚沃將李禧著的話傳譯給女人聽。那女人似乎是掌管這家妓館日常生活與賣春活動的總管。聽了林尚沃的話,女人以頗解人意的表情掩口笑著說:
"那孩子可漂亮著呢!不過價錢也貴得很。""她說什麼?"李禧著性急地追問。
"說是要價高得很。"
"要價高!"李禧著喊道,"我可是千金不惜吶。如果不能要那姑娘,我就拔腿走人。"
和女人討價還價,格外羅嗦。
李禧著手指著的女人,大概是這家妓館中最招人的妓女。據管家女人說,白銀30兩方能稍會片刻,而要過夜至少需要50兩。聽了女管家的話,李禧著毫不猶豫地答道:“好啦,我就先付你10兩,如果可我的意,就再給10兩。不行,就得把牆上掛的一個個給我叫來,每人10兩,睡它個遍。”
女管家聽了林尚沃翻譯過去的話,手舉團扇在李禧著的背上輕輕敲了一下:“你這個好色漢!”
女人拉著李禧著,順著臺階爬上去,消失到帷帳之後。林尚沃決定一個人留在下面等候。他執意喝著熱茶,等候李禧著完事歸來。林尚沃的身上,固然也有滾燙的熱情,他畢竟剛剛20出頭,正是血氣旺盛的年齡。對女人的慾望和好奇在內心漲滿著,似乎要鼓破心臆。但他有自己的原則。
花錢去買女人的身體是一件骯髒齷齪的事情,女人的身體可以用愛去佔有,但把女人的身體當做商品來買賣則有違法道。說得更明確一點,人身不是物件,也不是商品。用錢來買女人或賣女人去賺錢的行為,是人所能犯下的最殘忍的罪行,而犯下人身買賣罪的人來世必會生為奴隸或奴婢,以贖前罪。
這是林尚沃平生堅持的法道之一,而且並不單單侷限於女人。在他看來,靠金錢而像奴役奴隸一樣奴役他人,無異於買賣人身的犯罪行為。普天之下,人都是一種單純的存在,都是不能用錢來買或賣來賺錢的,也不是可以用錢來支配或為錢而服從的。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遠處忽然傳來咚咚的鼓聲,這是來自鼓樓的鼓聲。從元朝成為大都以來,北京就一直用擊“大鼓”的方式來報時的。每天分為12個時辰,每到時辰即擊鼓報時。方才傳來的鼓聲所報的是亥時,相當於現在的晚上九時。
鼓樓興建於久遠的古代,位於北京的肚臍部位。這面大鼓今天仍完好地保存著。因為地處城區中心,報時的鼓聲在北京城的任何一個角落都能夠聽得清清楚楚。
亥時鼓聲。這鼓聲傳出的同時,北京的各個城門都將關閉,既進不得城來,也出不得城去。儘管還有通行的自由,但這鼓聲包含著一種類似宵禁笛聲的意義。
聽到亥時的鼓聲,林尚沃心裡開始發急。
如果不趕快回去,就得在這條街上呆到天明,說不定還會遭遇難以收拾的變故。
就在這時,先頭把李禧著引到樓上的女人出現在樓梯上,走向林尚沃:“您的朋友叫您去呢。”
正想把李禧著帶走的林尚沃高興地問:“他在哪裡?”
“在樓上等您呢,請隨我來。”
女人在前面帶路,林尚沃緊隨其後,順著樓梯上了二樓。粉紅帳幔掩蓋著的內室裡有一排小小的房間,窄窄的過道滿眼是紅燈在閃動。走到最盡頭的房間前,女人停住了腳步。
“請進。”
林尚沃被女人帶著走進房間。房間裡黑乎乎的,同樣瀰漫著昏紅的燈光。房間的一個角落裡放著一張中式床,旁邊是一張小桌,桌上有一個小碟,碟裡盛著葵花籽,那是供客人無聊時剝來吃的。
“我的朋友在哪裡?”林尚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以戒備的眼神盯著女人問。
“馬上就會來的,”女人漫不經心地回答說,“請在這裡稍候,馬上就會來的。”
女人再次消失。林尚沃焦躁不安起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一準是出了什麼事。如果是李禧著要見自己,何必把自己叫到這隱秘的內室呢?
林尚沃摸了摸藏在腰際的匕首。客商們有個習慣,出門在外往往身藏武器,以備不測,萬一遇到危急情況,不得不拔刀相向,好歹拼條活路。林尚沃做著深呼吸,不敢放鬆自己。
就在這時,對門那邊傳來腳步聲。
林尚沃大吃一驚,想不到身後居然還有門。從前門走出去的女人從對面出現了,而且還帶了另一個人。見林尚沃驚詫不已的樣子,女人嬌聲低語,似乎想撫慰林尚沃緊張的心情:“您的朋友給您送來個姑娘。”
女管家用手指指隨她一道出現的女人:“大概是不好意思只顧自己痛快,您的朋友讓我給您也帶來一位姑娘。錢,您那位朋友已經付過了。”
“我的朋友在哪兒?”林尚沃無可奈何地問。
女管家搖著扇子笑道:“他正在一個地方快活呢!說是等天明瞭,明天早上再和您相見。”女人似乎不願再多說什麼,打住了話頭:“客人已為這姑娘付了錢,明天早晨之前這姑娘就歸您了,要幹什麼隨您的意吧。”
說完,女管家徑自離去。
真是荒唐。林尚沃竟然被安排與女人合房。現在,不管喜歡還是不喜歡,必須要和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在一個屋子裡過夜了。房間是供一個人用的,用中國話說就是“單間”。房間很窄小,和一個年輕姑娘呆在一起,動動身就得肌膚相接。房間裡擺著一張中式床,床上並排放著兩隻枕頭。
女人呆呆地站在房間的正中央,彷彿在等候主人的命令。
“坐吧。”
林尚沃不想讓女人就那麼站著,輕聲對她開了口。女人坐到了床上。直到這時,趁著屋外透進的一絲紅光,才看清了女人的面部輪廓。
一時間,林尚沃彷彿停止了呼吸。
熹微紅光中露出的女人的那張臉,是一個天下絕色美人的臉,一張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美人臉。
後來,林尚沃在《稼圃集》中對這個女人作過如下的描述:
“……早年的中國正史將楊貴妃描寫成為一個‘姿色豐豔’的絕世美女,唐朝大詩人李白將楊貴妃比作‘盛開的牡丹’,白樂天則以楊貴妃為主人公作《長恨歌》,但我那天見到的那個女人,恍如楊貴妃再世……”
關於這個女人,林尚沃在晚年編篡回憶自己的過去的《稼圃集》時作過這樣簡短的告白。在林尚沃的筆下,這個女人之美豔,直逼楊貴妃,而林尚沃與她的邂逅居然是在那樣一個匪夷所思的地方,那樣一個始料不及的場合。
這女人的名字叫做張美齡,與林尚沃初次見面時正值芳齡15花季。
藉著紅燈閃爍的光亮第一眼看到張美齡容姿的那一瞬,林尚沃的心忽然劇烈地抽動。真正的天下美色決非人力所可雕琢,而是上天的厚賜。那女人的美豔容貌,只應天上見,不應地上有。
林尚沃正正經經地在床邊坐下來。
這女人絕不該是在這種地方出現的那種女人。世上萬物自有其位,一草一木乃至一塊不起眼的石頭也會有自己的位置。一塊小小的石頭尚且如此,身為萬物之靈的人難道會居無定所?
就在這時,坐在床邊的女人忽然聳動著肩膀抽泣起來。儘管女人在竭力壓制著自己的聲音,林尚沃還是憑直覺感覺出,那女人在哭泣。
女人的嘴裡還發出一種近乎呻吟的短促聲音。林尚沃仔細聽著那呻吟聲。女人抽泣著,嘴裡發出的一聲呻吟的內容居然是"救命啊!"
這就是從抽泣著的女人嘴裡發出的一聲呻吟。"救命"的呻吟,是一種絕命的泣訴。
"救命,救命啊!"女人細聲細氣地哭著,用一種微弱到難以聽辨的呻吟聲低訴著。
林尚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救命?那女人的嘴裡不會說出這樣的話吧,我可不是能救她出水火的人,我只是一個行商,一個匆匆來去的過客而已。
林尚沃覺得自己應該首先讓女人鎮靜下來。他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開水。中國人有個習慣,經常備有燒好的開水以便沏茶來喝。
林尚沃在茶杯裡放了些綠茶,再倒進一些開水,房間裡馬上瀰漫起茶的清香。
"小姐,"林尚沃語聲溫和地對女人說,"喝杯茶吧,這樣你的心情就會平靜些的。"
林尚沃輕輕地把手放在女人的肩上,指尖觸到了女人那裸露著的肩膀的肌膚。火一樣燙的身子!林尚沃的手只是輕輕劃過,立即感到了女人那滾熱滾熱幾乎燙手的體溫。
那一刻,林尚沃忽然意識到,不是那女人,倒是自己應該喝點熱茶平靜平靜心情。於是,他也開始慢慢飲茶。或許是林尚沃那杯茶驅走了女人心裡的恐懼,女人的肩膀逐漸停止了抽動。
"命運之夜"心思滿腹
紅光映照下女人輕啜香茗的美姿,恍若天上仙子。這樣一個美若天仙的女子,怎會流落到這酒色之地,淪為賣身賣笑的娼婦?待女人開始平靜下來,林尚沃慢慢問起。女人一聲長嘆,訴說起來:
"我叫張美齡,今年15歲,今天到大人身邊是我第一次接客。我還是個黃花姑娘。所以,大人,請您救救我,救救我吧!"
淚水,再次從女人眼中潸然而下。
林尚沃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黃花姑娘?一個年方15、從未讓男人碰過的黃花姑娘?自己竟然是她在聲色場的第一個客人?
張美齡把自己流落煙花的原委向林尚沃原原本本地細細道來。
少女出生在浙江的紹興。
紹興原是春秋戰國時代越國之都,戰敗的越王勾踐曾在這裡發誓復仇,臥薪嚐膽,念念不忘所受之辱,一心夢想著有一天向打敗自己的吳王夫差報仇雪恥。
而近代,紹興更以是中國最有名的作家和思想家魯迅(1881~1936)的故鄉而為人所知。魯迅在其作品《故鄉》中這樣寫道:
"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餘里,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去。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
魯迅筆下"禁不住心為之悲涼"的江南小鎮紹興卻有兩大名產。
其一是位列中國八大名酒之一的紹興酒,以江米、小麥以及紹興人引以為傲的鑑湖的清水釀成,有著2400年的歷史,是中國最有代表性的名酒之一。紹興酒呈赭褐色,故稱黃酒。
其二是多出美女。如果問起紹興出產美女的原因,這裡的人們會毫不猶豫地脫口告訴你,那是因此地特有的清清湖水的緣故。
美酒美人,如影隨形。
正如林尚沃在自傳中所講,絕色美人張美齡出生的地方,正是傳統的美女之鄉紹興。中國歷史上最有名的美女西施就出生在這裡。西施出生於今天的苧羅山附近一個木材商家庭,是一個無以復加的絕代美女,女人們覺得不管是什麼只要模仿西施就會給人美的印象,甚至去模仿西施生病時額眉微蹙的樣子,並因而產生了"東施效顰"的典故。
越王勾踐為救自己的性命把西施獻給好色的吳王夫差,吳王溺於西施的美色而怠於朝政,最終為勾踐的美人計所害而遭滅亡。
在今天的紹興市郊區有一座山,因為相傳西施出生在這裡而被命名為西施山。張美齡的父親是一個代代相傳的加飯酒陶罐名匠。自古以來,紹興酒被裝於一種龜樣的特殊陶罐裡並以此出名。張美齡的父親不是釀酒匠,而是一名製作盛酒的龜樣陶罐的陶工,自然也經常與酒為伍,不到40就成了一個一刻也離不得酒的酒鬼。張美齡的母親早早地因病故去,留下四個女兒和一個最小的兒子。張美齡是張家的三女兒。
酒鬼父親再也不能做活,被東家掃地出門,後來得了病,成了瞎子。可家裡別說為父親治病,就連一日三餐都難以為繼。
一天,村裡來了一夥北京商人,人們把他們叫做狐狸客。所謂狐狸客,是說他們像狐狸和野貓一樣專在背地裡做壞事。這些狐狸客花錢買了一批貧窮人家的閨女。他們只買女孩,不買男孩,價錢也是依相貌而定的。他們聲稱要把花錢買到的這些女孩送到大戶人家為妾,幫她們改變命運,但實際上,他們是一幫人販子,他們把女孩買到手,再送到北京轉賣給娼家做妓女。
狐狸客們答應出大價錢,張美齡父親被狐狸客說動了心,決定把四個女兒全部賣掉,只留下一個兒子。但大女兒年齡太大而小女兒還不到十歲,都沒能賣成,只有二女兒和三女兒被狐狸客買下。二女兒的價錢是白銀50兩,三女兒張美齡的賣身錢是70兩。酒鬼父親賣掉兩個女兒,得了一大筆錢,高興得當即跑到街面上,飽灌一頓紹興老酒。
張美齡辭別姐姐,當天即被帶往北京。一到北京,就被轉賣到有名的紅燈街大柵欄的一家妓館。張美齡天生麗質,妓館出了破天荒的高價,花70兩買下張美齡的狐狸客一轉手就淨掙了80兩。被賣到這家妓館後,張美齡第一次出面接客就遇到了林尚沃。
初到妓院時,張美齡還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麼樣的命運,直到老鴇告訴她必須接客賣身,才明白自己已被賣為妓女。
張美齡害怕極了。
一想到即將奪去自己處子之身的第一個男人,想到自己即將委身於一個出了錢的陌生男人,張美齡不禁悲懼交加,恨不得咬舌自盡。她哭訴著央求"救命",正是為了這個原因。
林尚沃聽了張美齡的泣訴,心中比張美齡還要為難,面對哀求救命的張美齡,他無能為力,愛莫能助。他固然可以在今夜不動她一根毫髮,保護她,守護她的處女之身,但過了今天還有明天,遲早她得委身於隨便哪個出了錢的男人。既然她的父親已經把她賣給了狐狸客,她就已鑽進了這個圈套,被緊緊套牢。
林尚沃默默地看著這面前的尤物。紅燈映照下女人的美姿,不啻天女下凡。這樣的曠世絕色,今後將終生難遇。今夜是第一面,也是最後一面。何況,今晚她屬於我。李禧著已經為她付過錢,把她交給了我。讓她死去活來是我的自由。
管她怎麼哭泣、哀怨,我有權擁有這個女人,儘可以要了她的處女之身。
林尚沃忽然感到一種慾望在升騰,渾身血管賁張,血液倒流。就像李禧著所描述的那種傳統中國美人,女人高高的身材,窈窕的蜂腰,美目帶淚,更添姿色。剛剛哭過一場的女人,就像一朵翠含晨露的牡丹,魅力四射。
遇到這樣的一個絕世美人,對於一個流離邊塞、困頓潦倒,隨時可能客死異路他鄉的行商來說,除卻今夜,如此良辰美景此生恐怕再難相遇。林尚沃感到了一種男人的慾望,男人的衝動。於是,他伸出自己的手,摸到了張美齡的手,並抓住了它。
張美齡的手柔軟豐腴,溫潤如玉。撫摸著張美齡的手,林尚沃感到一陣強烈的情慾,於是把手按在張美齡肩上並將張美齡摁倒在床上。張美齡的身體再次顫抖起來,嘴裡又發出那種纖細的呻吟:
"救命啊,大人,救救我!"
女人的呻吟匕首般直插林尚沃的心臟,他放開手站起身。
"你讓我怎麼來救你?"
林尚沃向女人高喊起來。難道我又有什麼力量來救你嗎?
林尚沃喝著熱茶,努力使自己沸騰的心安靜下來。
我再也不會走近她。
林尚沃決心已定。
我再也不會靠近她的身邊。
林尚沃一夜未眠。恐懼得發抖的張美齡終於因疲勞睡去,林尚沃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合上眼睛。
終於,遠處傳來了鼓樓報時的鼓聲。咚咚,咚咚,咚,咚,咚——
是卯時的鼓聲。卯時,就是現在的清晨五時。
卯時的鼓聲一響,整夜關閉的城門將再次打開,宵禁隨之被解除。也就是說,林尚沃整夜沒有閤眼,直到天亮。天亮之前,林尚沃一直沉浸在一個想法中。這個想法,成為林尚沃黑暗的人生路途上一把開門的鑰匙,一把至關重要的鑰匙。所以,這一夜對於林尚沃來講是一個"命運之夜"。
林尚沃徹夜輾轉不眠,他的腦海裡迴旋著這樣一種想法。
林尚沃15歲時,因為父親林鳳庫堅持要他無論如何要把書讀出來,就到秋月庵度過了一年的行者生活。義州之北有座山,叫做金剛山,是一座海拔僅221米的野山,但山谷既深且險。林尚沃所去的,正是這個金剛山上最小的寺廟秋月庵。金剛山上有三座寺廟,秋月庵在其中不但最小,而且位於山的最頂峰,那裡一年四季溪流不斷。但父親把林尚沃送到秋月庵,並不是因為那裡風景秀麗,而是因為這寺廟裡住著高僧石崇大師。這位高僧,是一個出了名的怪脾氣的人。
石崇大師一直居住在金剛山最小的寺廟秋月庵,終其一生從未踏出過山門半步。
遵照父親的意思,林尚沃赴金剛山,入秋月庵,侍奉石崇大師,在那裡做了一年的行者。但林尚沃只是遠遠地見到過這位大師,讀經典識文字的事情卻是石崇大師的侍者法天師傅一手傳授的。
一天,林尚沃從山上打柴歸來,正坐在岩石上觀日落的石崇大師衝他招了招手。林尚沃揹著打柴的背架沿山路向下走,見石崇大師相招,就地放下背架朝石崇大師跑去。
待林尚沃跑到跟前,石崇大師突然發問:"這手裡有什麼?"
石崇大師伸出攥著拳頭的手。林尚沃仔細打量著石崇大師的手,他全然不懂石崇大師的發問究竟包含著什麼禪機。大師居然無緣無故地伸出一隻攥緊拳頭的手,讓他猜那手裡有什麼。
石崇大師見林尚沃答不上來,又問:"這手裡有什麼?"
"不……不曉得。"
石崇大師的大手遽然抽在林尚沃的腦袋瓜兒上。林尚沃當場倒在地上,疼得幾乎要流出淚來。
"小子,連這都不知道?!小子你聽著,我還要問你,如果不知道,你那腦瓜兒還得挨巴掌,直到你明白為止。"
自那以後,每次見到林尚沃,石崇大師都會伸出拳頭問林尚沃他的手裡有什麼。林尚沃簡直被他折磨得要死,每次只能回答"不曉得",每次也只能照例捱上一巴掌,被打倒在地。
一天一天的日子,林尚沃難熬難捱得要死。
不管他怎麼躲避,每天必有一次碰到石崇大師。石崇大師每次遇到林尚沃,無論是在法堂上,還是在廁所旁、山谷裡,必定會伸出拳頭問林尚沃"這裡面有什麼"?而每次,林尚沃的回答只能是"不曉得"。接下來,照例又是捱上一巴掌。
長久的苦悶終於使林尚沃心生一計。林尚沃想出了躲過劫難的惟一辦法。於是,他故意來到石崇大師居處打掃院落。果不其然,石崇大師見到正在掃地的林尚沃,大概又起了作弄他之意,一步步向他走來。就在石崇大師走近要伸出拳頭的那一剎那,林尚沃忽然搶先把攥著的拳頭伸給了石崇大師:
"大師,我這手裡有什麼?"
真是一著出其不意的攻擊,石崇大師瞠目結舌,吃驚地連退幾步,死死地盯著林尚沃。但林尚沃已是背水一戰,退讓不得。
"你問我你手裡有什麼?"石崇大師依然是一副作弄的口吻。
"是的,我手裡有什麼?"
"如果我說不知道,你小子會把我怎樣?"石崇依然面帶笑意,雙眼卻目光炯炯地盯住了林尚沃,"如果我不知道,難道你小子還敢打我?"
"這個自然,如果大師不知道,我也會打您的。"
"打我,你想用什麼?"
"就用這掃把。"
"真的想用掃把打我?"石崇哈哈哈哈地放聲大笑,"那好。我可不能給你這小子打。那麼你就再來問我一遍。"
林尚沃直起拳頭伸向石崇,又問了一次:"這隻手裡有什麼?"
"……不知道。"
石崇笑著回答。就在這時,就好像一直在等著這樣的回答,林尚沃舉起方才掃地用的大掃帚毫不留情地向石崇砸下來。
這個石崇,作為一代禪客,不但在秋月庵,就是在整個金剛山也受到各寺廟的普遍尊敬。而一個行者,一個年方15的少年居然舞動著大掃帚向這樣一位大師的身上抽去。
石崇應聲倒下,嘴裡卻禁不住大喊:"哎喲,這小子要殺人,這小子要打死我!"
聽到石崇大喊的聲音,整個寺廟頓時像炸了窩。被驚動的僧人們從四處衝過來,看到院子裡發生的奇妙景象,都愣住了:年幼的行者高舉著掃把,大師捱了掃帚躺倒在地。僧人們連忙衝上來從林尚沃的手中奪下掃帚,一個個氣勢洶洶,恨不得合起手來把林尚沃痛打一頓。
石崇卻一副沒事的樣子,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喝止眾僧:
"都給我放手。你們這些傢伙,白吃了幾年寺裡的粥飯,尚沃可比你們這些傢伙強多了。"
他轉身看著林尚沃,一本正經地說道:"你再來問一遍。"
"問什麼?"
"就是你剛才向我提問過的那個問題,你再問一遍。"
林尚沃照石崇的話做了。攥起拳頭,伸向石崇,重複了同樣的問題:"這手裡有什麼?"
"你手裡拿的是刀。"
答完,石崇倒揹著手,消失到山中。林尚沃終於使巧得到了正確的答案。
第二天。
林尚沃在後山打了柴,正在沿著林間小路往山下走,又遇到了在岩石上觀日落的石崇大師。看到林尚沃,大師打個手勢把他召到自己身邊,待他走近,伸出手問道:"我這手裡有什麼?"
已經知道答案的林尚沃好像就在等著這個時刻,心裡美滋滋地,脫口答道:"大師手裡拿的是刀。"
"對啦,"石崇又伸出手問,"我手裡拿的這把刀,是救人之刀,還是殺人之刀?"
又是一個完全意外的問題。
又是一個讓林尚沃尷尬的提問。
林尚沃繼續過起了那隻能結結巴巴地回答"不,不知道",又從而只能被打倒在地的痛苦的日子。
直到忍無可忍,林尚沃不得不另謀一個非常手段。
"我手裡拿的這把刀,是救人之刀,還是殺人之刀?"
每次遇到石崇,大師都要拿這個問題來煩林尚沃,而林尚沃每每結結巴巴地回答過"不,不知道"之後,再捱上一頓打。於是,林尚沃打定主意,要作一個別的回答,不再說"不曉得"。
第一天,林尚沃回答道:"大師手裡拿的刀,是一把救人的刀。"
結果,他馬上捱了石崇一巴掌。倒下的時候,林尚沃心想,明天我就能夠說出正確答案了。
於是,第二天他回答說:"大師手裡拿的刀,是一把殺人的刀。"
林尚沃向石崇大師會心一笑,石崇大師手中的法杖卻衝他的身體砸下來。
林尚沃簡直絕望得要死。大師手裡拿的那把刀既非救人之刀亦非殺人之刀,那究竟是一把什麼樣的刀?林尚沃冥思苦想,不得其解。是師傅法天幫他解開了心中的疑團。法天是石崇大師的侍者,博於經典。法天也是教林尚沃識文斷字的老師,看到林尚沃苦悶愁煩,心有不忍,便對他說:
"大師每次遇到你,都要考較你,還要打你,是因為你是個法器。"
"法器?法器是什麼東西?"
"所謂法器,就是堪行佛道的人,因為你看上去有證成大道的先兆。"
"可是,師傅,這樣下去我會被打死的。我現在渾身是傷,沒有一塊好地方了,求你幫幫我,讓我別再捱打了。"
於是,法天便如此這般地把回答石崇大師的方法教給了林尚沃。
殺人之刀與救人之刀
翌日清晨,林尚沃正在燒火做飯,石崇突然而至。正在往灶中添柴加火的林尚沃見大師來臨,急忙站起。石崇伸手問道:
"我手裡有把刀,是殺人之刀還是救人之刀?"
林尚沃馬上依照法天師傅所授回答起來:"大師手中所拿的那把刀,既可以是殺人之刀,又可以是救人之刀。"
聽了林尚沃的回答,石崇沒有像往常那樣把他痛打一場,而是突然走過去揭開鍋蓋看了看,然後對他說:
"你這小子,水放少了,快添些水!"
果如法天師傅所料,自此以後,林尚沃再也不用天天受到石崇大師的詰問,自然也就免去了捱打的苦楚。奇怪的是,石崇大師所提的問題卻永遠留在了林尚沃心中,並開始蠕動、發芽。也就是說,石崇拋下的質問成為林尚沃心中活著的話題,已成為支配其終生舉止的人生哲學。
更奇怪的是,雖然不再受到石崇大師的詰問和痛打,林尚沃心中的疑團卻在與日俱增。
為什麼他的手裡可以藏著一把刀?為什麼這把刀既可以是殺人之刀又可以是救人之刀?這些話的涵義究竟是什麼?
直到在秋月庵生活了一年之後,才有了答案。
林尚沃來到秋月庵,度過了春夏秋冬四季,第二年早春時節,又要下山隨父親走北京。一年的光景,林尚沃識文斷字的功夫大有進境,一般的文章都已經讀得下,寫得出。下山前,林尚沃前往石崇大師居處,向大師告辭。石崇獨自居住在秋月庵一間最偏僻的小屋裡。林尚沃不敢踏上臺階,就跪在院裡行了三拜之禮,算是向大師告辭。
石崇就坐在房門半開半掩的屋子裡,但他對林尚沃的三拜之禮視而不見,置之不理。林尚沃行完大禮,正要退出,忽又開口說道:
"大師,我有一個請求。"
林尚沃的話顯然能夠聽到,可屋裡沒有任何回答。
"但願大師能夠把您手中那把刀拿出來給我看一看,"林尚沃知道石崇大師正在屋裡聽著自己說話:"我希望能夠看到大師手中的那把既能救人又能殺人的刀。大師,這是我最後一個請求。"
一直保持著沉默的屋子裡傳出石崇大師的聲音:
"真的嗎?你真的想看到這把刀?"
聽到石崇大師問"真的想看到那把刀"?林尚沃毫不猶豫地回答:
"我真的很想看到。"
"真是這樣的話,我就把這刀拿給你看。"石崇大師當即答應,"進來吧,我拿給你看。"
一聽大師要拿刀給自己看,林尚沃立即脫下草鞋放在石階上,跨到前廈下,推開屋門,就要一步跨進房間,走到正在打坐的石崇大師面前。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石崇大師抽冷子衝林尚沃大手一抽,林尚沃的身子就地飛向半空,打著轉轉向階石倒栽下去。見林尚沃慘叫著倒下去,原本坐著的石崇大師猛地站起身,光著腳跑了下來。"傷著哪兒沒有?"
石崇大師扶起倒在地上的林尚沃,和藹地詢問。林尚沃對石崇大師的舉動簡直大惑不解。是他把走進房間的自己一拳擊到半空一個倒栽蔥摔到地上,可眨眼間又光著腳板跌跌撞撞地跑過來相扶,還以慈悲的眼神看著自己問什麼"傷著哪兒沒有"!一忽兒殺氣騰騰恨不得要自己的命,一忽兒又態度大變伸手相扶……
正自思量,石崇大師猛不丁地大笑起來。
"你這小子!"石崇大師屈起手指在林尚沃腦瓜上來了個大爆慄,"是你要我把那把既能殺人又能救人的刀拿給你看的,拿給你看了,你還懵懂什麼!"
"可那把刀到底在什麼地方?"林尚沃氣呼呼地反問。
"剛才你不是看到了嗎?你小子捱了揍,鬧了個倒栽蔥,那是殺人之刀;我再扶你起來,那就是救人之刀。你已經清清楚楚地親眼看到了既能殺人又能救人的刀。"
石崇大師甩甩手,一邊說著一邊向屋裡走去:"如果你已經看清了那把刀,那就給我乖乖走吧!"
房門在他身後緊緊地閉上了。
林尚沃轉身下了山,結束了他在寺廟裡一年多的行者生活。但從此以後,石崇大師最後那奇特的行為卻久久留在腦際,不能有片刻釋懷。
一開始,他猜石崇大師採取那種出格的行動是故意給自己苦頭吃,每每想及此,他心裡還對石崇大師充滿怨忿。但隨著歲月流逝他漸漸醒悟,石崇大師對自己採取的行動並非要教自己吃苦頭,而是對自己有特別的愛。
"既能救人也能殺人的刀",這樣的刀,借禪家的話說就是"救人刀殺人刀"。關於刀的這一話題,多見於禪語,在我國,第一個使用這個禪語的是高麗年間的羅雄禪師。
羅雄禪師出生於高麗忠肅王年間的1320年,在他28歲的1348年3月,他遠赴當時的元朝皇都北京學習佛法,登上了求道之路。當時,北京的法源寺住著一位法名持空的大和尚,羅雄就在持空和尚之下為首座,一學就是三年。待得到持空和尚承認他已悟得正道,羅雄開始雲遊全國。
有一天,他作為遊僧前去拜謁平山處林禪師。平山湊巧正在僧堂。
"你從何處來?"
"我從大都來。"
"在大都見過誰?"
"在大都拜見過西天持空和尚。"
"持空和尚在做什麼?"
"持空和尚正在使千劍。"
"先別說持空的千劍,把你的一劍拿出來看看。”
平山斥責的話音甫落,羅雄抄起坐具高高舉起向平山和尚砸去。
平山和尚被羅雄砸來的坐具砸倒,大聲喊道:"道賊殺我!"
羅雄大師立即上前扶起平山和尚,對他說道:"我的劍,既可殺人,亦可救人。"
石崇大師以惡作劇般的口吻對年方15的懵懂少年林尚沃所說的那番嘲弄的言語,正是老祖師玄機深奧的教示。
正如羅雄大師的回答所禪示的那樣,一個人的手就是握有千把利劍的"千劍"。
人的手是一種工具,可以撫摸,可以破壞,還可以製作。它雖然不過是一把刀亦或"一劍",但這一劍的用途卻形形色色,好似一個人擁有了千把劍,可以起炊造飯,可以捏陶燒瓷,可以搖櫓駛船,也可以張網捕魚;可以播種務農,也可以賦天下名篇成天下名筆;可以飼養牲畜,也可以舞墨作畫;可以輕撫至愛女人的身體,也可以施盡百巧玩魔術……
一隻手的用途變幻無窮,如同擁有"千把刀",只有當它是"一刀"時,它才分為殺人之刀和救人之刀。一隻手可以成為"殺人之刀",同時一隻手又可以成為解人之倒懸的"救人之刀"。羅雄禪師聽了平山和尚"拿出你的一劍"的話後舉起坐具砸去,這是可以致人死地的殺人劍;趨前扶起倒下的平山和尚,又是給平山看可以救人於將死的救人劍。
石崇大師聽了林尚沃"願借既可殺人又可救人的刀一觀"的話後採取那種出人意料的突然行動,正是為了明明白白地讓林尚沃看到一個平凡的真理:一隻手,致人於死地時即是殺人刀,攙扶一個倒下的人時即是救人刀。
林尚沃坐在已經熟睡的張美齡的床邊,徹夜不眠,冥思苦想,在他心中翻騰的正是這個"殺人刀救人刀"的問題。
"我這手裡有什麼?"
林尚沃心中所想的是一把刀,一把自從那一天他在山上打完柴沿著山間崎嶇的羊腸小道下山時被石崇大師如此這般地問起,直到石崇大師開解他"既可殺人又可救人"才終有所悟的刀。正是想到了這把刀,才使他作出了攸關其一生一世的決定。
林尚沃靜靜地看著女人的樣子。大概是疲勞的緣故,女人已昏睡過去,完全忘卻了對陌生男人的恐懼。
越看越美的曠世絕色。
看著這恍如楊貴妃再世般美麗的女人酣睡的樣子,一股惻隱之情從林尚沃心頭油然生起。一夜冥思,使他原本要佔有這個女人身體的念頭早已灰飛煙滅,蕩然無存。代之而來的是,這個女人的身影正像一個令人憐憫的妹妹慢慢向他走近。
為學識字到秋月庵做行者雖然不過短短一年多的時間,但這個青年,一如石崇大師視其為法器,身上帶著一股常人稀有的禪氣。
恰如佛祖開示,面對業已入睡的女人的身姿,情慾的火焰已漸次熄滅,對幼小的妹妹一樣的憐憫之情在心中縈繞。
今夜這個女人,我儘可以不動她一根毫髮,保護她,替她守護處子之身。但過了今天,她還得像一塊肉團一樣再次被拋到一個不知為誰的陌生男人面前,無論如何掙扎,終會被毀壞,被玷汙,面對殘缺、荒蕪的人生。
石崇大師教導過我,我身上有一把既可殺人亦可救人的刀。
如果我奪走了這女人的身子,那我是在使用致這女人於死地的殺人刀;假如我保護她,我就是在使用救人刀。但事實可果真如此?僅僅保住女人平安過得今夜,怎麼能夠真的稱得上對女人的搭救?分明已看清女人行將就死的結局,卻以今夜未動她一根毫髮而聊以自慰,這與手裡又拿起另一把殺人刀有何區別?
要救張美齡,只有讓她脫離酒色場,這才稱得起救人刀之道。只有幫助張美齡脫離這家妓館,才能真正使她獲得自由。
自由之路。
幫助張美齡逃出死境走向新生的路子只有一條,那就是再買下張美齡的身子。
一夜思索,林尚沃第二天早晨終於做出了足以影響其一生一世的命運的抉擇。他決意出錢買下張美齡。
決心一下,林尚沃立即走出房間,來到一樓,單獨會見昨晚引路的鴇母。
"怎麼樣,快活透了吧?"鴇母依舊高聲嗲笑著問。
林尚沃開門見山地道出了自己的來意。他覺得,既然自己已做出判斷,就應該在自己改變主意之前快刀斬亂麻地快速辦妥。
林尚沃對鴇母說,昨晚那女人我非常中意,所以,如果可能的話,我想帶她一塊兒過活。我要把她帶回老家做妾。所以想談一談女人的身價,價錢合適就買下,不合適也就沒法子了。
聽了林尚沃的話,鴇母大吃一驚。她那誇張的表情並不是故意做給林尚沃看的。
"您要買下張美齡?"女人尖叫著,"您要買她做妾?"
女人一時沉默不語,似乎猶豫著不知該怎麼辦才好。這種事情雖然罕見,但遠非絕無僅有。混跡酒色場的放蕩客中,往往也會有一些有錢的主兒,碰到自己中意的煙花女子就出錢為其贖身,索性金屋藏嬌。但這樣一個身著異服、來自異國的外鄉人要替女人贖身,還是破天荒的事情,因此不能不叫鴇母一時驚慌失措。
"您也清楚,張美齡是個黃花閨女。昨晚侍奉大人是她頭次接客,您是她的第一個男人。張美齡不光是沒有任何男人挨身的處女之身,大人您也明白,她年輕,漂亮,是我們的第一美人。"
一時張慌的鴇母大概馬上又打起了抬高張美齡身價的算盤,搖著扇子,冷靜地應付著,一邊用犀利的眼光打量著林尚沃。這個偏僻小處的夷狄小民,是真的有能力出大價替張美齡贖身,還是在虛張聲勢胡吹大氣?
女人知道,這筆買賣不會讓她吃虧的。她從那些在窮鄉僻壤走街串巷低價買進女人轉手賣給煙花巷子的人販子那裡買下張美齡時,的確出的是上價,但上價歸上價,那不過是一筆小錢。倘若能把張美齡轉高價賣給眼前這個陌生的異邦人,那可是就地生錢,發了橫財。
那天,鴇母為張美齡所出的身價是白銀600兩。一個漫天要價,一個就地還錢,一番討價還價後,林尚沃把價格殺到500兩,雙方就此講定。
張美齡的贖身價是白銀500兩。在故鄉紹興,她被賣給人販子的時候,身價僅僅70兩,不過三五天的功夫,這個數字扶搖直上,漲了七倍之多。但不管如何,有了這筆令人咋舌的鉅款,張美齡就成了自由之身。
林尚沃當即將500兩白銀付給了鴇主。
林尚沃在北京出手紅參,共得銀1500兩,其中屬於林尚沃的一份是300兩,扣掉在柵門僱人僱車的50兩,林尚沃能夠自由支配的銀子不過250兩。這錢,是林尚沃的東家洪得柱單獨為林尚沃籌備的生意本錢。
為了支付為張美齡贖身的500兩銀子,林尚沃已經主動放棄了獨立開店經商的千載難逢的機會。
豈但如此,要為張美齡贖身,花光了屬於自己的那一份仍缺250兩,而這250兩是從必須如數交給東家的公款中借用的。也就是說,林尚沃為買下張美齡而貪汙了公款。
林尚沃不僅放棄了獨立的機會,而且犯下了作為一名商人幾乎不可想像的罪過。
3
當天早晨,林尚沃帶著自己出錢買下的張美齡走出了那家妓館。
昨晚一道來娼家的李禧著對這件事的前因後果一無所知,見林尚沃帶著一個陌生的中國女人走出,一臉疑惑地問:
"這女子究竟是誰?"
林尚沃未作任何回答。
李禧著一時好奇心起,繼續死乞白賴地問這問那,一副不問出個水落石出決不罷休的樣子。但只要一提到張美齡,林尚沃就隻字不答。
林尚沃帶著張美齡回到自己住的小客店,消息一傳開,張美齡自然立即成為同一客館的其他客商談論的話題。
林尚沃另訂了間客房,讓張美齡住進去。年輕的林尚沃一夜間究竟從哪裡弄來這麼一個美若天仙的曠世佳人?年長的客商們一再追問,林尚沃卻總是默默不應。
臨行前,林尚沃還有急事要辦。他必須去採購綢緞。當時,朝鮮向中國出口的大宗貨物是人參、黃金、紙張、牛皮之類的東西,而從中國進口的主要是綢緞、白布、藥材、珠寶之類的貨物。其中,林尚沃的主要經營範圍是出口人參、進口綢緞。
綢緞自古為人們所鍾愛,被譽為衣料中的黃金,我國也曾生產過各種各樣的綢緞,但到朝鮮時代,綢緞產量反而銳減下來。更有甚者,一些儒教學者認為用華麗的綢緞製成衣服,會產生有傷美風良俗的弊端,因而對綢緞的生產屢加禁止。
而中國的綢緞織造技術卻與日俱進,日趨華麗高檔,甚至已遠輸西域。所以,從中國進口而來的綢緞在當時的王室及兩班中引起了爆炸性需求,價錢自然也非常可觀。
林尚沃挑選綢緞別具慧眼。綢緞有多種,以紗、緞、綢為大宗,其中最高級的當屬綢緞。林尚沃花了三四天的功夫,把賣人參的錢悉數買成了綢緞。
來北京前後用了25天,歸途當然也需要這麼長的一段時間。林尚沃到達北京是在秋天的九月,如果不急著往回趕,說不定路上就會遇上大雪寒風。2030裡的歸途中最可怕的是一到10月就下起紛飛的暴雪,颳起凜冽的朔風。如果不迅速返回,就可能被凍死荒野。
在即將離開北京踏上遙遠歸程的前一天晚上,林尚沃避開眾人耳目,偷偷地把張美齡叫出來,帶她去了都一處。要了水餃,分開吃著,林尚沃開了口:
"明天一早,我就要離開北京,回朝鮮去了。"
對於張美齡來說,林尚沃就是自己的新主人。既然林尚沃花大錢買下了自己的身子,現在自己的命運當然也就掌握在林尚沃手中。而且,林尚沃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雖說沒有合房之實,但畢竟有過一夜獨處的特別緣分,張美齡那雙望著林尚沃的眼睛裡充滿了溫情。
"所以,今晚是我在北京的最後一夜了。"林尚沃一邊說著,一邊把餃子推到張美齡面前,勸她吃飽:"今晚,也算是我和小姐度過的最後一個夜晚。”
張美齡抬臉看看林尚沃,那表情,似乎對林尚沃所說的"共度的最後一個夜晚"表示不解。
"從明天早晨起,我再也不能夠親自照顧小姐了,因為你也該回老家了。"林尚沃就著餃子喝中國酒,無法揮去心中那"在北京的最後一個夜晚"的傷感:"所以,但願明天一早小姐也趕回老家紹興。"
張美齡正在搛餃子的筷子突然停住了:"您讓我回老家去?"
"對。"林尚沃毅然決然地回答,"因為我明天一早也要回老家了嘛。"
沉默片刻,張美齡突然抬頭向林尚沃問道:"大人老家在哪裡?"
"我的老家在朝鮮。"林尚沃笑答:"在這個世界的盡頭。從北京到我的老家有2030里路,是一段很遠很遠的路,除掉夜裡睡覺,就算一天到晚一直走下去,起碼也要一個月的時間。"
張美齡馬上接過話頭:"明天一早我要隨著大人一道去朝鮮。"
聽張美齡說要跟著自己一道去朝鮮,林尚沃有些動心。可那是無法做到的。
"不可以,"林尚沃搖了搖頭,"你不能一道去朝鮮,你還是回老家吧。"
"可我……"張美齡低頭答道,"我已經沒有老家可回。為了得到錢,父親已經把我賣給了陌生人。既然父親賣了我,我和他在這個世上也就斷了父女緣分。現在,父親不再是我的父親,我也不再是他的女兒。那天晚上大人已經出錢買了我,那麼,大人就是我的新主人。我的命運,是死是活,全攥在大人手中了。所以,請大人無論如何不要拋棄我。"
剛才還在吃餃子的張美齡,淚珠開始一連串地滴落。看到這眼淚,林尚沃不由得心如刀絞。
張美齡的話也是實情。
她已經成了無家可歸的孤兒,就算回到老家,等待她的也只有她那酒鬼父親,還有再次被父親賣掉的命運。可即便是這樣,自己也無法把她帶回故鄉。像自己對妓館老鴇說得那樣,把她帶回老家做妾,這是不可能的事情。起初買下她,就是為了相救,而不是為了擁有。
林尚沃這種行為,看似貿然無算,卻出自他終生不渝的人生哲學。他的人生哲學是:小生意旨在得利,而大生意旨在得人。
這一哲學思想出自《論語》。《論語》"里仁"篇裡說,如果人們按照追逐利益的方式做事,就會招來怨忿(放於利而行,多怨)。所謂利益,就是為自己的利益,其結果必然會損及對方。既然追逐利益的行為會招來怨忿,就該舍利求義(義之與比),所謂"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向林尚沃灌輸這種哲學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父親林鳳庫。林尚沃經常聽父親講:"做生意的目的,得人勝於得利,人才是做生意能夠得到的最高利潤,信用是做生意能夠得到的最大資產。"
儘管林鳳庫自己既沒有得到信用,也沒有得到最起碼的利潤,最終在潦倒中悲慘地離開了人世,但他留給兒子的教訓卻成為林尚沃人生旅途中寶貴的法道。
商即人。
"生意就是人,人就是生意",商道的第一條是林尚沃一生恪守的金科玉律。林尚沃為張美齡贖身,使她被解救而成為自由之身,正是出於他心中"重於義而輕於利"的商道。
他傾盡所有,花掉足以使自己成為獨立門商的本錢,甚至甘冒貪汙公款之罪,救下一個女人的性命,正是為大義而舍一己之利。
但凡義舉,無論何種形式,亦不拘其大小,絕不會就那麼湮滅,而必定會結出好的果實;而不義之舉,無論何種形式,亦不拘其大小,也絕不會就那麼消失,而必定會結出壞的果實。這是一條顯而易見的真理。
林尚沃翻翻錢袋,拿出50兩銀子遞到張美齡面前:"這是我給你的餞別之禮,雖然數目不大,至少眼下你可以不必靠別人過活。假如不願回老家,那你就在這裡過吧。但一定要遠離壞人。再落入壞人手中,那時你可就真的徹底完了。"
當天夜裡。
正在熟睡的林尚沃忽然醒來,精神一振。因為天明還要趕遠路,林尚沃早早與張美齡分手道別,回到小客店睡下。大概是喝過中國酒的緣故,林尚沃頭一挨枕頭馬上鼾然入睡,忘了身邊的一切。深睡中彷彿聽到一種聲音,好像是人的腳步聲,林尚沃一個激靈醒了過來。這是客商的本能,客商們常常生活在危險之中,即使熟睡的時候也不會放鬆對四周的戒備。
有人推開房門走了進來。
分明是人的動靜,雖然那人小心翼翼,生怕驚動了周圍的人們。林尚沃悄悄地把放在枕邊的短刀抓在手中。就在那一瞬間,他那靈敏的嗅覺聞到了不速之客的味道。是一種幽香的花的味道。幽幽花香,那不是張美齡的體香嗎?
"大人。"
張美齡已經走到睡眼惺忪的林尚沃身邊,壓低聲音呼喚林尚沃。
生怕驚動四周的低聲細語。
林尚沃忽然睜開眼睛。
站在床邊的果然是張美齡。她正在脫衣服。但不是裸體,身上還穿著綢緞縫就的內裙。
"大人,"見林尚沃睜開眼睛,張美齡連忙跪坐在地,"我這樣進來是因為,天一亮就得和大人分手,大人已送我餞別贈金,而我卻未能給您點什麼。想來想去,我已經打定了主意。既然大人已經為我出錢贖身,您就是我的主人,大人就是我的先生,我就是大人的太太。"
在中國話裡,先生即是丈夫,太太就是妻子。張美齡這話是在暗示,自己和林尚沃的關係已不再是主人與下人的尊卑關係,而是丈夫與妻子的夫婦關係。
"我們是夫婦,所以我想過了,就算命中註定明天早晨分手後不知何時才能再次相見,只要今夜我們是夫妻,只要今夜我們在一起。所以我想把我的身子奉獻給大人。"
張美齡一面向林尚沃的床邊輕輕走來,一面說道:
"請不要趕我走,大人,我只想今晚與您同床共枕。"
張美齡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但已不是初次相見時的顫抖。張美齡上次是因為不安與恐懼而身子發顫,現在的顫抖卻是由於激動和羞澀。
那一夜,林尚沃是和張美齡一塊度過的。關於那一夜發生的事情,沒有任何人知道。林尚沃是出於一個男人而不是一個義人的本能佔有了張美齡的身體,還是一直保持理性為張美齡保住了處女之身,200年歲月已逝,準確實情已無從得知。
不過由前因後果來推斷,有一點非常明確,那就是林尚沃對張美齡始終是作為一個女人來尊重,作為一個人格載體而對待的。
更重要的是這樣一個事實——
天亮之際,張美齡向林尚沃問道:"您貴姓?"
林尚沃馬上答道:"我們一旦分手,反正不會再次相見的。我這一走,何時再來北京是說不定的事情,你就是知道了我的姓名,又如何能夠再相會?"
張美齡急忙用手捂住林尚沃的嘴,不讓他繼續說下去,催問道:"您高姓大名,貴鄉何處?"
"我叫林、尚、沃。"
林尚沃一字一字地說,張美齡一字一字地跟著學,然後又問:
"您府上住什麼地方?"
"我的家在2000裡外的朝鮮,在平安道的邊陲小城義州。"
躺在床上的張美齡突然站起來,開始脫自己的衣服。林尚沃被女人突如其來的行動搞得驚慌失措。張美齡一絲不掛地雙手捧著自己的白色綢緞內裙對林尚沃說:
"大人,請您在上面寫下您的名字和故鄉。"
見張美齡要求自己在她的白綢內裙上寫下自己的姓名和家鄉,林尚沃慌極了。他只是聽別人說過,有過戀情的人們在分手時,為了表示有情有意,要留下信記。在讀書人圈子裡,男人在女人穿著的裙幅或是內裙上寫下自己的姓名或是一首詠別詩,被視為一種風流。
"沒有用的,就算我寫上我的名字和家鄉,我們也是無法再次相見的。"
張美齡馬上抬起沾滿淚水的臉開口說:"我這樣做,不是為了與您再次相見。我要知道大人的名字,是為了對大人永生不忘,我要一輩子記住大人對我的恩情。"
林尚沃無奈地接過張美齡的白綢內裙,從隨身攜帶的筆筒裡抽出毛筆,蘸上墨汁。他猶豫著,不知道該怎麼寫自己的住處,也曾想到過洪得柱的門商店名,但最終還是寫道:
"義州商人林尚沃"
在白綢內裙上寫完"義州商人林尚沃"這七個字後,林尚沃再也無話可寫,就這樣算是交了差。
天一放亮,林尚沃立即離開了北京。據有關記載,此時是1801年(辛酉)9月。
2000裡的返回路程比來時更加艱難兇險,因為滿洲的九月已是冬將軍肆虐的季節,稍有意外就會凍死曠野。
九月。一行人日夜兼行,千里奔波,直抵山海關。
過了山海關,進入東北地界,已是北風呼嘯,大雪紛飛。經蘇淩河、汝陽抵遼東,已近10月。當年唐朝大軍從高句麗鎩羽而歸,與其說是敗於高句麗的兵力,毋寧說是九月後的寒流與風雪的作梗。
關於唐軍敗走高句麗的這段歷史,史籍中有這樣的記載:
"……入九月,遼東霪雨秋深,河水凍結,度一夜,凍死者不知其數。歸程無非泥濘沼澤,車馬不通。九月已雪。割街中亂草以填泥途,水深處則以車為橋渡兵馬。入十月,突起風暴,揚大雪。
軍士惟圖奔命,棄刀槍於雪路,勉行隊伍中。然天溼冷已甚,病困凍死者太半。
隊伍疾行,雖死不得入山為葬,棄荒野,為豺狼餐,群獸覓食,尾行退兵之伍不絕。……"
被暴風雪和沼澤、流行病奪去生命的士兵要遠遠多於在同高句麗打仗時戰死沙場的將士。正如這段記錄所言,遼東的寒雪是恐怖的象徵。
除了寒雪,四處尋覓食物的猛獸也防不勝防。
與寒冬與猛獸相比,還有更可怕的,那就是人。
過了遼寧進入邊陲,是一片無法無天的地界,那裡是罪犯的發配區,也是兇悍的群盜橫行無忌的天堂。最可怕的是那些匪賊,中國人稱之為"綠林"或"響馬",後來因為他們經常騎馬行動,而且騎術嫻熟,又被稱為"馬賊"。林尚沃作客商的時節,正是馬賊猖獗的時節,他們經常襲擊村落,將村民洗劫一空,甚至逢人便打,肆意殺人。
那些帶著貴重貢品的客商是他們襲擊的主要目標。在這冰天雪地、無法無天的地界裡,他們便是法,便是王。
林尚沃等客商一行五人冒著生命危險,穿越死境,10月底抵達鴨綠江畔。離開時還是霪雨連綿的八月,鴨綠江水洶湧急湍,而歸來時已是將近11月的寒冬,鴨綠江已是冰封江面。
在離開三個月後,他們總算回到了自己的家鄉,而且人人安然無恙,帶去的貨物已高價出手,需要的貨物都已拿到,儘管他們並沒有真的穿上綢衣緞裳,去時的目標卻沒有落空,也算得上"衣錦還鄉"了。
一行人砸開河冰,祭過守護鴨綠江的河伯,向關防提出回國申報。爾後,五人渡過冰封的鴨綠江,踏上了朝鮮的土地。離開時江水滿槽乘木排而去,歸來時江水冰封踏冰而回。
往返路程4060裡。
長達三個月的長征就此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惟獨林尚沃,這種艱難辛苦仍不能徹底結束,更大的痛苦與煎熬正在前面等著他。從這個意義講,林尚沃的安全歸來,正是一個更大痛苦的開始。而這悲劇的禍根,正是起於張美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