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秘密鑰匙
獲知石田先生因心血管病病倒,大約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石田先生本名李錫玄,是一位書法家和漢學家,博於金石,漢文造詣尤其深厚。要解釋鐫刻在古碑石、古器皿或古鐵塊上的金石文字,放眼當今,他算得上頭號權威,無人能與之相比。不僅如此,由於他那高深的漢文造詣,還有許多專攻歷史的學子前去求教。
我結識石田,也是因漢文的緣故。我在搞歷史小說創作,在那些資料堆裡往往會遇到一些以漢文寫就的文章,任你怎麼在《玉篇》裡查來查去,絞盡腦汁也解析不通。漢文的特徵就是這樣。但這些東西拿到石田那裡就會一一迎刃而解。他有一雙慧眼,無論是來自中國的古舊原作,還是國內編篡的古書,哪怕僅有隻言片語,他也能不假思索地道出其來龍去脈。
就是這樣一位石田,獲悉他病倒的消息後,我卻一次也沒有前去探視。
石田已年逾古稀,知識依舊淵博,思維依舊無礙,但因中風而成半身不遂之身,這對於平生專於書法的他已不啻於死亡。
平時,他最不喜歡別人把書法稱作“書藝”。他會說:“字非藝。如果字也是藝的話,寫字的人不就是藝妓了嗎?”
然後,他會說:“字,不是藝,而是道。”
從這個意義講,他是位道人。
石田是位書法名家,卻從不寫字拿來展出或出售,所以他一生窮困潦倒,但仍然悠閒自在。可是現在他中風而臥,而且據傳不方便行動的恰巧是右側,已然不能提筆寫字。聽到這樣的消息,我益發不敢前去探訪。
因為心痛。
我不願親眼見到他那右身癱瘓、舉止失控的樣子,那將令人感到悽慘!他要是不能揮毫寫字,就是生不如死的一具活屍。
然而報紙報道說石田重新拿起了筆。據說右手仍不自由,故而開始用左手寫字,而且是用整個左拳握筆書寫。
報道甚至稱,石田計劃在新春到來之際舉辦一個書法展。
如果報道屬實,這將是一個富有衝擊性的新聞。石田一生只辦過一次書法展,然而在因病魔而臥床不起、一度成為一具活屍之後,他居然東山再起,換右手為左手,改執筆為握筆,而且還要舉辦書法展。難道,這位老人真的已經老糊塗了?
見過韓基哲後的第三天,我決定前往敦巖洞,拜訪石田。
我覺得,要查出金起燮會長錢夾裡所藏的僅有10字的漢文“財上平如水,人中直似衡”的出處,只有石田可當大任。一個只有10個字的短句,除了石田,還有誰能夠道出他的典故淵源呢?
當我真的下決心要去拜訪石田時,心裡又不免對他備感歉疚和汗顏。在他與病魔搏鬥的日子裡,我沒有一次登門探視,甚至沒有打個電話表示問候。
我提著為平素喜歡喝酒的石田準備的一瓶威士忌,沿著通向石田府上的山路,一邊走一邊暗暗自嘲:石田是因酒而病的,五年了我沒有探視過一次,甚至連電話都未打過一次,可今天為請他幫忙,居然又提上一瓶酒腆顏來訪,真是厚顏無恥!
大雪連下幾天,因為天氣寒冷滿地凍結。可這一兩天氣候突然又像春日一樣變暖了,積雪開始融化,淌起了雪水。在已不再常見的韓式房屋排成的小衚衕裡,因為房簷滴落的雪水,路變得十分泥濘。
石田的家就坐落在山坡上。
那是一座韓式房屋,外表敗落的樣子一如過去。大門上掛著石田的門牌。
我習慣地去找門鈴,卻沒有,於是推門。大門似乎一直未插,應聲而開。
巴掌大的院落裡,有人在洗衣服。和推門而入的我打了個照面的是石田的夫人。
“您好,還認得我嗎?”
夫人探起身,衝我笑了笑,那張臉一點兒沒變,好像穿越了五年的時空而沒有留下任何歲月的痕跡。“當然認識,快請進,他一直在裡面等著您呢!”
夫人用手指指前廈。
動身前我已打過電話。石階上,擺著石田那看上去很眼熟的白色膠鞋。融化的雪水順著結了冰柱的房簷嘀嗒嘀嗒地向下滴著。膠鞋旁邊放著一雙高跟鞋,看來是有人先我一步前來造訪了。我脫掉皮鞋,登上前廈。屋門是開著的,我看到了裡面身著韓服的石田。
“您好,是我來了。”
一進房間,立即聽到石田那熟悉的聲音:“哦,你到了?”
我首先屈膝俯地,行拜年大禮。
以前,每到正月初,我都要到石田府上來拜年的。自從石田因病倒下後,好長時間就沒有走動了。
通向後院的雙層門大開著。石田的家坐落在山坡上,打開通向後院的門,視野霍然開闊,村落裡韓式房屋那鱗次櫛比的屋脊和遠處的城市風景映入眼簾。透過打開的雙層門,冬季暖陽如春日般洩灑而入。石田的樣子一如既往,一點兒也看不出曾在病魔手中掙扎過的痕跡,臉色也不像年逾古稀的老人,只是有些行動不便,坐著的姿勢有點不自然,說話的聲音也有些含混木訥。
老人身邊坐著一個不知來自何處的女人。女人跪坐在那裡,正在研墨。石田是那種喜歡女人的人,而且喜歡年輕漂亮的女人,但並不是貪慾好色。
“我喜歡的不是花蜜,而是花香。”
於是,石田身邊女人不斷。石田常把追隨身邊的女人稱為信徒,而那些女信徒們則稱石田為教主。
年老的妻子在門外冒著冬天的寒冷洗衣,自己卻在溫暖的房間裡讓年輕的女人坐在身邊嗅著女人的體香。見到石田這個模樣,我才切實體察出石田已從死亡中獲得了新生。
女人研墨的神情非常虔誠,看樣子是為求字而來。石田有個怪癖,一般人很難求得他的字,但如果是年輕漂亮的女人相求,他會出人意料地爽快。那女人跪坐在那裡,好像就是為了求得石田的一紙新春揮毫。地上,擺放著幾張韓紙,似乎石田馬上就要開始提筆寫字了。
“介紹一下,這是寫小說的鄭相鎮,這是我的女信徒。知道我在說什麼嗎?”
“知道的。”
女人掩口而笑,我也跟著笑起來。
“你帶來的是什麼?”
“酒。”
“威士忌?”
“是。”
“好哇,來一杯?”
“可是……”
我有些猶豫了。雖說石田是名聞天下的酒中豪客,但畢竟已度過五年半身不遂的歲月,而且起因就是酒。
“什麼可是不可是,先斟一杯來看看。”
石田已從背後的石桌上拿起一隻玻璃杯,遞到我面前。無奈,我只好打開瓶蓋為他斟上一杯。
“孩子,你也喝一杯嗎?”石田問正在研墨的女人。
“酒我可不想喝,”女人撒嬌地說道,“大白天的。”
女人掩口笑著,那意思好像在說如果不是大白天喝多少都不在話下。
石田還想親自為我斟上一杯,但像患了手顫症,抓著酒瓶的手顫抖不已,怎麼也不聽使喚。
“我自己來吧。”我為自己斟上一杯。
“來,我們喝。”
舉杯勸飲後,石田開始喝。大概是病魔的緣故,石田不再像原先那樣豪爽地仰脖而盡,而是沾唇即止。
“您身體如何?”
“好多了,不過,雞雞可大不如前了。”石田也不顧身邊有沒有女人坐著,徑自開口說道,“我看不光是身子,連雞雞也中了風。為這,還到過沓十里,去做了針灸,還是不中用。”
石田把手伸向腰間,好像立馬要脫下褲子給人看。他有個老毛病,不管什麼時間什麼場合,也不管有人沒人,就把手插到腰間撫弄性器。有一次,他讓一個女信徒坐在身邊研墨,自己居然枕著枕頭躺下,把手伸進腰間。
看那褲子抖抖索索的樣子,他一準是又在玩玩具式地撫弄自己的性器。
“您到底在做什麼呀?!”
見我以責怪的口吻問,石田滿不在乎地說:“沒做什麼,不過被花香醺醉而已。”
石田斜了一眼正在研墨的女人,接著說道:“俗話說,以眼對眼,以牙還牙,以風迎風。身子中了風,解藥還須風,而女子乃風中之翹楚。難道不是嗎?”
女人嘻嘻而笑,並不做聲。我回答道:“我可不曉得。”
石田馬上問我:“你來到底有什麼事?”
“好久不見,我給您拜年來了,順便來看看您……”
“除了這個,還有什麼事?”
石田就是石田,果有不同凡響之處。他能洞穿對方的心事。
“實際上,”我坦率地承認,“我來拜訪,是有事相稟。”
“什麼事?”
我從衣袋裡掏出錢夾,又從錢夾裡掏出那張抄有保存在金起燮會長錢夾裡的文句的便條。
“最近偶爾遇到一句話,看過後一頭霧水。”
“你最近還在寫歷史小說?”
“我不是為小說而來的。”
“拿來看看。”
我把便條遞過去。他拿起桌上的眼鏡,架在鼻子上,斜著身子讀起來。
“什麼呀!”石田把便條一丟,一副不屑的樣子。我心中一亮,事情有門了。石田有個習慣,什麼事情一旦有了把握,就會隨手丟東西。有把握就丟,被丟的對象有筆,有宣紙,有時還會是硯臺。
“你究竟想知道什麼,是文句的內涵?”
“不是的。”
“這麼說,你是知道它的意思了。那麼你這傢伙給我講講看。”
“嗯哪。”
我笑了。從石田那粗魯起來的態度上,我知道這一趟不會白跑了。目的既達,就算挨一棍子或是被潑一身墨汁,也不算冤枉。
“是不是這樣的意思——‘財物平等如水,為人正直如秤’?”
“還有。”
“還有?”
見我跟他繞,石田乾脆高聲大嚷:“瘋子!趕快滾回去吧,你這沒出息的傢伙!”
“回也得有處可回呀。”
“哈哈哈,你這瘋子。”
石田突地一把拉過正在研墨的女人的手,用自己的手撫摸起來。女人只是笑,並不想甩開。
“你到底想知道什麼?”
“想了解這句典故淵源,想知道這句話出自何處。”
“……你這小子,連這個都不知道。”
“那麼……”我又繞他,“先生知道嗎?”
“你這小子,有什麼我會不知道?!你給我說說看,我什麼時候讓你難住過?”
“真是聖恩罔極……”
“得了吧,你這瘋子,”石田甩開女人的手哈哈大笑,“這句話出自一本書,書的名字叫做《稼圃集》,書的作者後來從書中抽出自己的詩作單獨成集,集子的名字叫做《寂中日記》。《稼圃集》裡收錄的大部分是‘唱和詩’,也就是一個人賦詩後另一個人奉和而吟的詩。這句話,在作者晚年撮錄而成的《寂中日記》中也有記載。有人認為這句話是作者自己所作的詩句,也有人認為是作者去世後周圍的人們嘉其人格而作的輓詩。”
看來,中風病只穿透了石田的身體,讓他臥床不起,並沒有毀掉他的記憶和智慧。
“他是誰?”
石田反過來跟我賣關子:“我不是說過了嗎?”
“您什麼時候說過?”
“你這小子,”石田高叫起來,“我不是說過嘛,作者把自己的詩作集成一本《稼圃集》。”
“那麼,作者的名字叫做稼圃?”
“你這小子,哪有名字叫做稼圃的?!稼圃,說是個號或許還可以。”
“那麼,稼圃又是誰?”我再次問道,“作者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是那種寫詩作賦的文士嗎?”
“不止這些,”石田搖搖頭,“把平生寫過的唱和詩篇單獨成集,值得傳頌的詩作數以百計,但稼圃並不是位詩人。”
“那麼……”
我索性打破砂鍋問到底,石田卻死盯著我:“你既不識得我,我又如何識得他?”
看他的表情,沒有一絲開玩笑的意思,很認真,也很莊重:“他是道人。”
“道人的話,就是一位師傅嘍?”
“差點為僧,卻不是和尚。”
“那他是什麼道人?”
他忽然直起身子,重新拿起一度丟開的筆,蘸上墨。坐在旁邊的女人立即條件反射地鋪好紙張。石田以掌立筆,在紙上奮筆疾書。依舊是一揮而就的風格。
石田寫就的,只有兩個字。我看了看,紙上只寫著這樣兩個字:
商道。
我驚奇地望著這兩個字。
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直解起來,不就是“從商之道”嗎?但這兩個字,不是那種常見的詞彙。意指“路”的“道”字,應該是多用於宗教吧,譬如“修道”,正如石田不喜他人稱自己為“書藝人”而一定要自稱“書道人”。
我看著石田:“稼圃是商人?”
“對,稼圃是一個經商的人。”石田馬上回答。
“不過是一個經商的人,先生為什麼以道人相稱,而且還要冠以‘商道’?”
“你這傢伙,”石田突然提高了嗓門,“說起來你也是個作家,怎麼會連這也不懂?!在這個世界上,道是無所不存的。乞丐有乞丐之道,聖人有聖人之道,女人有女人之道,天空飛翔的鳥自有鳥之道。世上有什麼不可以歸於道?所以,老子早就說過‘道可道非常道’,也就是說,可以稱之為道的道不是簡單的道。這句話蘊含著這樣的內涵:世上萬物都是道的化身。其實又豈止於此,你可知道,世上最出色的扒手是誰?”
我想了又想,腦海裡卻不能出現一個合適的名字:“不知道。”
“歷史上最出色的盜賊是盜蹠。司馬遷在其所著的《史記》中把他記為大盜,說他‘性格殘忍兇暴,然部下盛讚其信義’,同時慨嘆‘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難道不是嗎?有人因為搶了別人的千元錢而被以搶劫論處,而那些起大兵、開坦克盜取了政權的竊賊,卻登上了總統寶座,或是當上了什麼部長、國會議員。”
說起當今現實,石田提高了聲音。經歷了五年的病床生活,他的舌頭還不很靈便,話音也有些木訥,但說話的力量與速度卻一如往昔。
“對盜蹠這樣一介盜賊,莊子卻稱其為聖人。一個盜賊中的小角色曾經這樣問盜蹠:‘盜亦有道嗎?’盜蹠毫不含糊地回答:‘當然,盜亦有道’。小嘍羅不理解,又問:‘竊人物事的盜賊難道還有道?’盜蹠回答說:‘世上萬事皆有道,難道盜賊就不能有道嗎?’聽了這話,小嘍羅又問:‘怎樣做才能達到盜賊之道?’盜蹠告訴他:‘既然想做盜賊,你儘管去盜竊他人物事,但如果你想成為一名大盜,有五道你一定要守好,守不好五道,你就不能成為一名大盜。’小嘍羅這才跪下懇求盜蹠:‘師傅,請您教我為盜之道!’盜蹠則告訴他……”
石田暫時打住了話頭。他的聲音並無大礙,但因為一口氣說了很多話,頗有一些氣喘。
“孩兒呀,”石田向坐在身旁的女人說道,“快去倒杯水來。”
女人拿來水,石田一口氣喝下去,重新拾起話頭:
“盜蹠是這樣闡釋為盜之道的:‘能夠在外面就推測出屋內所藏財物的,稱為聖,這是為盜必須遵守的第一道;其次,率先入戶稱為勇,是為盜必須遵守的第二道;再次,撤退在最後稱為義,是為盜必須遵守的第三道;又次,能夠預判行竊行動能否得手稱為知,是為盜必須的第四道;最後,少取盜竊所獲,公平分贓,稱為仁,是為盜必須遵守的第五道。如果不能修得這五道,絕對不會成為名揚天下的大盜’。”
石田看著我,說道:“盜蹠講,不能修得聖、勇、義、知、仁這五道就絕不會成為大道。這就是為盜之道,可稱之為‘盜道’。”
石田突地把他寫了字的那張紙向我扔過來,大聲喝道:
“你這個傢伙,一個竊人物事的盜賊都能夠有‘為盜之道’,難道說,向他人出售物品的商人就不能有‘為商之道’嗎?你方才給我看過的那個文句,作者可是一個大商人。就像一個大盜有他必守的五道,那位老人家也有自己終生守之不渝的商道。就因為這個緣故,我稱他老人家為道人。”
“那麼,他的尊號是?”
我小心謹慎地開口問。石田盯住我的臉,沉默片刻才終於回答:“先生姓林名尚沃,籍貫全州,字景若,號稼圃,是朝鮮王朝後期19世紀中葉人,出生於平安北道義州,是最具代表性的義州商人。”
林尚沃。
石田終於說出了稼圃先生的名字。在德國高速公路上死於車禍的金起燮會長深藏在錢夾裡的謎一般的字句——“財上平如水,人中直似衡”,這僅有10字的詩句,它的作者是林尚沃。如果麒坪集團企劃協調室主任韓基哲的推測不錯,金起燮會長的這個座右銘透露出這樣一個信息:金起燮會長終生景仰著一位叫做林尚沃的人物。
那天下午晚些時候,我告辭石田,離開他的府上。
石田一再挽留我吃過晚飯再走,我還是決定在天黑之前告別——如果吃過飯再走,那未免太辛苦石田夫人了。
但離開之前我對石田還有一個請求,那就是想得到石田親筆揮毫寫下的金起燮會長錢夾裡珍藏的詩句。我知道,石田是不輕易向他人許字的,即使是私人交情也全無作用。他只是意興所至,才會情願許字給人。
“請您寫幾個字好嗎?”
離座前,我猜度著石田的心情提出了請求。不想,石田竟然滿口答應,慢聲問道:“想要什麼字?”
“林尚沃的詩句,就是給您看過的那個。”
“你不過是個書蟲,又不是什麼買賣人?”
“我這麼做是有理由的,以後我會向您解釋。”
“那你研墨吧。”
我給硯臺加上水,開始研墨。我研著墨,石田一點一滴地往毛筆裡蘸墨。待濃墨飽蘸,石田起身而坐,好像用全身握筆一般使出渾身的氣力立筆作勢。我鋪好宣紙,石田以激烈的動作把筆向紙上刺下去,彷彿在用匕首直刺猛獸的咽喉。他的手在劇烈地顫抖,但正是這種顫抖,給他的字增添了一種獨特的神韻。行雲流水,10個大字一揮而就:
“財上平如水,人中直似衡。”
待一口氣寫完,毛筆一丟,石田說道:“休看短短10個字,這詩句裡藏著須彌山。這短短10個字裡,蘊含著林尚沃的商道。”
似乎已經口渴,石田端起酒杯,潤潤唇,聞聞香氣,又開口說:
“不過……”
看上去,他已十分疲倦:“在不惑之年,林尚沃曾對老母說過這樣的話。當時,林尚沃的老母親這樣問自己的兒子:‘兒呀,人家都稱你富甲朝鮮,你這首富到底有多少財產?’林尚沃回答母親說:‘母親,要說我的財富,銀錠堆起來可比馬耳山,綢緞摞起來可賽南門樓。’但又有什麼用呢?有可比馬耳山的銀錠、賽南門樓的綢緞,可如今,萬貫家財都不見,所留下的不過是一行詩而已。難道不是嗎?”
門敞開著。門外,天色漸晚,一幅冬日傍晚景象。薄薄的暮色籠罩大地,原本溫暖的空氣開始變得冷颼颼。在我們聊天的時間裡,坐在石田身邊的女人已不知何時走掉,屋裡只剩了我和石田兩人。
我再也不能坐下去了。石田看上去已十分疲勞困倦。我收起石田寫下的字,擔心它起摺痕,小心翼翼地捲起來,提在手上,走出了屋子。一直想留我吃飯的石田見我當真站起來要走,頭也不抬,故作不知,嘴裡還嘟囔著:
“走就走,留就留,隨便吧。”
“謝聖恩罔極,祝萬壽無疆。”
我按照每次拜訪石田時的習慣向石田道辭,然後,逃也般走出了石田家。
山路已黑。
路燈已亮,街上已有出來擺攤的小販。與和煦的白天大相徑庭,入夜後天氣變得冰冷,白天融化的雪水結成了冰碴,街道變得很滑。為了防滑,路面上傾倒了一些煤渣。
走在煤渣路上,一股欣喜之情湧上心頭,終於把事情弄清楚了。
今天拜訪石田終於不虛此行。
因交通事故故去的金起燮會長的衣袋裡,一隻舊錢夾成了他留下的惟一遺物,而在這錢夾裡,有一個謎團。現在,謎團終於解開,詩句的出處終於被查出。這謎一樣的詩句,原來是林尚沃的輓詩。林尚沃,一個150年前死去的名賈鉅商,遠不像其他歷史人物那般廣為人知。但金起燮會長何以獨自對林尚沃尊敬有加、心儀終生?如果不是發自內心的禮敬,金起燮會長絕不會把林尚沃的一句詩親手抄錄下來珍藏在隨身攜帶的錢夾深處的。更何況,金起燮會長還從林尚沃的“財上平如水”中特取兩字自號“如水”?
石田把不過是一介商人的林尚沃稱作道人,而且對他盛加禮讚,認為他是一名已得“商道”的聖人。石田那張嘴可是非常刻薄的,無論是誰,一經了他那張嘴,就會成為騙子加竊賊。然而他卻將林尚沃作為聖人來稱頌。那麼,金起燮會長就是以林尚沃為師表而對其景仰、心儀終生的嗎?
順著一排排韓式房屋相夾的陡峭山路走著,我內心不停地揣摩:金起燮會長如此崇敬的林尚沃,究竟該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
天一冷下來,夜空裡又飄起絲絲細雪,彷彿剛剛褪過毛的野獸長出新絨。
我把雙手插進大衣口袋裡,小心翼翼地惟恐弄皺了石田的字,沿著山路緩緩而下。得到石田如此稱頌的林尚沃,究竟該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物?他是誰?他有一個怎樣的人生歷程?
追蹤林尚沃,說不定正是追蹤金起燮人生軌跡的另一條線索。
我對金起燮遺留的謎一般的詩句引出的陌生人物林尚沃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從這個意義講,“財上平如水,人中直似衡”這僅有10字、謎團般的詩句已成為向我展示林尚沃這個人物的內心世界的秘密鑰匙。
拜訪石田大約十天左右,我從早報上讀到一篇始料不及的報道。身體剛剛有所恢復並有意在新春之際舉辦一個迎春書法展的石田,已然再次倒下並與世長辭。
在巨大的衝擊中,我回想起離開石田府上時我們之間的最後告別。那時,石田斜躺著,對我說過這樣一句話:
“走就走,留就留,隨便吧。”
我坐在前廈下,拿過放在臺階上的皮鞋,一邊穿著,一邊習慣性地像往常一樣,以開玩笑的口吻向他告辭:
“謝聖恩罔極,祝萬壽無疆。”
這竟然成了石田在這世上接受的最後一個道別。這“祝萬壽無疆”的最後一個道別如此舛謬,石田不但沒有盡享萬壽,反而在幾天的時間裡與世長辭。
石田寫給我的林尚沃的詩句,成為石田留在這個世界的絕筆。與石田分手的第二天,我到裝裱店把石田的字裝裱到匾額裡,然後掛到家中最顯眼之處。見一次不免感嘆一次:真是世間名作!而更加巧合的是,從報道上看就在將裝裱好的石田的字在家中掛起的那一刻,石田辭世而去。
在前後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裡,我失去了兩位知己,一位是麒坪集團的領頭人金起燮,另一位是平生最喜揮毫寫字的平民書法家石田先生李錫玄。這兩個人,生前從未有緣謀面,也完全沒有一絲的共同之處,是裝裱在匾額裡的石田所書林尚沃的詩句,像孕育嬰兒的臍帶一樣把他們聯繫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