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石崇大師
金剛山海拔僅有524米,並不算高,但山體陡峭,景色優美。為了區別於江原道的金剛山,人們又喜歡把它稱為”義州金剛”。從深深的溪谷中蜿蜒流出的那條河流叫”松長”,它在山下形成了一個大型水庫。水庫周圍,是一向以大米之鄉著稱的米糧川。
山中的金剛寺、天王寺、秋月庵等都是有著五百多年曆史的古寺。登山遠眺,美麗的風景盡收眼底。由於這座山大都由陡峭的岩石組成,因此又叫做”石崇山”。石崇大師就隱居在這座山上,因此按照禪家的規矩,就以這座山的名字來作為自己的法號。石崇大師一直住在秋月庵中,從未出過山門。
為弄清”戒盈杯”的秘密,林尚沃不遠千里遠赴廣州分院。回到義州後,他又立即奔赴金剛山,登上秋月庵。
30年前的一天,林尚沃離開秋月庵下山時,石崇大師曾對他說:”就這樣走吧,離開後就把這裡徹底忘掉,不要再回來了。”
這是石崇大師最後的話語。說完,石崇大師就面壁而坐,對林尚沃的最後三拜也假裝沒有看到。林尚沃心裡非常明白,如果他再去金剛山秋月庵,即使是能夠見到石崇大師,大師也會很不高興,只會用法杖敲打一頓並把他趕走。
“不要再回來了。”這是石崇大師的嚴令。正是由於這個嚴令,林尚沃身在義州,時時能夠遠眺金剛山,卻一次也不能登門造訪。
林尚沃甫從廣州分院回來,立即登程前往金剛山。這次他是執意非去不可了。他想即使遭到石崇大師的百般驅趕,也必須見到他;就算石崇大師把刀架在脖子上也必須見他。因為石崇大師所說的人生三大危機他都闖過了,並且已經從中得到了完全的醒悟。對自己的這種醒悟,他急於想要得到石崇大師的確認。從古時起,弟子若破解和感悟了師父提出的公案(即禪意),就會尋找睿智的師父給予認定,這是佛門慣常遵循的道法。此外,林尚沃還有一個仍未解開的謎,這就是”戒盈杯”的秘密。林尚沃為了解開神奇的戒盈杯的秘密,曾遠赴廣州分院找到了池老人。通過池老人,林尚沃對戒盈杯的製作者禹明玉有了詳細的瞭解,並且知道了禹明玉是為了警戒世人的慾望而製作戒盈杯的。但這些並不是戒盈杯秘密的全部。林尚沃心中自有他的想法,為了證實自己的想法,他要在再次見到石崇大師時,馬上從懷中取出戒盈杯”呼”地朝大師的臉上扔過去。正是為了能向石崇臉上扔戒盈杯,林尚沃在闊別30年後重登金剛山。
雖然時令不過是11月的晚秋,但深山中卻已進入寒冬,山中的溪谷上鋪滿了落葉。儘管已時隔30年,但山間的小路仍然依稀可見。山還是那座山,水還是那條水,松樹還是那些松樹,石頭還是那些石頭。
林尚沃從15歲起就在這山中做了童僧,跟法天大師學認字,在山中度過了一年的時光。此後,林尚沃又在義州商界破產走投無路時,回到山中去做弟子。這樣,他在這山裡所呆的時間前前後後加起來也不過三年時間。可在他的內心深處,總覺得金剛山彷彿就是他的故鄉。雖說30年後重上金剛山,但山裡的風景依然如故。常言道”十年江山變”,但過去了三個10年,金剛山仍是它原來的樣子。山仍是那座山,變化的僅是林尚沃自己。他下山後成為一名商人,並最終成為朝鮮最富有的人。
林尚沃一面登山,一面回想著往事。每到人生的重要關頭,總是石崇大師的諄諄教誨使他度過了危機。恩師法天和石崇大師使他領悟到,要從所有煩惱中解脫出來立地成佛,即使不是通過佛道,也要通過商道成為商佛。為了拜訪這兩位恩師,林尚沃在30年後重登金剛山,此時此刻,他心潮澎湃,激動不已。
林尚沃決定先去金剛寺。金剛寺與天王寺一樣都是金剛山上的寺院,秋月庵是金剛寺的一座庵。林尚沃想,在去見石崇大師前他先要拜訪恩師法天。
金剛寺仍保持著往昔的原貌,寺院的生活仍如從前那樣清苦。破落的房子、褪色的大雄寶殿依然故我。這時,林尚沃看到一個年輕的俗家弟子,大概是為準備冬天用的柴禾而進山砍柴的。他正放下背架坐在岩石上休息,此情此景,使林尚沃不禁聯想到自己和石崇大師共同度過的那段日子。
石崇大師用”死”字、”鼎”字和戒盈杯這三個秘訣將他從危機中解脫出來,並用”刀可以殺人也可以救人”的理念教會他從商的道理。林尚沃這才明白,自從他從商後,自己的商業經營中自始至終都有石崇大師在坐鎮。他清楚地認識到,在他的經商過程中無時無處不浸透著石崇大師佛理的影響。
林尚沃來到坐在岩石上休息的俗家弟子面前,合掌說道:”師父。”
那俗家弟子嚇了一跳,慌忙從岩石上下來,合掌還禮。
“法天大師在金剛寺嗎?”林尚沃也不確定自己的恩師法天在30年後是否仍在金剛寺。
俗家弟子說:”你說的是法號叫‘法天’的大師嗎?”
“是的。”
“法天大師在金剛寺,是寺裡的住持大師。”
聽了這話,林尚沃才放下心來,匆匆向金剛寺走去。
由於已進入冬季,山寺中的僧人們已經開始了冬坐禪。每年從農曆10月16日起,三個月內僧人們都要聚集在一起閉門靜修,嚴禁外出。現在坐禪已開始,因此金剛寺一片寂靜,只有幾個有任務的僧人來來往往,加之寒冬時節無人進山拜訪,整個山彷彿是一座空山。
林尚沃向宗務所走去,他想就算所有僧人都去坐禪,也會有幾個僧人在宗務所值班。坐禪時僧人有所分工,有負責煮茶的茶頭,有負責燒洗澡水的浴頭,也有負責做飯的飯頭,還有總管全部僧人的寺監。接待外來的客人是寺監的職責。寺監恰巧坐在那兒,林尚沃便上前合掌施禮,說明來意。
“我是來拜訪法天大師的。”
“法天大師是本寺的住持,現正坐禪。”按常理,正在坐禪的僧人是禁止會客的。
“我有急事,請通融一下。”林尚沃說出了自己的名字,並說自己也曾是該寺的僧侶,是法天大師的徒弟。
於是,寺監淡然地說:”請施主在此等候。我去通報一下。”
寺監走後,林尚沃呆呆地環視著寺院的前庭。就在這時,天上突然下起了霰雪。林尚沃想,這就是當年他每天早晨打掃的院子。眼前不禁浮現起他衝著石崇大師揮動掃把的情景。30年前的事就彷彿昨天發生的一般。
霰雪漸漸變大,落在院子裡,落在褪色的石凳上。儘管沒有一絲風,但雪粒仍然在空中飄舞著。
寺監回來說:”住持同意見你,請跟我來。”
林尚沃跟著寺監穿過院子向後院的樹林中走去。從開著的殿門中他看到了熟悉的釋迦牟尼像,並聞到了香火的香氣。
不知不覺間,霰雪變成了鵝毛大雪,山林樹木、寺庵都已被皚皚白雪覆蓋,變成了一片銀色的世界。樹林深處有一個小庵,大門前放著一雙草鞋,院子裡已積滿了雪。看到這雙用燈芯草編制的草鞋,林尚沃感到十分高興。恩師法天大師編制草鞋的手藝非同一般,平常有空時常用手頭的各種材料編草鞋,分送給每個僧人。他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每個人穿多大的鞋,而且做出來的鞋都非常合腳。
從小時起,林尚沃就一邊跟法天大師學認字,一邊跟他學編草鞋。但總是費盡力氣、反反覆覆才能編成一雙草鞋。後來,每逢要出遠門,林尚沃都要提前準備好幾雙草鞋以備不時之需。法天大師除了編草鞋外,還會用麻和草混在一起編成麻鞋,或用能散發香氣的香蒲草編成香蒲鞋,或用一種叫做菅草的燈芯草編成菅鞋。在大門前放著的這雙鞋就是菅鞋。
看到這雙用水田或溼地裡生長的燈芯草編成的菅鞋,林尚沃對法天大師的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大師,法天大師,”林尚沃在雪中大聲喊道,”林尚沃看您來了。”
“進來吧。”庵門豁然而開,法天大師就站在門內。雖然已過去了30年,可法天大師的面容仍和以前一樣。林尚沃行了三拜之禮。
“可喜可賀,聽來往的人說,林大人已在商界成佛。”林尚沃一行完禮,法天大師就握住他的手坐下說。
林尚沃不由得想起了他下山還俗時法天大師對自己的祝願。
“我算哪門子佛呀,大師。現在只不過是剛剛覺悟,僅僅是小孩子才學會走路。”
林尚沃靜靜地看著法天大師,30年過去了,法天大師現在彷彿是一尊古佛。
“林大人還俗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法天大師彷彿自言自語地說道,”江山都變了三變,已經過去30年了。”
林尚沃正要回答,法天大師拿起爐子上熱著的水壺,泡了杯熱茶,繼續說道:”已經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總覺得就像昨日一樣。”
法天將茶杯遞給林尚沃。林尚沃喝了一口茶,幽淡的茶香仍如從前。兩個人彷彿一時忘了要說什麼似的,靜靜地望著門外飄舞的雪花。
紛紛飄落的雪花均勻地落在所有的物體上,瞬時間天地萬物都變成了白色。看到這種情景,林尚沃不由想起以前石崇大師曾給自己講過的一個悟禪的故事。
古時候,有位龐居士拜訪藥山師父後正欲離去,藥山師父讓一個禪客去送他。兩人剛走出寺門就下起了大雪,這時龐居士觸情生情,不禁說道:”好雪片片,不落別處。”
聽到龐居士的嘆息,這個禪客問道:”那麼雪花應該落在什麼地方呢?”
聽了這話龐居士打了他一耳光,說:”你雖有眼睛,卻像個瞎子;雖能說話,卻像個啞巴。”
乍一看雪花好像隨便落在什麼地方,但所有的雪花落下後,卻使整個世界變成了一個銀色王國。這裡面蘊含著某種禪意,石崇大師給林尚沃講這個故事,目的就是要他明白這個禪意。石崇大師講完故事後還說:”世界萬物,專找不應該落腳的地方落腳的也只有人。”
林尚沃喝著茶,靜靜地回憶著小時候石崇大師講過的這個故事。
“只有人常常想往高處走、好處走,而一旦落腳就不想他處。因此,人連雪花都不如。”林尚沃喝著茶看著法天大師笑著說:
“30年過去了,雪花仍像從前一樣不落別處,大師。”
法天大師一下子明白了他話裡的意思,兩個人相視大笑起來。
“大人來訪有什麼事嗎?”長時間的沉默後法天大師突然問道,”大人於公於私,繁務纏身,想必無事不登三寶殿。”
林尚沃把珍藏在懷中的戒盈杯拿出來放在桌子上,說道:”我來金剛寺就是為它。”
“為這個東西?”法天大師靜靜地看著林尚沃拿出來的戒盈杯自言自語道,”這不是師父曾用過的茶杯嗎?”
“正是,大師。”
“師父很久以前曾用過這個杯子,但後來不知去向了。”法天大師從小時候起就侍奉石崇大師,對師父用過的東西自然都非常熟悉。
“是的,大師。”林尚沃回答道,”我下山還俗時,大師將他這個茶杯送給了我。”
“噢,原來是這樣。”法天大師往林尚沃的杯子裡添了些熱茶,而後又自言自語道,”難道大人大老遠來到此深山中,就是為了這個破碎的茶杯?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我是為了把這個茶杯還給師父才來的。”
“你說的師父,”法天大師滿斟一杯茶,稍作停頓,又說,”指的是誰?”
“是石崇大師。這個茶杯原來的主人就是石崇大師,因此應該還給他。另外,在還給他之前,我還有些話要問,因此就找來了。”
聽了林尚沃的話,法天沉默了半晌,然後往自己的茶杯裡倒了些茶水,默默地喝著,直到喝完一句話也沒說。
沉默良久,法天開口說道:”大人永遠也無法將這個茶杯還給石崇大師了,而且就算有話要問也永遠不能問了。”
“這是什麼意思?”林尚沃無法理解法天大師的話,連忙問道。
“本以為大人應該都知道了才來的,看來您好像什麼都不知道。”
“什麼?”林尚沃有點兒發愣地問,”您說什麼應該知道,應該不知道的?”
“大人,”法天低聲說,”大人晚來了一步。你想拜見石崇長老,返還這個杯子,應該在兩個月前來。至少在兩個月前來,你才能拜見石崇長老。”
“那麼,”林尚沃彷彿意識到了什麼,連忙問,”那麼,難道石崇長老他……”
“是的。”法天點頭道,”石崇長老已經圓寂了。所以說大人遲了一步。”
林尚沃全身像洩了氣的皮球似的沒有一點兒力氣,一鬆手,手中的杯子突然掉到地上摔破了。他兩眼默默地望著窗外雪花紛飛的原野。過了好一陣兒,他才想確實來晚了,遺憾的是自己在石崇大師圓寂之前,未能見他一面。本想30年後當著大師的面,把戒盈杯還給他,並好好地感謝他,可如今這個夢也隨之破滅。
“大師是突然圓寂的,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也沒有什麼病痛。”
忽然,一個念頭在林尚沃的腦中閃過。若如法天師父所說,石崇大師在兩個月前就圓寂了,這不太巧合了嗎?戒盈杯被摔破的時間不正與石崇大師圓寂的時間大致相同嗎?戒盈杯不正是兩個月前被摔破的嗎?不僅被摔破,而且從杯子的破損處還流出了鮮血。備邊司趙相永認為杯子附有鬼魂,使勁地把杯子扔到了院子裡。在酒宴不歡而散後,林尚沃和樸鍾一在昏暗的院子裡找到了這個杯子。杯子被摔破了,杯子的破損處還流出了鮮紅的血。一想到此,林尚沃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石崇大師具體是何時涅磐的?”
“是九月初……”法天慢慢地回答道。
“請稍等。”林尚沃慌忙打斷法天的話,並掐著指頭算起來。郎官趙相永究竟是什麼時間到我家去的呢?他搜腸刮肚地尋思著。片刻後,他想起來了。
“那麼,石崇大師圓寂的日子是不是九月初二?”
“是的。”法天淡淡地答道,”石崇長老涅槃的日子正是九月初二。”
“幾時幾刻?”林尚沃又掐起了指頭開始計算。酒宴散席,戒盈杯被摔破,趙相永拂袖而去的時間是晚上戌時,相當於今天的晚上七時至九時。
“我想,石崇大師涅槃的時間應該是丙申年九月初二戌時?”
面對林尚沃的提問,法天微微一笑說:”大人連石崇長老圓寂的事都不知道,怎麼能準確地推算出長老圓寂的日子?並且還能準確地推算出具體的圓寂時刻,真是神了!是啊,大人,長老是丙申年九月初二戌時涅槃的。”
法天又給林尚沃的茶杯添了些茶水,然後自言自語道:”那天晚上,石崇長老突然叫人敲鼓,有個師父趕忙‘咚、咚、咚’敲起鼓來。聽到這突然響起來的鼓聲,僧徒們非常吃驚,都急忙跑到秋月庵。長老躺在秋月庵裡,見弟子們都來參拜,就對弟子說:‘扶我起來。’”法天平靜地繼續講著:
“弟子把長老扶起來後,長老就以平時參禪的姿勢打坐,並突然說道:‘今日我去也。’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又無病,身體很健康,怎麼突然要說走呢?迷惑不解的弟子問道:
‘您什麼時候去啊?’
長老說:‘稍後就去。’隨後,長老微微地閉上眼睛,開始捻動手中的佛珠,嘴裡不停地發出‘無,無……’的聲音。
弟子知道長老一生就這樣打坐參禪,只得以焦灼的心情靜聽著。因為長老說要圓寂,弟子專心等候接受長老的‘臨終偈’。所以,靜候在一旁的弟子問:
‘師父,您想說出臨終遺言嗎?’
聽見此言,長老睜開眼睛說:‘都是夢中。難道還要讓我說些夢話再離去嗎?人死方能夢醒!難道還要讓我說些無用的廢話嗎?此生我一直都在說些無用的話啊。’
儘管如此,弟子仍然給長老拿來了墨與筆,並且說:‘雖然長老即將仙逝,可弟子們不是仍在夢中嗎?’
於是,長老提筆這樣寫道:
‘七十餘年遊夢海,今朝脫殼返初源。
千古旅情百代事,浮雲起滅月虧盈。’
寫完‘臨終偈’後,長老又靜靜地端坐著開始捻動手中的佛珠。見長老這樣靜靜地坐著,弟子問道:‘師父,禪意還活著嗎?您還健在嗎?’
但是,長老一句話也不說。突然,他口吐鮮血,舉雙手為金剛印,端坐著魂歸天堂。
幾天後舉行了遺體焚化儀式,並進行了‘起骨’活動。令人驚訝的是在長老的骨灰裡竟發現了三十餘顆晶瑩剔透的舍利子。”
法天就這樣自言自語、簡要地把石崇大師圓寂的經過敘述了一遍。
儘管如此,對林尚沃來說,大師圓寂的事卻彷彿就發生在眼前,歷歷在目。就在戒盈杯被摔破並流出血的那一瞬間,石崇大師自己也口吐鮮血,停止了呼吸。
林尚沃一邊默默地喝著茶一邊這樣想著。石崇大師知道戒盈杯何時被摔破,甚至也知道杯子被摔破之時就是自己臨終之日。他密切關注著林尚沃的命運,因此,他知道戒盈杯能使林尚沃擺脫人生中最大的危機,並且還預見到杯子在林尚沃那兒要被人摔破,杯子被摔破的瞬間就是自己生命結束的時候。與此同時,他還通過戒盈杯關注著自己的命運。
就在此時,林尚沃的腦海裡又浮現出戒盈杯上刻的那八個字:”戒盈祈願,與爾同死。”杯子在被摔破時八個字中”與爾”兩個字已被摔掉,那麼”與爾同死”不正是意味著”杯子被摔破之時,我將與其同歸”嗎?所以,石崇大師就在杯子被摔破流血的瞬間,自己也流血圓寂,這不正也印證了杯子上印刻的讖語嗎?
“師父,”林尚沃突然抬起頭來問法天,”有件事我想問一下。”
“什麼事?”
“您能告訴我石崇大師的俗名嗎?另外還有,您能否告訴我大師在入佛門前究竟是幹什麼的?”林尚沃感到自己所提的問題未免有些荒唐。可儘管明明知道自己的問題有點兒愚蠢,但此時此刻也只能這樣問了。
面對林尚沃的提問,法天沒有回答,只是慢慢地往空著的茶杯裡倒熱水。在沉默一陣後他答道:
“大人,你不知道僧人的過去就是前生嗎?不是誰都明白僧人的俗名和過去只不過是昔日的舊外殼嗎?”
法天的話是對的。出家後皈入佛門,凡塵世間的一切都只不過是前生往事。林尚沃一杯接一杯地喝著茶,一邊思索著。雖然法天不願意告訴石崇大師的俗名以及他入佛門前所從事的職業,但林尚沃卻已經知道了這一切。石崇師父就是禹明玉,是池老人的養子。
禹明玉是當代燒製白色匣燔瓷器的第一名匠。他的一生坎坷不平,充滿了挫折與不幸。可他享盡了各種名譽和快樂,曾沉迷於美酒與女色,並且作為藝術家達到了藝術的盡善盡美,實現了一個陶工人生中的所有目標。但是,就在他製作完旨在限制慾望的戒盈杯後,他離開了養父池老人,來到義州的邊境小村隱居。他隨身攜帶著戒盈杯,放棄原名”禹明玉”,改叫”石崇”。他不願再做什麼當代最著名的陶工,而是選擇了遁入空門,削髮為僧。他拋棄了前生所有的”業”而要開始新的人生!這才是他不願回家的真正原因,儘管他的養父池老人望眼欲穿地盼他迴歸。
林尚沃剛從廣州回來就登上了闊別30年的金剛山,目的就是要拜訪石崇大師,詢問其前生之事,並歸還戒盈杯。而沒想到自己來遲一步,就在自己要問石崇大師——不,禹明玉前生之事之前,正如他製作的戒盈杯的文字所預言的那樣,他已經停止了呼吸。
“大人,”法天面帶微笑說道,”你專程來歸還石崇長老的杯子,看樣子只能原路下山帶回去了。以小僧之見,長老是把這個杯子當成衣缽傳送給大人的。”
一會兒,他又接著說道:”你就收下吧,大人。看起來,已圓寂的石崇長老的本意是通過杯子把衣缽傳授給你,收你為受法弟子。你就遵循這一‘奧旨’,明哲保身,覺悟成佛吧!南無阿彌陀佛,觀音菩薩保佑。”
那天晚上,林尚沃親眼目睹了石崇大師圓寂前留下的”臨終偈”。一般的”臨終偈”大都是由長老口授,弟子書寫記載下來,而石崇長老的”臨終偈”卻是他本人親自書寫的。筆跡蒼勁有力並且字裡行間洋溢著仙氣,一點兒也看不出要去世的痕跡。就在看大師書寫的”臨終偈”的瞬間,林尚沃確信:戒盈杯上雕刻的文字與眼前的文字同屬一種字體,分明是出自一個人的手筆。尤其是詩句”千古旅情百代事,浮雲起滅月虧盈”中的”盈”字與戒盈杯上刻的”戒盈祈願”中的”盈”字,字體完全一致。這更進一步證實,石崇大師本人就是當代最著名的匠人禹明玉。
林尚沃在金剛寺寮舍齋逗留了一天。其原因是白天下了一場大雪,山路被封,林尚沃應法天之邀沒有下山。此外,30年來自己也迫切希望能在金剛寺裡留宿一夜。
夜深人靜,萬籟俱寂,林尚沃因種種感懷而難於入眠。正如自己所料,石崇大師就是禹明玉。他想著石崇大師贈給自己的神器——戒盈杯把他從人生的危機中解救出來的恩德,又想及自己尚未報恩師父就仙逝,唏噓不已。
林尚沃站起來,打開房門走出房外。暮色已深,風雪已停,天氣轉晴。白天的一場大雪,使萬里江山變成了一片銀色世界。在寧靜明潔的夜空,一輪圓月從東方升起,散發著皎潔的清輝,就彷彿白天從未陰過天、下過雪。在皚皚白雪上,月光在流動,黑夜宛如白晝般明亮。林尚沃慢慢走到大雄寶殿前,殿門開著,裡面燭火通明。釋迦牟尼佛像前香火仍繚繞不息。林尚沃脫下鞋,走進殿內。他虔誠地在佛祖像前跪坐下來,開始回憶起自己下山後在娑婆世界(指凡世)30年人生的風風雨雨。
他感悟到30年的歲月猶如一場夢匆匆掠過。就像石崇大師的臨終偈所說的遊”夢海”一樣,人生一切只不過是往昔的外殼,興亡盛衰百代之事也如同過眼煙雲之雲起雲散,或如天上明月之陰晴圓缺,到最後都化為烏有,一切成空。
林尚沃面對佛祖佛像開始跪拜,他決心要跪拜1000次。30年前,他在這個寺廟裡修行時每天都要對佛跪拜108次。人的一生,有88種”見惑”和10種”修惑”。其中,前者指的是隻要醒悟就能消除的煩惱,而後者指的是即使醒悟也捨棄不了的煩惱。若再將人擁有的本能的貪心、憤怒的嗔心以及愚蠢的”痴心”等10種根本性的煩惱與上述煩惱合算起來,人的一生中共有108種煩惱。儘管人們明白追求金錢和權力、名譽與女人的慾望難以全部實現,但在心裡卻總是難以割捨。因此,為消除種種誘惑,有人奉勸每天要對佛跪拜108次。這種修行方法就如同擦拭鏡子上的灰塵、在砥石上磨礪刀刃一樣,通過一一地反省自己的煩惱,對佛跪拜108次,是謂”修道斷惑”,通過這種修煉,各種煩惱就會一點一滴地慢慢消失。
在往事的追憶中,林尚沃開始拜佛。但事與願違,身體已大不如從前,才跪拜了百餘次就開始出汗。沒過多久,他已累得大汗淋漓。拜到五百多拜,已不能控制自己精疲力竭的身體。
但他咬緊牙關,極力控制著,並在心中暗自激勵自己:現在就後退是絕對不行的。
林尚沃使出全身力氣五體投地地跪拜著,身體開始疼痛起來,並難以再堅持。全身各處針扎般疼痛,關節也彷彿斷了一樣。身上的汗像雨水一樣流淌,膝蓋也已經磨破。每一次跪拜,他的嘴裡不停地發出聲音:
“691、692、693……”
可就在不知不覺的一瞬間,身體已不再感到疼痛,自己進入了一種如同無我之境的昏迷,身子也飄飄欲仙。他感到自己立即就要倒下,但又覺得如果倒下去就再也起不來。他繼續咬緊牙關並鼓勵自己:絕不能就此倒下。
最後,他竭盡渾身的力氣:
“996、997、998……”
終於,他完成了1000次禮拜,癱倒在地上,半晌爬不起來。他的雙膝、兩肘和臉就那樣扭曲著俯伏在地上。在感到全身溼透的同時,他也感到一種溫熱的液體沿臉頰流下。他後來才意識到這不是汗水而是熱淚。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流淚。心裡既不悲傷,也不痛苦,怎麼會流淚了呢?趴在地上痛哭流涕的他這樣尋思著。
就在此時,忽然,法鍾開始鳴響起來,打破了拂曉的寧靜,到了僧人們早晨拜佛的時候了。
聲聲鐘聲催醒了一度歸於寂靜的世間萬物。林尚沃在完成了1000次跪拜後,由於過度疲勞,就那樣趴在地上傾聽著這聲聲鐘聲。
鐘聲,肅穆的鐘聲。只要聽到這佛剎鐘聲就能忘卻凡塵的一切煩惱,增長智慧,逃脫地獄,拋棄三界輪迴的一切,圓滿成佛。就在聽到鐘聲的一瞬間,林尚沃突然站了起來,不再感到一絲昏眩,眼前的一切似乎忽然變得清澈明朗,心頭湧現出一陣欲翩翩起舞的喜悅。突然,他獨自哈哈大笑起來,看上去活像個神經病人。
唐朝聖僧臨濟說過:”見佛殺佛,見僧殺僧。”正像臨濟所說的,林尚沃遇見了石崇並最終”殺”了石崇。換言之,他是踏著石崇的生命才逃脫了人生的一劫。
這天早晨,聽著鐘聲的林尚沃變得大徹大悟,他還用一首詩表述了他當時的感覺。這首詩後被收錄在他編寫的《稼圃集》裡,詩名為《秋月庵晨鐘》,詩的內容是:
野村喔喔呼更鳥,山寺隆隆報曉鍾。天風欲破人間夢,引下千層萬丈峰。
林尚沃想通過面對釋迦牟尼像跪拜1000次來報答師父石崇的恩德。跪拜完後,他從晨鐘中得到了大徹大悟。而正是通過這份大徹大悟,他也最終”弒殺”了石崇大師。林尚沃不僅破解了石崇留給他的戒盈杯上的讖語,而且還破解了石崇的禪言:
“這個杯子不但會幫你擺脫你人生的最後一個危機,還會使你成為空前絕後的鉅富。”
謎一般的石崇的遺言。在報曉鐘聲裡,林尚沃徹底地破解了戒盈杯蘊含的”變成空前絕後的鉅富”的偈語。
在這首詩裡,林尚沃以偈語的方式,表達了他從痴夢中醒悟、沐浴天國之風的感受以及自己對沖破層層纏附於身的凡塵業障的感悟。從這個意義上說,這首詩是一首歌頌感悟佛理的”悟道頌”。
聽著報曉的鐘聲,林尚沃還感悟道:”賢者博學眾長,強者戰勝自我,富者自我滿足。”因此,石崇師父所預言的成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鉅富”,不是指林尚沃今後要成為商賈中的甲富,而是預知林尚沃通過感悟慾望有限、節制慾望而實現的自我滿足的”自足”,才真正是他變成天下甲富所應遵循的商道。
林尚沃曾錯誤地感到自己的商業、自己的財富全都是自己應占有的私物。因此,他常常得不到滿足。已擁有了”九個”,還想再得到”一個”以圓滿地佔有”十個”;即使是最終已擁有了”十個”,欲壑之心卻仍難以填平。有時,”十個”都擁有了,還差”一個”也不滿足。總而言之,人是擁有了”十個”還想佔有另外”十個”、佔有之慾永遠也滿足不了的生靈,他被”千層萬丈”的慾望所俘獲。
瞬間,林尚沃醒悟到,自己的商業和自己的財富並不是自己必須擁有的,它們都是身外之物。
耳聞清晨寺廟的聲聲鐘鳴,林尚沃開始深思熟慮起他今後的人生道路該如何走。在一番思考後,他的眼前浮現出三條供自己選擇的道路。他明白,這些道路是無法迴避或繞開的,是自己必須走的”無路之路”。他也明白只有自己走完這些”無路之路”,他才能成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鉅富”,成為商佛。決心既定,他點燃一支香插於香爐,雙手合十,對著菩薩自言自語道:
“佛祖在上,我現在要走三條路。儘管我深深知道這剩下的三條路旅途艱難,但仍望佛祖保佑我,拋棄執著的慾望,走完這些‘無路之路’。南無阿彌陀佛,觀音菩薩保佑。”
當天下午,林尚沃離開了金剛寺。在離開之前,他跟著法天師父來到秋月庵,瞻仰了石崇大師的舍利子。舍利子被放在專盛舍利子的盒子裡,這些”碎身舍利”是在焚化大師的遺體後從骨灰裡撿回來的。照法天師父所言,石崇大師的舍利子一共三十餘顆。它們當中有的像黃金一樣閃閃發光,有的似珍珠散發出不可名狀的各種各樣的光彩。
林尚沃默默地看著石崇大師留下的舍利子,此時此刻,他的心情錯綜複雜,思緒萬千:都到哪兒去了呢?能製作出天下獨一無二的雪白的”匣燔”瓷器的禹明玉的本領消失到哪裡去了?能製作號稱天下神器、控制人的慾望的戒盈杯,同時又與其一起離開凡塵的石崇——當今世上活佛的靈魂,又歸於何方?感悟到人生本來就沒有”有與無”、”生與死”、”來與去”的禹明玉——不,石崇就這樣僅僅留下幾顆玲瓏的舍利子而消失得無影無蹤?
走在山間被白雪覆蓋的彎彎小路上,林尚沃的腦海裡不斷清晰地浮現出自己抉擇的”三條路”。現在,擺在眼前的也僅僅只有這些了,那就是沿著這三條路毅然決然地走下去,讓自己的決心付諸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