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造反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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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祖11年,也就是1811年的12月18日,洪景來率領的革命軍二千餘人終於從位於多福洞的大本營出發開始進軍。革命軍將領陣容如下:
平西大元帥洪景來總軍師禹君則
幕祝金昌始
先鋒將洪聰珏
先鋒將李濟初
後軍將尹厚驗
都總管李禧著
副元帥金士用
對於這樣的安排,內部還是有一些不滿的,但這是大元帥洪景來的決斷,所以也沒有人敢於表示異議。不滿主要來自禹君則和金昌始,他們認為血氣方剛但有勇無謀的洪聰珏難以擔當先鋒將的重任,但洪景來卻堅持按原計劃行事。
黃昏傍晚時分,革命軍在多福洞前川流不息的大寧江江心小島舉行誓師大會。洪景來身穿大元帥服登上祭臺,祭過天地,幕祝金昌始開始宣讀檄文。這篇檄文被後人認為是檄文中的傑作,其內容如下:
西北地方自箕子、檀君時代起便已名揚天下,很久以來,其衣冠文物便已光芒四射,即便是在經歷了壬辰、丙子兩次國難後,其成就仍難以泯滅。壬辰倭亂時期,這裡曾湧現過有再造之功的襄武公、月浦等一干才士,朝廷卻不重視他們,甚至連權門世家的奴婢也蔑稱西北人為“平崽”。四百多年已逝而這種局面沒有絲毫改變,不能不使人感到憤怒。更可嘆,方今海內,純祖皇帝年少幼稚,金祖淳與樸宗慶之流欺天子而弄權柄,政事紊亂,民不聊生。而今,真人已現於宣川郡劍山日出峰下君王浦中的紅衣島,真人早年遠赴中國,修習道術,修成正果,返回朝鮮,統率十萬鐵騎,誓為東國滌汙蕩垢。但西北乃我等之故鄉,豈容他人兵馬踐踏,為救西北百姓,西北英雄豪傑義軍揭竿而起,所到之處百姓都應聽此號令調遣。
但是,12月18日起兵的洪景來大軍僅僅在五個月之後,也就是翌年4月19日,隨著定州城的陷落和平西大元帥洪景來的死亡而迅速成為歷史陳跡。
“萬古逆賊”,《純祖實錄》對洪景來只用了這樣一句話加以描述。
就在這不過五個月的短短時間內,雖然革命僅僅波及清川江以北的有限地區,但“萬古逆賊”洪景來卻在農民和平民中播撒下了反抗的火種,他們的反抗最終成為腐朽王朝走向沒落的主要推動力,這也使洪景來作為一代梟雄載入史冊而獲得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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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反失敗後,洪景來、李禧著的屍首被送往平壤,被生俘的禹君則等人也被押往平壤作為大逆罪人被凌遲處斬。這種殘酷的刑罰是首先將犯人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來或是用刀將犯人身體特定部位割傷,然後讓其慢慢受折磨卻不讓他死掉,最後再割斷喉嚨,犯人死後首級還要被砍下掛在竿頭示眾。
林尚沃因在洪景來之亂中鎮守義州城有功而被朝廷任命為五衛將。五衛將為從二品官員,是世祖三年(1457年)修改舊軍制時新設的官職,全國共設12名,為地方軍事長官,大致相當於現代的師長,林尚沃被任命為義州和全羅監營的中軍兼五衛將。從當時的情況來看,林尚沃雖說是朝鮮第一鉅富,但在士農工商這樣的嚴格等級制度下,一名商人能夠被任命到五衛將的高職,仍可謂前無古人。
林尚沃在接到五衛將任命的當天夜裡,悄悄拜訪了新上任的平安監司鄭晚錫。林尚沃非常謙遜地對鄭晚錫說:“大人,小人以卑賤之身卻被朝廷任命為從二品五衛將,真是沒齒難忘。”
鄭晚錫對林尚沃的名字早有耳聞,他不但是義州有名的商人,而且也是全國首屈一指的富豪,更為重要的是,他是一名得到當今權臣樸宗慶庇護的商人。
“過謙了,我倒以為,即使授予你正二品銜也毫不為過。”
“哪裡,哪裡,”林尚沃小心翼翼地回答,“我實在無法接受朝廷授予的五衛將銜。”
“此話怎講?”鄭晚錫一臉不解,接著問道,“你覺得憑你的功勞,得到這樣的官位還遠遠不夠,是嗎?”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林尚沃道,“朝廷授五衛將這樣高的武將官銜給我這樣一個不懂行軍打仗的商人,實在是不敢擔此重任。戰亂時期雖說做過防戍將,也只是徒有虛名,實際上真正指揮打仗的是已戰死的許杭。”
“那當然,現在誰不知元淑公的忠貞不貳?”元淑是死去的許杭的字。
“正因為如此,朝廷才追授許公為右林長,而且已有士民要求修建祠堂以永遠銘記元淑公的忠節,相信這樣會使元淑公在九泉之下得以瞑目。”
表節祠是朝廷根據平安道士民的意願準備建立的祠堂,以此來紀念在洪景來之亂中以身殉國的甲山郡守鄭時等“壬申七義士”,配享該祠堂的其他六人是許杭、韓浩遵、白景翰、林之煥、諸景、金大宅,祠堂將建在洪景來負隅頑抗的定州。
林尚沃開口說道:“正如我剛才給您說的,我只不過是一個商人,不擅行軍打仗之事,因此,皇上任命我為五衛將,實在是勉為其難,實在難以領命。但為了報答皇上的恩情,紀念元淑公等人的功績,我願一人承擔為‘壬申七義士’所建表節祠所需的全部費用。”
聽林尚沃說願承擔修建祠堂的全部費用,鄭晚錫十分高興,因為長達六個月的叛亂已使平安道破敗不堪,為募集修建祠堂的費用鄭晚錫已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但數目仍遠遠不夠。
“你連這都想到了,真不知該如何感謝才好。”鄭晚錫拍案大笑。
林尚沃小心翼翼接過話頭:“我還有一個請求。”
“什麼事,請講。”聽了林尚沃的話,鄭晚錫一臉嚴肅地問道。
林尚沃低頭道:“這真是個不勝惶恐的請求。”
“什麼事,你快說。”
在鄭晚錫的再次催問下,林尚沃才小心地說:“實在是不勝惶恐,難以啟齒,我請求為在洪景來之亂中被凌遲處斬的一位罪人收屍。”
“你說什麼?”林尚沃的話大大出乎鄭晚錫的意料,鄭晚錫著實被嚇了一跳,聲音也一下子高了起來。
鄭晚錫很清楚,參與洪景來之亂的禹君則等人將被押送平壤凌遲處斬,他們的首級將會和已在叛亂中死掉的洪景來、李禧著的首級一起掛在高稈上示眾。
“你要他們的屍首幹什麼?”
朝鮮律令,叛逆罪處死的罪囚,屍首是不許埋葬的,他們的屍體將被棄之荒野,讓飢餓的野獸吞噬,或讓飛禽啄食。
“我想埋葬他。”
四目相接,鄭晚錫定定地看著林尚沃,那神情彷彿在問這個人莫不是腦子有什麼問題。他緊盯著林尚沃的眼睛問道:“你簡直是瘋了,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你難道不知道為叛逆之賊收屍是要被以同謀罪論處的嗎?”
“我當然知道,所以我這才來請您幫忙嘛。我並不想為他舉行葬禮,只是希望得到您的許可使他的屍首入土而已,既不立墳頭也不豎墓碑,不會留下任何標記。”
“你究竟想要誰的屍體?”鄭晚錫盯著林尚沃再次問道。
“您放心,不是洪景來他們的,我只想要李禧著一個人的屍首。”林尚沃回答。
“李禧著的屍首?”鄭晚錫問道。
“對,您只要把李禧著的屍首給我就行了。”“你們倆究竟是什麼關係?”
“這個嘛,”林尚沃小心翼翼地回答道,“他曾是我的莫逆之交,我倆曾結伴到大清國做過生意。”
與死去的叛賊李禧著是莫逆之交,這個秘密極有可能會被人誤會,萬一被人告發很可能會引來殺身之禍。一般人避之猶恐不及,擔心被牽連進這樁叛亂謀逆案裡,林尚沃卻把自己與叛逆之人是朋友這種秘密很坦然地向鄭晚錫和盤托出。鄭晚錫死死地盯著林尚沃,但林尚沃臉上的表情卻絲毫不為所動。
“林尚沃真是個恪守信義之人。”鄭晚錫心中一動,也被林尚沃感動了。
“雖然他謀反犯上,大逆不道而被處斬,但對我而言,他仍然是我的朋友。依他所犯的罪行,被凌遲處斬也是理所當然的。但他也是個人,死了之後連屍首都不能入土為安,實在是太可憐了。”林尚沃小心翼翼地再次說出自己的請求。
鄭晚錫在一旁默默聽著林尚沃的話,沉默良久終於回答說:“好吧,就依你說的辦。但千萬別讓別人知道,這對你我都沒有任何好處。以後說話也要小心,千萬別將此事洩露出去,萬一被別人知道,會出大亂子的。”
第二天一早,天還未亮,懸在城門外杆頭上示眾的李禧著的首級被放了下來,雖然是一個沒有屍身的首級,林尚沃還是非常認真地將它放進一口棺材裡。當然,守衛屍首官兵的口袋裡都裝滿了沉甸甸的銀子。
所有這一切都辦得神不知鬼不覺,迅速而秘密地完成了。
李禧著的首級連同那口薄棺直接被運往他的故鄉甲山。因為甲山曾是叛軍大本營所在地,官軍已將這裡完成變成一片焦土。特別是李禧著曾經經營的那片位於山谷中的礦山更是被焚燒破壞,變成了一座廢墟。
林尚沃把李禧著的棺木運到大寧江江心的小島上,那裡曾是洪景來的革命軍起兵點燃第一支火炬的地方,也是洪景來身穿大元帥服命金昌始朗讀檄文祭祀天地的地方。
林尚沃讓兩個下人在能夠看得到湍流江水的高崗上挖了一處墓穴。正值四月下旬,被官兵縱火焚燒過的光禿禿的大地又獲得新生,到處是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象,青草綠樹綻發出的新葉格外清新茂盛,彷彿這裡不曾發生過那樣的悲劇。大寧江江水繞著小島周圍流過,發出歡快的聲音。落日時分,夕陽西下,天空中紅彤彤的晚霞把江水映照得一片火紅。不一會兒,下人們已挖好了可容棺木的大坑,林尚沃親手將棺材放了進去。怕被別人發覺而將李禧著秘密埋葬,沒有舉行任何儀式便匆匆下葬了。
林尚沃事先和平壤監司鄭晚錫約定好不留墳頭不立墓碑,也不做任何標記,因此棺材放進墓穴後只是用土埋了埋,掩上土後,林尚沃將帶來的酒灑在墳頭上。生前嗜酒如命的李禧著啊,今後又到哪裡去找你對飲呢?林尚沃坐在沒有墳頭的墳上,自斟自飲著,心裡默默回想著和李禧著在一起的往事。他每喝一杯就灑一杯酒在墳上,就好像李禧著就坐在他的對面。“來,再喝一杯。”林尚沃翻來覆去只有這一句話。一杯接一杯,林尚沃漸漸有了些醉意。天空的晚霞像是在天空中燃起了一團火,江面在夕陽映照下也染上一層血色。林尚沃默默地端著酒杯,出神地看著這一切。島上樹叢中的鳥兒貼著江面飛來飛去,似乎十分留戀這日落的景象。看見向西邊落日飛去的鳥兒,林尚沃又陷入了回憶。
那是第一次和李禧著一起前往中國,走到山海關的那個晚上,林尚沃想起死去的父親,發誓要成為天下第一大商人,這時拎著酒瓶的李禧著不期而至,聽到林尚沃的志向後對他這樣說道:
“如果你的志向是這個,那可就麻煩了,因為我的夢想也是做一個‘天下第一商’吶!看來我們兩個得有一個死掉才行,天上不可能有兩個太陽,天下不可能有兩個英雄嘛。我也想把‘天下第一商’這幾個字像山海關的橫匾一樣銘刻在我的心裡,這可怎麼辦?”
李禧著的話當然是在開玩笑。
“我們倆今天在這說的話到死也不能和任何人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要發誓。”
在林尚沃發過誓後,李禧著才袒露了自己的志向。“天下第一王”,這就是李禧著的夢想,成為普天之下第一人君是他期望已久的事情。
林尚沃像是要撫慰長眠於地下的好友,一邊用手撫摸身下的紅土一邊說:“唉,禧著,如果我也像你一樣參加謀反的話,我也會像你一樣落個身首異處悲慘而死的結局,難道不是這樣嗎?來,禧著,再喝一杯。”
因為沒有墓碑,甚至連墳頭都沒有,林尚沃只能用手抓著紅色的土塊自言自語。他將自己喝乾的酒杯又一次斟滿酒,自斟自飲,慢慢地喝著。是啊,李禧著不僅希望擁有財富,還想攫取號令天下的權力。他被凌遲處斬悲慘地死去,不是因為造反失敗,而是因為他慾壑難填。地位與名聲引起無窮的爭鬥,財富也同樣引起人們無盡的貪慾,無窮無盡的爭鬥與貪慾最終使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並引起社會動盪。因此,無知、無慾、無為這是人類理想中最高的三種品行。
林尚沃再次在空杯中斟滿酒,然後將空酒瓶扔到了一邊,將這最後一杯酒放在了李禧著的墳前。做完這一切後,林尚沃開始在墳前給自己曾經最要好的朋友磕頭。這是林尚沃最後的致意,以後不可能再來此地了。李禧著的家人已遭滅門之禍,被滿門抄斬。即使知道這墳的位置,也不會有人來這兒掃墓祭拜,即便是有人來,這裡連個墳頭都沒有,不過一年的時間便會雜草叢生,根本分不清哪裡曾是埋過棺木的地方,來掃墓又有什麼意義呢?這座沒有墓碑沒有墳頭的土堆,或許還可稱之為墳,但埋在裡面的李禧著的屍首終將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腐爛,骨肉脫離,最終化作泥土。
“好了,禧著,安息吧。”林尚沃將墳前放著的最後一杯酒潑在了那塊土地上,就這樣結束了全部的葬禮。
林尚沃的心情輕鬆了許多。他站起來,雖然喝下很多酒醉得有些支撐不下去,但心裡卻非常清醒。順利地完成了朋友的葬禮,滿足感油然而生,林尚沃轉過身來望著腳下流淌的江水,殘陽西下,烏鴉發出“嘎嘎”的叫聲飛過。
林尚沃突然想起金堤的詩:
小路漫漫石門遠,下馬已是家門前。庭院梨樹初結實,滿院芍藥已開半。石間山風喧瀑布,江雲迷漫海霧淺。向晚閒坐登樓閣,夕陽西斜送秋雁。
“安息吧,禧著,我走了,”林尚沃自言自語道,“是你救了我,是你替我去死我才能得以苟活至今。謝謝。”
夕陽的餘輝灑在江面上,林尚沃腳步踉蹌地走下高崗,一直在等候的下人們趕緊迎了上來。林尚沃想,自己與李禧著的緣分到此為止,全部結束了。但埋葬了李禧著的屍首後,難道這段因緣真的會就此全部結束了嗎?他全然沒有想到的是,他與李禧著的因緣並未就此結束,而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重新接續,這也許是他與李禧著前生結下不能割捨的緣分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