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鼎的秘密
1
純祖11年,1811年辛未年5月,林尚沃為拜會金正喜來到了忠清道禮山的金府。金正喜與家人居住的這所老宅是祖上傳下來的,據說是金正喜的曾祖父金漢辛駙馬所建,如今已然成為古蹟,完整地坐落在韓國禮山郡新安面龍宮裡。當時金正喜的父親金魯敬正在漢陽任禮曹參判任上,金正喜留在禮山老家埋頭研究金石學與書法。在北京滯留期間他曾師從當時的金石名家翁方綱、阮元兩位大師,在書法與金石方面已有了深厚的根底。
林尚沃動身來禮山前並沒有與金正喜聯繫過,金正喜突然見到千里迢迢從義州來到禮山的林尚沃又驚又喜:
“大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是在做夢吧?”
林尚沃也同樣非常高興,同金正喜北京一別不過幾年光景,但因素來敬佩眼前這位比自己年輕的青年,所以心裡一直非常想念。
幾天前金正喜去附近的麻谷寺進香,盤桓數日,今天剛好返回。說起這麻谷寺倒是與金正喜有些宿緣,他每年都要去麻谷寺住上一段時間。金正喜喜歡佛門的幽深空寂,曾將從北京帶回的翁方綱贈送的數百卷佛經全部轉贈給麻谷寺,這進一步加深了他與麻谷寺的淵源。金正喜此次之所以在麻谷寺停留這麼長時間是因為其第一位夫人韓山李氏的緣故。金正喜與李氏同歲,兩人結婚很早,但李氏不久因病去世,那年金正喜剛剛21歲。幾年後金正喜再婚,娶的第二位夫人是比他小三歲的禮安李氏。每逢前妻祭日,金正喜都要到供有前妻靈位的麻谷寺上香,即便是娶了繼室以後依舊不改其衷。第二位妻子禮安李氏和金正喜也未能相伴偕老,到金正喜晚年被流配到濟州島的時候,她已經去世14年了,生前大概也沒有享受到作為金正喜妻子的幸福,至於金正喜是否在她身上得到幸福也沒有人知道箇中的秘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對前後兩個妻子的感情是截然不同的。韓山李氏夫人的突然去世使年輕的金正喜開始深深思索著生與死的奧秘,這使他與佛教結下了不解之緣。
林尚沃立刻被領到客房解下行裝。當天晚上,金正喜在家中設宴為林尚沃洗塵,他知道林尚沃非常喜歡飲酒,準備了精緻的菜餚和美酒。金正喜本人也喜愛飲酒,兩人對面而坐,一邊飲酒一邊談笑風生。
金正喜非常瞭解林尚沃,認為他不僅是朝鮮當代最傑出的商人,而且是朝鮮的一代鉅富。朝鮮自古以來便有士農工商這種嚴格的社會等級存在,商人和農民屬於社會末流。金正喜在北京期間對林尚沃的人品非常瞭解,從心底裡尊敬林尚沃,所以對林尚沃一直以“大人”相稱。
酒過數巡之後,兩人都開始有了些酒意。金正喜首先開口說道:
“義州離禮山有千餘里路,大人不遠千里來看我,一定是有什麼原因吧?”
一聽此言,林尚沃大笑著說:
“我來這裡是因為你曾對我說過‘適千里說’,你不會忘了你在北京跟我講過的這句話吧?當時你不是說,如果有誰要行千里路,他首先必須判斷路在何方,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確定自己該從哪裡出發。今天我不幸而被你言中,心中迷惑不知路在何方。此次專程來府上拜訪,就是為了尋找路在何方。”
先前兩人在北京相遇時,林尚沃曾惺惺相惜地問金正喜,為何要隨入京使臣一行不辭辛苦到北京,金正喜當時回答說:
“古人曾經說‘路在眼前’,還說‘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可是當我走出家門時卻不知道應該往哪裡走,這使我頓時覺得前路漫漫而前景黯淡,我很想知道自己的路該怎樣走。因此,我決心一定要找一個識途的人向他請教,我來北京就是為尋找能為我指點迷津的人。為了尋找他,別說行千里路,就是萬里路我也不會嫌遠。”
從這個意義上,金正喜可以被稱為求道者,為了尋找真理可以不遠千里乃至萬里去找尋。今天林尚沃引用了金正喜當時在北京所說的話回答金正喜的問話,其實就是指自己不遠千里來找金正喜也是因為自己不知怎麼辦,特來向金正喜請教。看到林尚沃仍記得自己在北京時說下的這番話,說是為尋找出路才來的,金正喜不由得哈哈大笑。
“無論怎麼說,大人您能來到我家裡真是太好了。不過,您究竟有什麼疑問呢?”
聽了金正喜的話,林尚沃並未馬上開口回答,而是從腰間掏出一個錦囊,石崇大師親手所書、幫助他度過第二次危機的秘訣就在這錦囊之中。金正喜停止飲酒,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林尚沃的舉動。林尚沃解開錦囊的帶子,從裡面取出一張折了又折的紙,然後小心翼翼地一層層把它展開。當這張紙最終完全展開時,石崇大師的墨跡便赫然露出。
卻是單單一個“鼎”字。
一直默不做聲的金正喜首先開口說:“這是誰的墨寶?”
林尚沃回答說:“這是我很久前的一位長輩為我寫的字。”
聽了林尚沃的話,金正喜說:“這不是普通的字體,這是禪體,一般練習書法的人是寫不出這種字的。”
金正喜一眼便窺破了石崇大師的筆致,林尚沃不得不驚歎於他敏銳的觀察力。
“登門拜訪全為此字。”
聽了林尚沃的話後金正喜流露出驚訝的神情。
“這個‘鼎’字是仿照中國古代常用的一種鍋的樣子造出來的漢字。具體來說,‘日’字也就是太陽,兩邊有兩隻耳朵,底下是兩隻腳,這種鍋很久以前是烹煮食物的主要器具,到了殷周時期,鼎作為祭祀上天的祭器又成為天子的象徵。難道大人就是為了這個字不遠千里來這裡找我嗎?”
到了這個份兒上,林尚沃索性單刀直入地說道:“我來這裡找你就是想知道這‘鼎’的重量。”
說著,他拿起石崇大師的字給金正喜看:“你知道這‘鼎’的重量嗎?”
“這麼說來,”金正喜微微一笑說,“大人您不遠千里來找我就是為了要問這鼎的重量了?”
“是這樣的。”
聽了林尚沃的話,金正喜將寫有“鼎”字的紙拿起來擲到空中:“眾所周知,這鼎的重量有時可以說是輕如鴻毛。”
紙從空中掉到地上,金正喜又接著說道:“但有時又重如泰山,甚至比泰山還要重。”
說完,金正喜突然放聲大笑,問林尚沃:“大人,你為什麼突然問起鼎的輕重呢?”
“如果我知道鼎的輕重就不會到這兒來找你了。”
瞬間,金正喜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拿起身旁的紙筆,濃墨飽蘸,提筆在紙上一口氣寫下四個字。林尚沃上前一看,原來是“問鼎輕重”四個字。
金正喜寫完後笑著說:“大人,您來問我這鼎的重量,我一定盡我所知為您解答。這句話出自《史記》中的《楚世家》。”
金正喜再次為林尚沃把酒斟滿後講道:“春秋時代,楚國出了一位明君,他就是楚莊王,名侶,是楚穆王的兒子。這位楚莊王甫即位時,連續三年沒有發佈一道政令,不分晝夜地大擺宴席,飲酒作樂,而且廣選天下美女充實後宮,每日只沉溺於酒色。曾有大臣進諫,但楚莊王砍了他的頭,並下令再進諫者殺無赦。在他砍了那位進諫大臣的腦袋後,很久沒有人敢再批評楚莊王的舉動,也沒有人敢入宮進諫。大臣中有一個叫伍舉的人,其家世代為楚臣,他決心冒死入宮進諫。當伍舉入宮之時,楚莊王左抱鄭姬右擁越女,坐在那裡欣賞鼓樂。《史記》中對當時的情景有如下記載:
莊王問伍舉:‘你有什麼事?’
伍舉回答說:‘我來給大王獻上一個謎語。’‘那好,你說吧。’
得到楚莊王的允許後,伍舉便開始講他的謎語:‘有一隻大鳥落在小山丘上,連續三年不飛也不叫,請問大王,這是一隻什麼鳥?’”
“大人,您能猜出伍舉給楚莊王出的謎語嗎?”說到這兒金正喜嘿嘿一笑,看著林尚沃問道。
兩人都已有些醉意了,但酒興正濃的金正喜再次將酒杯斟滿放到林尚沃面前,不等林尚沃回答又繼續講下去:“楚莊王馬上意識到伍舉所說的這隻大鳥指的是自己,於是莊王便答道:‘伍舉啊,寡人知道你的謎底了,你放心回去吧。這隻鳥雖然三年不飛,但一飛便會沖天;三年不鳴,一鳴便會驚人。’”
金正喜再次一飲而盡,接看講道:“但幾個月過去了,這位楚莊王反而更加沉湎於享樂。大夫蘇從看不下去了,入宮向莊王進諫。莊王喚來武士,命令將蘇從推出斬首。
‘你難道沒有聽到寡人的訓令嗎?’
蘇從回答:‘如果我的死能使大王您醒悟,那麼我死而無憾。’
聽到蘇從的話後,莊王立刻振作起來,停止了持續三年的無休止的宴席,開始處理政務,撤掉了幾百名不稱職的官吏,耀升了一批有才幹的人,任用伍舉和蘇從管理政務。此後,楚莊王果然實現了猜伍舉謎語時的豪言,顯示出‘三年不飛,一飛沖天;三年不鳴,一鳴驚人’的氣概。當年楚莊王便消滅了庸國,莊王六年,楚莊王又攻打宋國得到500輛戰車。莊王八年,楚莊王討伐長久以來威脅楚國的陸渾地區戎族。在得勝回師抵達洛水附近時,為向周天子炫耀武力,莊王在洛水之北周天子的都城洛陽郊外舉行盛大閱兵式。當時的周天子周定王派大夫王孫滿去犒勞莊王和他的軍隊。王孫滿看出,楚莊王在周邊境閱兵,意在通過施加軍事壓力暗中脅迫周王朝。
果然不出王孫滿所料,楚莊王一見到周定王派來的使者王孫滿,便問起九鼎的情況。這九鼎乃是古代堯舜禹時期由禹主持鑄造而流傳下來的九隻大鼎,象徵著天子的仁德,是國家的神器,作為天子代代相傳的鎮國之寶經夏、殷傳至周王朝。
楚莊王問王孫滿:‘九鼎究竟有多大?’
王孫滿不願回答,緘口不言。楚莊王只好又追問道:‘先生不知其大小,總該知其輕重吧。九鼎到底有多重呢?有人說很重,那麼到底有多重,又有人說很輕,那麼到底又有多輕呢?’”
說到這裡,金正喜看著林尚沃問道:“大人不會不知道楚莊王為何要向周大夫王孫滿詢問天子所持九鼎的大小輕重吧?”
“是不是想得到周天子的九鼎呢?”
聽了林尚沃的回答,金正喜笑道:“正是如此。楚莊王向王孫滿詢問九鼎的大小輕重,即是表明自己欲把九鼎據為己有,取代周天子登上天子之位的野心,這其中,實際暗藏了對周天子的脅迫之意。
已看透楚莊王野心的王孫滿回答說:‘您怎麼想起來要問鼎的大小輕重呢?實際上鼎的大小輕重並不重要。’
‘為什麼不重要?’楚莊王對此很不解。
王孫滿回答:‘因為有比鼎的大小輕重更為重要的東西。’
‘那是什麼?還有什麼能比鼎的大小輕重更重要呢?’
‘德。’王孫滿回答楚莊王,‘鼎的大小輕重完全取決於天子之德,而不在於鼎本身。’
王孫滿的這番話實際是暗含深意,意思是能不能成為天子,不在於是否擁有九鼎,而在於是否有德。
楚莊王聞聽此言很生氣:‘我不明白先生所謂的德是什麼,我只知道只要將我們楚國的戈尖蒐集起來將之熔化,便可以鑄成比你們的九鼎大很多倍的鼎。’
聽楚莊王如此說,王孫滿回敬道:‘大王啊,您怎麼能這麼說呢?’王孫滿接下來回答楚莊王的一席話後來被載入《史記》,成為《史記》中非常有名的篇章。”金正喜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
此時,林尚沃正凝神靜氣地傾聽金正喜的話,他一邊聽著一邊想起洪景來讓選擇鼎作為馬賊頭目鄭時守送給自己的禮物,還問自己鼎的大小輕重,他這樣做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聽完金正喜講述的故事,林尚沃對洪景來的用意豁然大徹大悟。洪景來問自己鼎的大小輕重也是像楚莊王一樣意在窺視帝王之位,企圖通過造反取得統治天下的權力。
金正喜又接著講了下去:“《史記》是這樣寫的——
王孫滿回答說:‘嗚呼?君王其忘之乎?昔虞夏之盛,遠方皆至,貢金九牧,鑄鼎像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桀有亂德,鼎遷於殷,載祀六百。殷紂暴虐,鼎遷於周。德之休明,雖小必重;其奸回昏亂,雖大必輕。昔成王定鼎於郟辱阝,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雖衰,天命未改。鼎之輕重,未可問也。’
王孫滿這番話中不但道出了鼎的製作和傳承經過,更闡述了治理天下在於德而不在於鼎本身,現在周朝雖已衰敗,但還未到滅亡之時。楚莊王聽了王孫滿的話無言以對,悻悻然收兵返回了楚國。”
講完這段故事,金正喜拿起自己先前寫下的“問鼎輕重”四個字接著說道:“這之後‘問鼎輕重’便成為一個古代成語流傳下來,正像最初莊王表示其覬覦天子之位的野心那樣,這個成語被用來形容那些暗中覬覦現政權的實力與內部情況,在摸清其弱點後準備伺機發起進攻的陰謀行徑。大人您不遠千里到我這裡問鼎的輕重究竟是為什麼?”說到這裡金正喜放聲大笑說:“您問我鼎的輕重不會是想約我一起進行鼎革吧?”
金正喜這裡說的“鼎革”是指通過起義造反推翻腐朽的王朝建立新王朝。
“在莊王詢問王孫滿九鼎輕重之後,鼎已變成帝位的象徵,帝業也被稱做鼎業,帝位被稱為鼎柞,定鼎則是選定國都建立新的國家,‘鼎折足,覆公覡’就是指鼎腳斷而獻給天子的食物被傾覆,意指身處帝位之人治理國家不力而使國家處於危險之中。但是大人,還有這樣一句話。”金正喜又一次提筆蘸墨在紙上寫了一句詩,林尚沃湊上前一看原來是這樣一句話:“茶熱香濃石鼎雯。”
寫罷投筆,金正喜接著說道:“無論人們怎樣推崇鼎,把它當作帝王的象徵,但就鼎本身來說它仍不過是烹食煮茶一種鍋子罷了。同樣道理,即便作為天子象徵的九鼎仔細推究起來也不過是陳舊的青銅鍋而已,什麼有德即重無德便輕,說來說去它也只是一個鍋子。深諳此理的南宋詩人范成大寫下了這句詩。范成大字致能,號石湖居士,是南宋最有名的詩人之一。他曾經身負君王重託出使金國,在那裡他嚴詞拒絕金人的無理要求,自始至終保持了南宋使臣的氣節而不辱使命,是一位得到史家高度稱頌的南宋傑出政治家。他這句詩從字面理解就是銅鼎中煮的茶散發出濃郁的香氣,意思是全天下的權勢也比不過一盞香茶啊。的確是這樣的,大人,象正天子天威的九鼎說到底就是用來煮茶的器具而已。”
2
那天夜裡,林尚沃到夜深人靜之時才躺下就寢,可躺在床上卻難以人眠。晚上與金正喜兩人你來我往不知不覺之中喝了不少酒,但隨著時間的流逝,醉意漸消,頭腦也越來越清醒:千里迢迢來找金正喜為的是解開石崇大師為自己所寫“鼎”字的真意,雖然通過金正喜的講解明白了“問鼎輕重”這句話的深意,但禪師所寫“鼎”字的秘密仍然沒有猜度出來。當然,在金正喜的幫助下,林尚沃明白了洪景來的用意,他表面上是在向林尚沃詢問鼎的大小輕重,實際上是在勸他一起謀反起義,共謀帝王之位。
林尚沃心裡非常清楚自己的回答只能有兩個:鼎輕或者鼎重。若回答鼎是輕的,表明自己欲與之共謀造反;若回答鼎是重的,則是暗示自己不願參加他們的造反。
金正喜幫自己解開了洪景來“問鼎輕重”之謎,但卻沒有解開所有的秘密。禪師所寫的第二個秘訣“鼎”字的秘密到底是什麼呢?禪師當時說得非常清楚:“如果你無法從這次危機中解脫出來,定遭凌遲處斬。”
那麼,禪師所寫的“鼎”字,真正含義到底是什麼呢?
林尚沃眼睛盯著禪師所寫的“鼎”字陷入了深思之中,但始終不解這“鼎”字究竟要告訴自己什麼秘密。不過有一點他堅信不疑:螺螄殼裡藏著須彌山,這個漢字中一定隱藏著事關自己生與死的重大機密。
正當林尚沃躺在床上苦思冥想之時,不知從何處飄來一股濃郁的香氣。林尚沃小時候曾在寺院中作為童僧讀書識字,青年時代又在寺院中過了一年多的僧侶生活,本能地驀然意識到這是焚香的味道。
林尚沃只知道金正喜是個虔誠的佛教信徒,卻不料他在家中還建有佛堂。林尚沃被這焚香的味道所吸引,打開房門走了出來。
黎明尚未來臨,天邊泛著魚肚白,焚香味透過黑暗傳過來,顯得格外濃香。林尚沃循著香味,穿過客房,走到宅子的後面。在一面陡峭的山壁之上,建有一座小小的廟堂,上面掛著一塊匾額,上面寫著“永慕庵”三字。
那個小庵便是個小廟堂,這不是向信徒們開放的寺院,只不過是家族祈禱的地方。此時廟堂裡面沒有拜佛的人,不知是誰早早起來在佛堂點了柱香,香氣正是從這半開半掩的廟堂中飄散出來的。
林尚沃頓時感覺塵封已久的記憶像潮水般湧上心頭。這久違的香火的味道多麼熟悉,這是林尚沃離開秋月庵下山還俗後再也沒能聞到過的,此後俗務纏身的林尚沃再也沒有重溫過那段回憶。
剎那間,林尚沃突然感覺石崇大師的手從黑暗中伸了出來,一把捏住自己的鼻子用力地擰。
“哎呀呀……”,林尚沃慘叫著捂住了臉。
“疼嗎?”黑暗中彷彿聽到石崇大師近在咫尺的聲音。儘管林尚沃高聲喊叫,石崇大師仍揪著林尚沃的耳朵,捏住他的鼻子,還用拳頭擊打他的頭部。
“疼死我了。”林尚沃忍不住大叫起來,石崇大師立即抓住他的嘴巴向兩邊撕扯。十多年前的場景不知為何在此時突然重現在眼前。
不知什麼時候那隻手鬆開了。林尚沃睜開眼睛發現,四周哪有石崇大師的影子,頭頂上只有一片黑暗的天空。林尚沃又陷入沉思之中:石崇大師曾經撕我的嘴,擰我的鼻子,藉此讓我明白不一定要在山中修行才能成佛,到集市之上做生意同樣也可以成為商佛。我如今真的下山還俗做了一名商人併成為一個人人羨慕的鉅富,不過短短數載便成為朝鮮第一大商人,天下所有可以找到的東西都可以弄到手,任何想得到的東西都可以買來據為己有。但是,成為這樣的鉅商就意味著我成為商人中的佛了嗎?石崇大師送給自己的秘訣“鼎”字的秘密是為了讓自己從迷惘之中醒悟過來,如果不能參透這個偈語,那我永遠只能是一個尋尋常常的小商人,為錙銖小利而四處奔波。
想到這裡,林尚沃走進廟堂,合掌站到佛像前,點燃一柱香,垂手行禮。他將香雙手舉過頭頂後又移至胸前,然後把香插到香爐內,開始祈禱:“南無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請您幫助我,哪怕豁出自己的命來我也要參透石崇大師交給我的這個‘鼎’字的真意。南無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
林尚沃懷著急切的心原來拜訪金正喜,但金正喜並沒有幫助他完全解開這“鼎”字的秘密。林尚沃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他不斷地問自己,難道就這樣揣著這個謎團回去?
離別的前夜,金正喜又擺上酒席,為即將遠行的林尚沃送行。金正喜開口說道:“大人為知鼎之輕重而不遠千里來到寒舍,這回應該已達到了目的了吧?是否已知鼎的大小輕重呢?”
林尚沃答道:“是啊,鼎的大小輕重我已知曉。”
聽了林尚沃的話,金正喜又不解地問:“但是,大人既然已知鼎的大小輕重,為何還像來時一樣愁容滿面?難道還有什麼不解之謎?”
話已至此,林尚沃便直言相告:“實不相瞞,事情是這樣的。”
林尚沃取出幾天前給金正喜看過的禪師親筆所寫的字:“我來府上正是為了紙上這個字,來的那天晚上我已說過,一旦解開這‘鼎’字之謎,就會將這張紙燒掉。但現在還未燒掉它,是因為心中的謎團仍未完全解開。我又怎能歡快起來呢?”
金正喜幹掉杯中的酒,伸過手去:“讓我再看一下那張紙。”
林尚沃解開錦囊取出那張紙遞給金正喜。金正喜接過那張紙,展開看了看,然後一言不發將紙放在了燃燒的蠟燭上。金正喜的動作那麼突然,林尚沃連勸阻的機會都沒有,紙片在蠟燭上一經點燃,瞬間便化為灰燼,在空中飄落。金正喜“呼”地一下吹了口氣,紙灰四處飄散,蕩然無存。
這可是解除滅門之災的惟一出路,金正喜居然將它燒掉了!林尚沃被金正喜的舉動驚呆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只是怔怔地看著金正喜。
但金正喜卻大笑起來:“大人為何如此震驚?您剛才不是說過了嗎?解開這‘鼎’字之謎便可將這紙燒掉,我只是提前替您把它燒掉了而已。”
林尚沃仍是不解:“可是,我不是說過我還未完全明白那‘鼎’字的秘密嗎,心中還有些疑問。”
金正喜接著他的話說道:“是啊,大人,若我不將那張紙燒掉,您還會對它念念不忘,那又怎能解開心中的疑問呢?”
金正喜斟滿一杯酒,雙手遞給林尚沃,接著說道:“我還要為大人講上一段故事。德山禪師的大名您一定有所耳聞吧?他平生提倡用棍棒來教導弟子,因其獨特的傳教方法,世人又稱之為‘德山棒’。故事是這樣的:
德山禪師幼年出家,精通經律,貫通旨趣,尤其擅長講解《金剛經》,無人能望其項背,並編書註解《金剛經》,書名為《青龍疏鈔》,他的《金剛經》造詣之深,以至於人們稱他為‘周金剛’。後來他聽說南方禪宗倡導‘見性成佛’、‘頓悟法門’,便以為這是魔說邪教,決心向南方禪宗挑戰。於是他擔著自己所寫的《青龍疏鈔》徑往南方,走到半路遇到一位在路邊賣油餈的老婆婆,因肚中飢餓,欲買油餈點心吃,於是他坐到老婆婆的攤前歇歇腳。老婆婆問他挑的是什麼書,他自恃精通經文,便洋洋自得地告訴老婆婆是《青龍疏鈔》,專門用來註解《金剛經》的。
老婆婆說:‘我有個關於《金剛經》的問題,你若答得上來,我就佈施油餈給你,若答不上來,就請到別處去買吧。’
德山禪師便很爽快地答應了:‘那您就請問吧。’老婆婆說道:‘《金剛經》雲: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不知大師點哪個心呢?’
德山禪師原以為自己早已通達《金剛經》中的奧義,不料卻被老婆婆問得啞口無言,呆呆地站在那裡,半天都回不過神來,過去、現在、未來,都被切斷了,還能往哪裡走呢?
老婆婆說:‘既然你答不上來,就請到別處去買油餈吧。’
德山禪師沒有辦法,只好空著肚子繼續趕路。這番對話,德山的最大失誤是‚妄起分別‛,他沿著老婆婆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的思路,將“心”作部分、抽象地理解,因此無路可走。
德山所受到的第一次點化是一個老婆婆向他發出的挑戰,第二次則是德山主動出擊,向龍潭禪師挑戰,但這次輸得更慘。
龍潭崇信禪師在湖南澧縣龍潭寺弘法,時稱‚龍潭‛和尚,是當時很有名氣的老禪師。德山雖然被老婆婆問得啞口無言,但傲性猶在。他昂昂然來到龍潭寺,直接走進法堂,一見到龍潭禪師便說:‘久聞龍潭之勝名,為何到了龍潭,卻是既不見潭,龍亦未現?’他的意思是說,南禪無非是徒有虛名,並無什麼佛法,同時也是對龍潭禪師的一種嘲弄。龍潭禪師沒有理會德山禪師拐彎抹角的嘲弄,只避其鋒芒,有心開導他,如果將“龍潭”比喻為佛法的話,那麼佛法只有一種,心即是佛,人即是佛。既然你已經來到這裡,那佛法也就隨之而來了,怎麼還說沒有看見呢?因此,他把這些意思凝練成一句話——‘你不是親身到龍潭了嗎?’只此一句話,便將德山的鋒芒牢牢地箝制住了。德山是佛不知佛,反把‘我’與‘佛’分隔開來,又犯了‘妄起分別’的毛病。所以他聽了龍潭的話後,好不尷尬。到了晚上,德山禪師入室參問,他講了許多《金剛經》的義理,龍潭禪師只是唯唯喏喏地應付。天色已晚,龍潭禪師便說:‘今天就到這裡,你也暫且回房休息去吧。’德山禪師行禮後往外走,外面已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便又退回來說:‘大師,外面太黑。’龍潭禪師便捲了個紙卷當蠟燭,點著了遞給他,德山禪師剛接到手裡,龍潭禪師卻又‘撲’地一下把火吹滅了,四處又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但德山禪師的腦子裡卻剎那間一片空明澄澈。他明白了老禪師的用意,這分明是暗示他:‘佛性是一個整體。它包容一切,卻又超越一切,一片空明,一片寧靜,永恆存在。無內無外,無邊無際,無明無暗,無生無來,無垢無淨。你不要妄起分別,何來什麼黑?何來什麼明?何需紙燭?一切現成,只須自證自悟,何必借他人之光呢?你自己就是佛啊!德山豁然頓悟,立即向龍潭禪師施禮道:‘從今以後我再不懷疑天下老和尚的話。’隨後,他拿了一支蠟燭到法堂之上把帶來的《青龍疏鈔》一把火燒了。他感嘆到:‘窮諸玄辯,若一毫置於太虛;竭世樞機,似一滴投於巨壑。’意思是窮盡了經書佛典,也不過像放在虛空中的一根毫毛;用盡了世間機巧,也不過像投入巨壑中的一滴水珠。”
金正喜講到這裡,頓了頓,喝杯酒又接著說:“大人對鼎字總是念念不忘,便永遠也無法解開其中的奧秘,要想解開心中的謎團,就要像德山禪師焚燒《青龍疏鈔》一樣,不要總在心裡惦念著它,燒掉便一了百了。”
林尚沃聽了金正喜的長篇大論後,久久沒有說話。
“來來來,忘掉這一切,我們喝酒,來個一醉方休。”金正喜將林尚沃的酒杯斟滿,兩人推杯換盞,又喝得酩酊大醉。正如金正喜所言,燒掉了大師所賜的偈語後,林尚沃果然覺得舒心許多。
順其自然吧,醉醺醺的林尚沃想。若真要被凌遲處斬,那就被斬好了;若真要遭滅門之災,便讓它滅門好了。
酒到半酣,金正喜說道:“大人是否還記得我所講的‘楚莊王問鼎輕重’的成語典故?王孫滿說鼎之輕重不在其本身,而在於仁德的大小,莊王當時也因此而聲名狼藉。但您可知這楚莊王最後又有何作為嗎?被王孫滿斥為無德小人的楚莊王最終卻成為一代名君。雖然未能登上當時的天子之位,但卻成為春秋五霸中首屈一指的賢明君主。楚莊王最終能晉身齊桓公、晉文公之列與他們並稱為‘春秋五霸’,這到底是什麼原因呢?”
不等林尚沃回答,金正喜又自顧自地接著說了下去:“楚莊王之所以能成為春秋五霸之一,是在問鼎輕重遭王孫滿指責後才開始有所作為的。他原想直接通過奪取周國的鼎而登上天子之位,但聽了王孫滿的話後便幡然醒悟。此後,他相繼征服了鄭國、晉國等具有悠久歷史與傳統的諸侯國,但卻沒對這些國家進行鎮壓,即使在這些國家降服後也不使之滅亡。他從王孫滿的話中悟到,一統天下的夢是很幼稚的。現在,我想請問一下大人,”金正喜正視著林尚沃問道,“楚莊王開始只關心鼎的大小輕重,但卻是在不關注鼎的大小輕重後才有所作為。他從那次事件中悟到了什麼道理?他看重鼎的什麼才使他從一個冒失的君王成為一代霸主?”
金正喜和林尚沃都已喝得大醉,林尚沃已無法坐直,晃來晃去地回答道:“這個嘛,不……不知道。”
金正喜自己回答道:“楚莊王開始只關心鼎的輕重,他聽了王孫滿的話後發現更重要的是鼎的足。眾所周知,鼎有三足,因此古代又稱之為‘三足器’。因此,後來引申出‘鼎談’指三個人圍坐一起談論,而‘鼎立’則指三個國家相互對立,所有這些都因為鼎有三隻足。也就是說,楚莊王意識到,治理天下的品德不在於鼎的大小或輕重,而在於支撐它的三隻足。一隻鼎再大,如果沒有三隻足來支撐,是不可能立得住的;同樣的道理,再重的鼎,如果三隻足不能均衡地支撐,也必然會翻倒在地。”
金正喜停頓了一會兒,不再說話,斟滿酒杯又開始向林尚沃敬酒。林尚沃已然酩酊大醉,但對金正喜遞過來的酒仍是來者不拒,雙手接過酒杯便一飲而盡。金正喜又接著說下去:“因此,古人常借鼎的三隻足來比喻人的三種慾望。人呢,都有三種慾望,一個是名譽,一個是地位,也就是對權力的追求,第三個是財富。這三種慾望人皆有之,誰也不例外,所以也稱作人的‘三欲’。與老子、莊子並稱的列子也曾對此做過論述,只不過他在三欲之外又加了渴求長壽這一慾望。他說人的繁榮興敗都是由於這無形的慾望所致,人們因為有這些慾望而敬畏鬼神,畏懼他人,懼怕權貴,懾於刑罰,一心想滿足慾望逃避災禍,連生老病死這些自然規律也置之不顧的人便被稱為‘遁人’。但也有人不被這些慾望所驅使,生也罷,死也罷,完全把自己的命運交給上蒼安排,這些順從於自然規律的人則被稱為‘順民’。照順民的想法,不願違抗天命又怎麼會妄求長命百歲,不羨慕顯貴又怎麼會貪圖名譽,不追求權勢又怎會貪圖地位,不追求富貴又怎會貪圖財富呢?人只有在超越了慾望之後才能夠享受真正屬於自己的、有意義的人生。在道家看來,人的三種慾望就好比鼎有三足,人慾追求長壽、享受名譽與地位、聚斂錢財乃是人之常情,但如果一個人慾壑難填過分追求這些身外之物,譬如富有之人垂涎於名譽與權勢,而有權有勢的人又想得到名譽與財富,這些都是違背天命的事情,想滿足這三種慾望,恨不得全天下都屬於自己一個人,這與渴求僅有一隻足的鼎不要翻倒一樣都是不可能的。”
停頓片刻,金正喜笑問林尚沃:“大人,現在您明白楚莊王是如何成為‘春秋五霸’中首屈一指的名王賢君了吧?楚莊王不再在乎鼎的大小輕重,而發現了鼎要有三隻足保持平衡才能支撐,由此明白了人都有追求名譽、地位與財富的三種慾望,他欲奪天子之位也正是要最大限度地滿足自己的這三種慾望,就好比指望用一隻足來撐起一隻鼎,顯然是不可能實現的。因此,他在征服了具有悠久歷史與傳統的鄭國和晉國後,並沒有把它們消滅。正是由於他所表現出的高尚德操,才使他終成一代霸主。”
金正喜意猶未盡:“老子也有同樣的思想,他在《道德經》中說:‘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強其骨。常使民無知無慾,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因此,就像鼎擁有三隻足一樣,人無論是誰都有想擁有地位、名譽和財富的三種慾望,而只有聖人才能夠做到無知、無慾、無為。”
第二天早上,林尚沃離開了金正喜的家。他在金正喜家中僅停留了三天,因為他要到漢陽去拜見樸宗慶大人,不能再在金正喜處繼續逗留下去。
與金正喜分手之後,林尚沃心情依然沉重。前夜與金正喜一番痛飲,至今宿酒未醒,只覺身有千斤重,而心情尤為沉悶。他仍未能完全解開禪師所賜“鼎”字的秘密。為擺脫滅門之災,他不遠千里來找金正喜,難道就這樣離開了嗎?雖然他已明白洪景來問鼎輕重的本意,但禪師所寫“鼎”字之謎卻無論如何也參它不透,在沒搞清楚這偈語之謎之前就把禪師所授機密給燒掉了。
林尚沃一行早上離開禮山,下午抵達江景附近。兩個下人在前面帶路,林尚沃騎在馬上慢慢前行,路邊的稻田裡不時可看到正在插秧的農夫的身影。江景到處是一馬平川,自古就是富饒的稻米之鄉。當時正值五月的插秧季節。林尚沃從馬上跳下來,抽著菸袋,懶散地望著遠處的田野。這時,一群鳥像約定好了似的一起展開雙翅飛向天空。江景位於錦江上游,又靠近大海,是各種候鳥棲息之地。林尚沃坐在田頭,細看驚飛的鳥群,原來是一群野鴨。望著在天空中飛翔的鴨群,林尚沃突然感覺到虛空中出現一隻手捏住他的鼻子使勁擰。
“哎呀!”林尚沃忍不住大叫起來,抓住自己的鼻子低下了頭。
真是太奇怪了。林尚沃突然想起到達金正喜府上的第一天夜裡,偶然被焚香的氣味所吸引到外面尋找飄香之處時也經歷了同樣的事情。那天夜裡在黑暗之中也感覺到石崇大師伸手抓住他的鼻子擰了一番。
同樣的事情何以在這幾天之內接二連三不斷髮生?林尚沃大惑不解,捂住似乎疼痛未消的臉陷入了沉思之中。
這怎麼可能呢?
石崇大師並不在眼前,但為何每次都像真的一樣,石崇大師的手在虛空中出現,抓住自己的鼻子擰呢?林尚沃嘴裡銜著菸袋又陷入回憶之中。下山之前到石崇大師處請求還俗的那天夜裡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
屋裡,只點著一盞油燈,昏昏暗暗,寂寂靜靜。屋外,夜風起勁地颳著,吹過鬆林,發出“唰唰”的聲音,遠遠聽去好像萬馬奔騰。
這時,一隻蒼蠅不知從哪裡飛進屋裡,“嚶嚶”地拍動著翅膀,飛來飛去。指著蒼蠅,石崇打破沉默,突然發問:
“那飛著的是何物?”
“是蒼蠅。”
“蒼蠅眼能看到?”
“能看到。”
“蒼蠅能抓住嗎?”
“能抓住。”
“那你把它抓來。”
林尚沃手拿蠅拍,高高舉起,待蒼蠅停下來暫時休息,上前把它打死。把打死的蒼蠅扔到門外,正在返回屋裡,石崇出其不意地手指虛空問道:
“這是何物?”
林尚沃看了看石崇手指所指之處。那裡一無所有。於是,林尚沃答道:
“是虛空。”
“虛空能看到嗎?”
“虛空是看不到的。”
“既然看不到,那麼還有虛空嗎?”
“有是有的。”
石崇這才抬眼看了看林尚沃,問道:
“那麼,你可能抓住虛空?”
“我抓抓試試。”
“那你抓抓看。”
林尚沃拿起方才打蒼蠅的蠅拍,嗚嗚有聲地在虛空裡揮動著,突然用蠅拍“嗒”地一聲在虛空中擊了一下。
“抓到了。“
“既已抓到,把虛空拿給我看。”
林尚沃舉起蠅拍遞過去,石崇卻大喝一聲:“虛空在哪裡,我怎麼看不到?”
蠅拍猛地抽在林尚沃的後腦勺上。林尚沃羞愧難當,怯怯地問:“那麼大師您可以抓到虛空麼?”
“我自然可以抓得到。”石崇答得非常乾脆。
“就請大師指點。”
“好,我抓給你看看。”
石崇挽起袖子,兩手由虛空中向外劃,突然,他的手如電光石火般以極快的速度向林尚沃的臉直插而來,擰住了林尚沃的鼻子:“這就是我抓到的虛空。”
石崇的手無情地抓住林尚沃的鼻子,擰來擰去,好像要把它扭掉,林尚沃無意識間“啊呀”慘叫起來。
“我抓住的空氣才是真正的空氣,你哎喲喲地叫什麼?”
真是鑽心的痛,為了還俗來求得石崇大師許可,林尚沃不得不經受這鼻子都差點被擰掉的刻骨銘心的疼痛。
從石崇大師的屋子裡走出來時,林尚沃心情沮喪至極。第二天到菜地裡施肥拔草時,他把前夜在石崇大師屋中發生的事情向法天大師一一道來,法天大師聽了之後給他講了個故事:
‚馬祖禪師有個弟子叫百丈,他是馬祖禪師所有弟子中被公認為最出類拔萃者。有一天,馬祖禪師帶著百丈禪師外出,兩人坐在田間,恰好一群野鴨受驚向天空中飛去,馬祖禪師就問:‘看,那是什麼?’
‘一群野鴨。’百丈立即應道。
‘飛到哪裡去了?’馬祖禪師又接著問。‘飛過去了呀。’百丈不解地回答道。百丈話音剛落,馬祖禪師忽然用力捏住百丈的
鼻子,疼得他哇哇直叫。馬祖禪師笑著問:‘你不是說飛過去了嗎?怎麼還在這裡?’”
法天大師講完,又對林尚沃說:“馬祖禪師為了開導百丈,捏住他的鼻子。方丈不是也捏了你的鼻子了嗎?他是在啟發你呢。”
林尚沃坐在曠野中,望著西下的斜陽,十幾年前石崇大師的教誨又栩栩如生地浮現在眼前。或許是方才石崇大師的手再次從虛空中出現使勁捏住林尚沃的鼻子,又看到一群驚飛的野鴨的緣故,潛意識深處幾乎已被遺忘的關於馬祖和百丈的故事又突然冒了出來。
林尚沃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真像是剛被人毫不留情地擰過一樣,鼻尖還有些疼痛的感覺。
就像是約好了一樣,剛剛飛走的那群野鴨在空中盤旋了一圈後又飛了回來,落在田野裡。看到那群野鴨,林尚沃突然來了靈感,猛然醒悟過來。馬祖禪師扭弟子百丈的鼻子,是在啟發他,野鴨象徵一個“常”道,這個本來如是的“常”,是不會“飛走”的;“飛走”的是假相,其實並沒有飛走,還在百丈的鼻子上。同樣,禪師扭林尚沃的鼻子也是為了告訴他,鼻子即是虛空,鼻子位於臉的正中央,它既不會移動,也不會飛走,只會老老實實地呆在人的臉上。因此,即使平時不注意它的存在,但用力捏總會疼,石崇大師扭他的鼻子,讓他感到疼痛,以此來點悟他,鼻子位於離眼睛最近的地方。原來如此,真理不是遠在天邊而是近在眼前,就像離眼睛最近的鼻子一樣存在著。林尚沃此時才明白了禪師所寫“鼎”字的真正含義。
林尚沃站起身,開始在原地一圈圈地轉起來,高興得手舞足蹈。下人們看他方才還鬱鬱寡歡,轉眼間卻變得興奮異常,見了他的樣子都很吃驚,擔心他是否有些神經失常,就勸他停下來,可林尚沃不予理會,繼續邊歌邊舞。田間插秧的農夫們都以為出了什麼事情,伸著脖子向這邊張望。林尚沃毫不在意,仍目無他人地在田間放聲高歌,轉著圈跳來跳去。
唱完跳完,林尚沃讓下人們拿來坐墊,找準方位,面向正北,將坐墊放在面前鋪好,肅衣正帽,雖然眼前看不到石崇大師,仍恭恭敬敬向著石崇大師所在方向拜了三拜,以此來感激石崇大師賜給自己的“鼎”字,在攸關生死的人生重大關頭幫助自己做出正確的決定。
“方丈大師,”行罷三拜之禮,林尚沃開口道,“大師的恩情真是沒齒難忘,望您能保重貴體。”
向石崇大師叩拜之後,林尚沃又拿起坐墊鋪向金正喜所在的方位,衝著那個方向很鄭重地也叩了三個頭。
“金大人,”林尚沃拜過之後,說道,“大人使我明白了鼎的秘密,您也稱得上是我的老師,請您也一定要保重身體。”
就這樣,在田間休息之時偶然看到一群野鴨飛過,使林尚沃悟到了禪師所寫“鼎”的秘密。
3
林尚沃再次回到故鄉義州,已是天氣漸趨炎熱的初夏。回到家中,顧不上旅途的鞍馬勞頓,當晚就擺上宴席請洪景來和樸鍾一前來共商大事。
“大人,”洪景來端起酒杯開始敬酒,“這一路上一切都很順利吧,該辦的事都辦妥了嗎?”
“嗯,”林尚沃高興地回答道,“這段時間家裡有什麼事情嗎?”
樸鍾一馬上插話進來:“能有什麼事,有洪先生把一切都打點得有條有理,不會有什麼事的。”
“言之有理。”
三人很久不見,各懷心事,但誰也不道破,只是推杯換盞互相敬著酒,主要是林尚沃講一下旅途中的見聞,與洪景來、樸鍾一談笑風生,開懷暢飲。
夜已深,酒將足。林尚沃鄭重其事地問洪景來:“我一直把你當作我的救命恩人,希望有機會報答你的恩情,你仍把擁有青銅鼎作為自己一生中惟一的追求嗎?”
“是的,大人,”洪景來低頭回答,“大人您不是和我約好的嗎?您準備親自告訴我鼎的輕重。”
“當然了,那是自然,”林尚沃笑道,“先前我的確是跟先生約好,待我瞭解鼎的大小輕重後一定將結果告訴你。”
“現在大人可是已曉得鼎之輕重?”洪景來雙目精光四射,急切地問。
林尚沃看著目射精光的洪景來相當平靜,從容不迫地答道:“當然已經知道,鼎的輕重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是否有德,若德深仁厚,即使鼎本身輕如鴻毛也可重當天下;若德薄義寡,即使鼎本身重於泰山也會被一隻手掀翻。”
“這麼說,大人您已經知道鼎的大小輕重了?”洪景來兩眼依舊閃亮,又接著問道,“當今之鼎有德無德?”
這問題真是問得太露骨了,若說象徵當代王朝的鼎中有德,那就是可繼續維持下去,若說無德將亡,便是要參加洪景來的造反,建立新王朝,問題問得真是巧妙。林尚沃笑著答道:“回答之前,我想先請教一下洪先生,您是怎麼想的?您認為這鼎是輕還是重呢?”
洪景來毫不猶豫地回答:“我認為,這鼎確是輕如枯葉一般。”
短暫沉默之後,林尚沃又接著問道:“古語道,若德深仁厚,即使鼎本身輕如鴻毛也可重當天下。先生認為這鼎之德如鼎般輕如鴻毛,還是僅僅是鼎本身雖輕但德卻仍是很深厚?”
“既是輕如枯葉,哪裡還有什麼仁德可言?”洪景來雙目如電,熠熠生輝。
“哦,是這樣,”聽了洪景來非常果斷地回答,林尚沃仍是一臉平靜地接著說道,“洪先生怎麼認為我就怎麼認為,我們的觀點是一致的。如果洪先生認為青銅鼎已是無足輕重的話,那我的看法也是這樣的,鼎既輕且無德。”
“謝謝,謝謝。”剎那間洪景來目光裡充滿了希望與期盼,他暗暗想,“大功告成了!”
這是自去年春天他持李禧著的推薦信以商人身份為掩護投到林尚沃門下起便欲達到的目的,現在一個願望終於實現了。
剛才林尚沃說的那番話,不就是同意自己的觀點,認為可以攜手推翻這輕而無德的朝廷的表示嗎?同時也是同自己一道謀逆造反的盟誓。現在要把林尚沃拉到自己造反的陣營裡舉事已是唾手可得。
在旁邊聽著兩人的問答,不明就裡的樸鍾一被搞得一頭霧水,好不容易插進話來:“你現在要把這鼎拿走嗎?”
“當然。”
“那你就拿走唄。”
洪景來迅即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房間一角,將蓋在青銅鼎上的白布掀開。立在牆角的青銅鼎體積並不大,但重量卻不輕,至少也要三四名壯漢才能抬起來運走。
就在洪景來伸手抓住鼎的瞬間,支撐鼎的三條腿中的一隻突然斷了,洪景來嚇了一跳,趕緊鬆開手閃到一旁,但那隻鼎已像一個瘸腿之人般無法立在那裡,“咕咚”一聲翻倒在地。
這鼎明明剛才還好好的,怎麼會突然間斷了一條腿呢?洪景來滿臉狐疑地盯著林尚沃,慢慢地彷彿明白了什麼,他默默地撿起青銅鼎的那隻斷腿看了看,說了聲:“拜君所賜,不勝感謝。”
言畢,洪景來便奪門而去。
屋裡只剩下林尚沃和樸鍾一兩人,樸鍾一先開口說道:“咦,這是怎麼回事?這青銅鑄的鼎應該很結實的,怎麼會突然斷了腿呢?前幾天還好好的,難道是青銅融化了不成?”
洪景來將青銅鼎拿走後,地面上還剩下那隻斷掉的鼎腿,樸鍾一走過去,將那隻斷腿拿在手裡:“真是活見鬼,這麼結實的青銅鼎腿居然像是麥芽糖做的,這麼一下就斷掉了。”
樸鍾一自然不會明白,青銅鼎的腿前幾天還好好的,竟然會出人意料地斷掉。連一向目光敏銳的樸鍾一也沒能發現這青銅鼎的腿早已被林尚沃做了手腳,他讓人將青銅鼎的腿鋸斷後又小心地將其拼好擺在那裡,林尚沃將壞的部分偽裝得非常巧妙,表面上看不出來,但一旦有人稍稍一碰,那鼎就會突然倒掉。樸鍾一斷然不會想到這一切匪夷所思的事情是林尚沃精心策劃的,這也正是林尚沃從石崇大師給他寫的“鼎”字中悟出的真意。
當初,林尚沃為破解石崇大師“鼎”的秘密不遠千里到禮山尋訪金正喜,但卻未能如願,反而在歸途中在郊外的田野看到飛起的一群野鴨而突然感到石崇大師又揪住他的鼻子不放痛苦難當,在強烈的衝擊中才恍然大悟。其實與金正喜分別前的最後一個夜晚,金正喜已道出了“鼎”字的真意,只是林尚沃當時並沒能聽進去。真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就好像是人的鼻子,它位於人面部的正中央,有時能看見,有時卻是視而不見,當別人揪住你的鼻子感到疼痛之時才會豁然發現其實鼻子就在眼前。真理也是如此。石崇大師通過行動使林尚沃瞬間領悟了“鼎”字的真意。
石崇大師之所以讓林尚沃自己去參悟“鼎”字的真意,實際上是想告訴他,要對人自身的慾望保持一份警醒。他想讓林尚沃明白,正如金正喜所說的一樣,人都有想擁有地位、財富、名望的三種慾望,猶如鼎有三足一般,現在林尚沃已擁有其中的一足——財富,成為全朝鮮最富有的人,如果自己要幫助洪景來,參與其謀反,那就是另外一個慾望——權力的慾望在支使他的行動。
石崇大師借金正喜之口告訴林尚沃,不論是誰都會有擁有地位、財富、名望三種慾望,並通過對三個人的剖析為林尚沃做出了極為明白的闡述。這三個人便是金正喜、洪景來和林尚沃,金正喜渴望成為天下第一巨儒,是醉心於研究學問的文人學者,屬於追求“名望”的一類人;而洪景來所想的卻是推翻腐朽的王朝進行翻天覆地的變革,屬於追逐“地位”的一類人。那麼林尚沃又屬於哪一種人呢?林尚沃一直渴望成為天下第一大商人,屬於希望擁有“財富”的那類人。從這一點上來看,金正喜可謂是名望的化身,洪景來是地位的化身,林尚沃則是財富的化身。
因此,如果一個人有了名還要貪圖錢財就好比折斷鼎腿弄翻了鼎,也就是說如果擁有名望的金正喜想成為林尚沃這樣的人是違背天意的事情。同樣的道理,擁有了財富的林尚沃也不應覬覦權力,如果此時林尚沃參與造反,想同時集財富與權勢於一身,那也是違背天意的事情,必遭上天重罰。
這便是石崇大師為自己指出的萬萬走不得的凌遲處斬誅滅九族的身敗名裂之路,這其中的道理林尚沃在江景野外才悟到,頓悟的喜悅曾使他當場手舞足蹈並向石崇大師和金正喜所在方向連行三拜大禮。正因為事先弄明白了禪師所賜偈語所含玄機,林尚沃才作出了明確的選擇,他不想參加洪景來的造反,要從洪景來的造反隊伍中抽身出來。但向洪景來聲明自己不參加他們的造反運動,應該用什麼方法呢?當然不能跟他當面挑明,否則就會傷了洪景來的自尊心。從初次見到洪景來起,林尚沃就感覺到洪景來的眼中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氣色,時常讓人感覺到他的眼光中蘊含著殺氣。這些圖謀造反的人肯定是不怕死的,為防天機洩漏,他們會殺人,置自己於死地,洪景來正是這樣一種人。因此,林尚沃需要很巧妙地把事情安排好。
林尚沃已是心中雪亮,洪景來身為革命起義軍的領袖,持李禧著的書信來到林尚沃府上到他的店鋪裡來作夥計,正是為了拉攏林尚沃參加他們的造反。
洪景來到林尚沃的店鋪來,也正是應了那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古話。現在林尚沃面臨的問題是,怎樣才能不費吹灰之力地把“深入虎穴”的洪景來從洞穴裡趕出去。方法只有一個,藉助鼎的斷腿來向洪景來暗示自己的意思。
洪景來通過詢問青銅鼎的大小輕重來打探林尚沃是否有意參加造反起義。是或否,林尚沃必須在這兩個選擇中作出抉擇。因此,林尚沃決定用青銅鼎作比喻巧妙地向洪景來表明自己的意思。既然洪景來用鼎來探問,那麼林尚沃就應該也用鼎來作答。而用鼎來作答只有一種方法,即事先將青銅鼎的一隻腿鋸斷。
洪景來不願通過自己的嘴來讓世人知曉其欲發動造反的意圖。天機不可洩露,他只是很隱晦地詢問林尚沃鼎的輕重。林尚沃也不能直截了當地予以拒絕,他事先將青銅鼎的一隻腿鋸斷,斷了腿的青銅鼎一觸即倒,藉以向洪景來表明自己不願參加造反起義運動,告訴洪景來造反對林尚沃來說就像是那斷了腿而翻倒在地的青銅鼎一般,是林尚沃力所不逮的事情,也是大違其願的事情,林尚沃沒有這種慾望。
林尚沃回家之後,馬上親自將青銅鼎的一隻腿鋸斷,並把那隻鋸斷的腿又極其小心地安好將鼎支撐住。然後才設宴請洪景來和樸鍾一來飲酒。
林尚沃早已想好,若洪景來說鼎是重的,那他就隨著也說重;若洪景來說鼎是輕的,那他就隨著也說輕。洪景來聽了林尚沃的回答非常高興,他移動那隻青銅鼎時看到翻倒在地的鼎和那隻斷腿之時臉上那沉重的表情,林尚沃也看得清清楚楚。
在看到洪景來臉上閃過的極其微妙的憤怒的瞬間,林尚沃高興地想,現在一切就此了結了。
但是,事情果然會如他所願嗎?事先將青銅鼎的一隻腿鋸斷就會使所有的事情砉然了結嗎?
4
當天夜裡,子夜已過,萬籟俱寂,人們早已進入夢鄉。一個黑黝黝的影子在林府內宅的圍牆上探頭探腦東張西望一番,因為時常有下人在府中巡視,那黑影見四處無人,又豎起耳朵仔細傾聽了一會,確認沒有任何動靜後迅速翻牆進來,毫不猶豫地穿過庭院。這時,月亮從雲中鑽出,釋放出皎潔的光輝,照得四周明亮如晝。那黑影很敏捷地上了樓梯,到了樓上。他連鞋也沒有脫,看來是光著腳走過來的。
這是林尚沃就寢的地方。林尚沃在離家人住的房間不遠處單獨蓋了間房子,主要在這裡起居。那人在此之前曾經有一次將醉得不省人事的林尚沃揹回這裡,因此很清楚林尚沃居住的地方。
“得在天亮之前離開這裡,”那人將叼在嘴裡的匕首握在手裡,心想,“城門一開就離開義州。”
那人踮著腳小心翼翼地從地板上走過,因體重的緣故每走一步木質地板就會發出細微的嘎嘎吱吱的響聲。離開之前,該了的事情一定要了。
洪景來春天來林府之前,禹君則用很果斷的語氣告訴他:“萬一無法說服林尚沃,就要把他幹掉。不要心慈手軟,只割掉他的舌頭是沒用的,必須把他殺死,以免他洩露天機,我的話你一定要記住。”
禹君則的話有道理。為了保住秘密,不能只割掉林尚沃的舌頭,那樣並不能保證他不會洩露天機。為了保住造反的秘密,必須暫草除根把他幹掉,以免後患。
洪景來將青銅鼎搬回居住的地方,仔細察看了只剩兩個腳的那隻青銅鼎,馬上明白是林尚沃事先將青銅鼎的一隻腿鋸斷了,同時也意識到林尚沃無意與他們共同謀反。
搞清了林尚沃的意圖,洪景來也意識到自己再也沒有必要繼續在這裡逗留下去了。他決定按照禹君則的建議將林尚沃殺死,以保證秘密永遠不會被洩露出去。如果林尚沃反抗的話,就刺穿他的心臟,無論如何也要把林尚沃幹掉。
洪景來悄悄伸手去抓房門的把手,幸運得很,房門居然沒有插上,還留了個小縫。因天氣比較炎熱,外面的門沒有關。今晚的運氣真是太好了。房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一條僅容一個人擠進去的小縫,洪景來將匕首握在右手,屏住氣息進到房間裡。
正在那時,黑暗中傳來林尚沃低沉的聲音:“是不是洪先生?深更半夜來此有何貴幹?”
洪景來嚇了一跳,藉著窗外透進的月光,一眼看到坐在那裡的林尚沃。
“深夜裡聲音總是會傳得很遠,我已聽到了有人上樓的聲音。”林尚沃低聲說道。他在晚宴結束時已經察覺到洪景來眼裡的殺氣,預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已經有所戒備。
“我,我,我……是來取一件非常重要的東西。”毫無準備的洪景來沒有想到林尚沃居然沒有入睡,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慌張。
“先生要取什麼東西?”林尚沃的聲音壓得很低,“如果這兒有你想要拿走的東西就言語一聲。是錢嗎?還是別的什麼東西?”
洪景來說:“我想要拿走的既不是錢也不是什麼東西。”
林尚沃佯裝不解,接著問道:“那會是什麼呢?既不是錢也不是什麼東西的話。”
“我來這裡是為了取你的性命。”說著,洪景來動作如電,刀已橫上了林尚沃的脖子。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屋子裡陷入了一片寂靜之中。這時,不知從哪兒隱隱約約傳來公雞報曉的聲音。不知是不是因為聽到了晨雞報曉的聲音,洪景來心中有些著急:“我要割斷你的脖子。”
林尚沃聞言一頓,平靜地問道:“先生說要取我的性命,為什麼?”
洪景來喝斷林尚沃的問話:“我為什麼要取你的性命?這其中的緣由你真的不知道嗎?”
“不知道。”林尚沃很果斷地回答,“自古以來,將死之人都有權知道自己被處死的理由。我不想死得糊里糊塗,你若真想殺死我,也應該讓我在死之前知道為什麼。”
這要求似乎並不過分。但洪景來沒有料到,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林尚沃既沒有苦苦哀求洪景來饒他一死,也沒有絲毫畏懼,態度居然十分泰然。
面對毫無懼色的林尚沃,洪景來有些心動了:“既然你問了,我也就實話告訴你。”但他並沒有將橫在林尚沃脖子上的匕首拿開:“你錯就錯在看到了不該看的,聽到了不該聽的,你知道了太多不該知道的事情。僅僅是割下你的舌頭難保秘密不會洩露。我深更半夜來此就是為了取你的性命,只有這樣才能夠保證萬無一失。”
林尚沃聽後馬上接著說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我既沒有看到什麼也沒有聽說什麼,我什麼也不知道,你是什麼人我也不知道,你現在離開這裡要去哪兒我也不清楚。但是萬一你殺死了我,那就太愚蠢了。別人發現我死了,你就會作為殺死我的兇手而被追捕,這樣你的處境就會很糟,所有的事情都會暴露。古語說得好,你為了堵住我的嘴而殺死我,那麼‘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如果你無聲無息地離開就此消失,那麼‘天不知、地不知、你不知、我不知’。兩條路任你選,要麼殺死我,將會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要麼放過我,就會天不知、地不知、你不知、我不知。一切都由你來選擇。”
林尚沃為了說服前來刺殺他的洪景來,動用他的三寸不爛之舌侃侃而談,不禁讓人想起古代那些說客。
但仔細想想,林尚沃的話卻是一點也不錯,為了堵住林尚沃的嘴而殺死他,林尚沃固然再也不會洩露秘密了,洪景來卻會成為殺人犯在全國遭到通緝,更容易暴露所有的秘密。倘若果如林尚沃自己所說的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聽到不知道洪景來是什麼人,把洪景來看作是來無影去無蹤的人的話,那就真的是“天不知、地不知、你不知、我不知”了。
洪景來也意識到林尚沃的話確實很有道理,把橫在林尚沃脖子上的匕首移開了。
“從現在開始我不知道你是誰。”林尚沃低聲說道,“我以前什麼也沒看到,什麼也沒聽到,從來沒見過你,你也沒見過我,你對我來說是個來無影去無蹤的人。快走吧,離開這裡,在天亮之前出城門。”
黑暗之中又傳來了公雞報曉的“喔喔”聲。但為了取林尚沃的性命冒險而來的洪景來又怎麼能輕易地離開呢?
“那麼,一旦你食言,把事情捅出去,我一定會來報復的,記住我的話。”
“我已經是刀下的魚肉般任你宰割,你就當我已被你用匕首殺死了。死了的人又怎麼能開口講話呢?又如何會背信棄義呢?”
洪景來聽了林尚沃的話,目光閃動,眼裡又重新充滿了殺機:“在我離開之前,我還有件事情要做。”
說著,他又舉起了手中的匕首。
洪景來看了看林尚沃坐的床,被褥的一頭放著被整理得整整齊齊的衣服、紗帽等衣物,洪景來伸出手提起林尚沃的衣服、紗帽扔到了地上。
“古人說,一個人所穿的衣服裡有這個人的靈魂,他所戴的帽子中有這個人的魂魄,所以人們把自己的穿戴都看作是一種神物。我現在不取你的性命,但是要割斷你的衣服,戳爛你的帽子,以此來象徵取走你的性命。從今以後,我們之間的緣分與情義將一刀兩斷,你要閉上你的嘴,不要洩露秘密。快點發誓!”洪景來吼道。
“我一定信守諾言。”林尚沃一字一頓地說道。
洪景來的手在空中揮舞著,閃電般揮來揮去,將衣服割得一條條,然後將匕首不偏不斜地正插在林尚沃的帽子上,像是在跳舞一般將林尚沃的帽子戳得亂七八糟,彷彿是一場不見血的殺戮。“好了。”
洪景來發洩一通後,心情也放鬆許多。他又看了一眼林尚沃,然後如猛虎下山般打開房門衝了出去。
林尚沃起身走出房門向遠處望去,月亮又穿雲而出,皎潔的月光把四周照得如同白晝,到處都亮晃晃的。
林尚沃看著洪景來一陣風般從房間裡奪門而去,影子很快在天邊消失,遠遠望去不像是人影,倒像是一隻展翅高飛的大鳥。
林尚沃站在樓上,看著洪景來躍身爬上圍牆,兩人的目光對視片刻,洪景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但又很快收回視線跳下圍牆消失在夜色中。這是林尚沃最後一次見到洪景來,朝鮮王朝最有名的造反派。
看到洪景來消失之後,林尚沃返回屋中,又看到了那把插在被割得亂七八糟的衣服上的匕首。洪景來冒險來殺林尚沃,最後卻被林尚沃說服改變了主意,但那插穿帽子的匕首深深地插入了地板,似乎要讓林尚沃屈服。
“過一會兒天就亮了,下人們就會出來了,必須在他們起床之前把所有的東西都處理掉。”林尚沃想。他拿著那堆衣帽走到院子裡,點起火來,在一邊看著把那堆東西燒成了灰燼。林尚沃邊燒著自己穿戴過的衣帽邊想:“這些衣服就是我虛構的靈柩。”就像洪景來所說的一樣,在這些衣服裡有我的靈魂,在這頂紗帽裡有我的魂魄,這是一堆神物。燒掉了這些衣物,對於洪景來而言,我已經是一個不存在的生命了。
所有的衣物被燒掉,只剩了洪景來那把匕首。這該如何處理呢?這把匕首是洪景來來林府後一直帶在身邊以備不測之用的,很多人都知道這是洪景來的東西。該怎麼處理掉這把匕首呢?
林尚沃的目光落到後院的那口井上,那是一口很深的井,即使是在非常乾旱的季節裡井裡的水也不會乾涸。林尚沃拿著那把匕首向井邊走去,把匕首扔到這口井中,這樣就永遠不會有人找到洪景來的匕首了。
林尚沃向井口內看了看,井深不可測,水滿井眼,在月光的照射下,水面上泛起魚鱗般的亮光。把匕首投到井內,發出了一聲清亮的響聲,水面泛起輕輕的波紋,隨後一切都恢復如初。
現在,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
林尚沃拍了拍手,穿過院子又走到了樓上。
第二天早上,林尚沃的店鋪裡鬧翻了天。這一切都是因為洪景來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段時間以來,一直都是由洪景來替林尚沃打理店中買賣,所有的事情都由他一手操辦,掌管著各處的鑰匙。平時,洪景來比別人起得都早,但今天卻遲遲不見他的身影,這可是以前從沒有過的事情。下人們都在等著洪景來起床開始辦事,但直到日上中天也不見洪景來從房間裡出來,於是有個下人便到洪景來居住的房間去找他。在門外大叫了三四聲,也聽不到裡面有人回答,房門仍緊閉著,於是這個下人就從外面將門打開了。推開門一看嚇了一跳,房間內空無一物,不僅洪景來不在,房間裡用的、穿的,所有的東西也都在一夜之間消失了,就連洪景來穿過的草鞋也不見了蹤影。真是太奇怪了。
下人們立刻報告樸鍾一,樸鍾一帶人四處轉了轉,查看是否丟了什麼貴重物品,但是除了洪景來本人不見了之外,並沒少了其他什麼東西。
樸鍾一馬上去找林尚沃。
“你說這事怪不怪?”性急的樸鍾一一看到慢騰騰打開房門的林尚沃就叫了起來。
“什麼事情呀?”
“昨晚出了件怪事。”
“什麼怪事?”
“洪先生不見了。”
林尚沃穿上另外從房間裡取出的衣服,戴上帽子後走了出來,很平靜地接著問道:“說什麼,洪先生不見了?”
“是的,這個洪先生彷彿鑽天入地般突然杳無蹤跡,真是見鬼了,到處都查看了一下,倒是沒有丟什麼東西。”
“你這個人啊,”林尚沃開始訓斥樸鍾一,“洪先生是那種貪圖別人財物的人嗎?”
“是,話是那麼說,但這就更奇怪了。真是活見鬼。”
“前面帶路,我們一起到洪先生的房間看看。”
樸鍾一在前邊帶路,兩人一起來到洪景來曾經住過的房間。到屋裡一看,果如樸鍾一所言,洪景來的房間已是空空如也,只有從林尚沃那裡拿回來的那隻青銅鼎,因為一隻腿斷掉了,靜靜地躺在地上。
“到底跑到哪裡去了?”樸鍾一觀察著林尚沃的臉色自言自語地嘀咕著。
“哦,我明白了,”走出房間,關上門,林尚沃說道,“他這人,來時就不知從哪裡來的,這一走,自然也沒人知道他到哪裡去了。”
“洪景來這回真的從我身邊消失了。”林尚沃離開洪景來曾居住過的房間,心中暗想,“我就當從沒見過他,也沒聽說過關於他的任何事情,也沒跟他說過任何事。洪景來壓根就沒來過,自然也談不上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