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相思別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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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林尚沃叫來典吏,命令在郊外舉行迎春宴會。郭山之北有一處名叫“新亭”的亭子,四周景色優美,是當地的一大春遊勝景。
正值春酣時節,各種各樣的花開遍山野平原,大小官員都爭先恐後地參加了這次盛大的宴會,所有官妓也都攜帶著伽椰琴和玄鶴琴前來為宴會助興。下人們早已預先準備好了各式酒餚。到處是一派大好春光,人人都喜氣洋洋。
郡守老爺設宴,對於手下的官員們來說,的確是一個推卻一切繁雜公務盡情歡樂的好機會,所有的人彷彿都被這大好春光所感染,開懷暢飲,不久便一個個酒意十足了。這時候妓女們也開始登場獻藝了,她們彈著伽仰琴開始唱起歌來。
很早以來,義州便和平壤、晉州並稱為有名的色鄉,義州有一首流傳很久的打令(朝鮮民間歌謠中的一種——譯註),這就是《黃雞詞》。從字面意思來看,“黃雞”就是指“黃色的雞”,當時屏風上多繪有這種黃雞,但它又暗指青年男女幽會,《黃雞詞》其實就是一首愛情歌謠:
一朝與君別兮,音信絕。
嗚呼,且聽我言。
不見君來兮,問若何。
疊屏有黃雞兮,振雙翼。
曉來聞其啼兮,可見君。
嗚呼,且聽我言。
一夕霞飛落兮,君棄我不顧。
嗚呼,且聽我言。
春水滿四澤兮,隔君探。夏雲多廳峰兮,阻君訪。
嗚呼,且聽我言。
君死可為花兮,妾為蝶。生死兩相戀兮,三春盡。
嗚呼,且聽我言。
但見圓月明兮,照君處。借得明氣清兮,妾亦望。嗚呼,且聽我言。
揮淚對坐畫蘭兮,寂寞情。惟有一聲長嘆兮,斷腸人。嗚呼,且聽我言。
六觀大師者兮,萬聖真。春風石橋在兮,弄八仙。
所有的妓女都彈起琴唱起這首曲子,當歌曲漸入佳境時,在座的官員有的跟著一起唱,有的乾脆起身跳起舞來。但是,將宴會的氣氛推向最高潮的還是松伊,她提劍登場開始表演劍舞,全場立即靜了下來,大家都全神貫注地看她表演。
松伊不僅容貌出眾,舞姿更是優美,舉手投足簡直就像仙女一樣美麗,無人能比。就在此時,一直坐在首席只顧飲酒的林尚沃突然站了起來,跳起了聳肩舞,一會兒又踉踉蹌蹌地走到場地中間開始跳起殘人舞,只見他將衣服捲起來堆到後背上,模仿駝背合著松伊的舞拍起勁地跳著。地方長官使道老爺像他這樣在這種飲酒作樂的公共場合下與妓女一起跳舞還是絕無僅有的,因為郡守作為所轄地區的最高行政長官,高高在上,在地方上如同惟我獨尊的皇帝一般,更何況作為一個新到任的使道老爺,興致再高也不能當著全體官員的面跳這種滑稽的駝背舞。
在座的官員無不發出嘖嘖的驚歎聲,林尚沃跳著跳著來到松伊的身邊,抓起松伊的手。一直盯著他們表演的官員們都樂了,開始“嗬嗬”地為他們打起拍子,明眼的官員立刻明白了,新來的使道老爺非常喜歡這個叫松伊的官妓。時至傍晚,林尚沃喝得大醉,乘著轎子返回了官邸,其他人也紛紛散去。典吏把松伊單獨叫到一邊,對她說:“松伊啊,我問你一件事。”
“有什麼事,大人儘管吩咐。”
典吏看了看四周,見沒有人注意他們倆才悄悄地問道:“現在你沒來月經吧?”
松伊一聽此話,臉立刻羞得通紅,沒有說話。
典吏見狀放下心來,低聲對松伊說:“你今天回去後馬上沐浴梳妝,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在屋裡等我。”
“我不明白大人說的是什麼意思?”松伊以前
沒經歷過這種事情,沒聽懂典吏的話,不好意思地問典吏道。
典吏狡黠地笑著告訴松伊:“今天晚上新上任的使道老爺要召你侍寢。”
典吏早已看出林尚沃被松伊迷住了,在他領著林尚沃避開他人耳目到山紅的酒館暗訪時便發現了這個秘密。不僅如此,在今天白天的迎春宴會上,使道老爺藉著酒勁兒很露骨地在眾人面前與松伊共舞,這些不都表明了使道老爺的心跡了嗎?新上任的使道老爺礙於臉面,怎麼好主動開口提出要松伊侍寢呢?使道老爺今天的表演難道不是在暗示手下官員應該做些什麼嗎?再說,使道老爺沒有攜帶妻子兒女孤身一人來上任,一個已有家室的單身男人在寂寂長夜裡怎能不飽受相思之苦的煎熬呢?
典吏提著茶壺來到林尚沃歇息的臥房,喝醉了的林尚沃歪歪斜斜地躺在床上。
“老爺。”典吏輕聲呼喚道,想看林尚沃到底是睡著了還是醒著的。
“什麼事?”林尚沃說道。
本以為喝醉了酒的使道老爺早已昏昏入睡,沒想到居然還這麼清醒地回答自己。
“我為您送來夜裡喝的茶水,我猜您一定會很渴的。”
“好,放在那裡,你可以回去了。”
“老爺,”典吏小聲問道,“您僅僅只會喉嚨乾渴嗎?”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啊?”
“小人以為,您在寂寞長夜裡,不僅嗓子會幹渴,身體也不很滋潤。”
“那怎麼辦啊?”林尚沃對典吏的話心裡通明,但仍舊面對著牆並未轉過身來。
“老爺,”典吏俯下身來對林尚沃說,“一會兒小人給您帶個女人過來。小的已吩咐過她了,她現在正在梳洗打扮,聽候老爺指示呢。請老爺不要推辭,就讓她來為您一解客居他鄉的相思之苦吧。”典吏說的什麼意思已經非常清楚,林尚沃卻依然在那裝糊塗,故意裝作沒聽懂的樣子問:“你究竟在說些什麼啊?”
典吏狡黠地一笑,說:“小人已吩咐松伊今晚過來侍寢,大概松伊過了今晚就要盤頭了。”所謂盤頭是指女人經過與男人的初夜後,女人就要改變原來做女兒時的髮型要把頭髮盤起來了,這與一般人家閨女出閣新婚之夜後盤頭是一樣的意思。
典吏的意思是松伊今晚將要和林尚沃一起度過她的初夜,明天開始就可以盤起頭來將頭髮梳成成年婦女的樣式了。
“唉,你真是瞎操心啊。”林尚沃嘆了口氣。
典吏明白了林尚沃的真實想法,知道他其實已經同意,於是趕緊出來找松伊。
等典吏出門走遠了,林尚沃才起身端起桌上的水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他暗暗對自己說,今晚不過是個開始,只是開了個頭,為把松伊救出火坑,還有許多事要做。
過了一會,門外有了動靜,只聽見典吏小聲地說:“老爺,松伊就要進屋了。”
那是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如水的月光從門窗瀉進屋裡,照得屋子裡像白天一樣,甚至有些耀眼。
在月光的映襯下,只穿著布襪站在屋外廊下的松伊的身影顯得更加婀娜多姿。
林尚沃故意閉上眼,一時間他還無法正眼面對松伊,因為房間裡相對暗一些,自己正朝向光亮的方向,松伊一進來自己的眼睛無法不與松伊接觸。
房門開了,有人走了進來,林尚沃不用看也知道進來的是松伊,因為房間裡頓時飄過一種無以言喻的香氣。
“老爺”,門外的典吏躬身小聲說道,“小人先行退下,請老爺保重玉體。”
典吏遠去的聲音消失後,房間裡靜得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林尚沃甚至有些擔心自己的心跳聲會傳出去,現在聽到比喘息稍大一點的聲音都感覺像是在地震。一想到在房間裡坐著的松伊,林尚沃就感到無比痛苦,他還從未受到女人姿色的如此誘惑,林尚沃感覺體內的慾望在爆發。他第一次發覺松伊真的與眾不同,她使自己燃起了從未有過的熱情。他翻來覆去地不停提醒自己:“松伊是李禧著的親生女兒,這是毫無疑問的事實,既然如此,松伊也就相當於是我林尚沃的女兒。我怎能做出冒犯自己女兒的事情呢,那豈不成了千古罪人?”林尚沃終於鼓起勇氣,轉身睜眼,面對松伊。
松伊就坐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她彷彿已經接受了命運的安排,靜靜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這一夜,林尚沃緊咬牙關抑制住了自己的慾望。時間過得可真慢,彷彿已過去了一年似的,遠處終於傳來了公雞報曉的打鳴聲,經過一夜煎熬的林尚沃好不容易合上雙眼睡著了。天剛剛破曉,典吏就來到了林尚沃的屋外,低聲叫道:“老爺,該起床了。”
林尚沃已昏昏入睡全然沒有聽到。也真難為典吏了,既要為使道老爺喚來官妓一解獨居異鄉的寂寞又要維護使道老爺的體面,一大早便趕來把官妓領走。
“松伊,該出來了。”聽見林尚沃呼嚕嚕的鼾聲,典吏只好更加壓低聲音叫道。
熬了一夜一點覺也沒睡的松伊悄悄地打開門走了出來,穿上藏在一邊的鞋子。典吏似乎並不急於馬上帶松伊離開,而是小聲地問松伊:“怎麼樣?使道老爺是不是和你纏綿了一夜?”
松伊臉漲得通紅,低頭不語。
看到松伊這個樣子,典吏以為松伊對男女之事羞於開口,便獻媚地說:“你現在真是撿到天上掉下的餡餅了,以後就可以住大房子過貴婦人的生活了。到時,可不要忘記我的功勞喲。”
典吏的話也不無道理,林尚沃不僅僅是郭山郡守,而且還是朝鮮第一鉅富,一旦松伊能討得林尚沃的歡心,自然就能夠過上人人羨慕的幸福生活,這樣一來,典吏從中牽線搭橋有功自然臉上有光,此外還能從中撈到一定的好處。
林尚沃對松伊表現出來的“關心”並沒就此打住。
過了幾天,林尚沃又召集全體官員舉行宴會。新上任的使道老爺一上任就頻頻舉行宴會,這可是史無前例的事情,正好端午節快要到了,所以在宴會上大家可一起戲水和做各種端午遊戲。中國古代楚國大夫屈原在五月初五這一天投水而死,後人為紀念這位偉大的詩人在端午節這一天舉行各種活動,其中一項就是水上龍舟競賽。在韓國,自古以來龍舟賽又被稱作“競渡會”,重要的不是比賽,而是一種藉以欣賞水上風光的郊遊。
郭山北面有一個名叫雲興的地方,這裡有一條江,江水在雲興迴轉而下,景色非常優美。雖然已快到端午節了,但仍是晚春時分,江岸兩邊開滿了各種各樣的鮮花。端午節又被稱作“水節”,因此每年這個時候女人們都用菖蒲煮水洗頭沐浴。
此時的菖蒲也是一年裡香氣最為濃郁的時候,端午節里人們採來菖蒲,或食之或將其紮成束掛在家中大門上方,據說這樣可以驅邪,非常靈驗。林尚沃帶領大小官員,拋卻公務乘船在江面上遊玩,所有的人都興致盎然。善解人意的典吏特意安排松伊坐在林尚沃身邊侍酒。時間長了,所有的人都看出使道老爺的心早已被官妓松伊俘獲。林尚沃在眾人面前對松伊也很放肆,非摟即抱,周圍的人都覺得使道老爺的行為似乎有些過火,有損使道的體統。但大家都裝作什麼也沒看見的樣子。酒宴進入高潮之時,林尚沃開口說道:“從前,高麗名臣金克己在出使金國返回途中,經過雲興時曾作了一首詩,原詩是這樣的。”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已經喝醉的使道老爺,林尚沃開始提筆在紙上書寫金克己當年經過雲興時所寫的那首詩。
金克己是高麗時代的名臣,也是當時著名的文學家。在當時農民起義此起彼伏的時代,金克己一直對飽受壓迫之苦的農民很同情,積極呼籲改善他們的生活狀況,是一個有良知的讀書人。
卸鞍龍灣幾時歇,
雲興未到坐騎疲。
熔石蒸沙苦天熱,
渡水攀巖路逶迤。
驕陽難為繁興賦,
細雨遙想謝眺詩。
車行千里何容止,
院君醉臥濃樹蔭。
林尚沃在紙上寫完金克己的這首詩後,說:“如果有誰能將這首漢字詩講給大家聽,我就把這隻端午扇作為獎賞送給他。”
舊時每逢端午節,宮中有用菖蒲製成艾虎或編成艾扇賞賜給臣下的慣例,這種艾扇也被稱作端午扇,據說,拿著這種扇子過夏,既可避邪又可以祛災免禍。因此林尚沃此話一出,馬上有幾個人自告奮勇站起來講評這首漢字詩,但每當講到最後一句“院君醉臥濃樹蔭”時都閉口不再往下講了。因為這句話的原意是“郡守老爺喝醉了酒一頭栽到了樹蔭下”,這倒沒有什麼難解釋的,但如果照直說出來,就等於辱罵座中的郡守林尚沃在耍酒瘋,所以這些講解的人講到最後一句都止住了,說句不明白趕緊溜之大吉。
“哈哈哈,”喝醉了的林尚沃舌頭已伸不直了,含糊不清地說,“難道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就沒有一個人能解釋出來嗎?”
就在這時候,一個為官員侍酒的年長妓女開口道:“老爺!”
大家一下子靜了下來,把目光投向那妓女。
“如果我們中某個人能譯出這句話的話,您也會把端午扇賞給她嗎?”
“那當然。”
見林尚沃點頭答應後,那個妓女便說:“松伊認識漢字,能讀會寫,她肯定知道那句詩說的是什麼意思。”
瞬間,大家的視線又都集中到了松伊身上。真是令人難以置信,一個身份低賤、不過是供人玩弄的妓女居然能讀寫漢字。
“你真的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嗎?”林尚沃問坐在身旁的松伊。
“明……白。”松伊的臉早已漲得通紅,小聲地回答道。
座中的人無不為之一驚。這麼多人都沒把這首詩完全講清楚,一個妓女居然說明白這句詩的意思,這真讓在座的官員們無地自容了。如果松伊真的把這句詩的意思講出來,在座的官員們豈非都成了一字不識的白丁,那高高在上的使道老爺也將成為妓女們的笑料了。
“哈哈哈,真的嗎?你知道這句詩的意思?來來來,說說看。”
於是松伊回答:“這句話的意思是不是這樣的:郡守喝醉酒之後睡倒在樹蔭下。”
那一瞬間,在座的人彷彿都被澆了盆冷水似的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松伊能夠明白這句詩的意思已讓大家吃驚不小,她居然還當著使道老爺的面很坦率地說出這句詩的意思,更是讓人佩服。就在眾人啞口無言之時,林尚沃率先打破沉默,拿起蓋有大紅硃砂水印的端午扇遞給松伊,並對她說:“好了,這把扇子就歸你了。”
松伊雙手接過扇子拜謝。
那天宴會結束後,典吏又悄悄把松伊叫到一邊問:“你最近沒來月經吧?”
松伊像上一次一樣羞紅了臉沒有吱聲。
典吏便接著說道:“那你回去趕緊梳洗打扮一下,今晚使道老爺可能還會叫你去。”
到了晚上,典吏又提了一壺茶來到林尚沃的臥房,林尚沃酒還未醒,仍面朝牆躺在那裡。
“老爺。”典吏輕聲叫道,以確定林尚沃是否已經入睡。
“什麼事啊?”林尚沃回答得清楚而迅速。
典吏馬上明白了,使道老爺這會兒肯定在想著松伊呢。
“我怕您夜裡會口渴,茶壺給您放在桌子上了。”
“好啊,放在那裡吧,你可以回去了。”
典吏故意賣關子,將水放在林尚沃床前的桌上之後,便後退幾步假裝準備離開的樣子。這時,面朝牆躺著的林尚沃突然開口,很心急地問道:“沒有別的什麼了?”
典吏面對林尚沃沒頭沒腦的問話,故意裝作沒聽明白:“老爺說什麼?”
“我說你拿來的只有水嗎?”
“老爺的意思是……”典吏對林尚沃的話早就心知肚明,但仍舊在佯裝不知。
於是,林尚沃咂咂舌頭,說:“這漫漫長夜,乾渴的又豈只是喉嚨啊。”
“老爺,您的意思是……”
典吏的話還沒說完,一直面向牆壁的林尚沃突然轉過身來,盯著典吏說:“典吏啊。”
“老爺有什麼事儘管吩咐。”
“你用手摸摸我這枕頭邊是什麼。”
典吏依林尚沃所言在枕頭邊摸索起來,原來是林尚沃事先放好的一錠銀子。典吏馬上明白了林尚沃的意思,麻利地將錢裝進自己的口袋。
“老爺,小的馬上就去辦。為您取來些活水,而不僅是這壺茶水。”
典吏飛一般地去尋找松伊,這時松伊也早已按典吏的吩咐打扮停當。為避開他人耳目,松伊用頭巾遮住了臉,悄悄地隨著典吏從側門進入林尚沃官邸,來到林尚沃的臥房門口。
松伊取下頭巾進了屋。同上次一樣,屋裡只點了一支蠟燭,光線很暗。林尚沃也同上次一樣躺在那兒一動不動。松伊站在門口一時不知怎麼辦才好,呆呆地站在那裡。
這時,林尚沃開口說道:“你自己把被褥鋪開吧。”
松伊照林尚沃的吩咐打開被褥鋪好。
林尚沃又問道:“你從哪裡學會識字的?”
“跟紅梅姥姥學的。”
“你姥姥紅梅不也是官妓嗎?”
“是的,大人。”
“那她又是怎麼識字的呢?”
“這個,我也不知道,反正從小就是她教我認字寫字,我的名字也是她起的。”
“唉,真是的。”林尚沃嘆了口氣,並沒有繼續說下去,隨後是漫長的沉默。
對於松伊來說,這又是一個很尷尬的夜晚。她今年已經20歲了,正是談婚論嫁的年齡,被使道老爺召來侍寢意味著什麼她心裡很清楚。雖然她還是沒被男子碰過的處女之身,但也知道自己侍寢之後就要盤起頭髮打扮成一個成年婦女的樣子。如果自己命中註定要一輩子做男人的玩物,那第一夜能和使道老爺一起度過,把自己的處子之身獻給他倒也不是一件壞事,松伊一直是這樣想的。可是,新上任的使道老爺第一夜根本就沒碰她一個指頭。
“老爺,”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後,松伊終於壯起膽子小聲開口說道,“熄燈嗎?”
本以為林尚沃已經睡著了,沒想到林尚沃馬上回答道:“熄了吧。”
松伊“呼”地一聲吹滅了蠟燭,屋裡頓時陷入一片漆黑之中。與上次不同,今天夜裡沒有月亮。接下來又是漫長的沉默。松伊又不知該怎麼辦了,只好坐在一點亮光也沒有的屋子裡,雙手抱膝等著看林尚沃能有什麼吩咐。誰知蠟燭熄滅之後,一陣陣疲勞湧了上來,身體變得越來越沉,松伊忍不住打起了瞌睡,最後竟然不由自主地睡了過去。昏睡中的松伊好像聽到了什麼動靜,她一下子睜開了眼。天邊已泛起一層亮色,夜晚即將過去。映入眼簾的不是自己熟悉的小房間,而是一間陌生房間的天花板。松伊一下子明白過來了,坐起身來,本能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身上,原來自己竟然合衣睡了一夜,而且不知是誰怕自己被凌晨的寒氣凍著給自己蓋上了被子。松伊轉頭看房間的另外一頭,使道老爺仍舊面朝牆躺在那裡,似乎還在熟睡。松伊的心怦怦直跳,好不容易鎮靜下來,開始回想昨晚的情形。是誰幫我躺在這兒,又是誰為我蓋上了被子,難道都是新上任的使道老爺乾的嗎?也只有這個可能了,房間裡除了我就只有使道老爺一個人了。這時,遠處又傳來了公雞報曉的啼聲,剛才自己也分明是被這雞叫聲驚醒的。不容松伊多想,外面傳來很輕的腳步聲,好像是怕被別人聽見。隨後只聽見典吏在外面小聲叫:“老爺,該起床了。”
林尚沃沒有回答,他睡得很沉,還發出很響的鼾聲。
“松伊,快點出來。”典吏又在外面叫道。
松伊踮著腳出了房間,用頭巾遮住了臉和身體後跟著典吏穿過被露水打溼的院子。還沒等走出去,典吏便偷偷地問松伊:“老爺對你怎麼樣?他一定是整夜纏著你不放,不,一定是恨不得把你整夜含在嘴裡。”
典吏因為已經兩次送松伊去給使道老爺侍寢,心裡早就認定使道老爺與松伊的感情已到了如膠似漆的程度。
俗話說得好,一夜夫妻百日恩嘛。新上任的使道老爺被妓女松伊迷住了的消息很快便開始在郭山傳揚開來,雖然松伊兩次為使道老爺侍寢的秘密只有典吏一個人知道,但是沒有不透風的牆,不久,這件事在郭山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郭山城內街頭巷尾都有人在談論這件事,不但是婦女們聚到一起對此事喜聞樂道,就是男人們湊在一起的時候也議論個沒完。總之,這是一件很容易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緋聞”,似乎沒有人發覺所有這一切都是林尚沃早已策劃好的。事情如他所願向著他設計的方向發展,這些傳聞當然也是林尚沃計劃的一部分。
就當這件事情傳得滿城風雨的時候,松伊的養母風風火火地趕來找松伊。松伊不知出了什麼事,只見山紅提著裙角氣喘吁吁地進了門,喝了一瓢涼水後不管三七二十一,衝著松伊就問道:“松伊啊,我聽說使道老爺現在被你迷得死去活來的,這是真的嗎?”
養母山紅一驚一乍的問話並沒有讓松伊感到慌亂,她紅著臉但仍很沉著地說:“您怎麼突然說出這樣的話呢?”
山紅點上一袋煙叭嗒叭嗒地抽了幾口,對松伊說:“這死丫頭,事到如今還跟我裝什麼蒜?現在全郭山郡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這件事了。新上任的使道老爺為了你魂都丟了,得了相思病,你沒聽別人說過這件事?現在我問你,這個使道老爺是不是已經兩次讓你為他侍寢了?”松伊想:“我兩次到使道老爺房裡侍寢,這件事只有使道老爺、典吏和我三個人知道,這個秘密母親山紅又是怎麼知道的呢?”
“我問你的話可要如實回答,這可是我請那個典吏喝酒時他親口對我說的,你這死丫頭想騙你娘我可不行喲?”
山紅吸了幾口煙後又接著問道:“我再問你一遍,你已經被使道老爺召去了兩次,對不對?
還有啊,那個對你一見鍾情的新使道老爺還賞了你一把端午扇,對不對?”
“您問這些幹什麼?”松伊有些難為情地回答。
“問這幹什麼?!”山紅突然將手中正抽著的菸袋使勁地往地上敲,磕得砰砰直響。
“你這死丫頭,我問這個幹什麼?你可真是傻喲,這可是關係到你一生前程的大事,難道你不明白?你這死丫頭,人活著為的是什麼?人活在這世上有機會就一定要把握住,難道你打算像你媽我一樣,一輩子像酒館裡的酒碗似的在這幫臭男人手中傳來傳去,最後弄得豁牙掉口的?你願意像我一樣最後也變成被人拋在一邊的舊玩物嗎?”
松伊這才明白養母為什麼這樣急急火火地跑來找自己,於是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已兩次被召到使道老爺房內侍寢的事情如實告訴了山紅。
聽到果有此事,山紅欣喜若狂地問松伊:“那麼,使道老爺對你怎麼樣?他是不是很喜歡你?行房的時候他是抱著你呢還是揹著你?”
“既沒抱著,也沒揹著。”松伊紅著臉回答。
山紅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一拍膝蓋,笑嘻嘻地問:“既沒抱著,也沒揹著,那使道老爺一定不是把你放在他肚子上就是壓在身子下了?”山紅的提問越發赤裸裸。
當松伊告訴她真實情況是兩次侍寢使道老爺沒有碰過自己一手指頭時,山紅怎麼也無法相信連續兩夜使道老爺竟連松伊的手都沒碰一下,更無法相信松伊仍是完好無缺的處女之身。山紅驚得不由得叫出了聲:“哎呀,怎麼會是這個樣子呢?”
這下可把山紅搞懵了。她解開衣釦,拿起扇子猛扇一通,才漸漸緩過勁來。
“這麼說,你這丫頭還沒破身?”大惑不解的山紅連聲嘆息,“這真是件怪事啊,你說這使道老爺難道是陽痿,那寶貝硬不起來;要不他就是被閹割過的宦官,面對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能在那裡一動不動光睡覺?哎,我說你這個死丫頭也是死腦筋,你幹嘛不主動投懷送抱,去擺弄擺弄使道老爺的寶貝呢?唉,我的命怎麼這麼苦,我平時教你跳舞,教你唱歌,就算沒有教你扭扭腰勾引男人,這個你也應該無師自通呀。唉,你這臭丫頭,在使道老爺房裡睡了兩宿,居然還是處女,天上掉下的金元寶砸漏了屋頂都不知道去撿。”
山紅乾著急沒有辦法,嚷嚷了半天才喘了口氣,但馬上又接著說:“聽人說,這新上任的使道老爺是咱全朝鮮最有錢的富翁,這從天而降的機會你無論如何也要抓住呀。你難道不明白這是改變你命運的惟一方法嗎?一個妓女想脫籍從民只能用錢來贖身,若能做富人的側室或小妾,這還不是輕而易舉的小事?這道理誰不知道,偏偏你這個死腦筋的丫頭……唉,這幫臭男人呢,可能會一時對一個女人喜歡得死去活來,但一旦他嚐到了滋味,就開始厭煩了,等到他覺得沒什麼新鮮感就會溜之大吉,男人都是這個德性。所以,你現在得趁著使道老爺對你著迷的時候,使盡一切方法將他牢牢拴住,這樣你才能成為全朝鮮最富有的人的小妾,一輩子不愁吃不愁穿,也只有這樣你才能擺脫當妓女的賤命。如果真能成為使道老爺的小妾,你媽我也能跟你享享福,過一過貴婦人的癮。哎,我說你這個死丫頭,你還有什麼猶豫的呢?我的話你聽進去沒有?既然老爺召你去侍寢,當然就得做侍寢的事。新上任的使道老爺可能會礙於臉面不好意思,你這時得主動寬衣解帶,那不就成了嗎?再不,你可以撒嬌讓使道老爺為你脫衣,哪個男人能抵擋得住?沒有誰是生下來就是陽痿的,你可以裝作試試被窩裡暖不暖和把手伸到被子下面去撫摸他的寶貝嘛,男人的那個東西,你動動它,它就會一下一下硬起來。唉,你也是20歲的人了,還不明白這個。唉,我怎麼攤上你這麼個傻丫頭,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
山紅像是要寬解自己胸中的鬱悶,用手把自己的胸口拍得嘭嘭響,一邊自顧自地嘮叨個不停。忽然,她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解開裙子脫去內褲,松伊被她這沒頭沒腦的舉動弄呆了。
“大白天脫衣服幹什麼?”
山紅自己也哭笑不得地嘆了口氣說:“現在我要親自教你怎麼才能使男人慾火中燒。”
山紅脫去內衣後,從下身隱秘處取出一件東西:“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仔細一看,原來是一個用馬鬃編成的小口袋。
“這是什麼?”
見松伊一無所知,山紅得意洋洋地告訴她:“別看你媽我現在上了點歲數,找的丈夫不怎麼如意,錢也沒掙多少,但卻是命中註定不缺男人。現在那些男人還像牛蠅一樣圍著我轉,這都是這個小東西的功勞。正是因為有了這個東西,那些男人一旦沾上我的身子,一個個迷得骨軟筋酥,再也離不開我了。這個東西叫香囊,懂了吧?”
這個馬鬃編成的香囊中裝有香獐子胯下分泌的麝香,舊時這種香囊十分名貴,尋常百姓家根本見不到,王孫貴族家女兒通常出嫁時將它系在最裡層內衣裡,實際是一種春藥。
麝香的香味可以經久不衰,一個女人如果佩戴這種香囊,便會將這種香氣化為自己的體香,但也不宜太濃,否則會發出一種非常腥臊的人糞味。所以,這種香囊必須要把口紮緊,讓香味隱隱約約地散發出來,這時的香氣大概是世界上最為芬芳的氣味了。
“這袋子裡裝的麝香,只要是個男人,無論他是品行高尚,還是學富五車,只要聞上它一次,他們便會像六月發情的公狗一樣,伸出舌頭,急不可耐地纏住你不放。聽人說,曾有一位修行了三十多年幾乎已修煉成佛的老和尚在聞到這麝香的味道後居然也破了戒。我就不信新上任的使道老爺聞了之後,他的寶貝會無動於衷?不信你就試上一試。”
這種麝香的確有一種春藥的作用,使行房人的性慾格外強烈。此外,麝香也可用於猝發性急病,作為急救藥物,它可以使昏迷不醒的男人甦醒過來。人們常說麝香能夠起死回生正是這個道理,所以麝香也是一味很名貴的中藥材。
“解開裙子,脫掉內衣。”山紅斷然命令道。見松伊還有些猶豫,山紅直催促:“還磨蹭什麼,我叫你脫了裙子。”
松伊只好脫去了裙子和上身小衫。
“把長內褲也脫掉。”
當時朝鮮族女人穿的長內褲相當於我們今天穿的內褲,是當時女人們最貼身的內衣了。松伊一脫去長內褲,山紅就要強行掰開松伊的雙腿。
“讓我來看一看你的玉門。”
松伊嚇了一跳,趕緊合上雙腿。山紅可不輕易放過,笑嘻嘻地說:“我女兒的玉門就像成熟得恰到好處的果子。這麼好的東西,新上任的使道老爺竟沒有打開來看看,難道他真的有毛病不成?”
山紅一邊用針線將自己戴過的香囊縫到松伊的長內褲裡,一邊說:“我得到這個香囊大約還是在我20歲左右時,一個派往清朝的使臣在我為他侍寢後給了我這個,他對我說,這在中國也是一個很貴重的物件,這裡面裝的麝香產於中國雲南和四川,中國人把香獐子的這種分泌物稱為‘當門子’。從那之後,我一直戴著它,進出你娘玉門的人也就從未間斷過。有時,這個剛走那個又來,有時是這家主人剛走他家下人又來,至於那些四方遊走賣唱的人就更不必提了。那時候家裡的大門半夜裡都有人進進出出。”
在為松伊縫好香囊後,山紅又囑咐松伊道:“以後你就戴著它,但是要牢記一點,那就是你的玉門可以給那些男人看,但這東西卻決不可示人,絕對不可以。那些男人聞過這種氣味之後,他不覺得是香囊的味道,而是錯以為是你體內發出的味道。你要裝作不經意的樣子,讓他們聞到這種氣味,他們就會以為這是松伊你身上特有的氣味。記住,松伊啊,絕對不可以把這個拿給別人看,即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行。一定要記住了。”
臨走時,山紅好像是要做總結似的對松伊說:“記住我的話,凡事都講機遇和緣分。可能過不了多久,新上任的使道老爺又要召你侍寢,事不過三,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花開要看時節,還有一句話,‘花無九日紅’,現在你面臨好時節,如果機會被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錯過,新上任的使道老爺就不會對你感興趣了。一般來說,男女姻緣關鍵在雙方頭三次見面,如果過了三次這姻緣還未結成,雙方之間便沒有什麼吸引力了。你兩次給使道老爺侍寢,卻沒被碰一個指頭,這不等於說使道老爺是個閹人或是陽痿什麼的,而是他可能打心眼裡非常珍惜你,覺得你美若天仙,不忍心破壞心中美好的東西。所以,下次如果使道老爺還召你侍寢的話,可能會是你最後的機會了。你要拿出孝女沈清用裙子矇住頭跳進滔滔江水的勁頭撲進使道老爺懷裡。使道老爺不是賞你端午扇了嗎?你可以拿著它,走到老爺身邊假裝為他扇扇子,如要不行的話,你乾脆直接鑽進使道老爺的被窩裡,如果他真的訓斥你的話,你就哭。只要是男人,沒有人能抵擋住女人的眼淚的,在看到他有了反應之後,不要急於委身於他,你還可以鬧鬧彆扭撒撒嬌什麼的。一句話,你心裡歡喜也不能表現出過分喜歡的樣子,因為這樣可能會使使道老爺覺得你是個很輕浮的女孩,雖說是‘一夜夫妻百日恩’,但你若沒有全身心地投入,也是做不到這一點的。你千萬不要忘記這個夜晚可能是決定你生死的重要關頭,如果你不能使使道老爺鐘情於你,那你以後只能任那幫臭男人們擺佈了,最後就像我跟你說過的酒館裡的酒碗一樣,落得個豁牙掉口殘破不全的下場,像我一樣成為一個老妓女。”
養母山紅走後沒幾天的一個傍晚,典吏來找松伊,剛見面又問她最近來沒來月經。松伊對這句話的含義已知道得非常清楚了,但仍是羞於開口回答,只是漲紅了臉搖了搖頭。典吏壓低了聲音接著說:“今晚使道老爺可能會召你侍寢,你先好好打扮一下等我過來領你過去。”
聽了典吏的話,松伊的心怦怦直跳,臉發燙,全身也一陣陣發熱。
新上任的使道老爺兩次與自己同房過夜卻沒碰過自己一指頭,但在松伊心中,對使道老爺的愛慕之情卻早已悄然而生,使道老爺已牢牢佔據了她的心。雖然沒有肌膚之親,但使道老爺卻也是自己生來第一個與之過夜的男人。
對於松伊來說,她只不過是個官妓而已,郡守老爺作為一個地方長官,兩人的地位有著天壤之別。
松伊匆忙去沐浴,她用艾草煮過的熱水沐浴後坐到鏡子前面梳妝打扮。鏡子裡的松伊是那樣年輕美麗,甚至在她本人看來也不禁為之恍惚。
松伊的皮膚很白,而且沒有一點瑕疵,呈現一種半透明的樣子。朝鮮很早以來便把具有像玉一樣潔白透明皮膚的人稱作是天生貴人,所以有很多女人把搗碎的蒜攪在糨糊裡塗到臉上,以使自己的皮膚美白,而松伊卻天生麗質有像玉一樣潔白透明的皮膚。
一般妓女化妝通常化“粉黛妝”,抹上一層厚厚的粉使臉顯得很白,把眉毛描得很細很清晰,然後在頭髮上抹上很多頭油使頭髮看起來非常光滑。這種很有特色的濃妝也叫“妓女妝”。松伊眉清目秀,皮膚又好,沒有必要化這種妝,只要化簡單的“施粉無朱”妝就可以了,只是略微撲點粉,不用胭脂一類的東西。
松伊照養母山紅的吩咐將裝有麝香的香囊口稍微打開一點,使香氣正好隱隱約約地散發出來後穿好內衣。
松伊想:“這次又有機會去給使道老爺侍寢,要像母親所說的那樣,無論如何也要使老爺喜歡自己,這樣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說不定真如母親所說,能有機會成為使道老爺的側室呢。”
松伊穿好衣服後又坐到鏡子前梳頭,因為剛用艾草水洗過的緣故,她的頭髮特別地潤澤有彈性,並有一種淡淡的香氣。
“今晚或許就是母親所說的最後的機會了,不管用什麼手段引誘使道老爺,我真的要像孝女沈清投江那樣毅然鑽到使道老爺的懷裡,”松伊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說,“我一定能行的,今晚哪怕是死也要死到使道老爺的懷裡。”
說到這裡,松伊惶恐地看了看四周,沒有一個人,但她的臉還是漲得通紅,心也怦怦直跳。這還是以前的松伊嗎?作為大逆罪人的女兒,松伊被迫淪落為官妓,但她的血管裡流淌的仍是她父親的血,那個夢想擁有天下至高無上權力的李禧著的血,她骨子裡仍是曾經是關西第一俠客在生意場上無人能敵的李禧著的女兒。不僅如此,英雄難過美人關,李禧著一直喜歡女色與美酒,當年不是他帶著林尚沃在北京逛了最好的妓院嗎?只要松伊的血管裡還流淌著她父親的血,即使是個女兒身也肯定會有風流的天性。
天黑不久,門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接著傳來典吏的聲音:“松伊在嗎?快點出來。”
松伊用頭巾遮住臉和身體出了屋。這是一個月色撩人的夜晚,春天在不知不覺中過去,已是初夏時節,道路兩邊溝渠裡的水嘩嘩地淌著,不時傳來幾聲蛙鳴。走在明亮的月光下,松伊感覺像是在夢中行走一般。
快走近使道官邸時,典吏回過頭對松伊說:“老爺這次召你來可是一杯酒也沒喝,老爺對你十分有意,你可要小心侍候。”
典吏自有典吏的打算,每次使道老爺派他找松伊時都會格外賞錢給他。如果松伊能再進一步成為使道老爺的小妾,那就更好了,這樣一來自己沒準也能交個好運。總之,對他來說此事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為了避開他人耳目,典吏帶著松伊從偏門進了使道官邸,正門外巡邏打更的人走來走去,顧及使道老爺的體面,怎麼也不能讓這些人看到松伊。
新上任的使道屋裡燈火通明,松伊已非常熟悉這間林尚沃臥房。
“老爺。”典吏躬腰低聲叫了一聲。
“誰呀?”屋裡傳來林尚沃的聲音。
“老爺,是我,典吏。”典吏暗笑一下說,“老爺,松伊給您帶來了。”
“快進來吧!”
這是前所未有的事,以前來這兒的時候通常只點一支蠟燭,屋裡很暗,使道老爺也總是喝醉了酒面壁躺在那裡。今天與以往截然相反,屋裡燈火通明和大白天一樣,使道老爺也沒喝醉酒,聲音洪亮聽起來精神很飽滿的樣子。
“松伊啊”,典吏溫和地對松伊說,“快些進去吧!”典吏明知道即使不說也沒什麼,但他還像話中有話似的加了一句:“老爺,小人先行告退,明天天亮小人再來侍候老爺。”
房裡沒有任何動靜,典吏暗自竊笑著離開了臥房,高興得邊走邊唱:“哎呀,太好了,可喜可賀呀,新上任的使道原來也是風流種子啊。”
大搖大擺走著,口袋裡不時發出銀錢撞擊的聲音,典吏的興致隨著口袋裡叮噹作響的聲音越發高漲,他琢磨著:“今晚真是個好日子。對了,如果到山紅那裡悄悄對她說她女兒又去新上任的使道那裡侍寢了,她肯定免費好吃好喝招待我,真是個好日子啊!”
松伊在使道臥房前猶豫了一下,低聲說:“老爺,松伊要進來了。”
屋裡立刻響起使道的聲音:“快些進來,剛才我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松伊雙手悄然推開門來到屋內。
林尚沃穿得整整齊齊坐在屋子中央,不知何故旁邊還擺著酒桌。
“坐吧。”看到松伊手足無措的樣子林尚沃溫和地說,“我今晚想喝酒了,所以叫你來。”
說著,林尚沃“嘩啦”一聲將房門大敞開,屋外明亮的月光倏然瀉進屋裡,此時即便把屋裡的蠟燭都熄掉,屋裡也會明亮得如白晝一般。
“來,給我斟酒來。”林尚沃端起杯,松伊急忙雙手為其斟滿。林尚沃一口氣飲乾了杯中酒。明亮如水的月光襯托得松伊越發美麗出眾,真稱得上天下絕色。林尚沃看到松伊多是在宴會這樣的場合,還從來沒見過鬆伊此時這般曼妙姿容,僅有的兩次夜裡單獨相處都只看到微弱燭光下松伊依稀的容貌。在明亮的月光下林尚沃一邊細細地端詳著松伊的容貌一邊想:“松伊的相貌真像自己那個大逆罪人朋友李禧著,簡直是和她父親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挺拔的鼻子,又黑又大的眸子,連眼眉都和李禧著一模一樣。”
“你也喝一杯吧。”林尚沃將自己喝乾的酒杯倒滿後遞給松伊。通常情況下達官貴人們是不會勸妓女飲酒的,即使有時會允許妓女飲酒也不會將自己用過的酒杯給她們用,像這樣將自己喝過的酒杯遞給妓女還為她倒酒的事情只有在兩情相悅和喝交杯酒時才可能。松伊並不是不知道這個規矩,因此松伊雖然沒有推讓,但接過來時卻羞紅了臉。松伊飲盡杯中酒後將杯子遞還給林尚沃。
“老爺,給您的杯子。”一個卑賤的妓女敢將自己喝過的杯子直接還給使道老爺是一件常人所不敢想像的事情,松伊身上這種敢做敢為的氣質大概也來自她父親李禧著的遺傳。
林尚沃絲毫沒有介意。他接過杯子,松伊雙手為他斟滿酒,剛剛喝了一杯酒的松伊臉龐便開始微微發紅,這更為她平添了幾分嫵媚之色。
“我記得你會讀書寫字?”
幾杯酒下肚已有些微醉的林尚沃問松伊。
“會一點兒。”
林尚沃指著牆邊的屏風說:“你念一下那邊屏風上寫的詩。”
屏風上寫有唐朝詩人萬楚的一首漢字詩,萬楚生時並不為人所知,流傳後世的作品也不過七八首,但卻被後人廣為傳誦。屏風上的這首詩是他一首題為《五日觀妓》的詩。這首詩是端午節戲水歸來林尚沃親手寫在屏風上的,也就是松伊解對了那句“太守喝醉了倒在樹陰下”漢詩得到林尚沃賞賜端午扇的那次。松伊開始慢慢地念起來。
西施謾道浣春紗,
碧玉今時鬥麗華。
眉黛奪將萱草色,
紅裙妒殺石榴花。
新歌一曲令人豔,
醉舞雙眸斂鬢斜。
誰道五絲能續命,
卻令今日死君家。
念著念著松伊的臉上開始泛起紅潮,因為屏風上這首萬楚的詩彷彿就是在歌頌自己的容貌。
這首詩首句講的是西施在溪邊浣洗自己親手織的紗,碧玉則是南朝宋汝南王的小妾,相傳她擁有傾國傾城的美貌,曾有一首《碧玉歌》形容美麗的碧玉16歲時便讓男人們神魂顛倒,讓自己念屏風上這首萬楚的詩暗指自己比西施和碧玉更美麗,新上任的使道似乎以此詩向松伊表達自己的愛慕之情。該詩的最後一句更強烈地表達了自己的深深愛意。“誰道五絲能續命,卻令今日死君家。”
相傳端午節用五色彩絲纏在胳膊上可以長命百歲,這句詩對這個風俗提出質疑:“誰說這五色絲可以延續一個人的生命?我寧願今天死在你的家中。”這句是說如果能跟自己心愛的人一起,甚至不願纏五彩絲線祈求長壽,期望能與愛人在一起同生死,這正是這首詩歌的主題——真摯動人的愛情。
松伊這才明白使道老爺對自己的相思之情,明白了使道老爺願同自己共生死的心跡。
松伊一口氣將這首詩唸完,林尚沃一邊拍著自己的膝蓋一邊感嘆說:“松伊你怎會這麼聰明伶俐呢?”
“老爺。”松伊抬起頭看著林尚沃說。
“什麼事?”林尚沃醉眼惺忪地問松伊。
松伊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我想為您獻上一首曲子。”
“唱歌?太好了。”林尚沃很有興致地點點頭。
於是松伊開口唱了。歌中唱道:
萬事為君愁,
哀思上心頭;
人間苦離別,
不抵守空房。
白日不見君,
夢中亦難覓;
相思不相見,
有情人斷腸。
心中空惆悵……
松伊唱的這首曲子名叫《相思別曲》,是當時流行曲目中的一首代表性歌曲。它的作者已無從考證,產生年代也不詳,是一首歌唱男女愛情的具有代表性的歌。
這首曲子以描述情人離別之苦、獨守空房種種相思無法排遣的痛苦為開始,在細微刻畫了等待自己心上人的相思之苦後,以人死不能復生,但願來世能再續前緣作結。
與萬楚那首詩不同,這首曲子是從一個女子相思的角度來歌詠忠貞愛情,松伊巧妙地借用這首曲子對剛才林尚沃用萬楚的詩間接表達自己愛意作出了酬答。
幼時同唱的歌至今還歷歷在目,聲聲入耳,看到什麼都是你的臉龐,
聽到什麼都是你的歌聲,
求求你,求求你,
老天爺呀,快把心上人送到我身邊吧,求求你啦。
前生來世彼此不要會忘記,這是百年的盟約。……
松伊的唱腔清新悲涼,這首曲詞本身已是相當的哀婉,曲詞又是那樣的悲傷,聞之令人心中愁情頓生,肝腸寸斷。
林尚沃雙目微閉,凝神靜氣聽松伊歌唱。林尚沃也聽懂了松伊此曲的深意,這首《相思別曲》也確實道出了松伊的相思之情。
明亮的月光透過敞開的大門照進屋內,屋外天空中高掛著一輪圓月,松伊哀絕的歌聲迴盪於屋子內外,月光裡也彷彿瀰漫著相思之苦。
越過萬水千山,我也要去尋找我的檀郎,怎奈山峰重疊,高不可攀;
怎奈水流湍急,泥沼隔阻;
望著天空圓圓的月亮我又想起你,一日離別西歸後卻再難尋覓。
這天夜裡,酒桌撤去了,屋裡只剩下他們兩人。喝醉了的林尚沃又像以前那樣面壁躺在睡墊上,而松伊則和衣抱膝坐在房間一角。
一陣漫長的沉默過後,林尚沃仍一言不發地躺在那裡,松伊也一動未動。最後,還是松伊先開了口:
“老爺,我要熄燈了。”
林尚沃隨口應道:“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吧。”
松伊熄了燈,月光卻把屋子裡照得通明光亮。
松伊鋪好被子,又對林尚沃說:“老爺,夜裡風涼,您到這裡來睡吧。”
松伊服侍醉酒的林尚沃躺到褥子上,為他蓋好被子後,自己開始慢慢除去衣物。她沒有任何羞澀落落大方地做著這一切,養母山紅的那些話也早已拋諸腦後,什麼“這是你不容錯過的最後機會了”之類的話她彷彿已全然忘記,心裡只想著與自己心愛的人共度良宵。正像自己所唱的《相思別曲》中的歌詞那樣,“怎麼看也看不夠的是戀人的臉龐,怎麼聽也聽不夠的是愛人的歌唱”,松伊正是這樣心懷愛慕之情心甘情願脫去了衣服。
松伊除去衣裙,摸索著鑽進林尚沃的被窩。此時此刻,松伊和林尚沃的身體都熱得像一團火,可林尚沃仍舊連手指也沒動一下。
“他還在猶豫什麼呢?”松伊想,“他一定為什麼事所困擾一直在徘徊彷徨之中,既然新上任的使道老爺這麼喜歡我,像他用萬楚詩表達的那樣願與心愛的人一同死去,那他還在等什麼呢?”
松伊一下子抓住了林尚沃的手,她已經沒有任何顧慮,只聽她在林尚沃耳邊悄悄說道:“老爺您看,躺在你身旁的是野狐呢還是松伊?”
“你為什麼問我這個呢?”林尚沃好像有點心煩意亂。
“說不定不是妓女松伊而是化身為人形的狐狸,萬一我不是松伊而是狐狸變的,那我屁股後一定有尾巴,老爺您不想摸摸看嗎?”
松伊緊抓林尚沃的手將它放到自己身後。冒失的松伊抓住林尚沃的手將它放到自己屁股後,林尚沃的手立刻感受到松伊滾燙的身體。
“老爺,我問您,”松伊吐氣如蘭,“我屁股後到底有沒有尾巴?”
“嗯,”林尚沃回答說,“摸了,什麼也沒有。”
“那我是松伊還是野狐呢?”
“你不是野狐,你明明是松伊嘛。”
“那麼老爺”,身體滾燙的松伊鑽進林尚沃的懷抱,“您怎麼好像覺得我是九尾狐的樣子似的躲著我,我明明是沒有尾巴的松伊,您卻把我當作九尾狐。”
黑暗中,林尚沃腦際突然響起一個聲音:“你在猶豫些什麼呢?”伴隨這一喝聲的還有什麼東西狠狠地敲打自己的腦袋,“你這傢伙,手裡拿的什麼東西?”
是久違的石崇大師的大喝之聲。
30年前,他和現在躺在自己身邊的松伊的父親李禧著走北京,賺了大錢後去逛妓院,正巧遇到絕色美人張美齡,當聽到她哭泣著哀求救救她時,林尚沃腦際也是響起這聲大喝,正是這聲大喝使林尚沃下定了決心。
當時林尚沃完全可以無視她的哭訴,奪走她的貞操,但這樣做無疑將她推上絕路,惟一解救這個女人的辦法就是支付贖金將她帶出妓院還以自由之身。就這樣,林尚沃最終付了500兩的鉅款為她贖身讓她獲得了自由。
那天夜裡,他躺在張美齡身邊一夜未眠,腦袋裡被那聲霹靂般大喝震得長久不能平靜下來。“你這傢伙,手裡拿的什麼東西?”
30年後的今天,在自己與松伊同床共枕的時刻,這個霹靂般的大喝又一次在林尚沃耳邊炸響,但奇怪的是林尚沃今天反而平靜舒坦起來。
“你這傢伙,我問你究竟在猶豫些什麼呢?”是啊,我究竟在猶豫些什麼呢?林尚沃捫心自問,難道是因為松伊是我好友李禧著的女兒的緣故?
松伊既然是李禧著的女兒也等於是我林尚沃的女兒,但我現在所做的一切是將松伊從火坑中解救出的惟一辦法,只有這樣才可以使松伊擺脫卑賤的官妓身份成為良民。我是經過深思熟慮才想出這個計策的,娶松伊為偏房,出錢為她贖身,買個女子來代她繼續充當官府妓女,要讓松伊恢復良民身份只有這一條路可走。此時此刻林尚沃手中彷彿握著一把利刃,只是這把利刃不是用來殺人而是用來救人的。想到這裡,林尚沃覺得像一下子卸掉了許久以來壓在心上的巨石,心情頓時舒暢了起來。他緊緊抱住赤身裸體鑽到自己懷中的松伊。
“你問我為什麼把你當作九尾狐,”林尚沃話鋒一轉,“因為我今晚想和你一起死在這裡。”心中已不存在任何芥蒂的林尚沃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激情澎湃的心。而此時此刻的松伊雖然還是剛剛年滿20的處女,但在心愛的人面前已沒有了一絲羞澀,雖然是將自己正當花季的身體第一次奉獻給一個男人,那也是因為兩人前生有約。
此時如果說林尚沃是雲那松伊就是雨,凡是被林尚沃所覆蓋到的地方松伊便播撒雨露,雲雨之情使兩人世界裡一夜之間開滿了鮮花。
“松伊啊”,每到情濃之處林尚沃便呻吟般地叫著松伊的名字,“老爺”松伊熱烈地響應。雖然兩人已融為一體已到了無法更接近一步的程度卻還要一再確定和自己在一起的人是誰,反覆地呼喚著對方。
“松伊啊,”林尚沃撫摸著松伊光潔的背部,“你在哪兒?”
松伊嬌嗔道:“我不就在您懷裡嗎?”
“那我怎麼看不到你啊,難道你真的不是人?”
“我不是跟您說過我不是人了嗎?”
“那你是修行百年的狐狸嗎?”
“如果我是修行百年的狐狸怎麼會沒長尾巴呢?”
“你有尾巴,”林尚沃的手滑向松伊的臀部,他的撫摸令松伊酥癢難忍,“咯咯”笑著扭動著身體。
“太癢了,老爺。”
“你屁股後明明有尾巴。”
“您剛才還說沒有呢,怎麼這會兒又說有了呢?”
“因為你是狐嘛,百年修行的白狐化為人形時有時有尾巴有時沒有尾巴。你肯定是白狐,快從實招來,你化為人形到本大人身邊想幹什麼?”
“小女的確是修行百年的白狐,到老爺這裡只為了一件事。”
“什麼事?”
“我希望真正脫胎換骨變為人,這是我平生惟一的願望,不再做狐狸而希望成為真正的人。”
“要怎樣做你才能成為真正的人呢?”
“這個嘛,”松伊鑽到林尚沃懷裡說,“小女我如果能得到老爺您的心肝,吃到肚裡去就能真正變成人了。”
“那好啊,”林尚沃袒露出胸膛對松伊說,
“真是這樣的話你就把我的心肝掏出來吃掉好了。”
“真的嗎?”
“真的,來吧,把我的心肝掏去吃了吧。”於是松伊將頭伸到林尚沃懷中,舐咬著林尚沃的胸膛,林尚沃情不自禁地發出呻吟的聲音。“小女不但要吃了老爺的心肝,還要攝走您的魂。”
松伊的嘴吮遍了林尚沃全身各處,真像一隻吃人心肝吸人骨髓的狐狸,林尚沃再也捺不住自己抬身緊緊抱住松伊與之融為一體。
“如果你是百年野狐,那我是什麼呢?”
“老爺嘛,老爺是……”松伊有些語無倫次。“我到底是什麼?”
“小女是狐狸的話,老爺就是狼。”
“對,你說的有道理,我就是隻狼。”林尚沃嘴裡真的像狼一樣叫著緊緊抱住松伊。就這樣兩人整整纏綿了一夜,一刻也未分開過。時間彷彿一眨眼的工夫便從兩人身邊溜走,隨著第一聲公雞啼鳴的叫聲,一夜未眠的兩人迎來了晨光熹微的拂曉。
“老爺,小女有個心願。”
“什麼心願?”
“我希望您能為我殺掉第一個打鳴的公雞,割斷它的脖子。”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了典吏的聲音:“老爺,老爺起床了嗎?”見屋裡一點動靜都沒有,典吏把耳朵湊到了門邊,但還是連喘氣的聲音也沒聽到。
他將昨晚藏到懷裡的松伊的鞋放到了石階上,再次輕聲呼喚,這次他叫的是松伊。
“松伊啊,”典吏一邊觀察著周圍的動靜一邊輕聲喊到,“起床了嗎?起來了就快點出來。”屋裡仍舊沒有人回答。典吏一時沒了主意,很尷尬地站在屋外不知如何是好。
雖然現在天剛剛放亮,但過不了多久天便會大亮,再這樣延宕下去,一切都會公諸於眾。典吏沒有辦法只得又提高了聲音叫道:
“松伊啊,起來了嗎?起來就趕緊出來。”這時,一直寂靜無聲的房裡傳來了林尚沃的聲音:“誰在外面這麼大聲音啊?”
典吏嚇了一跳,趕緊躬身答道:“老爺您起床了嗎?典吏來給您請安了。”
“有什麼事嗎?”
“老爺,天快亮了,現在已是黎明時分了。”
“你這個傢伙,”屋裡再次傳來林尚沃的呵斥聲,“什麼黎明時分?現在還黑燈瞎火的,等天亮了再來吧。”
“老爺,”典吏一著急,連說話也變得結結巴巴,“晨雞已經報曉,您難道沒聽見打鳴的聲音?”
“我叫你天亮再來,聽到沒有?”
“知……知道了。”
無奈,典吏只得一邊向後退一邊說:“老爺,小人天亮再來。”
典吏再次拿起松伊的鞋子放入懷中離開了林尚沃的臥房。典吏聽了林尚沃的話真是進退兩難,他邊走邊想:“使道老爺讓我天亮再來,看來使道老爺真是讓松伊這個小妖精給迷住了,明明是天都快亮了他卻說是黑燈瞎火。”
想著想著,典吏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兩人一定是翻雲覆雨一夜不曾閤眼,現在正是戀戀不捨之時,他倆現在肯定是如膠似漆地抱在一起。想到這裡,典吏不由得手舞足蹈,自言自語:“真是太好了。”昨夜送松伊去了使道老爺的臥房後,典吏又去了山紅的小酒館。果然不出所料,山紅聞聽松伊被召去給使道老爺侍寢的消息,讓他喝了一夜的酒也沒收他一分錢。典吏在山紅的小酒館裡一直喝到深夜酣然睡去,直到黎明前想起松伊還在使道老爺的房中才一下子醒過酒來,趕緊回到林尚沃那兒想人不知鬼不覺地將松伊送走,誰知使道老爺卻讓他天亮再來。
“哎呀,使道老爺被松伊迷住了,真是徹底迷住了。”典吏繼續手舞足蹈地走著。他搖搖晃晃來到府院後門找了個地方盤腿坐下。因為天剛矇矇亮也沒什麼地方可去,他還惦記著過一會兒去叫松伊回去,所以也不敢走遠,就那樣坐著打起了瞌睡。松伊見典吏被林尚沃喝退後,開始有些不安:
“老爺,我該走了。”
“再待一會,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現在黑燈瞎火的走什麼走。”林尚沃不願讓松伊就此離開,又一次將她抱緊說。
“老爺,”松伊笑著說,“小女是隻白狐,天亮之前不能離去的話就會當場現出原形。”
“你昨晚不是已經吃了我的肝變成了人了嗎?”
“這還遠遠不夠,”松伊答道,“想要變成人的話還需要足夠的真情。”
“我會給你的。不要走,松伊。”
“我不走,老爺。”
“我一會兒就跟他們說我不舒服,我要與你在這兒廝守一天一夜。”
“老爺,”松伊起身說道,“小女現在是早上的‘朝雲’正要退去,傍晚又會化為雨來找您。”
松伊此話出自中國古典故事。戰國時楚國的宋玉在其名篇《高唐賦》序中寫到,楚襄王與宋玉遊於雲夢之臺,見高唐之上雲氣變化無窮。宋玉告訴襄王說那就是朝雲,並說了一個故事:“昔者先王(指楚懷王)嘗遊高唐。怠而晝寢,夢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群遊高唐,願薦枕蓆。’王因幸之,去而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旦朝視之,如言,故為立廟,號為‘朝雲’。”
“唔,你也知道巫山雲雨的典故?”林尚沃對松伊能如此博學吃驚不小。
聰明伶俐的松伊通曉古典,將自己比作朝雲,以此比喻昨夜雲雨之情,再次展示自己的才智。
“對呀,”林尚沃一拍大腿道,“你說得對,你不是白狐是朝雲,好吧,你走吧,就像巫山南峰上的朝雲漂浮而去,晚上聽到我的呼喚就化做雨露來與我相會。”
這時門外又傳來典吏小心翼翼的聲音:“使道老爺。”
“誰?”
“小人是典吏,您起床了嗎?”
“當然了。”
“那您讓松伊快點出來吧。”
“知道了。”
不一會,松伊又像來時那樣戴上頭巾從房間裡走了出來。典吏趕緊從懷中取出鞋來遞給她。這時天已大亮,無法遮掩行蹤,典吏儘可能地用自己的身體擋住松伊,急急忙忙向府院外走。為避開他人耳目,兩人像逃跑一樣慌慌張張地出了後院角門。
所幸,一路上沒有遇到什麼人。
一走出府院,典吏感覺心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長出了一口氣,急切地問松伊:“昨夜怎麼樣?天都亮了老爺也捨不得讓你走,你看他多麼喜歡你。”典吏看了一眼身旁的松伊,雖然松伊的臉仍被頭巾遮住,但典吏卻感覺到現在的松伊已不容隨便侵犯,舉手投足間彷彿已不再是過去那個官妓松伊,在與高高在上的使道老爺同床共枕後,松伊似乎也成了使道老爺的如夫人。
如夫人是小妾的別稱,不是明媒正娶在家中有穩固地位的正室,朝鮮古時還稱之為妾室、副室、別室、別家、側室等,但這些都是一種賤稱,如果這小妾已被認為是家中事實上的妻子而加以尊稱的話,則稱之為如夫人。
“松伊啊,”典吏討好地說,“你以後要是成為使道老爺的夫人,可是進了豪貴之門,到時候可不要忘了典吏我的功勞啊。你明白我的話是什麼意思嗎?”
當天下午夕陽西下時分,山紅像一陣風一樣跑到了松伊居住的地方,像是有什麼急事似的三步並做兩步來到松伊屋裡,脫下鞋子隨手扔到一邊。見屋裡只有松伊一個人在睡大覺,看來松伊昨晚整夜都沒有閤眼。
山紅進屋就趕緊把松伊搖醒,大聲嚷嚷道:“大白天的你睡得這樣死,鬼來了把你揹走都不知道。快起來,我的好閨女。”
松伊揉著惺忪的睡眼坐了起來,嘴裡嘟囔著:
“什麼事啊?”
“你說什麼事?真是我的寶貝閨女。”山紅撫摸著松伊的臉,以她女性特有的敏感覺察出松伊昨夜已與使道老爺成其好事,這使山紅極為興奮。“快,說說看,昨晚怎麼樣?你按我說的辦了嗎?”
松伊佯裝不解,紅著臉看著山紅並不答話。“寶貝啊,”看著松伊在那兒裝糊塗山紅愈發著急,她用力拍著松伊的肩膀,洋洋自得地說,“好了,你媽我什麼都知道了,你千萬不要騙我喲,想都不用想,昨天夜裡你和使道老爺同床共枕了吧,你媽我早就料到了。”
松伊心裡很清楚,一定是典吏早將自己昨夜為使道老爺侍寢的事告訴了養母山紅,這個快嘴的傢伙,什麼事也藏不住。
“好了,乖寶貝,”山紅在旁邊偷偷地端詳著松伊的臉急切地問,“告訴媽媽,怎麼樣?你按我說的去做了嗎?我可跟你說過,再一再二可沒有再三再四,這可是關係到你終身前程的大事。無論用什麼方法只能成功不能失敗,過了這個村可沒這個店了。怎麼樣?你和使道老爺成事沒有?你與使道老爺同房時帶了我給你的那個香囊了嗎?你是像孝女沈清那樣用裙子蒙面跳進滔滔江水那樣橫下心來鑽到使道老爺的懷裡的嗎?哎呀,真是急死我了,你這個死妮子,倒是說話呀!”
山紅一急之下,索性分開松伊的雙腿低頭去看松伊的私處,嘴裡還說著:“讓我看看我姑娘的玉門,使道老爺那個寶貝是不是在這裡進進出出忙了一夜?快讓我看看。”
松伊趕緊將兩腿合起來,紅著臉開始一五一十地向山紅講述昨夜發生的事情。松伊的話剛講到一半,山紅就猛地站了起來,高興得在屋裡跳起舞來。似乎還嫌屋裡不夠寬敞,過了一會乾脆一腳踢開房門,穿著襪子在院子裡又唱又跳。
山紅跳了好大一會才又回到屋裡,接著問松伊:
“嗯,他都怎樣同你玩耍的?是抱著你呢還是揹著你呢?”
“他把我抱在懷裡。”
“他是將你放在身下?還是放到肚子上?”
“有時是壓在我身上,有時是把我放到他肚子上。”
“哎呀,我的寶貝閨女,使道老爺讓你怎樣你就怎樣了嗎?”
“嗯,他叫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
“這麼說來,你同使道老爺交歡時心裡一定非常高興了?”
松伊沒有回答,但她的臉更紅了。山紅找到火石點上一袋煙,一面抽一面接著問:“使道老爺是不是一刻也沒有將你從懷裡放開?”
“使道老爺在天剛矇矇亮時還要和我在一起,把來接我的典吏大人給斥退了。”
“是嗎?那你們又弄了一回?”松伊點點頭沒有說話。
山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由喊出聲來:
“這老傢伙還真有把子力氣,他也不怕在你身上下不來,你說說,他也真是的。”
山紅將松伊攬到自己懷中,輕輕地拍著她的背說:“幹得好,寶貝閨女。真是太好了,使道老爺還說了些什麼沒有。”
“他沒再說什麼。”
“你們分手時他什麼也沒說?”
“老爺他說,讓我早上化做朝雲盤繞在山頂,到了傍晚聽到他的召喚就化為雨露下山來與他相會。”
山紅可不懂什麼意思:“這是什麼話呀?說得人糊里糊塗,朝雲是什麼意思?變成雨下山又是怎麼回事?他還說了什麼沒有?”
“別的就沒說什麼了。”松伊不知道山紅到底想知道些什麼,只好低頭抿嘴笑。
“笑,你這個丫頭,”山紅不由得又發起急來,用手把胸脯拍得嘭嘭響,“難道他沒向你許諾什麼時候置辦外宅將你養起來?”
舊時朝鮮為小妾置辦外宅也叫“妾置家”,這表示小妾的身份得到認可並另外為她置家供養她。“我的話你可聽好了,男人見了自己中意的姑娘就像採集花粉花蜜的蜂蝶一樣被迷得忘乎所以,但一旦花粉掉光了,蜜也吸盡了,這蜜蜂蝴蝶就會掉頭不顧找別的有更多花粉和花蜜的花去了。男人們都是這德性,你別看現在使道老爺對你如何著迷,整夜尋歡作樂,過不多久他就會心猿意馬準備去找更好的花了。而且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還是個官妓,不能像普通良民女子可以做一般人家的小妾,人家那樣做了小妾算是良妾,而你最多隻不過是個妓妾,就跟人家裡的使喚丫頭差不多,是沒有任何地位的。妓女呀,只是男人們一朝一夕風流的玩物,何況現在使道老爺在義州還有妻室,誰知道那位夫人聽到丈夫要納妾的消息會不會不顧一切地跑到這裡來大鬧一場。到那時候,寶貝呀,無論是使道老爺把你抱在懷裡還是背在背上都沒用了。弄不好你就成為被男人玩弄後拋棄的玩偶。所以,從現在開始你要趁著使道老爺傾心於你的時候央求他為你置辦外宅。這可是關係你今後一輩子幸福的大事,你要用盡心思才對。”
“可是我,”松伊紅著臉打斷了山紅的話,“我不指望使道老爺為我做任何事,這些我都沒有想過。”“那你想怎麼樣?”山紅一臉慍怒。
“現在這個樣子就很好,我不想從他那裡再得到別的什麼東西。”
“這樣就很好?!是啊,你這個死丫頭,你現在正當青春妙齡,可是你想過沒有,一眨眼的工夫你就會年老色衰,變成我現在的樣子,像個豁牙掉口的酒碗,您願意那個樣子嗎?”
“就算那樣我也沒有什麼可遺憾的。我真的不圖他什麼,真的沒想過將來會和使道老爺怎樣。”
“哎喲,我們家還出烈女了。唉,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
山紅不由得又把自己的胸脯嘭嘭拍了一通,然後對松伊說道:“好吧,我不管你是能做成使道老爺的小妾,還是被他玩過之後被他拋棄,這都是你命中註定,不關你娘我的事。但你無論如何要對使道老爺說,請他付了這支簪子的錢。”
說著,山紅從自己的頭髮上取下簪子遞給了松伊。
松伊接過山紅突然遞過來的簪子,心中很是不解。她壓根不知道,這是自己生母生前用過的東西。山紅從前曾下過決心在時機到來時將這支簪子交給松伊並把關於她身世的秘密講給她聽。現在機會來了,松伊麵臨生死抉擇,是能討得使道老爺的歡心成為他的小妾,還是從此在花柳行中沉浮最終以卑賤的身份死去,此時的松伊正站在決定自己命運的十字路口上。
“我養了你這麼多年,花費了多少心血,他總應該付些錢吧。大家都知道你不是我的親生骨肉,我領養了你這麼多年,這世上哪有不花錢的好事?”
山紅冷冷地說道,“你不是我懷胎十月生出來的,你五歲大時我從別人家把你抱來辛辛苦苦把你養大,從那時到現在你吃的穿的哪一樣不是我給你的,這世上可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當初要不是我收養你,你恐怕連小命都沒了,更不用說現在生得花容月貌了。你把這支簪子給使道老爺,就說山紅讓他買下這支簪子。沈清賣身還賣了300石米,我這花枝招展的女兒被他一口吞掉還想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哪有這等美事?何況他還是當今的首富,起碼應該付清這麼多年來你的口糧錢。”
山紅這樣做也是出於多種考慮。通過典吏的講述山紅獲知上次登門對松伊生母刨根問底的兩班貴族便是新近上任的使道老爺,她是個精明的女人,覺得這剛剛上任的使道老爺肯屈就到她的小酒館裡來一定有他的用意。但究竟是什麼驅使這新上任的使道老爺這樣做呢?他一定是與松伊已死去的父母有著某種關係,否則他不會這樣做的。此外,從大家傳說的使道老爺上任後與松伊發生的一些故事來看,使道老爺不僅僅是愛慕松伊的美色,而是真的對松伊動了情。松伊前兩次為使道老爺侍寢,而使道老爺居然沒有動松伊一個指頭就把她送了回來,這極有可能是他從心裡將松伊看作自己的親生女兒。現在山紅準備拋出決定勝負的最後一招,那就是這支簪子。她回想起自己那天在酒館裡曾給使道老爺講過這支簪子是松伊生母送給她的禮物,還取下來給使道老爺看過。現在使道老爺若是看到這支簪子的話,肯定會明白自己讓松伊轉達這支簪子的用意。
那天山紅已與使道老爺有言在先:“我已決定在適當的時候將這支簪子交給松伊,到時我將毫無保留地將她生母如何死去、她究竟是誰的女兒、她為何成為妓女所有這一切都告訴她,讓她出嫁時將這支簪子戴到頭上,在這之前我將替松伊保存這件東西。”正因為此前山紅已對使道老爺講明瞭簪子的故事,相信使道老爺一定能立刻明白她此舉的深意。山紅冷著臉將簪子交給松伊並再次囑咐松伊一定讓使道老爺付錢後便離開了。
從那天晚上起松伊便一直等待使道老爺的召喚,但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使道老爺那裡卻一直杳無音信,一次次的期待化為泡影,松伊的思戀卻越來越強烈。
那年夏天,平安道一帶發生了罕見的特大洪災。瓢潑大雨連續幾天幾夜下個不停,大江小河無不氾濫成災,決堤的江水漫過稻田給百姓帶來深重的災難。面對嚴重的災情,林尚沃打開自家的糧倉將儲存的糧食分給郭山和自己家鄉義州的黎民百姓,最後連作種子的糧食都發放一空。當地的百姓對林尚沃無不感恩稱頌。
舊時的賑恤通常是指在發生洪水之類天災時,官府打開糧倉救濟饑民,林尚沃此次沒有用官府的糧食而是打開自家的倉庫用自家的糧食救濟了眾多的饑民。由於林尚沃的壯舉,郭山與義州兩地在發大洪水之年居然沒有出現一個餓殍,不能不說是個奇蹟。
因為一直忙於賑災,林尚沃整整一個夏天都沒有工夫召來松伊共敘相思之情。林尚沃經常是一天之內幾次動了想見松伊的念頭,但是公務實在繁忙根本沒有時間,他不得不壓制住自己對松伊的思念。松伊每天都想著與林尚沃的巫山之約,像傳說中的神女一樣等待著與心上人相會,夜晚獨自一人時常常暗自垂淚,夜晚醒來淚水常常沾溼了枕巾,但使道老爺卻依然沒有任何音信。對松伊來說,林尚沃此時已不是什麼使道或是什麼貴族,而是松伊深深愛戀的心上人。在松伊的眼中,眼前的一切彷彿都閃動著林尚沃的面孔,耳邊也時恍惚聽到林尚沃的聲音。這一切真像極了林尚沃與松伊結下魚水之歡的那天晚上松伊唱的《相思別曲》描繪的情景。
人間萬般愁苦最痛莫過獨守空房的相思離別之苦,真心相愛的人相思卻不能相見,只能將所有的情思與牽念寄於清風,夢中夢到的都是情郎,可是夢醒時卻不能看到他,讓人黯然神傷。每當思念之情湧上心頭,松伊常獨自一人唱起這首曲子。
夜裡松伊常常無法入睡,真像是得了相思病。
2
不知不覺夏天悄然退去,草蟲鳴叫的秋天到了。夜晚的月光更加皎潔,但黑夜也變長了,無盡的思念使松伊像幽靈似的起床走到院子裡站著,望著高掛在空中的月亮長噓短嘆。終夜輾轉反側難以成眠,以淚洗面到天明,松伊最後終於病倒了。
到了七月的一個傍晚,典吏來到了松伊的住處來找她:
“松伊啊,這段時間過得怎麼樣?”看到松伊憔悴的面容他大吃一驚,“這段時間怎麼了?你生病了嗎?你的氣色可是大不如前啊。”
典吏接著又問起松伊那句老話:“你現在沒來月經吧?”
見松伊沒有答話,典吏又小聲說:“老爺今晚叫你過去,夜深之後我來領你。你好好打扮一下等著我。”
聽了典吏的話,松伊簡直高興得有些發懵了。典吏前腳剛走,她就一下子癱坐到地上。這麼多天煎熬般的等待,終於等來了心上人的消息。松伊用艾蒿水沐浴之後坐到久違的鏡子前,呆呆地望著鏡中的自己。古語云:“女為悅己者容,士為知己者死。”這麼長時間以來,苦苦等待情郎卻毫無音訊,松伊無心梳妝,已經很久沒有照過鏡子了。
松伊看著鏡子中自己的臉是那樣地憔悴,宛如大病一場的樣子,這全是這麼多天來吃不下睡不好造成的。難怪典吏看了會嚇一跳。松伊嘆口氣,開始梳頭。還像以前那樣,松伊只是簡單地撲點粉,沒有塗胭脂。無意中突然看到鏡子旁邊放的一支簪子,松伊拿到手裡仔細看了看,原來是兩個月前養母山紅交給她的那支梅竹簪。
松伊猶豫了一下,還是將自己的頭髮盤成圓圓的髮髻,用那支梅竹簪別好,這樣梳妝便完成了。不知不覺中夜已來了,屋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秋雨。這場雨下過之後,估計漫山遍野的樹葉也將會變成紅色。這時,門外傳來了典吏的聲音:“松伊在嗎?我們該走了。”
松伊穿上油紙做的雨披出了門,雨披很大,將松伊從頭到腳罩得嚴嚴實實。典吏穿了一件蓑衣,頭上戴著一頂油紙帽。松伊緊跟著典吏快步走著,路邊的河水嘩嘩地流。典吏小聲對松伊說:“夏天發洪水,老爺忙得很。他很想叫你過去,但一直沒有機會。他經常問我你最近好不好,看起來老爺也非常想你,這麼長時間對你念念不忘。”
像往常那樣,兩人悄悄地從府院的角門進去。林尚沃的臥房裡只點著一支蠟燭,光線很暗。
“老爺。”典吏在門外小聲地叫道。
裡面傳出林尚沃的聲音:“誰啊?”
“老爺,我把松伊帶來了。”
“快叫她進來。”
典吏偷偷地看了一眼松伊,狡黠地笑了:“進去吧,天亮時我再來帶你回去。”
松伊脫掉鞋子放到地板上,然後又把被雨子打溼的雨披疊好,跪在房門外說道:“老爺,松伊要進來了。”
松伊的話音剛落,房間裡就傳出了林尚沃的聲音:“我不是說叫你進來了嗎?”
松伊找開門進到屋裡,林尚沃正坐在睡墊上,旁邊點著一支蠟燭:“來,過來,到我跟前來。”
松伊猶豫著站在那裡沒有動,林尚沃示意松伊過去,溫柔地說:“好久沒見你了,讓我好好看看你的臉。”
“老爺,”松伊依舊站在門邊動也沒動,“好久不見,小女子在這給您請安了。”說著,松伊將手舉過頭頂,跪下身來給林尚沃行了個大禮。
林尚沃沒有做聲,默默地接受了松伊的行禮。
“老爺,這段時間您沒有想我嗎?”
“怎麼會不想?”林尚沃笑哈哈地對松伊說,“這些天來我一直對你念念不忘,一天要想你好幾次,怎能說我不想你呢?來來來,到我跟前來,讓我在亮處好好看看你。”
林尚沃伸手抓住松伊的雙手將她拉到自己身邊,松伊雖然穿了大雨披,但雨水還是打溼了松伊前面的頭髮,頭髮上的水珠在燭光下亮閃閃的。
“外面正在下雨嗎?”
“是的,老爺,外面正下著秋雨。”
“時間過得可真快,我記得最後一次見到你還是炎熱的夏天,這一晃都到秋天了。”
“是的,在我們分別的這段日子裡,夏天已經過去,現在已是秋天了。”
“這段時間我真的非常想念你,松伊。”林尚沃嘆了口氣,將松伊緊緊地攬進懷裡。松伊的身體在林尚沃懷中微微地抽動著,突然之間被日夜思念的心上人抱入懷中,松伊顯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
“哎呀,松伊,你是不是哭了?”林尚沃嚇了一跳,用雙手捧起松伊的臉。
“老爺,”松伊已是淚流滿面,哽咽著說,“我覺得自己要是再見不到你就會死掉了。”
“別哭了。”林尚沃溫柔地撫著松伊的背說,“從現在起我們每晚都可以相見了。”
林尚沃輕輕地拍著松伊的後背使她平靜下來,他的手忽然碰到了松伊的髮髻,發現了松伊插在頭髮上的簪子。便問道:“松伊啊,你怎麼開始插簪子了?”
當時已婚婦女常用簪子來固定髮式,同時也是一種飾物,但沒出嫁的姑娘用的不是簪子而是一種類似於簪子但分為二股的釵子。簪子,可以說是已婚婦女的一種標誌。
“老爺,”見林尚沃問起,松伊便回答道,“小女子雖說是身為最為天下人所不齒的妓女,但遇到了老爺我不就與那些有了丈夫的婦女們一樣了嗎?”
“把那簪子拿來我看看。”
松伊從頭上拔下簪子雙手交給林尚沃,松伊的頭髮像綢緞般散落到肩上。
“這支簪子是從哪裡來的?”林尚沃一眼就看出松伊插的不是一支普通的簪子,而且這支簪子似乎就是那次和典吏一起在山紅的酒館裡看到過的山紅頭上戴的那隻梅竹簪。林尚沃對此並不感到奇怪,因為簪子作為一種飾物,在當時經常作為傳家寶傳給後代子女,它象徵著女子的貞節,世人也格外看重它。
見林尚沃問起這支簪子,松伊回答道:“這是小女母親給的。”
“母親,你是說山紅吧?”
“是的。”
林尚沃一邊看著手裡的簪子一邊想:“難道山紅已將松伊出生的秘密和這支簪子的真正主人松伊生母的所有悲劇都已經告訴松伊了?”
林尚沃突然感到一陣不安,於是便問松伊:“她給你這支簪子的時候說了什麼沒有?”
松伊還沒學會撒謊,聽到林尚沃的問話後紅著臉回答:“老爺,我母親她在交給我這支簪子時叫我一定要轉達一句話給您。”
“她說了什麼話?”
“老爺……”松伊有些不好意思開口。“她說了什麼你就照原話說好了。”
“老爺,說來很慚愧,我母親在給我這支簪子時一再囑咐我一定要把這支簪子拿給您看。”
“為什麼呢?”林尚沃仍未消除心中的疑問,繼續問道,“我實在不明白你在說什麼,她為什麼要我看這支簪子呢?”
“老爺,”松伊的臉更紅了,“既然老爺一定要知道,我就如實稟告。小女的母親說把這支簪子拿給大人您看是希望您出高價買下它。她說您現在是把她多年一手拉扯大的孩子帶走,應該把這些年來的飯錢付清。”
聽了松伊的話,林尚沃明白了山紅的意思。表面上山紅是將松伊生母曾經用過的簪子由松伊轉交給林尚沃並索要一大筆錢,實際上還有希望林尚沃能夠拿出大筆錢來為松伊贖身使其脫離妓籍成為良民,再正式迎娶為側室併為松伊置辦宅院居所之意。
這天夜裡,熄燈後兩人又交融在一起。男女之間的關係真奇妙,它可以超越年齡和身份的界限,除此之外又能有什麼關係能像它一樣呢?這一次的相逢使兩人達到了更加理想的境界,心靈與肉體完全融為一體。
松伊年輕的身體在林尚沃的懷中逐漸熱烈起來,林尚沃也是一樣,上次同房交歡時由於還惦記著松伊是好友李禧著的女兒心裡或多或少總有揮之不去的負罪感,行動上也不能說沒有遲疑,這次則一點這種感覺都沒有了。
整個夏季漫長的思念,心心相印的兩人都飽受相思的痛苦,松伊彷彿是化為朝雲盤繞在山頂的神女一樣等待著心上人的召喚,林尚沃又何嘗不是天天盼著那朝雲下來撒下雨露呢?
“你是誰呀?”經常是在一陣激情過後,林尚沃捧起松伊的臉問。
每當這時松伊總是回答:“小女是松伊呀。”
林尚沃又問:“松伊是誰呀?”
“松伊就是松伊唄。”
聽到松伊的回答,林尚沃總是這樣說:“你不是松伊,你是菱角。”
“小女是菱角,那老爺又是什麼呢?”“我是水鳧啊。”
“老爺是水鳧,那水鳧是怎麼叫的?”
“水鳧呱呱叫,它一邊叫一邊尋覓吃食。”說著說著,林尚沃真的模仿起水鳧呱呱叫著在松伊身上用嘴又拱又啄,松伊頓時感到全身都變得熾熱起來,彷彿有火在烤著自己。
林尚沃的話出自中國最古老的詩集、被視為儒家經典之一的《詩經》,據說孔子對此書進行了刪定,世人對此說法多持懷疑態度。但不管怎樣,這首把男人比喻為呱呱叫的水鳧而把女人比喻成漂浮不定的菱角的詩篇流傳千古膾炙人口。林尚沃就是藉此詩來將自己比作水鳧,松伊自然就比作菱角。
這首曾被孔子盛讚的詩篇全文如下: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琴瑟樂之。
林尚沃與松伊兩人就這樣借用詩篇中的水鳧與菱角而互相表達自己的愛意。
“那麼,老爺,”松伊接著問,“您四處尋找,是在找菱角嗎?”
“是呀,我是在找。”
“那您找到了嗎?”
“我怎麼找也找不到。”
“找不到,那您怎麼辦?”
“找不到嘛,我就不分白天黑夜,不論睡著了還是醒著都想著它啊。”說到這裡,林尚沃長嘆了一口氣,“思念使我夜不能眠,整夜整夜輾轉反側不能成眠。”
“輾轉反側”,用來描述因思念心上人而夜不能寐是最貼切不過了。
“老爺,”松伊已完全沉醉在詩的意境裡,林尚沃的手觸摸到的地方、嘴唇親吻到的地方真的好像已變成了菱角,“現在您找到菱角了嗎?”
“找到了,當然找到了。”
“那菱角在什麼地方呢?”
“它不就在這裡嗎?”林尚沃用手指著懷中的松伊說,“你不就是我的菱角嗎?”
“我不是,”松伊搖搖頭說,“我可不是菱角。”
“那你是什麼?”
“小女是琵琶。”
“你是琵琶,我就是玄鶴琴。不不不,我不是玄鶴琴。”
“那您是什麼?”
“我是紙。”
“那松伊我就是墨。”
“不對不對,松伊呀,你既不是朝雲,也不是什麼菱角,也不是琵琶,也不是墨。”
“那我到底是什麼?”
“你是九尾狐。”
“不是。”
“不什麼不是?”
“小女子已經吃了老爸的心肝脫胎換骨變成人了。”
“那你現在是什麼呢?”
“我現在是松伊了呀。”
“好吧,就算這樣吧。松伊就是松伊,那我是松伊的什麼呀?”
“老爺嘛,肯定不是呱呱叫的水鳧。”
“嗯。”
“也不是玄鶴琴,也不是紙。”
“嗯,那是什麼呢?”
“老爺就是老爺。”
“怎以說來說去還是你的老爺呢?那樣不還是說你是我的紙或者說你是我的下人了嗎?”
“那老爺認為自己是什麼呢?”
“我不是你的相公嗎?”
林尚沃的話猶如石破天驚,因為相公是已婚婦女對自己丈夫的尊稱,這麼說意味著林尚沃要接納松伊作自己的妻子,雖然不是正室,但起碼也是有名分的側室。
“還有,從現在開始,不要再喊我老爺,要稱我為相公。知道了嗎?”
“可是……”松伊一下子懵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林尚沃緊接著明明白白地講出了自己的意思:“天一亮你就到你養母山紅那裡去,告訴她使道老爺要出錢買那支簪子,她想要多少錢都行,我都會給她。”
第二天傍晚。典吏又去了山紅的小酒館,因當時正是傍晚時分,客人很多,山紅正忙著給客人們上各種下酒菜。但一看到典吏來到酒館,她馬上放下手頭所有的事情悄悄地將典吏領到了旁邊的單間裡。
“昨晚,老爺又叫松伊過去了,你知道嗎?”典吏趾高氣揚地對山紅說道。
“是嗎?”山紅乍聽到典吏的話嚇了一跳,但馬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既然昨晚老爺叫了松伊,現在都過去一天了,你怎麼才來告訴我?”
山紅知道典吏的心思,每次林尚沃叫了松伊後,典吏都要到山紅的酒館裡來報信,然後白吃白喝,於是她說“大人,給您端點酒過來喝吧。”
“不用,不用麻煩了。”典吏很傲慢地擺了擺手,見身邊沒人,典吏才將嘴湊到山紅的耳邊悄悄地說,“山紅啊,我想問你件事,最近身上來沒來月經?”
“這是什麼話?你竟然問我身上來沒來月經?”山紅聽了典吏的話先是搖了搖頭,隨後很生氣地叫了起來,“你這傢伙安的什麼心。瘋了還是怎麼回事?居然會問這種問題?”
“小點聲,小點聲,山紅。”典吏被弄得很緊張,雙手在空中做了一個下壓的手勢,“不是我問的,是老爺派我來叫你的。”
“什麼?”山紅更加不知所措了,她將手中的菸袋在炕沿猛敲幾下,然後才開口說話,“那個老爺是不是個瘋子,他昨天剛叫了我的女兒侍寢,現在又要叫我這個老婆子過去,難道他要把我們母女兩個一起抓在手裡不成,什麼老爺呀,簡直是個瘋狗。”
“噓——”典吏四周圍看看,非常緊張地制止山紅。
“我只是開個玩笑而已。老爺吩咐我今晚把你領到府上,好像有什麼急事要跟你說。”
“有急事跟我說?”
“有什麼急事要跟我說的話,為什麼不在白天叫我,非要我到半夜三更過去?”
“噓——”典吏又看看四周,壓低聲音道,“老爺希望你能悄悄地到府上,不要被別人看見。”
”好吧,你就在這兒吃著喝著,等天黑了我和你一起到老爺府上去。”
“好好好。”典吏心想也沒必要再回去,到時還得回來領山紅,不如就在酒館裡打發時間,到夜裡再領山紅到老爺府上,便很痛快地答應了。
山紅很快給典吏送上一桌酒菜,還特別加了方文酒和骨頭湯。骨頭湯是將剔去肉的骨頭用斧頭砍成幾段在鍋裡不停地煮,然後加入醬油和其他調料。酒鬼典吏坐在炕上心滿意足開始喝酒。
入夜,酒館打烊之後,典吏領著山紅悄悄向衙門走去。典吏在酒館裡喝得有些醉了,頭腦發暈,已經走不成直線,搖搖晃晃地在前面帶路。時已深秋,銀盤般的月亮掛在天邊,月色通明,兩個人的影子像是在月光下跳舞。
那天整整一天山紅都被這事搞得心神不寧。新上任的老爺不在大白天叫自己過去,非要等到半夜三更偷偷摸摸地跟自己談,一定是關於自己養女松伊的什麼事。就算是對身份低賤的妓女,也得講點兒法度,自己怎麼說也是松伊的母親。新上任的老爺這樣避開他人的耳目悄悄叫自己過去一定有他的苦衷。
對,肯定是這個樣子,山紅繼續照著自己的思路想了下去。今天夜裡是個關鍵的時刻,不知新上任的老爺會不會納松伊為妄,萬一他只是想為我們松伊破瓜表示一下,裝腔做勢地準備一些盤頭錢和謝禮之類的東西讓我去,我一定要揪下那個老色鬼的睪丸,讓這個老頭子生不如死。
對,今晚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萬一新上任的老爺只是把我們家松伊當作一個妓女想就此罷休的話,我一定要揪下他的睪丸,到時讓他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老天爺呀,快救救我女兒吧,可不要丟開她不管呀。
兩人避人耳目從側門進入官府,林尚沃的房子裡還點著蠟燭。
“大人。”酒醉之後站立不穩的典吏像是突然來了精神似的,站在門外敲門。
“誰呀?”
“大人,是我,典吏。照您的吩咐我把山紅帶來了。”
典吏向山紅丟個眼色,山紅馬上向房間裡走去。
“典吏就在那兒先等一會兒吧。”
山紅走進房間一看,林尚沃一個人坐在桌邊,身上還穿著官服。在這樣的深夜裡,獨自一人在自己的房間裡居然還穿著官服,真是很少見。
“大人,”山紅一見林尚沃馬上行禮,“給大人請安。”
“坐下吧。”林尚沃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緊張。
山紅於是坐下來開始說話:“大人,以前小人不認識新上任的大人,得罪了老爺,真是罪該萬死,還請老爺恕罪。”
山紅是指此前林尚沃與典吏兩人隱瞞身份到她的酒館時,她說什麼“原以為是身份高貴的兩班老爺,卻不過是看不起下等人的傢伙”,還告訴酒保“客人要走了,把鞋都擦乾淨,拿些鹽撒在他們走過的臺階上”。山紅為此前自己當面衝撞林尚沃而謝罪。
“為了那點小事就罪該萬死?山紅啊,我叫你來不是為了要問你的罪,因為有事要跟你商量才把你叫過來。”
“不知大人叫小人來有什麼吩咐?”山紅抬頭問。
林尚沃掏出一件東西放在桌上:“這是什麼東西,你總該認識吧?”
山紅仔細看了看林尚沃放在桌子上的那件東西,原來是自己前幾天送給松伊的那個梅竹簪:“認識。”
“你說要把這簪子送給松伊,可是事實?”
“是的,大人。”山紅看著林尚沃很自然地回答。
“我今天叫你來,不為別的,是想告訴你我要買這支簪子。”
“大人。”聽了林尚沃的話,山紅嘴邊露出一絲微笑,“大人當真要買這支簪子?”
“當然了,價錢嘛好說,你要多少我就給多少,但是……”林尚沃突然壓低了聲音。經過短暫的沉默後,他又接著說道:“但是我有個條件,你必須發誓要堅守我們之間的約定,您願意嗎?”
“什麼約定?大人,您就放心吧。如果大人真的要出高價買這支簪子的話,就是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什麼都不會說的。”
“我只有一個條件,那就是所有與這支簪子有關的秘密都不要告訴松伊,絕對不要告訴她這支簪子是誰的、她的親生母親是怎麼死的、她的親生父親是個謀反的大逆罪人,等等。如此你能發誓信守諾言的話,我就出錢買下這支簪子,你聽明白我的話了嗎?”
“絕對沒問題,大人。”
“那麼,你要我出多少錢來買這支簪子呢?”
林尚沃話一出口,山紅像是早有準備似地脫口說道:“我要大人遵照古代的風俗出300石米來買這支簪子。沈清當時不是也將自己賣身換取300石米嗎?大人如果要我的女兒松伊的話,不是也應該給我300石米嗎?”
300石米。朝鮮古代傳說中有名的孝女沈清為了侍奉父親沈鶴圭將自己以300石米的價錢賣身給唐朝的商人。
300石米換算成錢又是多少呢?10升為1鬥,10鬥為1石,而據載18世紀漢陽的大米平均市價為一石五兩銀子,因此300石米換算起來應該是1500兩銀子,這可不是個小數目。
“你是說300石米?這支簪子值這個價錢?”
“是的,大人。”
“好,我們成交了。但不是300石米,我要出500石米來買這支簪子。”
山紅聽了林尚沃的話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算林尚沃是當代甲富,可1500兩白銀畢竟不是個小數目。他居然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不僅如此,還主動提出要增加200石米,那就是要增加1000兩銀子,這是真的嗎?
“當然,我還得再重複一遍,與這支簪子有關的所有秘密你一個字都不要告訴松伊,你必須要遵守我們之間的約定。”林尚沃再三囑咐道。山紅真是心裡樂開了花,拼命忍住不笑出聲來。“還有什麼問題嗎,大人?”
“哦,你打算用這些錢幹些什麼?”
聽了林尚沃的問話,山紅馬上回答:“我首先得到下邊的村子去,找個吃不上飯的窮苦人家去買個10歲左右的女孩子領回來,當然了,我挑的這女孩子還得有點姿色。”
“把這女孩子領回來幹什麼?”
“大人,”山紅直視著林尚沃回答道,“松伊現在還在妓籍,要想脫籍從良,不得要一個女孩子來替她‘代婢定屬’嗎?”
山紅的這番話說得非常乖巧,好像林尚沃要和松伊定婚已既成事實,實際上林尚沃的話還未出口。“大人,”山紅接著說了下去,“我還要用您給的錢在官府附近買上一處院落。府院內無法避開別人的耳目,老爺總在官府裡召見松伊也不是辦法,如果買上一處院落的話,就方便多了。”
山紅仍自顧自地說下去:“我一個老婆子了,哪還有那麼貪心?要那麼多錢又能幹什麼?唉,我在老死之前能看著我們家松伊嫁給一個尊貴的兩班老爺作個小妾,脫籍為良,這就足夠了。像松伊這樣苦命的孩子最終能夠有這麼好的福氣,這都是天地神靈保佑。大人,您說要買這支簪子,意思不就是想娶我們家松伊嗎?”
山紅用充滿期待的目光看著林尚沃,嗓子有些哽咽,一時說不出話來。
還是林尚沃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默:“對,我就是這個意思。”林尚沃微笑著回答。
我這次避開別人叫你過來就是要問這件事。怎麼樣?你願不願意把女兒松伊嫁給我呢?”那一瞬間,山紅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聽錯了,她實在是不敢相信會有這麼好的福氣,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看著林尚沃:“你剛才說什麼?”你願不願意把女兒松伊嫁給我?讓你的女兒松伊作我的小妾。那樣的話,您就成了我的岳母,我就是您的女婿了,您答不答應呢?”
山紅依然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只是喃喃地問:“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林尚沃抓住山紅的手說道:“岳母大人,把松伊嫁給我吧,讓您的女兒松伊作我的妾室吧。”山紅這才好像明白了林尚沃的話是什麼意思,馬上滿臉喜色。
“當然沒有問題,大人。”
“您還叫我大人?”林尚沃笑道,“從現在開始我是您的女婿了,應該叫女婿才是。”
“那怎麼能行呢?”
“有什麼不行的,岳母大人。”
山紅舞也似地出了林尚沃的房間,典吏見到她那高興的樣子驚得目瞪口呆,便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看把你樂的。是新上任的老爺抓你的手了?還是親你的嘴了?”
“你說話給我小心點。”山紅的表情突然變得嚴肅起來,回頭看了看典吏,“從今天開始不要再跟我亂開玩笑,別在我面前說這些下流話。”
看著態度突然變得十分正經的山紅,典吏有些不知所措,這時山紅又加了句:“從今往後,新上任的老爺就是我女婿了,我女兒成了老爺的姨太太。以後你給我小心點,我說起來也成了老爺的岳母了。”送走了松伊的養母山紅,林尚沃仍穿著官服在房間裡坐了一會兒。
“這樣的話,”林尚沃自言自語地說道,“所有的一切都按我的計劃發展,今天所有的事也都按我自己的意思辦成了。除此我也沒別的辦法,只有這樣才能把松伊從苦海中救出來。”
秋夜明亮的月光照進房間,林尚沃等待的不就是這麼一天嗎?他深知只有娶松伊為妾才是解救她的惟一方法,但實施過程卻並不簡單,所有的一切都需要有個說法才行。
作為一個上任時間不久的官員,一來就納個官妓為妾,很容易成為別人指責的把柄。況且今年夏天發大水造成很大災害,作為一方長官,他擔心會有人指責他不問政事,只是紮在女人堆裡尋歡作樂。凡事都有一定的時機。林尚沃也一直在等待能夠迎娶松伊的時候。
“現在,”林尚沃抬頭仰望天上玉盤般的圓月,那月亮裡好像有老朋友李禧著的影子,他開口說道:“看一下吧,禧著。我要娶你的女兒做我的姨太太了,只有這樣我才能報答你對我的恩情。此外,”林尚沃對著圓月開始傾訴心曲,“我現在愛上了你的女兒,松伊也愛我。雖說我應當把你的女兒當作自己的女兒看待,但現在她卻成了我的愛人。你願意把女兒許配給我嗎?從現在開始,你不再是我生死相交的朋友了,你成了我的岳父大人了。”林尚沃說到這也忍不住呵呵地笑了起來:
“今天終於完成了從去年春天就開始謀劃的所有事情。岳父大人,你不要擔心,安息吧。”
3
幾天之後,林尚沃與松伊在官府附近的一個院落裡舉行了簡單的婚禮。本來妾的地位很低,不過是丈夫的附屬品,為了與妻有所區別,原則上是不舉行婚禮的。從朝鮮時期開始,妻妾的地位區別是很嚴格的,由於妾的出身比較卑賤,又只不過是丈夫的附屬品,規定與妾舉行婚禮是違法行為。因此,林尚沃雖然是正式納松伊為妾,但舉行婚禮還是不可以的。山紅卻不這樣認為,松伊雖身為官妓地位卑微,但現在已被林尚沃正式納為小妾又成了良民,即便不辦正式的婚禮但在形式上也要把婚禮的一切程序舉行一遍。
因此,山紅在為養女松伊買的房子裡舉行“三日于歸”。“三日于歸”是指新郎迎親時要在新娘家中停留三日,也叫親迎。林尚沃按照山紅的安排,到松伊所在的家中醮行。所謂醮行,是指新郎一行前往新娘家。林尚沃避開他人,只帶著典吏一人前往松伊家。
在進家之前,山紅在大門口點燃了一堆稻草,火苗忽忽地往上竄。
“大人,”山紅站在門旁笑著對林尚沃說,“跨過這堆稻草火進來吧。”
這是結婚時的一種風俗,新郎在進入新娘家時,新娘家人點燃一堆稻草,新郎不能踩到稻草,要從燃燒著的稻草火苗上跨過去,象徵把一切不吉祥的事情都燒掉。林尚沃依照山紅的話從稻草火苗上跳過去進入家中。家裡既沒有參加婚宴的賀客,也沒有新郎家裡的長輩,新郎只帶了典吏一人,再也沒有其他客人。
林尚沃將一對木雁交給山紅,山紅事先在院內鋪了張草蓆,放置了屏風和一張小桌子,桌上鋪著紅色的包袱皮。山紅將林尚沃帶來的一對木雁放在桌子上,林尚沃開始行三拜之禮。在林尚沃行禮之時,山紅用裙子兜著兩隻木雁將它們扔到松伊坐著的屋子裡。看到扔到屋中的木雁立在了那裡,山紅興高采烈地叫了起來:“木雁立在那兒了,第一個孩子一定是個兒子。”按當時民俗,木雁若是立著的,新婚夫婦的第一個孩子會是個兒子;木雁若是倒下的,第一個孩子便會是個女兒。
隨後林尚沃走到了舉行婚禮的典禮臺前,山紅攙著穿圓衫、披蓋頭的松伊站到林尚沃對面。松伊首先行兩次禮,林尚沃拜一次。穿著鮮豔的結婚禮服、戴著鳳冠的松伊像是畫中的人兒一樣漂亮。黃、藍、紅色的彩虹袖配上白色的外衫,頭上戴著鳳冠,前面的髮髻高高盤起,頭上插著的正是松伊生母留下的那支梅竹簪。
行完交拜禮,再行合巹之禮。山紅用一隻纏滿藍線和紅線的瓢倒滿酒遞給松伊,松伊放在嘴邊稸了一下又還給山紅,山紅隨後將另外一隻瓢倒滿酒遞給林尚沃,林也只是稸了一下又還給山紅,如此重複兩次後,第三次兩人將盛酒的瓢交換過來,並將瓢中的酒喝乾。林尚沃將瓢中的酒一乾而盡,松伊分了好幾次才把酒都喝了。
行合巹禮、喝交杯酒,象徵男女二人合為一體,即確立一種新的關係成為一家人。
婚禮進行得極為簡單,到此也就結束了,松伊成了林尚沃的妾室,她的名字也從官奴的記錄中刪除掉,成了一個良民。
那天夜裡。
新房就設在新買的房子裡,林尚沃首先進入屋內。夜深之後,身著婚禮服的松伊也進了新房。新房裡擺了一張酒桌,林尚沃在此前喝了些酒已有些醉了,他開始掀松伊頭上的紅蓋頭。
照古禮,新娘的紅蓋頭一定要由新郎來揭開。林尚沃掀開了松伊的紅蓋頭,解開上衣的帶子。此時,山紅和典吏依據當時的習俗悄悄地在新房外將窗戶紙戳出個洞往新房裡看。林尚沃解開了松伊的前襟,這時在外面偷看的山紅忍不住小聲說道:“也太性急了,連燈也沒滅。”林尚沃大概是感覺到新房外偷窺的人的動靜,開始試圖將蠟燭吹滅。吹蠟燭也很有講究,不能用嘴吹,否則福氣都被吹跑了,應該用衣角扇出的風來將蠟燭吹滅。林尚沃掀起衣角扇了幾下把蠟燭吹滅,房間裡立即陷入一片黑暗。在外面偷看洞房的山紅和典吏隨即離開,只剩下林尚沃與松伊兩人。
林尚沃張口說道:“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老婆了。”
松伊接著說道:“願與大人偕老同穴,如果大人不相信,我可以對太陽發誓。”
松伊的話出自《詩經》中的“大車”一節,生則同床死則同穴之意。
“怎麼可能會一起變老呢?”林尚沃嘆息著說道。
當時是純祖32年即公元1932年(壬辛年),林尚沃時年54歲,而松伊只有20歲,兩人相差30多歲,怎麼可能一起變老呢?對此,松伊這樣說道:“即使不能夠一同老去,但是我們死後可以葬在一個墓穴裡。”
松伊的盟誓最終成為一紙空言。正如林尚沃所擔心的那樣,兩人未能一起變老,在不久之後就分離了,也未能如松伊所說死則同穴,各自分離後有了不同的命運。
不僅如此,對於林尚沃來說,正如石崇大師早年所預言的那樣,松伊成了他人生最後一次危機和遭受滅門之災的禍源。正是由於松伊的出現,才使處於人生鼎盛時期的林尚沃就此衰落下去,一夜之間從郭山郡守淪為階下囚。正如古語中所說的,女人是一切禍患的根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