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螞蟻與蜂蜜
1
1807年,也就是年僅11歲就登上王位的純祖即位第七個年頭的九月。
林尚沃與樸鍾一急急匆匆趕往京城漢陽。
當時,林尚沃年方29歲。
林尚沃與樸鍾一風風火火地急赴漢陽,是因為當時炙手可熱的權臣樸準源剛剛以68歲之齡作古。
樸準源,朝鮮王朝後期的文臣、大學者,自幼通六藝,諳百家,女兒成為定祖的夫人後進入當時的權勢中心。
第三個女兒被選為正祖的姝嬪後,樸準源一躍龍門,仕途暢通,飛黃騰達,扶搖直上。後姝嬪生元子,樸準源成為太子的外祖父,並因辛苦護產而擢升通政大夫,經常淹留宮掖,保護元子,為太子之輔。
1801年,外孫純祖終於承大統登王位,樸準源被垂簾聽政的貞順王后重用,歷任戶曹、刑曹、工曹三曹判書,任禁衛大將,掌三營兵權長達八年之久,權傾一時,成為權勢的核心。
在今天的驪州,仍保留著歌頌其業績的神道碑。據傳神道碑的碑文是由純祖親自撰寫的,足證樸準源當時權柄之重。
那麼,林尚沃與當時處於權勢核心的樸準源究竟有何種淵源,使他為奔喪而從義州到漢陽,2000裡日夜兼程而來?
坦率地說,林尚沃此行並非為死後追贈“領議政”、諡“忠獻公”的樸準源奔喪而來。林尚沃急火火地來參加葬禮,有一個明確的目標,那就是樸準源的兒子樸宗慶。
樸宗慶與他那廉潔方正的父親迥然不同,是當時盡嘗權力滋味的頭號權臣。當時,朝中權柄在握的有兩個人,一個是樸宗慶,一個是金祖淳。
四年後發生洪景來之亂時,洪景來曾傳檄天下,鼓動暴亂,檄文劈頭就提到了這兩個人:
“方今海內,純祖皇帝年少稚幼,金祖淳與樸宗慶之流欺天子而弄權柄。”
從引起西北的革命派洪景來的傳檄聲討來看,不難推斷,樸宗慶和另一個人物金祖淳可謂純祖王朝權傾一時的權貴。
樸宗慶以及他的父親樸準源屬於大王純祖的外戚,而以金祖淳為首的安東金氏一族則是純祖時期垂簾聽政的英祖繼妃貞順王后的近親。貞順王后屬慶州金氏,自她垂簾聽政之時起,就開始把自己的親戚一一提拔到各種要職上。到純祖年滿15歲,貞順王后撤簾還政時,金祖淳的勢力已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樸準源是大王的外祖父,而金祖淳因為是太后之父,人稱國丈。
所以說起來,朝鮮王朝後期的一切混亂與弊害,全部是拜大王與太后的親戚所賜,因而我們不得不銘記這樣一個歷史教訓:無論古今,哪裡有權力哪裡就有近親與家臣,而權力的腐敗皆因這群近親與家臣而起。
總之,林尚沃面臨著一種非常急迫的局面,使他不得不在兩大權臣樸宗慶與金祖淳之間選擇一個。因為這一時期,朝廷頒佈了新的政策。
過去,無論是誰,只要有意,都可以自由地出口人參;只要納稅,都可以毫無約束地收到貨款。可自從人參生意從白參跨入紅參時代,每年的人參貿易額已突破白銀百萬兩,成了國家已不能繼續放任自流的財源。
於是,朝廷想出了一個辦法,這就是人參交易權——說起來叫做交易權,實則是一種人參壟斷權。儘管此時,林尚沃已成為義州最大的人參王,最大的灣商,可如果拿不到人參交易權,就會在一夜間淪為靠零售維持的小店鋪。
“大哥,”經商手腕高出林尚沃一籌的開城商人樸鍾一對垂頭喪氣的林尚沃開了口,“光這麼幹坐著,難道就能坐出什麼妙策不成?”
“那麼……”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嘛。”
“虎穴?”
“古時候有個故事,說的是孔子有一天得到了一個稀世寶珠,寶珠上有一個九道彎的孔。孔子想給寶珠穿上線,可一次都沒有成功。他想,像這樣的事情婦道人家可能會有辦法,於是便去問一個在附近採桑的婦女。那婦女卻要他好好想想,對他說‘密爾思之,思之密爾’。孔子想了又想,終於明白了那婦女的意思,回頭捉了只螞蟻,在螞蟻的細腰上繫上細細的絲線,把螞蟻放進寶珠孔的一頭,在另一頭抹上蜂蜜,引逗螞蟻。果然,螞蟻帶著絲線從珠孔的這頭爬到了另一頭,就這樣把線順利穿好了。孔子是從婦人對他講的‘密’字想到了蜂蜜的‘蜜’字,才有了這個辦法。現在,大哥也已經得到了稀世罕有的珠子。古言道‘玉不琢不成器,珠不綴不為寶’,而您如果想把這稀世罕有的珠子綴起來,就得有螞蟻和引誘螞蟻的蜂蜜。”
樸鍾一講的是一個有名的成語故事,叫做“孔子穿珠”。對於這個成語,林尚沃不會不知,但他並不明白樸鍾一對他說這些話的意思:
“我不懂你說這些究竟是什麼意思。”
樸鍾一馬上說道:“大哥是天下第一的商家,怎麼會不明白我的意思。大哥手裡已經得到了一隻帶九曲孔的珠子,您必須像孔子那樣從珠子的孔裡綴上絲線,而這是人力所不能及的。您必須按照採桑女所說的辦法去抓只螞蟻,在螞蟻的腰裡繫上細絲,把它放進珠孔的一頭,在另一頭抹上蜂蜜。以後的事情就無需大哥您費心了,螞蟻自己就會找到出口,替您把絲線綴起來的。”
螞蟻與蜂蜜。
這就是開城商人樸鍾一告訴林尚沃的商技第一要訣。林尚沃一向只重商道,而樸鍾一又為他傳授了作為經商手腕的經營哲學。
樸鍾一是個崇尚現實主義經營哲學的人。見自己做了這麼多的解釋林尚沃依然猜不透,樸鍾一又對他補充說:
“無論做什麼樣的生意,都需要權勢的力量。小生意需要小權勢,大生意則需要大權勢。所謂生意,不就是一種追求利潤的事情麼?所以,追求利潤的生意和追求力量的權力能夠結合在一起,就會產生利益和權勢。過分倚重權勢會招致滅頂之災,可如果離權勢太遠就不會有興旺的日子。所以生意與權勢的關係,就如同嘴唇與牙齒的關係。嘴唇與牙齒雖在一起,卻是各行其是的,它們之間的關係可以用一句話‘不可近不可遠’來形容。”
樸鍾一接著說道:“有句老話叫‘唇亡齒寒’,就是說如果沒有了嘴唇,牙齒也會感到寒冷。這是一種比喻,是說彼此間關係很近,互為倚重,如果一方完蛋了另一邊也難以求全。權力和商業的關係猶如嘴唇與牙齒的關係:遠不得,近不得。既不更遠,也不更近。權力有力量而沒有金錢,商業有金錢卻沒有力量。說到這裡,我要再對您細講一下我對您講過的螞蟻與蜂蜜。”
樸鍾一商技的第一要訣是“螞蟻與蜂蜜”,其蘊意是這樣的:“螞蟻就像是權力。大哥完全沒有必要辛辛苦苦地自己去穿線綴珠,您只消像在螞蟻的腰裡繫上絲線那樣暫時依附於權力。剩下的一切,螞蟻是懂得如何為您鑽孔引線的。這裡面的關鍵是需要有足以誘惑螞蟻的誘餌,這誘餌就是蜂蜜。”
蜂蜜是用來誘惑象徵著權力的螞蟻的,那麼蜂蜜又該是什麼?樸鍾一微微一笑,說道:“用來誘惑螞蟻的蜂蜜就是金錢。大哥,眼下朝廷就要搞一個什麼交易權,全國的商人中只挑五個人,交易權也只給這五個人。名義是交易權,實際說起來是一種壟斷權。如果大哥您就這麼袖手旁觀,別說什麼交易權,恐怕連人參生意也不得做,只能乖乖地幹看著,然後成為一個窮光蛋。俗話說,要抓老虎,就得鑽虎穴,現在我們就得去鑽虎穴了。”
林尚沃馬上問道:“虎穴究竟在何處?”
“這您都不懂嗎?”樸鍾一覺得林尚沃可真是不開竅,“虎穴就在皇上所在的漢陽。權力有個特徵,它源自有力量的人。越能接近皇上,權勢也就越大。您也知道,人參交易權是利權中的利權。所以八道江山所有的人參商都會雲集漢陽,削尖了腦袋,睜大了眼睛,爭取拿到這隻有五份的交易權中的一份。”
然後,樸鍾一做出了結論:“當今天下有兩大權勢中心,其一是金祖淳大人,另一個是樸宗慶大人。兩個人的力量之源,皆是因為他們是皇上的姻親。金祖淳大人是太后的近親,而樸宗慶大人是皇上的外戚。這兩個人才是虎中之虎。能夠將交易權玩弄於股掌之上的也只有這兩個人。”
金祖淳與樸宗慶。這兩個人就是樸鍾一所洞察到的權力的核心,也就是擁有權力的力量的螞蟻。
“可是,我跟這兩個人素昧平生,一點也不相識呀!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是赤手空拳,沒有什麼體面的人來幫我,也沒有個什麼大官人可商量……”
樸鍾一接口說:“金祖淳大人老家是安東,恐怕不大會相信西北人,但樸宗慶大人老家在驪州,大概不會有什麼地方偏見。再說,您看看我的名字就可以知道,我也可以算是樸宗慶大人的遠親吶。我的本貫(韓國人家譜用語,類似於我國的‘祖籍’,指某一姓氏或姓氏分支的發源地——譯註)是在潘南,據我所知,樸宗慶大人的本貫也是潘南。據說,本貫為潘南的樸姓是一個稀有之姓,幾乎所有潘南樸氏都是同一個血脈。”
“不過,”一直在靜聽對方講話的林尚沃終於開了口,“光憑這個可是門兒也沒有,別說晉見樸宗慶大人,恐怕在門口就會吃閉門羹,讓人給趕出來。”
“大哥,”樸鍾一忽然抓住林尚沃的手,說道,“我剛剛接到一位在漢陽的松商的傳報,說是樸宗慶大人的父親樸準源大人今年68歲,已經臥病很長時間,難有起死回生之望,估計數日內就會西歸。如果這傳言是真的,那可是千載難遇的良機。如果樸準源大人故去,樸府上的大門自然會為弔喪的客人們敞開著,要見到他的公子樸宗慶大人也不會太難。這是兄長您惟一的機會,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當時開城商人們擁有一個獨特的組織叫做“松房”,正是通過這松房,開城商人們得到了比其他地方的商人更多更快的經商信息。松房是開城商人所獨有的組織,其他地區的商人則享受不到類似的好處。
樸鍾一告訴林尚沃的所謂“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千載良機,即樸準源大人病危的消息,就是通過鬆房傳遞給樸鍾一的快訊之一。
樸鍾一的信息很準。
當年九月,一代權臣樸準源病故,享年68歲。
“機會終於來了。”樸鍾一對林尚沃說。
樸鍾一對林尚沃所說的“機會終於來了”這話,當然就是意味著,這位天下第一權貴的故去,使得對其子樸宗慶進行攻心戰的大好機會從天而降。
從古到今,冠婚喪祭一直是人倫之大事,而喪事又被認為是四禮中的重中之重。
如果私下裡單獨晉見樸宗慶,贈送鉅款以打動他的心,就是一種明明白白的賄賂行為。可是,如果趁為一代權臣樸準源舉喪之際以鉅款為賻儀,則無論如何都不能算是不正當的黑錢,而可以視為人之常情的禮俗來往。
“到我們入虎穴抓老虎的時候了。”樸鍾一慫恿林尚沃。行前,他又悄悄地問林尚沃:“現在螞蟻已經有了,蜂蜜您打算怎麼辦?”
林尚沃對樸鍾一的話馬上心領神會。這蜂蜜當然是指送給樸宗慶的賻儀。
“是呀,該怎麼辦才好呢?”
至今為止,林尚沃還從未依靠過官府,也絕不知特權與照拂為何物,事實上他的確對處理這樣的事情茫然無措。
樸鍾一馬上回答他:“蜂蜜自然是越甜越好,因為蜂蜜越甜,螞蟻就會越快為您穿線綴珠。”
林尚沃又問:“要甜到什麼程度才行?”
“大哥,”樸鍾一對林尚沃說道,“樸準源大人是權傾一時的重臣,他的喪禮上會有來自全國八道的各方豪士,八道的官員和首富們會成群結隊地湧去。何況,樸大人的公子樸宗慶大人現為詌戎使,步其父之後塵掌握著天下權柄。不光是八道的守令與幕僚們會獻上各地的特產,而且還會有各種蔚為大觀的蜂蜜從全國各地被送到京城。照我看來,如果不是遠遠超出別人的數目是不可能打動樸宗慶大人的心的。”
“那麼具體該多少才成?”林尚沃又問道。
但樸鍾一併沒有說出什麼具體的數額,只是做了這樣一個答覆:“那在大哥的心裡。”
聽了樸鍾一的話,林尚沃掏出銀票,提筆在中央寫下了一個數目:“這個數怎麼樣?”
樸鍾一淡淡地說道:“照這個數,去做一個八道守令倒還行。”
林尚沃聽了,馬上將那張銀票撕掉,再掏出一張,寫上新的數額:“這個數呢?”
瞟了一眼林尚沃伸手遞出的銀票,樸鍾一答道:“這個數,可以做到全國各道的方伯。”
見樸鍾一如此回答,林尚沃又把這張銀票也撕掉,揮筆開出另一張銀票:“這個數呢?”
如此三番,林尚沃開出最後一張銀票遞給樸鍾一,樸鍾一看了看那數目又遞迴給他:“所謂商業就是追求利潤,權力就是追求力量。商業要得到力量,就必須保證給權力以利益,這就叫利權。商業與權力結合在一起還會產生商權。我們生活在一個‘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的世界裡,要得到更大的商權就必須藉助更大的權力的力量,而要借重更大的權力的力量就必須有誰也沒嘗過的蜂蜜。何況,大哥您現在面臨著一種生死危機,必須在全國只有五份的人參交易權中拿到手一份。”
當天夜裡,林尚沃苦思再三,終於開定了一張銀票。然後,林尚沃和樸鍾一起匆匆一道趕往京城漢陽,但樸鍾一再也沒有向林尚沃打聽過銀票上開出的出款數目,林尚沃同樣對自己開出的數目三緘其口,隻字不提。
到了漢陽,林尚沃與樸鍾一徑直去了正在舉喪的樸府。真不愧是一代權臣樸準源的喪事,來自全國八道的弔客把個樸府擠得水洩不通,幾乎沒有落腳之地。林尚沃與樸鍾一排隊等候上前憑弔,可來客太多,直到下午很晚的時候,才好不容易擠進殯儀場所殯儀場所前,一群賬房先生在那裡接受弔客的賻儀。這些賬房,大都是住在廂房的書生。
林尚沃把帶來的銀票交給了他們。正在收錢並草制清單的書生見到林尚沃遞過來的銀票不由得瞠目結舌,以不敢相信的眼光把銀票再次打量了一番。林尚沃與樸鍾一卻不管賬房吃驚不吃驚,走進殯儀場所,五體投地地行了大禮,哭吊死者。
從那天晚上起,林尚沃就在位於今天漢城火車站上方的市場街七牌投了宿,無所事事地等待著。樸鍾一則為買通管家和守門的奴才們而馬不停蹄地出入各種商家。他給廂房的書生們又是送小錢,又是買酒,甚至還出錢讓他們去嫖女人,同時還要買一些狗皮、菸袋、煙荷包之類的東西送給那些奴才們。
樸鍾一心裡很明白,“宰相府裡的奴才比宰相更會欺負人”,而千求人萬求人不如渾到一鍋裡去求人。為了達到目的,當務之急是先收買下人和奴才。於是,樸宗慶手下那些吃夜草而肥的下人們很快便無人不知“義州姓林的”,而且都知道林尚沃就住在七牌的小旅館裡。他們不禁納悶:林尚沃究竟在等待什麼?他在小旅館裡一天天無所事事地究竟在等什麼?手握天下權柄的樸宗慶和這個家在平安道義州邊陲小地的買賣人有何淵源,居然讓他在那裡漫無目的地空等著?
也就在這時,順利辦完喪事的樸宗慶開始整理清單。清單上一一記載著前來參加葬禮的弔客們的名字和他們所獻賻儀的數目。名義是賻儀,實則為賄賂,所以,最尋常的是幾百兩,超過千兩的也不在少數。
樸宗慶的心裡非常愜意。
父親樸準源的葬禮辦得體體面面、風風光光,外加上這些已達天文數字的賻儀,真是一舉兩得,不由人不歡喜。
正在打量來客清單的樸宗慶,視線忽然停在一個人的名字上。他定睛對著清單記載的名字又看了一眼。清單寫著:“平安道義州商人林尚沃”。
這是一個樸宗慶完全陌生的名字。樸宗慶就是樸宗慶,作為一個詌戎使,他對全國八道官員們的名字以及那些在地方頗有勢力的人的名字是瞭如指掌的。可是,林尚沃,這個買賣人的名字壓根就沒聽說過,也從來沒有見到過。
樸宗慶本能地去找林尚沃進獻的賻儀。他找到了林尚沃進獻的銀票,等看到銀票上所開出的數目,樸宗慶的臉忽然抽動扭曲起來。要知道,樸宗慶是當代頭號權臣,尋常的事情從沒有讓他這樣吃驚過。這樣一個樸宗慶,究竟從林尚沃的銀票上看到了什麼,居然一驚如斯?
“喂,”樸宗慶馬上叫來了下人們,“你們有誰知道來訪的弔客中有一個義州姓林的商人嗎?”
“小人們知道。”
樸鍾一早就把所有的下人買通,幾乎沒有一個當差的不知道林尚沃的名字。
“那人現在在哪裡?”
“住在七牌街的小旅館。”
“你們知道那小旅館嗎?”
“我們知道的,大人。”
“那快去把林尚沃叫到廂房來,就說我要見見他。”
下人奉著詌戎使的鈞旨,興頭十足地找到林尚沃投宿的小旅館,對林尚沃說道:“我們家大人要見您吶!”
該來的終於來了。林尚沃馬上整肅衣冠,隨著當差的走了出來。事實上,林尚沃是相當有信心的。他早就預見到,這個權傾天下的人物遲早會來找自己的。
林尚沃和樸鍾一立馬隨著下人來到了樸宗慶的府上。樸府的廂房裡擠滿了前來造訪的客人。
樸宗慶就在那些人中間,坐在褥墊兒上懶洋洋地與人們閒聊著。
“給大人請安。”
作為一種初次見面的禮節,林尚沃屈膝為禮。樸宗慶本應該面對林尚沃還禮才是,可他照舊斜躺在那裡,嘴裡叼著菸袋,倨傲地發問:
“你是誰,家住哪裡?”
林尚沃答道:“我是家住義州的商人林尚沃。”
“坐罷。”
分明是自己親自下令請來的客人,樸宗慶卻只是用他那須髭稀疏的下巴衝著炕沿輕輕一點,示意林尚沃坐下,然後又繼續和先到的客人們漫無邊際地閒聊起來。
從古到今,大權在握的實權派的廂房,總是熙熙攘攘得渾若鬧市。擠在這裡圖謀攀緣的人,不是指望權貴者有一天能夠看上自己從而飛黃騰達,便是腆然行賄思謀利權。這些人,就是古來所謂政商掮客之流。
樸宗慶斜躺在大炕的最裡頭,嘴裡含著一個長長的菸袋,正在“吧嗒吧嗒”地吞雲吐霧。那是一隻極其珍稀的菸袋,煙管煙鍋由白銅製成,上面還飾有烏銅與黃金花紋。因為座中地位最高的樸宗慶在吸菸,房間裡就再沒有一個人膽敢去吸。
主人煙袋鍋兒裡的煙抽完了,通常應該是由伺候在旁邊的下人給裝上菸葉,再打著火鐮為其點菸的。樸宗慶的情況就不同了,一袋煙抽完馬上就有人爭先恐後地搶著像奴才一樣為他裝煙,點火。
廂房裡本是禁談與政治有關的沉重話題的。這裡只有談笑,要麼是市井裡飛短流長的輕鬆話題,要麼是猜枚破謎的遊戲。聚集在廂房的人中,常常出現一個人給出謎語由另一個人來猜的場面。這種謎語,通常就是有人問“吃了會癟下去,不吃就脹起來”,然後有人回答“是孩他媽的奶子”的那種。也就是說,這裡你來我往的謎語大都是能夠讓人輕鬆一笑的黃色下流段子。
有人問“十個傢伙拽著五個傢伙進”,有人便去揭謎底“是穿襪子”,然後聚集在廂房裡的人們便發出一陣鬨堂大笑。
林尚沃坐在離樸宗慶最遠的炕邊上,怔怔地注視著眼前客人們的遊戲。明明是樸宗慶讓下人把自己叫到了廂房,可他現在就好像忘了這碼事,眼睛連瞟也不朝林尚沃瞟一眼。就這樣,林尚沃和樸鍾一壓根沒被正眼看上一看,到了午飯時間,就在廂房裡和客人們一道吃了專門為客人準備的午飯。下午,樸宗慶又來到廂房,情景卻和上午沒有什麼兩樣。他依舊斜倚山牆,只顧一個勁兒地抽菸,對林尚沃與樸鍾一的態度不鹹不淡,不置可否。急性子的樸鍾一心裡一個勁兒地躥火,林尚沃卻不慌不忙,不為所動。
終於到了太陽快要下山的時候,樸宗慶起身說道:“今天就到這兒,我先回去了。”
說完這句話,樸宗慶又說:“可在我走之前,我要給大夥兒出個謎語。以前各位出的謎語我都聽過了,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一個人能夠給大家出一個誰也猜不出的謎。所以,我也要出一個謎語,誰能猜就猜猜看。如果有人能夠猜中這個謎語,我會大大地有賞。”
聽樸宗慶這麼一說,整個廂房裡一陣喧譁騷動。
“大人要出的謎語是什麼?”
來客中有人急不可耐地問。樸宗慶輕撫著稀疏的須髭說道:“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擔任著戎使之職,負責漢陽的治安,保護皇宮的安全。我最想知道的是每天究竟有多少人出入崇禮門。但我不知道。於是我納悶,便吩咐守門的軍卒數一數究竟有多少。誰承想,有的傢伙說是一天大約有3000人,有的傢伙則說一天有7000人。那些給我回話的傢伙,每個人說出的數字都不盡相同,叫我捉摸不定。所以,在座的各位如果有誰知道那準確的數目,明天來說說看吧。”
說完,樸宗慶又補充了一句:“誰猜中了我大大地有賞!”
留下這樣一個沒頭沒腦的謎語,樸宗慶徑自走出了廂房。無奈,林尚沃和樸鍾一隻好也走出廂房回到客店。
“這到底算什麼玩藝兒呀!”急性子的樸鍾一非常窩火地說,“明明是差了下人叫我們馬上去一趟,去了卻視而不見,睬也不睬,怎麼能這樣呢?您到底在銀票上寫了多少,讓人家叫你坐得遠遠的,話也不遞一句,眼也不瞟一下。怎麼會這樣!還有那亂七八糟的謎語,猜什麼一天到晚出入崇禮門的人有多少,哪裡會有人知道這些玩藝兒!”
林尚沃馬上接口說:“這裡就有人知道。”
樸鍾一以懷疑的眼光瞅了瞅林尚沃:“難道大哥知道那數目?”
“這個……自然。”
“那麼到底有多少人?”
“現在還不能告訴你。”林尚沃莞爾一笑。
2
第二天早晨。
林尚沃和樸鍾一再次來到樸宗慶府上的廂房。樸宗慶和昨天一樣,斜躺著,嘴裡叼著菸袋,一個勁兒地抽菸,大口大口地吐著一個又一個菸圈。
“大人,給您請安了。”
林尚沃還是像昨天一樣,五體投地,跪行大禮。沒想到,樸宗慶居然傲慢地發問:“叫什麼?哪兒的人?”
分明是昨天原原本本告訴過的,樸宗慶卻像初次見面似地直盯著林尚沃的臉問他的姓名。
“小人叫林尚沃,家住平安道義州。”
“做什麼的?”
“做買賣。”
“做買賣,做什麼買賣?”
“是一個和中國做人參買賣的灣商。”“哦,是嗎?坐那兒吧。”
樸宗慶又是用下巴示意了一個空位。這次如果說和昨天有什麼不同的話,那就是昨天是離上座最遠的地方,而今天則讓林尚沃坐在了自己身邊的位置。
但也只是坐得離樸宗慶近了一些而已,樸宗慶依舊全不理睬,瞟也不瞟一眼。但因為坐得近,樸宗慶的煙抽完了,樸鍾一就有機會替他裝煙點火,也許這就算一種幸運?
終於到了廂房座無虛席的時候,樸宗慶這才開口說道:“昨天下午,我給各位出過一道謎語。我還有言在先,誰猜中了這個謎語,我會大大地有賞。我的謎語是,每天出入祟禮門的人到底有多少?這個謎底,誰知道就說說看。我想你們昨天夜裡肯定會翻來覆去想過了,那就不妨說說看嘛。”
說這話時,樸宗慶斜躺在那裡,似乎覺得很有趣,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可是,廂房裡的客人們面面相覷,大眼瞪小眼,卻沒有一個人開口回答。
的確,正如樸宗慶所言,這些客人們昨天夜裡都在通宵輾轉反側地仔細琢磨這個謎語。從樸宗慶平日裡一言九鼎的脾性看,這位樸大人說要重賞猜到謎底的人決非一句虛言。
可是,客人們想,那玩藝兒又有誰會知道。每天出入祟禮門的人有多少,這樣的數字又有誰能夠猜準?樸宗慶自己說,連把守祟禮門的軍卒都弄不清楚,說是有時候3000有時候7000。
崇禮門,朝鮮王朝代表性的城門。據說,城門匾額上寫著的“祟禮門”三個大字繫世宗大王的長兄陽寧大君所書。別的城門上的匾額均是橫書,惟獨祟禮門上的匾額是豎寫,據稱,這是為了擋住冠嶽山的火氣。
總之,沒有人猜得準每天究竟有多少人出入崇禮門。
樸宗慶環視座中,見沒有人來回答,就乾咳一聲說道:“難道竟然沒有一個人能猜出來?”
就在這時,靜靜地坐在樸宗慶旁邊的林尚沃開了口:“大人,請讓小人來說說看。”
林尚沃一開口,座中立即變得鴉雀無聲。說起來,聚集在天下第一權臣樸宗慶大人府上廂房裡的這些人,都是一些自命不凡的文人墨客,在他們的眼裡,一個來自邊陲小處的買賣人實在有點微不足道。可這樣一個買賣人居然也敢來回答樸宗慶大人的問題,真讓人有點兒不可思議。
“嗬嗬,你說你要來說說看,這麼說你能猜到每天出入祟禮門的有多少人嘍?”
“小人會盡心中所知回答大人的問題。”林尚沃低著頭,恭恭敬敬地說。
“嗯,那你就來說說看,每天出入祟禮門的到底有多少人?”
“就……就兩個人。”
林尚沃抬頭盯住樸宗慶的臉,清清楚楚地回答道。一直在等林尚沃說出謎底的客人們頓時發出一陣鬨堂大笑。太離譜了,每天出入崇禮門的居然只有兩個人,這人莫非在頭腦發昏?
奇怪的是樸大人卻不再發笑。原本半躺著一口接一口地抽菸的樸宗慶忽然起身正坐,而且,還把身子與林尚沃靠得近近的,接著問了下去:“那麼你知道那兩個人姓什麼嗎?”
“知道。”
“那我問你,每天從崇禮門出入的那兩個人姓什麼,你給我說說看。”
“一個姓李,另一個姓海。”
林尚沃的回答聽起來實在是荒唐無稽之至。他不但指稱每天出入祟禮門的只有兩個人,還說什麼這兩個人一個姓李一個姓海。李姓是一個大宗姓倒也還罷,可姓海的是一個稀少到近乎沒有的姓氏。
樸宗慶似乎覺出了眾人的懷疑心理,又問:
“你說那兩個人中有一個姓李倒還說得過去,可說另一個姓海就讓人不敢相信了,天下究竟有沒有這個海姓?”
“小人所說的姓氏指的不是這樣的李姓和海姓。”
“那麼是……”
“待小人寫給大人來看。”
當時的風俗,廂房裡通常是備有文房四寶的,因為聚集在這裡的大都是些精於書畫的文人墨客。
林尚沃濃墨飽蘸,提筆寫下了兩個大字。這兩個字是:利害。寫完這兩個字,林尚沃又解釋道:“我所說的兩個人的姓氏,是一個姓‘利’,而另一個姓‘害’的意思。”
樸宗慶聽了,忽然提起菸袋在桌子上敲著,粗豪地哈哈大笑起來:“你再詳細解釋解釋,讓我聽個明白,也讓這裡所有的客人聽個明白。”
林尚沃接著說道:“每天出入崇禮門的人,不管其數目是3000還是7000,就算一天超過一萬,對於大人來說,這眾多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有利的人,一個是有害的人。而那種既無利又無害的人,當然就是毫無用處、於大人全不相干的人。所以就只有‘利’和‘害’這兩個人。”
樸宗慶微一抬手,指了指聚集在廂房裡的客人們,又問:“這麼說,來到這廂房裡的人不論一天有多少,最終也只有兩個人嘍?”
“是的,大人。”林尚沃回答得非常乾脆,“就算大人府上每天有幾百名來客,最終也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有利的人,一個是有害的人。”
林尚沃的話聽在聚集在廂房裡的人們的耳朵裡不啻平地裡一聲驚雷。樸宗慶大人的府上就算每天有幾百名來客,最終也只有有利的和有害的這兩個人。林尚沃的話切中要害,一語道破了天機。
這些人都是來追逐名利的,要麼是想撈取一官半職,要麼是想掙些蠅頭小利。所以,他們看上去是在對樸宗慶大加頌揚、奉承,骨子裡想的卻是要撈走一些利益。
書生重名,商人重利。文人如果貪圖利益,當然就是要沽名釣譽;商人貪求利益,就是與權力野合形成商權,從中獲利。聽了林尚沃的話,樸宗慶抬起一隻手,指著廂房裡所有的人們說道:“原來這裡彙集的人對我來說不是有利的便是有害的!”
樸宗慶這話當然是以開玩笑的口吻說出來的,但在廂房裡那些心有不端的人們聽來,卻足以感到膽寒。
“那麼,”樸宗慶抬眼看看林尚沃,又問,“對我來講,什麼樣的人是有利的,什麼樣的人是有害的?”
“有利的人有三種,有害的人也有三種。”“請道其詳。什麼樣的人對我是有利的?”
“小人這就稟告大人。”林尚沃開口說,“有利的人有三種,第一種是正直的人,第二種是誠實的人,第三種是博學多識的人。”
“那麼,”樸宗慶以手撫須問道,“對我有害的又是什麼樣的人呢?”
“對大人有害的人同樣也有三種,第一種是阿諛奉承不夠正直的人,第二種是狡詐無信的人,第三種是沒有真知灼見只會油嘴滑舌的人。”
林尚沃所回答的內容,出自孔子的《論語》。
孔子在《論語》季氏篇中說:“益者三友,損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損矣。”
中國有句俗話叫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對於孔子這段教人注意“益友損友”的話,幾乎無人不知。但林尚沃的回答,卻像給廂房的客人們頭上潑了一盆冷水,引起一陣沉默。是樸宗慶打破了這種沉默。
“哈哈……”一陣突然爆發的豪爽大笑,令人們魂飛膽喪地抬頭望著這位樸大人,他接著說道:“我真沒想到,居然有人這麼容易就猜中了我出的謎語。沒錯,沒錯,就連進出我家大門的也只有兩個,有利的和有害的,只有這兩個,哈哈……”
那天傍晚,當聚集在廂房的客人們紛紛告辭的時候,林尚沃再次給樸宗慶磕頭道別:
“大人,小人告辭了。”
正大刺刺地斜躺在那裡接受人們行禮道別的樸宗慶忽然拔出菸袋,磕了磕菸灰,對林尚沃說:“別忙,別忙,你再留一會兒,我還有話要單獨對你說呢。”
林尚沃按照吩咐在廂房留了下來。人們都走光了,連樸鍾一也退了出去,屋裡只剩下林尚沃一個人。
天剛一擦黑,馬上有個下人來到廂房,對林尚沃說:“先生大人,我家老爺叫您呢,請隨我來。”
林尚沃隨著當差的,從套院穿過迴廊來到裡院。
樸宗慶已在內室裡相候。酒飯已備好,房間裡再無別人。這是天下大權一手握的樸宗慶與義州商人林尚沃之間的一次一對一晤見。
樸宗慶什麼也沒說,只是把酒杯倒得滿滿的,一股勁兒地勸林尚沃喝酒,林尚沃則是來者不拒,斟而必飲,飲而必盡,乾脆利落。直到酒過數巡,微有醉意,樸宗慶這才對著林尚沃開了口:
“對我來說,你又是怎樣一個人?方才你親口說過什麼,現在你親口回答我,對我而言,你是個有利的人,抑或是個有害的人?”
“小人既非有利者,亦非有害者。”
“那你豈非成了一個對我毫無用處的人?!”
“不是的,大人。”林尚沃回答說,“假如小人是一個對大人有利的人,也許有一天就會變成對大人有害的人。利益這東西,歸根結底就是為了自己,因而也就必然會給別人帶來損害。正所謂哪裡有利益,哪裡就會有怨恨。”
“那麼,你對我來說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如何說既非有利亦非有害?”
“大人,”林尚沃說道,“有句老話說,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君子圖義,小人謀利。聽了林尚沃這話,樸宗慶不由得提高了聲音問:“那麼,你所說的義與利又有什麼不同?”
“信義,是以對方為出發點,因而絕對不會有不義;而利益,是以自己為出發點,只會產生不義與怨恨。”
“那麼你又是誰?來我家走動的兩個人,你既不姓利又不姓害,那你究竟是什麼?”
林尚沃明明白白地回答:“小人既不姓利,也不姓害,而是另有一姓。”
“那你姓什麼?”
“小人姓義”。
聽林尚沃說自己既不姓利也不姓害而是姓“義”,樸宗慶不由得又把林尚沃重新打量了一番。經過前面的一番詰問與對答,樸宗慶已經看出林尚沃絕不是那種從窮鄉僻壤來的雞毛蒜皮的小買賣人,而聽了這“姓義”的答覆,樸宗慶更加明白,林尚沃絕非凡人。
樸宗慶打開文契匣的蓋子,從裡面掏出一張紙,展開看了看。那是林尚沃作為賻儀進獻給樸宗慶的銀票。
“前些日子,家父不幸棄世,本人收到了這張銀票。等看了來客清單,才知道送銀票的是你。”
“是的,大人,這銀票正是小人所獻。”
“那麼,”樸宗慶欲言又止,很認真地問林尚沃,“你送來的這張銀票,是一張空白銀票。也就是說,上面沒有寫上支付銀兩的數目。所謂空白銀票,就是持票人可以任意填寫數目,就算他在上面寫上1000萬兩,出票人也有義務照付,難道不是這樣嗎?”
林尚沃最後具體開出數目的那張銀票,面額是一萬兩。白銀萬兩,這並不是什麼小數目,但還是被樸鍾一一口否決。樸鍾一還對他說:
“要得到更大的商權,就得借重更大的權勢的力量。而要借重更大的權勢的力量,就得有誰也沒有嘗過的蜂蜜。”
那天夜裡,林尚沃輾轉反側,思索再三,終於做出一項重大決定。
空白銀票。
他決定開一張空白銀票,那是一種出票人給予收票人的完全任意權利,金額、給銀地點、期限,一切都可由接受這張銀票的人自己任意決定。從這種意義上講,林尚沃大概能算得上我國商人中出具空白銀票的第一人。
收到空白銀票的人,可以隨意在上面填寫自己想要的金額,他可以填上區區一兩,也可以填上千萬兩。不管他開出多大的數目,林尚沃都有義務如數給付。
當時,林尚沃覺得,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假如我開千兩,就有千兩的回報;開萬兩,有萬兩的回報。不管我開出一個什麼數目,只要我寫得出,就能夠得到相應的回報。這樣做,終不過是一筆交易。但如果我獻上一張沒有數目的空白銀票,我就能夠得到對方的真心,這就不再是交易,而是友情。”
林尚沃的想法果然奏效。樸宗慶這位天下第一權臣,正是被這張空白銀票打動了心。
一張空白銀票,赤裸裸地表現著一個人的無邊欲壑,也終於打動了這位天下第一權臣的心。
“是的,大人。”
“是什麼緣故讓你給我開出這樣一張空白銀票?”
那一刻,樸宗慶突然雙眼金光暴射。那須髭,那臉相,完全是一副虎相,盯視著林尚沃,好像要把林尚沃撲倒。
但林尚沃毫不畏懼,娓娓道來:“最開始,小人並沒有想到要給大人獻上一張這樣的銀票。可對這銀票的數額琢磨來琢磨去,無論如何也定不下來。說實話,第一次我寫了1000兩,然後第二次填了5000兩,最後開了一萬兩,仍是不得不把那銀票撕掉。”
“為什麼?”
“理由是這樣的。”林尚沃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接著說道,“小人覺得,填千兩會從大人這裡得到千兩的關心,填5000兩就得到5000兩的關心,填萬兩就得到萬兩的關心。所以,小人就明白了,無論小人填多大的數目,也只能得到與那數目相應的關心。於是,小人最終想出來的就是空白銀票。”
“那麼,”樸宗慶問,“你想得到什麼?”
“小人想從大人這裡得到的,不是大人的關心,而是大人的真心。大人,人的好奇心與關心雖然用金錢可以買得到,但真心是任何金錢都不能買到的。”
“那麼,”樸宗慶把空白銀票扔到林尚沃面前,“把你想在銀票的空白處寫的東西寫出來看看。”
林尚沃毫不猶豫地提起了毛筆,一口氣在銀票的空白處寫下了兩個字。等銀票上的字跡晾乾了,林尚沃雙手把銀票遞給樸宗慶。樸宗慶接過去,看了看林尚沃寫在上面的字:“赤心”。
所謂赤心,也可稱為“丹心”,就是沒有一絲虛與委蛇的真心與忠心。樸宗慶把林尚沃剛剛寫過的銀票放回文契匣,重新蓋上蓋子,說道:
“現在你的心就屬於我了。不管我什麼時候出示這張銀票,你可得把你的心掏給我嘍。”“我會的,大人。”
樸宗慶和林尚沃一直喝到深夜大醉。兩個人簡直是意氣相投。終林尚沃之一生,這是他所思謀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政經勾結,而這僅有的一次卻充滿著信義之類。
政經勾結,這條經濟用語所指的是那種黑色的幕後交易,那種本應保持距離的政治與經濟為了各自的利益而密切結合的情景。但嚴格地講,這惟一的一次,林尚沃也沒有動用政經勾結慣用的那些不道德手段。因為他並沒有在銀票上填寫具體的金額,並不是接受黑色交易的回報,而只是打動了樸宗慶的心。
酒足飯飽,就要撤席的時候,樸宗慶悄悄地問:“差點忘了,我不是對你許過什麼嗎?”
“許過什麼?”
“怎麼?這麼快就忘掉了?我不是曾經出過一道謎語,讓人猜每天出入崇禮門的人有多少嗎?我還說過,誰猜到了這個謎語,我必有重賞?”
“是的。”
“猜中謎語的只有你一個人,我不是得按照我許下的諾言給你施賞嗎?”
“謝大人賞賜。”
樸宗慶問:“說說看,你想得到什麼樣的彩頭?”
樸宗慶也看穿了林尚沃的心理。如果說林尚沃是一匹名馬,那麼識得這匹名馬的樸宗慶也就是一員名將。透過那張空白銀票,他已經洞察了林尚沃那顆卓爾不凡的心。
林尚沃這才對樸宗慶開了口,坦率地告訴樸宗慶,過去人參買賣是自由的,可從現在開始朝廷就要公佈實施交易權制度,讓少數幾個人壟斷人參交易,而自己如果能拿到這個交易權當然再好不過了。
人參交易權。
朝廷開始實施這種人參交易權制度,是緣於正祖末年一位備邊使的上疏。那位備邊使所上的條陳名字叫做“參包絕目”。
備邊使是主管國家防務的衙門,經常派人到邊關點驗邊塞的戒備情況。這些被派去檢查的人回來後所彙報的內容,重點卻是有關人參商人的問題。
迄今為止,人參主要是由來往中國的譯官和灣商來買賣的,因而有不少人私自越境,邊防也就自然變得形同虛設,而國家也減少了大量的稅收。有鑑於此,備邊使在上疏中建議:“以律令設交易權,使權出於朝廷而開貿易之路,行財貨之管制。”
於是朝廷決定,將全國的人參流通網縮小到五個,由朝廷控制,讓眾多想做人參買賣的人們通過這五個窗口進行人參出口,而朝廷則通過這五個窗口及時、準確地收取稅金。
那天晚上,林尚沃從樸宗慶這位天下第一權臣那裡拿到了人參交易權。
這是林尚沃一生中惟一的一次權錢交易,但因為他並沒有在空白銀票上填寫具體的賄賂金額,也就沒有沾染上黑色幕後交易的汙點。在這一點上,天下第一權臣樸宗慶也毫無二致。樸宗慶雖然把人參交易權許給了林尚沃,但並非以交易的方式,而是作為對林尚沃猜中自己所出的謎語履行自己本已做出的承諾來實現的。兩個人之間,保持了一種不遠不近、若即若離的關係。
但無論如何,從此樸宗慶就成了林尚沃的後臺人物,而林尚沃也像他在獻給樸宗慶的空白銀票上寫下的“赤心”二字一樣,終其一生對樸宗慶信義不改。林尚沃曾對樸宗慶說過自己姓“義”,正是這個“義”字,使樸宗慶在許久之後從林尚沃身上得到了命運性的回報。
後來,在洪景來之亂髮生後,樸宗慶立即成為口誅筆伐的眾矢之的。這時,他還受到了大司憲趙得永的彈劾。彈劾的內容是這樣的:
“樸宗慶以帝之姻親作威作福,淫亂不堪,惟知貪賂,以一己之私怨而殺人,為惡多端。”
為此,樸宗慶被貶為楊州牧使,政治生命就此完結,又不得赴任,只有黯然下野。
他的起死回生,是因為皇上忽然患了一種奇怪的急病。那是一種無名重病,在死亡的邊緣幾度徘徊的皇帝,吃了樸宗慶為他煎熬的湯藥,居然很快得以康復。因為侍藥有功,樸宗慶終於得以盡洗因洪景來之亂而蒙受的恥辱,官復原職,再度成為天下炙手可熱的權臣。
正是林尚沃,在這個節骨眼上把珍稀的人參送給樸宗慶,使他得以救下了已臨近死亡邊緣的皇帝。就這樣,林尚沃實踐了自己的承諾,成為一個對樸宗慶信義不改的人,一個守住了空白銀票上白紙黑字寫著的“赤心”的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