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暴風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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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李禧著推薦來到林府做賬房的洪景來,事情做得極為出色。會計賬目滴水不漏,財產收支一目瞭然。林尚沃毋須查問每一筆資金的出入情況,只消把洪景來做好後報上來的賬冊過過目就萬事大吉了。
洪景來到林府做賬房一個月後,就完全掌握了林尚沃的所有買賣。每天,他比誰起得都早,比任何人都睡得晚。看到他出色的能力,林尚沃慶幸自己憑空得到了一個得力助手。
儘管洪景來有著出色的數量與業務能力,林尚沃卻不能完全信任他。這當然還是因為洪景來給他留下的那個印象:洪景來看起來似乎不應該混跡商界,而應該投身朝廷。
林尚沃有一條徹徹底底的商道哲學叫做“商即人”。他認為商業最大的資本是人,最大的投資也是人。林尚沃這人,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相面能力,一眼就能把人看穿。
儘管洪景來手持李禧著的推薦信前來投靠時衣衫襤褸,行色憔悴,但見到洪景來的那一瞬間,林尚沃一眼就看出,他可不是那種能夠甘心混跡商界的池中之物。
至今人們仍流傳著關於林尚沃慧眼識人的傳說。
有一天,一位過客來到林府造訪林尚沃。但這位客人完全不同於其他來客。別的客人,要麼是會下棋吟詩的讀書人,要麼是善於說唱的歌客,要麼是口若懸河的風客,可這位來客卻一天到晚一聲不吭,人們都以為他是個啞巴。可這位不會說話的客人一見到林尚沃馬上就開了口。自稱姓崔,在全羅監營裡做吏房(當時掌管吏治的地方官員——譯註),因虧空了五萬兩公款已成必死之身,希望林尚沃借銀五萬兩,救一救他的性命。
五萬兩,這是一個大得難以想像的天文數字。一個素昧平生的過客出口要借如此一筆鉅款,林尚沃居然毫不變色,只是問那人:
“可你為什麼要跑這麼遠的路?從完山到義州足足有2000多里呢!”
來客馬上回答說:
“除了林大人,走遍朝鮮八道江山,還有誰能有這麼一大筆錢?都說朝鮮的甲富是義州的林大人,所以我就不遠千里地找您來了。”
“是嗎?”林尚沃自言自語片刻後,又點點頭,說道,“的確是這樣的。既然這樣那就沒法子了。”
說完,林尚沃當場開給那來客一張五萬兩的銀票,讓他到漢陽去兌現。客人馬上跪下說:
“我給您寫張借據吧。”
林尚沃讓人取來文房四寶,以便對方寫下借據,保證在約定的期限內償還五萬兩銀子。寫完借據,來客匆匆地走掉了。客人走後,林尚沃馬上把他留下的借據撕成了一條條的碎紙片。
一旁負責記錄的師爺吃驚地問:“您怎麼把借據撕掉了?”
林尚沃笑著說:“瞧你這夥計,那是個壓根就不會還債的人,留著他的借據又有什麼用?這不是張借據,只是一張廢紙片而已。”
聽了林尚沃的話,師爺更是一臉迷惑:“既然知道他根本就不會還債的,為什麼還要借給他那麼多銀子?”
按當時的行市,五萬兩銀子可以買得到2000斤紅參,是一個難以想像的大數目。這麼一筆鉅款,又明明知道對方是不會還的,怎麼可以借給他呢?
林尚沃的回答就像一團迷霧:
“你知道什麼!我明明知道那人是不會還的,也知道那五萬兩可以買到2000斤紅參,但我仍然借給了他,那是因為兩生兩死。”
“兩生兩死?”
“也就是兩個人一生俱生,一死俱死。”
見師爺依然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林尚沃不由得哈哈大笑著問:
“你呀,你說是五萬兩銀子重要,還是人的性命重要?”
“當然是人命重要,別說是五萬兩,就是5000萬兩也還是人命要緊哇。”
“如果我不借給他那五萬兩,我和他都免不了一死的。因為,那人滿臉殺氣。如果我不給錢,他會把我殺掉的。那樣的話,我死了,他也活不成。可是,我把五萬兩銀子借給了他,我自然不會被殺死,他拿了錢還上公款也可以活命了。難道這不是兩生兩死嗎?一生俱生難道不比一死俱死強多了嗎?做買賣,當然會有賺有賠,所以錢並不是多麼重要的事情。”
據野史傳言,師爺聽了林尚沃的話後,無論如何也不相信,便立刻喬裝打扮,尾隨而去,一直追到完州,四天後才返回林府,對林尚沃說:
“大人的話果然不錯。那人說,他自己想來想去,橫豎左右總是一死,最後就懷揣匕首來找您了。他坦白說,如果大人不借錢給他,他就會當場把匕首刺進您的胸膛,然後再殺死自己。我親眼看見他把揣在懷裡的匕首丟進河水裡。”
關於林尚沃看人看得準的這段軼聞,揭示了他的“兩生兩死”的奇特經營哲學。這一經營哲學的內涵是:生意並不是一種為獲取利益而毀掉對方自己獨存的行為,而應是人與人之間的往來,故而,只有謀得共存共生方為正道。從這個意義講,一生俱生一死俱死的“兩生兩死”經營哲學才真正是林尚沃的商道精髓。
有著一雙識人慧眼的林尚沃對洪景來的印象自然也不同於眾。
林尚沃再次得以證實洪景來有一種不向世流妥協的氣質,是在洪景來成為林府賬房一個月後的事情。
有一天,一名來自義州府的吏房慌慌張張地來到林府,說是前往清朝的使節所佩帶的玉鷺突然不見了。
玉鷺是一種系在斗笠上的飾物,卻又不僅僅是一種裝飾品。它是一種身份的象徵,大臣的玉鷺是金的,到正三品是銀的,觀察使、節度使則是玉做的。自高麗恭
王19年(公元1370年)7月始,為區別百官的品階,朝廷開始讓官員們佩用玉質、水晶質之類頂戴,這個制度一直延續到朝鮮王朝。
玉鷺是代表外交使節權威的裝飾物。
自古以來,邊境城市義州就是出使清朝的外交使節們出境前的最後一站,因而義州府使迎接使臣一行為其擺宴餞行已成慣例。歡宴之際,照例要召來妓女圖個熱鬧,有興趣的話還可以讓妓女陪著過上一夜,聊解客地寂寞。沒想到曲終宴罷,早晨醒來一看,陳奏使的玉鷺居然神不知鬼不覺地不見了。
義州府頓時像炸了鍋。搜遍了宴會場所的角角落落,甚至對夜裡相陪的妓女們也一一搜過了身,仍然未能找到玉鷺。情急之下,吏房匆忙來到了林府。因為人們都說,林尚沃的倉庫裡應有盡有,無所不藏。
在義州,流傳著一個真實的故事。每年的陰曆六月或臘月,朝廷都要派人到各地考察官員政績,這種活動叫做“都目政事”。有一次,一位來義州考察吏治的欽差在義州摔斷了所拄的珊瑚柺杖。因為那位欽差是由宗親府派來的,義州的官員們頓時嚇得面面相覷,沒了主張。就在這時,林尚沃從自己的倉庫裡拿來十幾只完全相同的珊瑚柺杖,讓他挑了一隻中意的,打發走了欽差,這才免去了一場危機。打那以後,人們紛紛傳說,林府的倉庫是要什麼有什麼的藏寶之處。
聽跌跌撞撞跑來的吏房講完事情的原委,林尚沃馬上吩咐下人:
“陪吏房大人到倉庫,把所有的玉鷺都拿出來讓大人過目,如果中間有哪個和丟掉的那個一模一樣的話,只管拿走。”
原本被驚嚇得臉色發灰的吏房,立即面露喜色。既然林尚沃許了諾,他的倉庫裡一準有與丟失的玉鷺完全一樣的存貨。
吏房隨著下人來到了倉庫,可倉庫的門緊鎖著。鑰匙是由賬房先生洪景來保管的,下人就去找洪景來,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他,然後請他去打開倉庫。
誰知洪景來卻說:
“自古以來就沒有開門納盜之理。如果真的想拿走的話,就讓他來偷吧。”
聽了洪景來的話,下人嚇得四肢發麻,渾身打顫。這吏房,在義州府的官位僅次於府使大人,洪景來居然敢隨隨便便地稱其“盜賊”,如果這話傳到吏房耳朵裡,短不了會被拿到衙門吃一頓棒打。
下人再三央告洪景來,洪景來卻絲毫沒有鬆口的意思。無奈,下人只好轉回來找林尚沃訴苦。
“洪管家不給開倉庫,小人進不去。”
“你說過是我的命令了嗎?”
“說過的。小人說過是大人的命令,可他就是不聽。”
“那你去把洪管家叫到這兒來。”
下人急忙跑去把洪景來傳來。洪景來來到林尚沃面前,臉不變色心不跳,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你有倉庫的鑰匙?”
“鑰匙是我保管著的。”
“那你為什麼不給打開庫房的門?”
我跟他說,自古以來庫房的門就是不能隨意打開的。庫房就如女人的身體一樣是不能給外人看的。”
“我是庫房的主人,連我都准許給人家開門了!”
“您當然是庫房的主人,但即便是作為主人的林大人許了諾,這門我也不能開。”
“為什麼?”
“因為那些人都是些盜賊。”
“盜賊?”林尚沃一臉正色地說,“這些大人們可是掌管國家大事的官員吶!”
洪景來嘴裡忽然冒出一聲冷笑:“所以,他們是更大的盜賊。”
說著,洪景來的雙眼忽然冒出火花來:
“這些大人們,本應是為飢餓的百姓們掌管國家大事的,可他們卻背地裡幹起盜賊的勾當,只知中飽私囊。大人,自古以來,開門納盜的事情是做不得的。既然是盜賊,就得穿門越牆,使用偷盜的辦法。所以,您就是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能替您打開庫房的門。”
一聽洪景來說刀架在脖子上也不能開門,林尚沃笑著說:
“沒法子,既然你不去開,只好我親自去開。我自己去開無妨吧?”
“大人是庫房的主人,您要為盜賊們開門,就不關我的事了。”
“那你把鑰匙給我吧。”
洪景來把自己保管的鑰匙串交給了林尚沃。林尚沃親自來到倉庫,開了鎖,打開了庫門。據人們後來說,林尚沃的寶庫裡收藏著幾百個寶貝玉鷺,吏房從那幾百個玉鷺中找出一個完全一樣的,神不知鬼不覺地綴到使臣的官帽上,躲過了一場危機。
2
當晚,林尚沃擺上一桌酒席,讓人把洪景來叫來。
正是春深時節,院子裡櫻花盛開。雖然沒有風,但櫻花似乎不能承受自身的重量而亂紛紛地飄落滿地。細雨瀝瀝,這是一個充滿濃郁春意的夜晚。北方的春夜,尚有微微的寒意,林尚沃卻把屋門大開著,欣賞著細雨中盛開的櫻花,一個人在自斟自飲。
“您是喚我嗎?”洪景來冒雨而至。
林尚沃把洪景來叫進屋裡,連斟三杯讓他喝了下去,也給自己倒了酒,飲了起來。人已叫來,可林尚沃似乎全然忘了這回事,無言地喝著酒,只顧出神看著院子裡的紛紛落英。洪景來也只是喝酒,一言不發。沉默許久,林尚沃首先開了口:
“有句話,不知你知道不知道?”
“什麼話?”
“狡兔三窟。”
“我知道的。”洪景來一揚脖,一杯酒一飲而盡。
“這話是什麼意思?”
“聰明的兔子會有三個洞穴來供它藏身。”
林尚沃無聲地自己給自己的空杯裡倒上酒,一邊喝著,又問:
“聰明的兔子會有三個洞穴來供它藏身,這又是什麼意思?”
“古言稱‘狡兔有三窟,僅得免其死爾’,也就是說,聰明的兔子擁有了三個賴以藏身的洞穴,就能免掉滅頂之災。”
洪景來對答如流。
“狡兔有三窟,僅得免其死爾”這句話出自《戰國策·齊策》春秋戰國時代孟嘗君吩咐門下食客馮諼到一個叫做“薛”的地方去收賬這件事引出的掌故。馮諼到那裡去收賬,卻把百姓們交來的借據統統燒掉,空手而歸,孟嘗君十分生氣。一年後,孟嘗君開罪了皇上,被罷掉宰相職位,回到老家,受到了家鄉百姓的保護。之後,孟嘗君還三次受到家鄉父老的保護,這才明白是食客馮諼預先替自己準備了賴以藏身的三個“洞窟”。就這樣,孟嘗君連任宰相數十年,卻沒有遭受什麼災殃。由此,作為亂世的處身術,產生了“狡兔三窟”的成語。
林尚沃默默聽完洪景來的回答,問道:“那麼,你擁有幾個洞穴?”
洪景來答道:“我一個也沒有。”
“那麼,你算是聰明的兔子呢,還是愚蠢的兔子?”
“我既不是聰明的兔子,也不是愚蠢的兔子。”
“那你究竟是什麼兔子?”
“大人,”洪景來大笑起來,“我是一隻無處可藏的兔子,一隻難免一死的兔子。”
林尚沃不動聲色地向洪景來問起“狡兔三窟”這個成語,本想借早晨發生的有關玉鷺的事情來探聽一下洪景來心底的打算。見到洪景來竟然嘲諷義州府尹派來的吏房為“盜賊”,不願為之打開庫房的門,林尚沃有心讓他明白,要在這樣一個亂世中生存下去,就得有一種融通性,像聰明的兔子那樣擁有三兩個藏身之所。可洪景來就像猜透了林尚沃的心思,一口對林尚沃咬定自己是“一隻無處可藏的兔子”。
在洪景來的心目中,那些官員不是盜賊卻甚於盜賊,朝廷讓他們身居官位本是要他們為忍飢挨餓的百姓們掌管國家大事的,可他們卻背地裡幹起盜賊的勾當,只知中飽私囊,因而他才會表現出一種強硬對抗的意志,“刀架到脖子上也不會為盜賊打開庫門”。現在,自稱是“一隻無處可藏的兔子”的洪景來,默默無聲地看著院子裡雨中的櫻花。細雨斜侵,一群鳥兒停在櫻花的枝梢上,亂嘈嘈地鳴叫著。淅淅瀝瀝的春雨中,不覺間已落英滿地,彷彿剛剛下過一場細雪。
林尚沃忽然詩興大發,提筆錄詩一首:
“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
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
這首詩是中國唐代詩人孟浩然幽情詩中頗有代表性的一首,也是一首描寫春夜的絕妙好詩。
寫罷,林尚沃扔下手中的筆,對洪景來說:
“聰明的兔子也好,愚笨的兔子也罷,春天就是春天。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春夜啊!”
凝神關注林尚沃揮毫作書的洪景來待紙上的墨跡完全乾了,才說道:
“可是這一夜過後,也會有很多花兒因風雨而以身委地的。”
“有風雨,就有花落,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麼?”
林尚沃已有醉意,手執空杯就要去喝。洪景來連忙端起酒瓶,為林尚沃滿上一杯:
“大人好像還沒有從春日的酣睡中醒過來吧?現在,天就要亮了,黎明就要到了,您也應該從春眠中醒來起床了。難道您就這樣沉於酣睡,大夢不醒麼,大人?”
洪景來接著說了下去:
“現在外邊流行著這樣一支曲子。曲子的內容是:‘一士橫冠,鬼神脫衣,十匹加一尺,小丘有兩足。”
“那究竟是首什麼曲子?”
“曲子的大意是這樣的:一個書生斜戴著帽子,鬼也脫掉了他的衣裳,綢緞十匹加一尺,小丘的下面長了兩隻長長的腳。”
林尚沃不再喝酒,側耳細聽洪景來吟唱的這首稀奇古怪的歌謠。等洪景來唱完,林尚沃又問:
“這曲子究竟是什麼意思?‘一個書生斜戴著帽子,鬼也脫掉了他的衣裳’,這哪是什麼歌謠,簡直就是鬼哭哇!”
“是的,大人。”洪景來答道:“這歌謠的的確確是一種鬼哭聲。大人所吟的是孟浩然的《春曉》,那是一種適於太平盛世的春夜詩,現在可不是什麼太平盛世,而是亂世中的亂世。於是,外面的世界裡流傳著鬼哭一樣的稀奇古怪的歌謠。就像孩子們唱的這首童謠裡所描述的,‘一個書生斜戴著帽子,鬼也脫掉了他的衣裳',是一個混亂的世道。所以我也要問一聲大人,大人又有幾個藏身的洞穴呢?”
林尚沃舉杯一飲而盡,哈哈大笑。他已經醉得相當厲害。
“我是隻聰明的兔子,經常有三兩個洞窟來供我藏身。”
“就算那樣,您恐怕也難以逃生。縱算是有三個洞窟可容藏身的兔子,如果原野上燃起了熊熊大火,火海一片,它也是無處逃生的。別說是三個,就算有10個洞穴,也會被燎原之火燒死的。大人,現在是亂世中之亂世,外面的世界已經是遍地野火。熊熊燃燒的火是撲不滅的,既然它已經燒了起來,你就只能任其燒開去。只有這樣,才能夠燒掉各種草木,把那些聰明的兔子和愚笨的兔子統統燒死,在那片化為灰燼的廢墟之上發出新芽,長出新生命,最終迎來一個新世界。”
林尚沃忽然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
“你呀!中國唐代有位禪師,名字叫做曹旦。有一天,他的一個弟子來問他‘大難到來,如何迴避’?你可知道曹旦是如何回答這個問話的?”
林尚沃已經醉了。他用手掌拍打著酒桌,瞅著洪景來,見洪景來默不作聲,馬上又自問自答起來:
“曹旦是這樣回答的:‘恰好’。那意思是說‘我正等著呢!’,也就是說,他正在等著弟子所說的大難。他的答覆是說‘大難到來,不必迴避。我正自等待著大難的到來,亂世不正是一個好時機嗎’?”
洪景來低聲問:“難道大人是在等待這種亂世的到來?”
林尚沃猛地掌擊酒桌,出聲大笑:“亂世,當然就是我所等待的好時機。”
林尚沃的手拍得很重,酒桌上的酒瓶、酒杯,以及幾個盛著菜餚的器皿全部跌翻。林尚沃徹底醉了。從來沒有見過東家醉成這個樣子的洪景來連忙從座位上站起來說:
“大人醉了,我們就這樣撤了席,小人送您回去安歇如何?”
林尚沃醉眼蒙地直視著洪景來:
“對,我是醉了。但我有話要對洪先生說。今天,我讓人把洪先生叫到這裡來,並不是打算像這樣磨嘴皮子的。”
“那您叫小人來是要做什麼?”
見洪景來問,林尚沃馬上回答:
“倒不是別的。聽說,洪先生是一個看風水的名家,我還聽說洪先生甚至精於《周易》。也就是說,洪先生通易經,能知天地之萬千造化,窺人間之吉凶禍福。我把你叫來,為的是讓你為我算上一卦。”
林尚沃說的是實話。
洪景來最初來林府時,帶著李禧著給自己寫就的推薦信。李禧著在信中介紹洪景來時寫道,洪景來不但精於數理,能讀善寫,而且長於風水之道,尤其通於易經,如能加以善用,可避凶趨吉,買賣興隆。當然,這是禹君則為激起林尚沃的好奇心,設法與林尚沃套近乎而定下的策略。
林尚沃親手拿起酒瓶,為洪景來滿滿斟上一杯酒:
“洪先生,你就給我算上一卦吧。我早就想拜託洪先生為我算上一卦了,只是因故一拖再拖,就到了今天。你來給我看看命相吧,我會給你厚厚的卜彩。”
《周易》本是儒教經典之一,也是人類卜筮的原始經典,甚至是蘊含東方智慧的宇宙論之哲學。《周易》起於伏羲氏。當年伏羲氏得到一匹出自黃河的龍馬,龍馬的背上刻著各種圖案,伏羲氏對照這些圖案察看天文地理,考察萬物之變化,率先創出了八卦。八卦後來發展為64卦,將天地:萬物分為陰陽兩極,將陰陽的變化規律應用於人類歷史,進行比較闡述,這就是《周易》。
洪景來的確精通《周易》。司馬試落榜後,他蟄居故鄉,精研易經,成為易經中的先達。當時,有很多人對《周易》抱有濃厚的?興趣,以致在1808年即純祖8年出版了丁若鏞編著的《周易司箋》。相傳,孔子也對《周易》推崇備至,愛不釋手,曾以牛皮筋來做裝訂《周易》的繩子,但這繩子居然被他磨斷了三次,從而產生了一個“韋編三絕”的成語。
洪景來從腰間掏出一件什麼東西。
林尚沃看了看,原來洪景來從腰裡掏出來的東西是算筒。算筒是算卦時使用的一種道具,裡面裝有竹片做成的卦籤。從洪景來經常把算筒掛在腰際隨身攜帶這一點看,李禧著說他精於易經應當不是誇大其辭。
算筒裡裝著50支被稱作筮竹的卦籤。50支,這本是卦籤的定量,但其中一個象徵著太極,擱在一邊從不動用,占卜時只用其餘的49支。這是因為,人們一直認為太極乃天地萬有之源,是決不發動的。洪景來正襟危坐,虔誠地將49支卦籤分別握在兩隻手中。叛逆兒洪景來的占卜就這樣開始了。林尚沃表情嚴肅地凝神注視著正在卜筮的洪景來。
洪景來將卦籤分到兩隻手中後,從左手中抽出一支,夾在小指和無名指中間,然後又從右手中按一組四個一次次抽出,餘下的夾到小指和無名指中間,開始算起卦來。
這樣的過程,洪景來反覆做了若干次。周易本是效法天地自然的正確法則,順其理而得啟示。所以,如果要問的事情是取巧舞弊的屑小之事,違反周易的原理,就不能夠得到正確的回答;如果對占卜的結果不滿意而產生懷疑,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覆去占卜,那就是褻瀆神靈,也不能得到正確的啟示。這些,都是被視為禁忌的。
占卜,只有一次。
洪景來按次序一步一步地做著,一出結果就寫在紙上,先分為八卦,然後再將八卦做成大成卦。過了許久,他才抬頭正視著林尚沃說:
“大人的卦出來了。”
洪景來提筆在紙上寫了些什麼,等墨跡完全乾掉後才把那張紙遞給林尚沃:“這就是我給大人算的卦。”
林尚沃接過那卦一看,紙面上寫的並不是什麼文字,而是畫著一種圖案。
洪景來把占卜的結果遞給林尚沃後,又說:“這兩個卦,第一個象徵著火,第二個意味著木。這個卦是64卦中的第50卦,是以木生火時的形象。《周易》中對這一卦是這樣解釋的:此卦寓大發。木生火,火可蒸熟,聖人以蒸熟之物祭天,天覆生大感應,養天下之良民。兼聽則明。有德者在上,與有能之臣互為呼應。此卦是一個上上之卦。”解釋完卦意,洪景來又在紙上寫下一個“鼎”字,然後把寫著字的紙遞給林尚沃:
“鼎即鍋,大人的命運是一個鼎卦。以木生火,以鼎蒸煮,象徵大發,這就是大人的命相。這在《周易》中叫做‘木上有火鼎,君子以正位,凝命’。解釋起來就是:木生火之卦相,君子得此卦,可守其正,應天命。”
“你說我是鼎命?”林尚沃收起洪景來遞過來的紙。
“是的,大人的卦相是鼎。木生火,大人則是火上的鼎命。這是一種一切大興大發的吉相。不過,《周易》中卻警告過一件事。”
“什麼事?”林尚沃醉了的身體東搖西擺著。“為了將鼎裡的食物煮熟,鼎的把手也被燒熱,產生了變異。《易經》裡是這樣說的,‘鼎耳革,其行塞,雉膏不食’。也就是說,鍋的把手被燒熱了,無處下手,鼎裡雖有煮熟的肥美的雞肉卻吃不得。”
“你是說,只是把鍋裡的雞肉煮熟了,卻沒有口福吃得到?”林尚沃訥訥地問。
“是的,大人。”
“如果想吃到熱鍋裡肥美的雞肉,該怎樣去做?”
“易經裡指示了一個辦法,靠這個辦法就可以吃到熱鍋裡肥美的雞肉。”
“那辦法是什麼?”
“雨。如果下了雨,把鍋的把手重新澆涼了,就可以去取鍋了。這樣就可以掀開鍋蓋,吃到裡面的美味。易經說‘方雨虧悔’,也就是說,下了雨,鍋的把手涼了,就不用擔心了。”
生了火,鍋的把手被燒熱,只有下了雨把它澆涼,才能掀開鍋蓋吃到鍋裡的雞肉。洪景來解卦的這番話,頗值玩味。
洪景來又說:
“《周易》中還說‘鼎顛趾,未悖也,利出否,以從貴也’。也就是說,應該把鍋倒扣過來,這並不是教人去做違背常理的事情,因為只有把鍋底上的渣滓除掉,那裡才能重新容得下新的更寶貴的東西。”洪景來收起卦籤,放回算筒:
“按照《周易》的說法,大人的命運是一種天運。就是剛才我給您說的,木生火,火又把鍋裡的祭品燒熟,這就是一種天運。那祭品是為天帝準備的配享,而‘鼎’自古以來又是象徵天子地位與國家威信的神器。古來就把王位稱作‘鼎祚’,而把國運稱為‘鼎運’。大人既為祥人,倘若有意於國事,即可登帝位,引領朝廷。但易經也給大人提出兩種要注意的事情。一是要除掉鍋裡的渣滓去煮熟新的食物,就得把鍋倒扣過來;另一個就是,要吃到盛在鍋裡的肥美的雞肉,須待能夠把熱鍋柄澆涼的雨來過之後才能高枕無憂。如果您一次也不把鍋倒扣過來,那就只能吃一輩子帶舊渣滓的食物;如果沒有雨,那您就等於枉自把鍋里美味的雞肉煮熟而沒有福氣來消受。這就是大人的命相。”
洪景來把算筒重新放回腰間,打住了話頭。一直在默不作聲地昕洪景來解卦的林尚沃馬上為洪景來滿上一杯酒,問道:
“那麼,洪先生,如果說要吃到雞肉就必須等待下雨的話,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會有雨呢?如果等不來雨,那又該怎麼辦?”
“大人,”洪景來雙眼直視著林尚沃,“這雨已經開始下起來了。”
洪景來目現精光,神采飛揚。林尚沃避開洪景來的視線,透過敞開的屋門看著屋外怒放的櫻花,放聲大笑:
“是呀,雨已經開始下起來了。春雨已經開始下起來了。”
一直在淅淅瀝瀝著下個不停的春雨無聲地侵入櫻花的肌膚,醉於肉慾的花朵自動脫下了衣服。落英滿地亂紛紛。見林尚沃故意躲開自己的視線佯作不解,洪景來引入正題:
“我所說的雨,不是指這打溼櫻花的春雨,這樣的雨無論如何是不能把鍋柄澆涼的。”
“那麼……”這回林尚沃開始正視洪景來,“你所說的雨又是什麼樣的雨?”
“我說的是一種紅雨。”
“紅雨?”
“就是血雨,就是用鮮紅的血形成的雨。要澆涼鍋柄,一定要等到下起紅雨。同樣,要把鍋倒扣過來除掉裡面的渣滓,也必須等到下起紅雨。而現在,這雨已經下起來了。”
“哈哈哈哈……”林尚沃忽然爆發出一陣大笑,推開酒桌說:
“對我來說,你就是紅雨。洪先生不是姓洪嗎?姓洪的‘洪’字不就是帶水字邊的大水麼?何止這些,‘洪’還與紅色的‘紅’字同音,姓洪的‘洪’,也就是紅色的大水嘛。看來,洪先生就是能夠把熱鍋柄澆涼的紅雨呀!”
林尚沃的話,當然是一種充滿機智的笑談。但這笑談裡卻暗藏玄機。洪景來忽然感到毛骨悚然,對林尚沃不由得產生了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他馬上察覺到,林尚沃是一個令人恐怖的人物,決非凡人。
林尚沃在空杯裡倒上酒,遞給洪景來:“那麼我想問,你自己的卦相又是怎樣的?既然如此精通《周易》,我想洪先生自己通過《周易》早該把自己的命運看透了吧?”
林尚沃說的是實話。洪景來也像孔子那樣,一本《周易》翻來覆去讀了無數遍,達到了韋編三絕的地步。等讀通了《周易》後,他第一個占卜的就是自己的命運。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當然,”洪景來回答說,“通過《周易》,我也知道了我自己的命相。”
“那你的卦又如何?”
林尚沃問是問過了,可洪景來閉口不語。“我在問你,你的命相又是怎樣的?”林尚沃自斟自飲,含混不清地問。他已經醉得相當厲害,因為他幾乎獨自把瓶裡的酒喝了個底朝天。
“我無法回答您,不過,”洪景來斷然說道,“遲早有一天我會告訴您的。”
林尚沃慢慢地端起了酒杯,可杯中已無酒。斜著酒瓶看了看,所有的酒瓶都已經一乾二淨。“喂,有沒有人呢?快去拿瓶酒到這裡來!”搖晃著身子,林尚沃大聲嚷起來。
“大人,”洪景來站起身來,“您還是不要再喝了吧。大人已經完全醉了,夜也深了,您還是去歇息吧,我扶您去。”
就在那一瞬間,林尚沃突然把手中的酒杯扔到院子裡,高聲叫道:
“喂,來人哪,一個都不在嗎?”
空杯子落在下著春雨的院子裡,碎掉了。接著,林尚沃又把空酒瓶也扔到屋門外。伴隨著劈里啪啦的響聲,酒瓶也碎了。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動了歇在櫻花花枝上避雨的鳥兒,鳥兒們止住了鳴叫,撲愣著翅膀,消失到黑暗中去了。
東家林尚沃的喊聲和酒瓶破碎的聲音也驚動了下人們。他們急急忙忙跑過來,一看到東家醉成這個樣子,都愣住了。東家雖說是個酒中癮君子,幾乎每天都要喝酒,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醉得出乖露醜。
“你們這些小子們,”林尚沃胡亂抓起酒桌上的杯呀盤的東西,向院裡扔去,一邊還在高聲嚷著,“沒聽見要你們拿酒來嗎?”
默默看著這一切的洪景來見狀連忙上前說道:“夜已經很深了,大人。現在您該去安歇了,讓小人來扶您去吧。”
“扶……扶我去?”醉中的林尚沃多少有些消氣了。
“到小人背上來吧,小人背您回去。”洪景來屈下雙膝,把自己的背掉轉向林尚沃。一聽身材矮小的洪景來說要背自己,林尚沃突然沒頭沒腦地哈哈大笑起來。
“洪先生要揹我?那可就沒法子了。”林尚沃搖搖晃晃地把自己的身體俯在洪景來的背上。洪景來馬上輕輕地將林尚沃背了起來。真是想不到,他的力氣大得出奇。林尚沃的身材要比洪景來高出兩柞,體重也遠遠重於洪景來,可洪景來就像背一捆輕輕的稻草一樣毫不費力地把林尚沃背起來,走到正在下雨的院子裡。
“掌燈!”
洪景來衝著慌慌張張的下人們 發了令。一個下人點起燈籠在前面引路,洪景來輕手輕腳地朝著內院走去。伏在洪景來背上的林尚沃忽然有一種完全從醉中醒來的感覺。
的確,洪景來正如自己原來想像的那樣,決不是個尋常人物。
洪景來是鮮紅的血雨。紅雨的確已經開始下起來了,在我家中下起來了。這事將來如何處理是好呢?
林尚沃故意做出大醉的樣子撒著酒瘋,實際上神志卻清楚得很。今天,他的確是比平日裡多喝了許多酒,但他卻是有意喝下很多酒裝出已經大醉的樣子,撒著酒瘋來試探洪景來的內心的。
林尚沃伏在洪景來那比想像中要寬闊得多的後背上,任洪景來揹著自己向臥房走去,心下卻甚是複雜。從見面的第一眼就有一種意外的感覺,單從他的形象看就不應混跡商界而應立於廟堂之上。之後又看到過洪景來的即興詩“白日咸陽天子頭”,更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今天,這種預感已經明明白白地應驗在自己眼前。
洪景來夢想謀逆。很久以前,李禧著遠望著山海關門樓上的“天下第一關”匾額,就吐露過一種叛逆的夢想,說自己要成為“天下第一王”,而當年心懷叛逆野心的李禧著推薦而來的這個洪景來,的的確確是一個夢想造反的叛逆者。
林尚沃喝在肚中的酒一下子猛地全部醒了過來。我現在是被背在一個絕世罕有的叛逆者的背上。如果把我背在背上的這個漢子真是一個絕世罕有的叛逆者,那麼被背在他的背上的我也會因叛逆罪被誅滅九族的。不過,如果把我背在背上的這個人是一位革命派,情景自然也就不同了。如果這條漢子掀起一場造反式的革命並最終推翻了腐朽的舊王朝,開天闢地建立起一個新王朝,從而成為一位名垂青史的英雄,被背在他背上的我到那時也就順理成章地成為開創新世界的一等功臣了。
“哎喲!”
伏在洪景來背上的林尚沃忽然發出了沉重的呻吟。
怎麼辦?
是讓這漢子繼續背下去,還是從他的背上溜下來?
3
那天夜裡,洪景來將林尚沃送回臥房回到自己的屋裡,感到心情特別複雜。正如林尚沃對洪景來有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一樣,洪景來對林尚沃也有一種不寒而慄的感覺。洪景來已經察覺到林尚沃是有意把自己叫去共謀一醉的。他已經看破林尚沃是為試探自己的內心才擺下了那桌酒席。
洪景來清楚地知道,林尚沃和自己就“狡兔三窟”的成語展開爭論,並藉著《周易》的卦相和自己玩起玄虛的禪理,實際上也是一種試探對方內心的高級心理戰。
不過,洪景來應林尚沃之請依據《周易》替他看過的卦相,卻是絲毫不打折扣的真實情況。洪景來簡直不敢想像林尚沃會有如此好的命相。
林尚沃那一卦是火風鼎卦,與64卦中的第一卦“乾為天”併為上上吉祥之卦。洪景來醉心於《周易》,對《周易》所給出的卦相是深信不疑的,因為那是上天給予的啟示。洪景來對林尚沃卦相的解釋,也就是所謂“做買賣生意興隆,到朝廷可登相位”云云,並非故意誇張浮飾,而確實是對卦相自身的真實解釋。
如果能夠把林尚沃拉到革命裡來!
洪景來以臂為枕躺在床上想,如果能夠把林尚沃這樣一個秉承天運的人物拉到革命中來,這場革命也會受到上蒼幫助的。
在戶外傳來的淅淅瀝瀝的雨聲中,洪景來的耳畔迴響起方才林尚沃對他說過的話:
“那麼我想問,你自己的卦相又是怎樣的?既然如此精通《周易》,我想洪先生自己通過《周易》早該把自己的命運看透了吧?”
洪景來清楚地知道那暗示自己的命運的卦相。
當年,洪景來到河水中把身體洗得乾乾淨淨,然後努力保持平心靜氣,向著天地與東西南北恭恭敬敬磕過六個響頭,才擺開竹籤,開始為自己冊卦。他堅信,那卦相將是上天啟示給自己的天運。“天地神靈,請讓我得知我與生俱來的命相吧!”
虔誠祈禱後得出的卦相讓洪景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那卦相的前一部分象徵著水而後一部分象徵著火。水火併存,則只能是水火相爭相剋,這在《周易》中叫做“澤火革卦”。
見到啟示本人命運的卦相,洪景來驚呆了。火在水中燃燒的卦相,代表著水火相爭,寓示著造反與革命。對這種卦相,《周易》中是這樣解釋的:沼生火,為革卦。君子有此命相,策劃改革,重修曆書,待時而動。
這個卦是一個“革”卦。所謂“革”,就是改革、變革,《周易》中指造反或革命。
造反、革命,這就是上天對自己的命運的啟示,這就是從上天卜知的自己的命相。得知自己是一個造反、革命的命相,洪景來的心徹底豁亮了。革命,長久以來夢寐以求的革命。推翻腐朽的舊王朝,建立一個新王朝,掀起一場開天闢地的大革命。現在,它已不再單單認為那是自己的個人野心,上天已經通過《周易》明確昭示,那是上蒼的命令。
洪景來仰望長天,對自己說:我是受命於天的天子,我的革命是奉天之意。
但《周易》中還說:
“堅守如韋,切忌妄動。”
《周易》還告誡道:
條件既已完全成熟,就要果斷髮動革命。積極向前,所有百姓都會額手相慶。大吉,無礙。洪景來為上天啟示於自己的卦相作了解釋:“不要輕舉妄動,輕舉妄動會遭殃。革命是正義之事,但輕舉妄動有害無利。要等到要求改革的呼聲響遍世間,才可以果斷舉事。如果改革的呼聲響遍世間,將別無選擇。”
洪景來心裡清楚,上天通過《周易》向自己指示的革命有一個條件,那就是待時而動。即“已日革之(等待時機)”。
關於革命,上天指示給洪景來的惟一條件是堅守,切勿妄動,待條件充分成熟後,伺機果斷髮動革命,革命就一定會成功。《周易》還作出了這樣的結論:
沒有什麼可後悔的,人民會信賴你,堅定信心果斷革命,一切會大吉大順。
《周易》是在發出一個明確的昭示,只要相機發起革命,革命一定會取得成功。
洪景來心裡非常清楚。
“我一直在等待機會。”洪景來頭枕雙臂躺在床上,又自言自語地說,自從上天通過《周易》將澤火革的卦相啟示於我,已經十多年了,這十多年我一直在等待上天預先告知的天時。
窗外,春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雖然和林尚沃一道喝了不少酒,洪景來卻清醒異常,毫無醉意。現在,時機終於來臨了。百姓備遭塗炭,天心徹底離開了腐朽的朝廷。現在,機會成熟了,再過幾個月就是新的一年,到了新年也就是壬申年的大年初一,我夢想已久的革命的火焰就要熊熊燃起了。大概是天已放亮,窗外透進了熹微的晨光,遠處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了報曉的雞鳴。
洪景來潛藏到林尚沃的家中來做一介賬房,也是為了待時而動。這是走向革命的最後一個行動。從這種意義講,林尚沃是革命造反派洪景來瞄上的最後一個人物。但今天夜裡洪景來徹底領教到了,這個林尚沃可不是輕而易舉就可以拉進革命的人物。他把自己叫過去,喝了那麼多的酒,可他的眼神卻顯示他的頭腦依然非常清醒。他還故意做出一副爛醉的樣子,撒著酒瘋,往屋外亂扔酒杯酒瓶。但林尚沃趴在自己的背上時,洪景來雖然沒有開口說話,卻通過對方的體溫和肢體進行了一場對話,清清楚楚地讀懂了林尚沃的內心。
“是在這背上繼續讓他背下去,還是從他的背上溜下來?”
林尚沃內心裡在苦苦思索著這個問題。洪景來自言自語地說,他最終會讓我背下去的。洪景來確信林尚沃最終會走到自己的麾下參與革命,因為他從進入林府的第一天起就開始實施起一個秘密的計策。這條計策,是他和禹君則經過充分醞釀後才定下的。
幾天後這條密計即將開始發動,它將迫使林尚沃不得不做出抉擇。洪景來相信,林尚沃最終將不得不作出參加革命的選擇。
洪景來咬牙切齒地想,決一雌雄的時刻正在到來,動用那悲壯的武器以打動林尚沃之心的決戰時刻正在到來。如果那一瞬間林尚沃決定參與革命,他就算撈了一命;如果他拒不入夥,就將身首異處,慘死於非命。
帶著李禧著的推薦信來林府前,洪景來和禹君則就商量過了,為了避免洩露天機,如果他不答應,就不得不將他處死。
洪景來用手摸了摸藏在枕頭裡的匕首。他有個習慣,睡覺時一向在枕頭裡藏有一把匕首,以備萬一。
匕首分明還插在枕頭裡。
洪景來摸著匕首自言自語地說,倘若不聽我的話,林尚沃必將被此刀刺中心臟而死。
4
果然,幾天後,洪景來為拉攏林尚沃而事先準備下的悲壯的計策終於發動了。
林尚沃忽然接到了一份急報,說是前往大清首都北京的樸鍾一等一行三人,在北京成功出手了所有的人參,並用出售人參的錢採購了包括綢緞在內的進口貨,返回途中過了柵門行至金石山附近時卻不幸遇到馬賊,所有的貨物均被奪走,樸鍾一本人也被作為人質扣押起來。
金石山一帶是一片無人區,也是個無法無天的地方。在這裡,無論是大清國的法律還是朝鮮的法律都是行不通的,它是馬賊們統治的地界。
馬賊因主要活動在馬上而得名。他們最初是村村落落為保護自身的安全而組織起來的武裝自衛集團,後漸漸淪入匪流,成為賊寇。林尚沃儘管與這個群體保持著一定距離,但始終維持著比較友好的關係。因為,要和清朝做貿易,不和這幫人搞好關係,就不能保證經商道路暢通無阻,也就難免遭到搶劫,不能指望貿易取得成功。為此,林尚沃一直定期給這些割據一方的馬賊集團的頭目們進貢。
可還是發生了意外的事情。
最近,在從柵門至鴨綠江方圓120裡的遼闊土地上,出現了一個新的馬賊團,它的頭目叫做鄭時守。鄭時守是一個傳奇式的人物,原系平安道江界人,身負命案逃往清朝,憑仗著自己的機靈與殘忍不久就當上了馬賊的頭目。
新興馬賊團伙頭目鄭時守當然不會放過闖進自己地盤內的樸鍾一一行。馬賊們原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隻越貨不殺人。這次他們違例把樸鍾一以及其他兩名商人扣為人質,卻是另有所謀。
洪景來事先就內通鄭時守,雙方串通一氣設下了一個嚴密的圈套。早在十幾年前,洪景來每年都要到鴨綠江上游地區雲遊,遍訪各地,結交人才,同時還渡過鴨綠江,和馬賊頭子鄭時守套上了交情,結拜為盟兄弟。洪景來之所以同鄭時守套交情,原是打算一旦自己日後作亂失敗,可以越境而逃,到那裡養精蓄銳,以圖東山再起,好歹也算是有個跳板。
馬賊鄭時守扣下樸鍾一和另外一名商人,卻把一名商人放回來向林尚沃傳話。
“嗯,他說什麼?”
林尚沃問得以生還的商人,那商人馬上哆哆嗦嗦地說:
“要當面見。”
“當面見?到底是誰去見誰?如果……”林尚沃說道,“如果我不去見他,那又會怎樣?”
“他說,如果大人不願去見他,到時候就把這個給大人看。”
“那又是什麼?”
商人脫下了上衣,露出了光著的上身。那樣子實在慘不忍睹:是用針在皮膚刺了字,然後又在字上蘸了墨。商人的胸膛上,被刺了一個大大的“殺”字。刺字用的手法,乃是馬賊殺人時所用的最殘忍的手法,即用利刃剝去皮膚、剜出人肉的手段。
這是一道寓意頗深的最後通牒,暗示著如果林尚沃不去見他,樸鍾一以及另外一名商人就會像這位商人胸膛上所刺的文字一樣被剝皮剜肉,最終一死。不但兩個商人不免一死,從此經商的通路也將隨之堵死,林尚沃的買賣也會因之而困死。
林尚沃別無選擇。
“他說什麼時間在什麼地方見?”
“小人知道他所在的地方。”
“那是什麼地方?”
“過了枸櫞城,就在金石山山裡。”
林尚沃做灣商期間,走北京就像是到鄰居家串門一樣的平常小事,對那一帶的地理方位也瞭如指掌。
“他們想要什麼?”
“他還說,要您另帶白銀5000兩。”
“我去。”林尚沃毅然決然地說道。
出面勸阻林尚沃的是洪景來。正在一旁默默注視著這一切的洪景來見林尚沃說要親自去見馬賊,連忙開口說:
“大人不必親自去的。”
“為什麼?”林尚沃以驚訝的聲音問,同時眼睛盯住洪景來,“難道你沒有看到他身上被刺下的字嗎?難道你不明白他們刺下的這個‘殺’字是一種威脅,假若我不親自去的話,馬賊就會要他兩個人的命呢!”
“他們要的不是大人,而是銀子。其實,他們要的也不是大人,不是銀子,而是定期進獻貢品的承諾。所以,如果送上萬兩銀子,超過他們所要數目的一倍,再保證日後經過時拿出一定的買路費,他們也不見得非要單獨見大人不可。”
“不過,”林尚沃搖了搖頭,“有誰能替我到那裡走一趟呢?那可是個有生命之虞的險地,又有誰會願意代我去走一趟呢?”
“我願去,”洪景來大聲回答,“我願意代大人到那地方走一趟。”
見洪景來堅定地回答說要替自己走一趟金石山,林尚沃有些半信半疑。洪景來馬上又說:
“古話說,只要有三寸之舌,就算身處死地也能求得生存。我想用我自己的三寸不爛之舌去說動他們。”
所有這一切,都是洪景來精心策劃出來的計謀,目的是要打動林尚沃的心將他拉入革命隊伍。這計謀,正在一步步有條不紊地實施著:馬賊頭目鄭時守預先接到洪景來的傳報,俘獲了回國的樸鍾一一行,並將他們扣為人質,要求林尚沃出大錢贖人,同時還發出了威脅林尚沃生命的最後通牒。
如果洪景來情願以性命作賭注代林尚沃去闖馬賊的老窩,那他無疑就等於救了林尚沃一命,從而成為林尚沃的恩人。如果林尚沃受此救命大恩,也就負上了將來搭救洪景來的義務和責任。
要報恩,只有一條,那就是參與洪景來的造反。
第二天,洪景來由生還的商人帶路,渡過了鴨綠江。乘船過江的洪景來身上帶了萬兩白銀,這個數目是馬賊索要數目的兩倍。因為情況特殊,林尚沃專程將他送到江邊。
直到渡船載著洪景來衝破鴨綠江的激浪遠遠地消失而去,林尚沃這才掉轉腳步回城。這是一個微風和煦的春日。林尚沃經過統軍亭,走進義州城,無意中聽到在大街上玩耍的孩子們拍著巴掌在唱歌。
聽了那歌聲,林尚沃讓下人把那些孩子們叫到自己面前。孩子們一到,他馬上掏出一把銅錢,給孩子們每人分了一個,然後說道:
“你們的歌唱得很棒嘛!我給你們一人一隻銅錢,再來唱一遍好不好?”
興高采烈的孩子們馬上大聲唱了起來:
一個書生斜戴著帽子,
鬼也脫掉了他的衣裳,
綢緞十匹加一尺,
小丘的下面長了兩隻長長的腳。
是洪景來所說的鬼哭聲。孩子們唱的這支歌,不正是洪景來所說的鬼哭聲麼?
“一個書生斜戴著帽子,鬼也脫掉了他的衣裳”,正如洪景來所言,這歌的確已經流行開了。
林尚沃沉思著,走在城裡的大街上。春正濃,春風和煦,沿江而築的防水大壩上楊柳蔥蘢,櫻花盛開,正是一個百花齊放的季節。
橫穿義州城的南東川江兩岸,洗衣服的婦女們手持棒槌“啪、啪、啪”地捶打著換洗的衣服。春天,大概就是在婦女們此起彼伏的捶衣聲中漸漸顯出了盎然的春意。
林尚沃一邊走在大壩上,一邊思索著。只有國家到了極度混亂的地步,才會流行這種
虛妄的歌謠。據史書載,早年西周滅亡時,就盛行過一個不知所云的歌謠,那歌謠的內容是“月升日落,桑木箭筒”。
溪水邊,孩子們把褲角高高地挽到膝蓋,正在水中嬉鬧著打水仗。
林尚沃讓下人把那些戲水的孩子叫到自己身邊。孩子們一過來,林尚沃又一次給孩子每人分了一隻銅錢,問他們:
“有首歌你們知道嗎?就是那首‘一個書生斜戴著帽子,鬼也脫掉了他的衣裳’?”
“知道,當然知道啦!”
孩子們每人得到一個銅錢,又聽對方問的是自己知道的歌,都興沖沖地高聲回答林尚沃的問話。
“那你們能不能給我唱一遍聽聽?”
“是在這裡唱嗎?”
“對,就在這裡。”
孩子們似乎都很靦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說話。林尚沃馬上又掏出一把銅錢,在孩子們面前晃了晃,說道:
“你們要是肯唱,我就再給你們一人一隻銅錢。”
聽了林尚沃的話,孩子們馬上起勁地大聲唱了起來:
一個書生斜戴看帽子,
鬼也脫掉了他的衣裳,
綢緞十匹加一尺,
小丘的下面長了兩隻長長的腳。
那天夜裡,林尚沃久久不能成眠。其中緣故,當然是白天聽到的孩子們所唱的那首古怪荒誕的歌謠。當年的西周不就是在流行過一陣虛妄的歌謠之後,真的滅亡了麼?這麼說起來,孩子們所唱的這內容古怪荒誕的童謠的確是蘊含了某種值得玩味的深意。洪景來就親口說過,那歌謠是鬼哭聲。
沒錯,洪景來早就清清楚楚地瞭解了那歌謠中所蘊含的深意。
洪景來有意在林尚沃面前親口背誦那歌謠的歌詞,為的就是要把那歌謠中的暗號傳遞給林尚沃。
林尚沃鋪開宣紙,提起了毛筆。
那歌謠中隱含的暗號究竟是什麼呢?
從孩子們的歌聲中,林尚沃已經完全記住了那歌謠的歌詞。那首歌的開頭一句是“一個書生斜戴著帽子”,借用洪景來的話說就是“一士橫冠”。
林尚沃寫下一個意為書生的“士”字。然後,他又想,一個書生“斜”戴著帽子,這句歌詞的妙趣一定是在書生斜戴帽的“斜”字上。他在“士”字的上方斜斜地寫了一劃,那“士”字馬上就變成了天干第九乾的“壬”字。
“沒錯!”林尚沃拍了拍膝蓋,自言自語地說。
歌詞開頭一句中所包含的暗號就這樣解開了。所謂“一個書生斜戴帽”,就是個“壬”字。
那麼第二句歌詞中又隱含的什麼字呢?林尚沃回想著孩子們的歌聲,“鬼也脫掉了他的衣裳”,洪景來則把它解釋為“鬼神脫衣”。
想來想去,林尚沃無論如何也不能解讀這句歌詞裡所隱含的密碼。鬼神脫衣。鬼神脫衣。林尚沃唸叨著這句不知所云的歌詞,反覆地琢磨著。
“衣”字本是漢字的一個偏旁部首,通常寫為“衤”字。可無論是“鬼”字還是“神”字,都看不出是“衤”字的變異體。“神”字看上去雖然有些相像,但準確地考究起來,它是一個“礻”字邊,而非“衤”字旁。
突然,林尚沃好像捕捉到一種靈感。他猛然想起,對漢字進行拆分或合併而破解字謎時,經常會有一些誇張或變異。猜字時,往往會出現借用相近漢字字型或借用諧音的情況。所以,林尚沃猜到,“鬼也脫掉了他的衣裳”這句歌詞中的“衣”,是指“神”字的“礻”字邊。
如果鬼神的“神”字脫掉了衣服……
林尚沃在紙上寫下一個“神”字,又用墨汁塗掉了“神”字的“礻”偏旁,剩下的是一個“申”字。
林尚沃恍然大悟地拍起了膝蓋。
林尚沃解開了兩個字:“一個書生斜戴帽”,是“壬”字;“鬼神也脫掉了他的衣裳”,是“申”字。兩個字合起來,組成“壬申”,指壬申年。
壬申年,是60甲子中的第九年。今年是辛未年,壬申年也就是明年。
現在只剩下兩個字沒有解開。
林尚沃重新為毛筆蘸上墨汁,自言自語地說:“只要揭開其餘兩個字的秘密,我就可以破解那謎團一般的歌謠中所隱藏的密碼了。”
但剩下的這兩個字,卻大費周章。
“綢緞十匹加一尺。”
洪景來把它叫做“十匹加一尺”。
十匹綢緞中的“十匹(“匹”亦可寫作“疋”——譯註)”,是漢字中的“走”字。但“十匹之外加一尺”,必須在這“走”字上再加一“尺”字,方能解得其中隱藏的密碼。這裡的“走”字,當然也是漢字中的一個偏旁部首。
林尚沃用筆試著在“走”字邊上加了一個“尺”字。出現了一個“走尺”字。
林尚沃從未見過這樣的漢字。儘管他的漢文造詣已自不低,但這樣的字卻從來沒有遇到過。但他覺得,自己不認識,但字典裡興許有,於是便去查字典。但字典裡顯然也沒有這樣的一個漢字。
林尚沃忽然有一種如臨深淵的感覺。
如果這第三個字解不開,與其揪著它不放,那還不如先把第四個字解來看看。林尚沃這樣想。
於是,他回想起孩子們所唱的第四句歌詞。
“小丘的下面長了兩隻長長的腳。”
按照洪景來的說法,則是“小丘有兩足”。
這個密碼也難啃得很。但眼睛銳利的林尚沃很快就猜到了“長了兩隻長長的腳”的意思。“丘”的意思,本指低矮的山包,並沒有什麼必要非加上一個“小”字。問題是“長了兩腳”。這兩足的“足”字,並非指腿腳的“腳”,而是一種表意文字。猜字遊戲中,有一個重要的手法,那就是聯想事物的形象或根據視覺去傳達某種意義。
這樣一來,“小丘的下面長了兩隻長長的腳”這密碼就迎刃而解了:它是在“丘”字的下面帶一種頗肖兩隻腳的象形文字。帶兩隻腳的“丘”字,當然就是軍兵的“兵”字。
至此,那謎一般的歌謠所隱含的四字密碼,已經被林尚沃解開了三個字。
林尚沃將自己解出的三個漢字一一寫到紙上。
“壬申○兵”
由於有關第三個字的秘密還沒有解開,這四個字究竟是什麼意思,根本無從獲知。
林尚沃又開始向第三個字發起了挑戰。
不覺中,黑夜過去,天色放亮,晨色穿過窗戶透進了房間。整夜未閤眼去探求那歌謠中所包含的字謎,林尚沃已經非常疲倦。但他已下了狠心,決不就此罷手。他發誓,不解開這鬼魅般的童謠裡所隱藏的秘密,就絕不走出屋子一步。
他再次回想起孩子們所唱的童謠中那第三句歌謠。
“綢緞十匹加一尺。”
這裡的“十匹”顯然是個意指“跑動”的“走”字。關鍵是“加一尺”。
如果到字典裡把帶“走”字邊的所有漢字都找出來,然後把這些帶“走”字邊的漢字一一代入“壬申○兵”中那第三字的位置,能不能得到正確的答案呢?所幸,字典裡帶“走”字邊的漢字只有幾個,全部列出來就是:赳、赴、起、超、越、趙、趣、趨。
林尚沃把從字典中找到的漢字按照筆畫的多寡依次寫到紙上,然後開始把他們一一代入“壬申○兵”的空白處。當他把第三個漢字,也就是起立的“起”字代入空白處時,忽然有一種鑰匙開鏽鎖的感覺。
就是它!
這第三個字謎的謎底定然是起立的“起”字無疑。這謎一般的童謠,它裡面所包含的密電的全文是這樣的:壬申起兵。
林尚沃馬上明白了,歌中的第三句“綢緞十匹加一尺”,原來就是一個“起”字。和“兵”字一樣,它也是以形傳義的,只是為了表達這樣的形義而借用了“尺”字。幾經周折,林尚沃終於得出了密電的全文並慢慢地把它寫到紙上:壬申起兵。
那一瞬間,林尚沃感到一種頭皮發乍、毛骨悚然的恐懼。
這古怪荒誕的歌謠,原來是以一種字謎,用謎一般的密碼傳達著一個“壬申起兵”的密電。
破字,類似字謎,要領是把漢字的筆畫分開或合在一起,去解釋事物或占卜吉凶。《鄭鑑錄》中經常用到這種手法。
《鄭鑑錄》是洪景來和禹君則最為推崇的秘籍。書中往往避開直抒其意,而採用隱語、曲語、破字等手法,因而解釋起來常常出現艱澀隱晦、模稜兩可的地方。
《鄭鑑錄》的主要內容是藉助破字形式提出了“三絕運數說”。“三絕運數說”預言,朝鮮王朝將遭遇三次內憂外患從而氣數斷絕。這三劫中,第一劫是壬辰倭亂,第二劫是丙子胡亂,第三劫則是一個即將到來的未知災殃。作為國家擺脫三劫求得生存的方法,《鄭鑑錄》以破字的字謎方式作了暗示。
關於第一劫壬辰倭亂,《鄭鑑錄》預言說:“殺我者誰,禾人有女;活我者誰,十八公。”這裡的“禾人有女”即是“侯”’“十八公”則是“松”。這道預言的寓意是,“殺我者倭(日本),救我者松(明朝將帥李如松)”。
關於第二劫丙子胡亂,《鄭鑑錄》預言道:“殺我者誰,雨下橫山;活我者誰,豕著冠。”“雨下橫山”是“雪”,“豕著冠”則是“家”,它是說“死於雪,活於家”。這個預言暗示,丙子胡亂發生於冬季,凍死的人遠遠多於戰死者,反而是那些沒有外出逃難的人躲過了生死之難。
對於即將到來的最後一劫,《鄭鑑錄》作出了一個謎一般的預言:“殺我者誰,小頭魚足;活我者誰,身入穴。”“小頭魚足”是“黨”(繁體是“黨”),“身入穴”則是“窮”(繁體“窮”字)。解釋起來,這個預言是在說“政治上的朋黨之爭導致人死非命,倖存者是那些放棄財產安守清貧的人”。
洪景來把這最後一劫看成即將由自己發動的革命的預言。自己將要挑起的這場戰亂,是為了推翻以金祖淳、樸宗慶為首的專權當道者的獨裁政治,發動貧苦農民揭竿而起的革命,因而,洪景來堅信它完全符合《鄭鑑錄》中“死於黨活於貧”的預言。
從《鄭鑑錄》中的偈語中衍生、又為孩子們傳誦的謎一般的童謠,包含著一種壬申年即明年正月興兵舉事的秘密含義。它不僅僅是一曲流行的歌謠,而是一種有預謀的讖語,是要告知天下人壬申年將要爆發的革命乃是上天之命。
林尚沃明白了,這位洪管家為什麼要拿著李禧著的薦書來到自己府上。第一眼就有一種印象,洪景來可不是個應該混跡商界的人物,他應該立於朝廷,而且在朝中也有出將入相之能。這樣一個洪景來卻來到自己的府上做一名管家,他的用意顯然是想拉自己入夥。
洪景來。
正如林尚沃的第一印象,他絕不是個尋常人物。林尚沃費了整整一夜功夫才破解出隱含在那支童謠中的秘密“壬申起兵”,而洪景來正是要把這“壬申起兵”付諸行動的叛軍總帥。
林尚沃直到這時才明白,以前在即興詩中寫下“秋風易水壯士拳,白日咸陽天子頭”的洪景來,究竟是在覬覦誰的頭顱。“天子的頭顱”,當然是指腐朽的朝鮮王朝統治者的項上人頭。
洪景來是一個在青天白日下覬覦天子頭顱的叛逆兒,是染紅亂世的血雨。這樣一個首領級的人物,在即將於幾個月後發動的“壬申起兵”前夕冒著隨時有可能洩露天機的風險投上門來,而且還以性命作賭注代林尚沃獨闖賊穴。如果能夠順利地把被扣作人質的樸鍾一等三名商人解救出來,洪景來就成了林尚沃的救命恩人。既然洪景來為林尚沃押上了自己的性命,要報答洪景來的恩情,林尚沃也得押上自己的性命。
要對洪景來報恩,只有一條路,那就是參加洪景來所夢想的革命。
俗話說,馬既然跑了起來馬背上的人就休想下來,雨既然下起來就休想讓它停下。現在我已經騎到了奔跑著的馬背上,行走在已經開始的大雨中。想從奔跑著的馬背上跳下來,就有墜地喪命之虞;同樣,雨既然已經下了起來,也就無法躲過,讓它停下來的惟一辦法就是等待它自己慢慢消停。
幾天後,洪景來奇蹟般地帶著樸鍾一和另外兩個商人安然返回。行前,為防萬一,他在馬賊們索要的5000兩之外又添了備來應急的5000兩,帶著萬兩銀子動了身。可現在,他只付給馬賊5000兩,其餘的5000兩一文未動地帶了回來。
非但如此,連樸鍾一一行在中國賣掉人參後採購的綢緞等等的一應貨物,都原封不動地帶了回來。
更令人吃驚的是,樸鍾一離開賊穴前還以林尚沃的名義與馬賊頭目鄭時守簽下了協議,協議的內容是鄭時守保證林尚沃經商路途的出入安全,林尚沃則定期向鄭時守繳納一定數額的買路費。這樣就使林尚沃得到了一條穿過無法無天的地界,直通柵門的安全通路。真可謂“福自禍生”。
“那究竟是個什麼人?”在這之前從未和洪景來謀面的樸鍾一乍著舌驚歎地對林尚沃說道:
“我這一輩子,還是頭一次見到膽量這麼大的人。”
被當作人質扣押期間,樸鍾一一直處於死亡的恐懼中。對於前去營救自己的洪景來那驚人的膽量與如簧巧舌,不由得讚歎不已。但林尚沃的心裡卻沒有這麼輕鬆。
該來的終於來了。
見到樸鍾一等三人安然返回,林尚沃放了些心,但另一方面,他的心裡又產生了許多複雜的東西。
洪景來終於成了我的救命恩人。現在輪到我來報答洪景來的恩情。
當天晚上,林尚沃為得勝歸來的洪景來擺宴接風。這桌酒席,是專門為慰勞剛剛從九死一生的險地勝利歸來的洪景來和樸鍾一而辦的。洪景來來了,手裡還舉著件什麼東西。
“那是什麼東西?”
見林尚沃問起,洪景來急忙答道:“這東西是我從馬賊頭目鄭時守那裡得到的,鄭時守要我轉交給大人。鄭時守說,希望大人能夠將這東西收下,就算他的信物。”
林尚沃看了看洪景來拿來的那件東西,因為是用白布包著的,無法看到裡面究竟是什麼東西。
“鄭時守拿出很多東西來給小人看,並讓小人挑一箇中意的作為禮物送給大人,小人就從裡面挑了這個。”
洪景來打開白布,露出了白布裡所包的東西。那是一個用青銅打造的鼎。
“小人之所以挑中這件東西,是因為用《周易》給大人算卦時得到過一個鼎卦,大人的卦相正是‘火風鼎’。”
林尚沃當然還記得洪景來當時說過的話。他伸手摸了摸那銅鼎。因為是青銅造就的,鼎的表面已經生鏽。在手上使些勁推了推,那鼎卻動也不動。這個青銅製作的器皿不大不小,高度剛好能夠達到成人的膝蓋,重量卻很大,像塊岩石一樣紋絲不動。這是個渾圓的圓鼎,表面鏤刻著一圈動物花紋。但從那古樸的形狀和生鏽的程度就可以判斷出,它肯定是個足有千年歷史的古董。大概是馬賊頭子鄭時守從過往商人手中擄得的戰利品之一。
“小人選中這東西完全是因為大人的卦相是鼎卦,可以把它經常放在身邊,以為教訓和鞭策。”
洪景來的話卻不盡為實。作為鄭時守相贈的禮物,他選來這件古董銅鼎,還有另一層意思,那就是向林尚沃發出最後通牒,逼迫林尚沃作出抉擇。
雖然是專為慰勞得勝歸來的洪景來擺下的宴席,林尚沃的心情卻始終複雜萬端。在洪景來離開義州去和馬賊頭子談判的這段時間裡,林尚沃偶然在城裡聽到了孩子們口中的童謠,並解開了那童謠中隱藏的謎團般的秘密,明白了洪景來就是那頭領。
洪景來是個大逆不道的人。
明年,也就是壬申年的新年伊始,這個曠世稀有的大叛逆者即將興兵動武,作亂犯上。同情或參與洪景來的革命,就會被朝廷指稱為謀逆罪人,誅滅九族,招致滅門之災。而就算不同情或參與他的革命,單單僱他作過自己店裡的夥計、放任他造反這一條,就足以使林尚沃成為朝廷重犯,丟掉所有的家產,並淪為奴婢。
明白了這一切,林尚沃無論如何也高興不起來,儘管自己面前是平安生還的樸鍾一和洪景來。夜闌人靜,酒席將罷之際,林尚沃對洪景來說:
“洪管家,這次發生的事情,你讓我受了大恩。要不是洪管家,說不定我現在已經不能活著在這裡喝酒了。”
樸鍾一也在一旁附和道:
“是呀,如果不是洪管家,我恐怕早就在馬賊們的老窩裡被扒皮剜肉,死得跟狗一樣卑賤。我能夠得以生還,全賴洪管家大恩大德。”
洪景來卻雙唇緊閉,一言不發,只顧低頭喝酒。
“所以呀,”林尚沃不動聲色地為洪景來斟一杯酒,“此恩此德,我真不知道該用什麼來報答才好。嗯,洪管家,你簡直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倒說說看,我該拿什麼來報答你?”
洪景來依然默默不語,接過林尚沃遞過來的酒,慢慢地喝著。沉吟半晌,他才看著林尚沃沉重地開了口:
“小人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大人居然稱小人是恩人,真叫我無地自容。不過,如果小人斗膽開了口,無論小人提出什麼要求您都會答應嗎?”
該來的終於來了,林尚沃心裡想,洪景來終於要全部抖落出來了。
“那是自然。”林尚沃認真地說,“洪管家救了我的性命,不管你提出什麼樣的要求我都會答應的。”
可洪景來剛把話開了個頭,又不再開口,只是一個勁地喝著酒。一旁的樸鍾一實在再也忍耐不住,催促道:
“瞧你這人,真急死人!大人不是說過了嗎,不管你提出什麼要求大人都會答應的。大人是一個講信用的人,既然答應過絕不會食言的。可你倒快說說看啊!”
洪景來這才悶聲悶氣地開口說道:
“我想要的只有一件。”
“那是什麼?”林尚沃問。
“是它——”
洪景來抬手指了指房間裡的一個東西。林尚沃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原來洪景來指的是他剛剛帶來的鼎,馬賊頭子鄭時守作為信物送給林尚沃的那隻銅鍋。作為救人一命的回報,只要這樣一個破舊的青銅鍋,坐在一旁的樸鍾一一時忍俊不禁,放聲大笑起來。
“你這個人呢!你以為現在是開玩笑的時候嗎,只要那麼一隻小鍋?”
洪景來馬上斬釘截鐵地說道:“我不是在開玩笑,我想要的就是這個鍋。這個鍋就足夠了。”
“那麼,”樸鍾一大笑起來,“你可以立馬把這鍋拿走。難道不是嗎,大哥?”
樸鍾一看看林尚沃,徵求他的同意。
“不過”,洪景來打斷樸鍾一,“大人得先弄清這鍋的分量。我想請問大人,這隻青銅鍋是輕還是重?輕輕到什麼程度,重重到什麼地步?”
真是一個出人意料的問題。只有林尚沃弄清這銅鍋的分量,洪景來才會把它拿去,這個問題頗含玄機,令人茫無頭緒。
樸鍾一馬上接口說:
“瞧你這人,一個鍋的輕重有什麼打緊的?這鍋是輕是重,拿到秤上稱一稱不就清清楚楚地知道了嗎?”
洪景來馬上又開口說道:
“我不願看到別的什麼人用秤來稱量這鍋的重量。我所希望的是大人自己弄清這鍋的大小和輕重。僅此而已。所以,我要再次請問大人,這鍋是輕是重?這鍋多輕多重?這鍋的大小尺寸是多少?”
一直在一旁保持保默的林尚沃這才開了口:
“好吧,我就按照洪先生的願望,一定親自弄清這鍋的分量。等我搞清了銅鍋的尺寸大小和分量輕重,我一定會告訴你的。”
夜深宴罷,林尚沃徑回臥房,卻久久難以成眠。也在腦海中反覆琢磨著洪景來提起的話頭。
當被問及希望林尚沃拿什麼來報答救命之恩時,洪景來出人意料地回答,他想要那隻青銅鼎,而且還聲稱在獲知銅鼎的大小輕重前絕對不會接受那隻銅鼎。他還附加了一個條件,那就是必須由林尚沃本人弄清那鼎的大小分量。
也就是說,洪景來是在向林沃探問那鼎的輕重程度。
他提出這樣一個疑問真意何在?林尚沃已經解開了隱藏在那謎團般的童謠中的秘密,對於洪景來的身份,對於洪景來即將於明年也就是壬申年作為叛軍首領發動叛亂的計劃已經心知肚明。同樣的道理,洪景來向林尚沃索要那隻銅鼎,而且要在接受銅鼎前探清鼎的大小輕重,這就同那隻謎團般的童謠一樣,其中必有某種深意隱藏在內。
林尚沃輾轉反側,反反覆覆地思來想去,直到天明,卻始終猜不透洪景來提出那話題究竟是何用意。
但有一點已確定無疑,那就是洪景來正企圖通過這一發問逼迫自己做出選擇。林尚沃已本能地覺察到,那青銅鼎具有一種最後通牒的意味,這道最後通牒就是要逼迫自己做出一個二擇一的決斷:要麼幫助洪景來造反參加他的革命,要麼去秘密告發這個大逆不道的叛逆者。
林尚沃目不轉睛地看著已經被搬進自己臥室的銅鼎。這銅鼎,雖說是馬賊頭子鄭時守作為信物送來的,選擇它作為信物的卻是洪景來。洪景來已通過《周易》得知林尚沃的命相是一個鼎卦,那他會不會是想以探問這鼎的大小輕重來強迫自己做出命運的選擇呢?
林尚沃再次用手摸了摸那隻青銅鼎。這隻看上去有上千年曆史的銅鼎,分量重得出奇,像個石塊,無論怎麼用力都推它不動,看上去足有幾千斤重,恐怕幾個壯漢加在一起才能勉強挪得動。可如此沉重的銅鼎,沒有任何幫手,洪景來居然獨自一人將它高高地舉起,移到了林尚沃的臥房。
洪景來為什麼要問這青銅鼎的重量?其動機何在?
不管他的動機是什麼,現在擺在面前的道路只有兩條,自己必須選擇其中的一條。明年正月,洪景來這個叛軍頭領就要起兵造反,難道自己應該幫助洪景來,置身於謀逆行動之中?
在林尚沃身上,也有對朝廷的反感,也有過因為是西北人而備遭冷遇的苦澀經歷。他的父親林鳳庫,就因為自己是一個平安道人而屢屢應試不中,在百般沮喪之後酒醉失足,跌入鴨綠江,悽慘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林尚沃本人早年不得不去做貨郎,也許正是因為仕途的完全阻塞。一個平安道人,無論你的學問有多淵博,無論你的人品有多高尚,文官充其量做到持平,武官最高做到僉使,在人才錄用上必然要吃大虧。
就像洪景來所說的,朝廷是盜賊的世界。在這個盜賊的世界裡,本應保持距離的政治與經濟為了各自的利益而緊密勾結,大大小小的官員就是一群大大小小的盜賊,居高位者為大盜,居末位者為小賊,盜行無忌,形成一個亂世中之亂世。
民心已經遠離了朝廷。連年歉收使民心惶惶,浮動不定,四處流行的傳染病和無由的火災使民生淪於塗炭。
倘若我在這種時候幫助洪景來,萬一起兵失敗,我將成為一個大逆不道的罪人。那將是天下無出其上的重罪,我將成為人神共憤的罪人。因為那是侵犯王權,殺父弒母的罪行。犯下謀逆罪,是要誅滅九族的,而且犯人本身也要被處以凌遲處斬的極刑,頭足四肢被大卸八塊,並遭千刀萬剮,死亦不得全身。
不過,萬一這造反取得成功,大逆不道的罪人就會在一夜間化為大英雄,化為靖社功臣,而享受冊封授勳的殊榮。這樣的史實,並不需要到久遠的歷史中去尋找。歷史上著名的“仁祖反正”的故事就發生在200年前的光海君時期,西人(朝鮮王朝朋黨政治中的一個派別——譯註)叛亂成功,廢舊立新,擁綾陽君為王。歷史已經讓人看得清清楚楚,即使是臣子驅逐君王的行動,也會因其成敗而出現迥然不同的結局:失敗了,就是大逆不道的千古罪人;成功了,就被封為名垂青史的靖國功臣。
就在此時,林尚沃忽然聽到一個晴天霹靂般的聲音:
“你這小子,我手裡拿的是什麼?”
林尚沃忽然精神為之一振。幾乎就在同時,他的耳邊響起了石崇大師的當頭猛喝。他馬上起身下床,在伸手不見五指的一片黑暗中找準方向屈膝三拜行弟子之禮,長跪而坐。耳邊,再次響起了石崇大師栩栩如生的教誨聲:
“正是這個死亡的‘死’字,將幫你擺脫第一次危機。只有這個‘死’字,除此之外你別無選擇。但第二次危機就不同了,沒有任何妙計、任何辦法可以救得了你。”
那時,林尚沃因為恐懼而渾身顫抖著,等著大師的下文。
“如若你不能逃脫這次危機,必遭凌遲處斬。問題是,第一次危機來臨的時候,你能夠覺察到危機臨身,而第二次危機會在你渾然不覺間悄悄逼近。如果憑直覺感覺出危機,度過危機的辦法總會有的,可是如果認識不到危機,就會在不知不覺中走上滅門之路。所以,你一定要牢牢記住,百事順遂的時候一定要想一想,那或許就是可怕、危險的關頭。”
林尚沃跪坐在那裡,回想著石崇大師的話。正如大師的預言,靠著一個“死”字秘訣,自己躲過第一次危機,也就是北京商人們發動的聯合抵制。
難道石崇大師所預言的第二次危機正在悄悄來臨?
難道正像石崇大師所預言的那樣,眼下這道危機正是面臨滅門之災的第二次危機?
難道這就是石崇大師預言中的那道躲不過就會慘遭極刑,被凌遲處斬的第二次危機?
忽然,林尚沃感到全身一陣戰慄。
眼下正是石崇大師所說的第二次危機,正是大師提醒他百事順遂時一定要想一想那或許就是可怕、危險的關頭的第二次危機。洪景來來到府上逼迫自己作出抉擇的這一刻,正是一個躲不過就會慘遭凌遲處斬的時刻,一個躲不過就會慘遭滅門之災的第二次危機到來的時刻。
林尚沃全身心地努力搜尋著對石崇大師的記憶。
“……覺察到那是一個危機關頭後,我該怎樣做才能得以倖免?”
聽了林尚沃的問話,石崇盯住林尚沃的臉看了看,微微一笑。那微笑,林尚沃至今仍歷歷在目。微微一笑後,石崇背轉過身去,提筆在紙上又寫下了什麼。等紙上的墨汁晾乾,石崇把寫著字的紙疊了又疊,爾後才回過身來,對林尚沃說:
“死裡逃生的辦法,我已經寫在紙上了,但你要切記,這張紙可不能隨便打開了看,否則你就會洩露天機,洩露天機一定會受到上天的懲罰。只有在感覺到身處莫大危機時,你才可以打開來看。你會得到一個死裡逃生的妙計的。我的話你聽明白沒有?”
想到這裡,林尚沃連忙起身,從掛在牆上的褲子裡取下一隻用綢子做成的荷包。那是一個紅綢荷包,荷包裡裝著石崇大師寫給他的秘招。
躲不過就會慘遭凌遲處斬、躲不過就會慘遭滅門之災的第二次大危機。是參與叛軍頭領洪景來的造反,還是到朝廷去秘密告發?荷包裡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這秘密將幫助自己躲過一場生死危機。是生存,還是死亡?是做英雄,還是成為謀逆的罪人?荷包裡藏著一個來自上天的啟示,這啟示將幫自己在命運的歧路上作出最終的抉擇。這綢緞荷包裡所藏的,正是一道可以幫助自己擺脫重大危機的天機。
現在是時候了,是該打開荷包去拜領石崇大師留給自己的秘招的時候了。林尚沃解開了綢緞荷包的帶子。帶子系得很結實。解開打了結的帶子,然後用手一拉,荷包口馬上就張開了。
把手伸進荷包,摸到一件什麼東西。林尚沃把那件東西掏出來一看,原來是一張小小的紅紙。打開紅紙包,裡面是一個小小的豆粒,一粒紅豆。當時的人們有一種迷信的信仰,認為在荷包裡裝上一粒紅紙包起來的紅豆隨身帶著,可以常年祛鬼神、祈萬福。
尤其是每年正月的第一個亥日,人們都要用紅紙裡包上一粒紅豆送給自己的親朋好友。這在當時是一種風俗,因為人們相信這粒紅豆會替人驅鬼退魔,作用等於是一個護身符。特別是那些出生入死的客商,為了祈求人身的平安,經常要把包在紅紙裡的紅豆裝到荷包裡隨時帶在身上。
林尚沃重新把手伸進荷包裡,這次,他的指尖碰到了一張層層摺疊起來的紙。林尚沃把它掏出來,放在桌子上。五年的歲月流逝而去,那紙已經變舊褪色。
“……覺察到那是一個危機關頭後,我該怎樣做才能得以倖免?”
林尚沃急切地詢問,石崇大師卻拈鬚微笑,隻字不答,然後掉轉過身去,重新提筆蘸墨,寫下了什麼。石崇大師寫給自己的秘訣,就記在這疊了又疊的紙上。
林尚沃開始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打開石崇大師層層疊起的那張紙。那紙疊了又疊,折了又折,結結實實地打了三四道結。終於打開了,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張不過一大小的紙片。
林尚沃合上雙眼,深呼吸,努力使心情保持平靜。
深呼吸三四次,屏息靜心,林尚沃睜開雙眼,去看面前鋪開的紙上的字。
那上面寫著一個字,是石崇大師那熟悉的筆跡。
為了能夠看清紙上所寫的字,林尚沃走向放著燈盞的桌子,仔仔細細地打量起來。
紙上寫著一個“鼎”字,只有這個“鼎”字,意指飯鍋的“鼎”字。
那一瞬間,林尚沃感到頭皮發自乍,全身一陣顫慄。幾天前,自己剛剛從洪景來那裡得知,《周易》中顯示給自己的卦相是鼎卦,一個“火風鼎”卦,自己的命運和鼎有著密切的關聯;而且,從馬賊頭目鄭時守那裡安然返回的洪景來作為禮品代自己選來了一個青銅鼎,並給自己出了一道謎,詢問自己那青銅鼎的大小輕重。洪景來詢問鼎的大小與輕重,當然是要逼迫自己作出性命交關的選擇。
現在,又出現了第三隻鼎。避不開就會慘遭凌遲處斬,躲不過就會慘遭誅滅九族之禍,而作為留給自己擺脫生死危機的秘訣,石崇大師寫下的竟然也是一個沒頭沒腦、謎團般的“鼎”字!
那是什麼?
大師的意思究竟是什麼?
林尚沃牙關緊咬,兩眼死盯著紙上寫的“鼎”字。擺脫危機的妙計顯然就在這“鼎”字裡。上次中國商人們挑起聯合抵制時,林尚沃就是靠解讀了那沒頭沒腦的“死”字中隱藏的含義而終於明白只有“死”才是惟一的辦法,並最終選擇了火燒人參的“死”的手段,滅了中國商人的氣焰,從而轉禍為福。同樣,這次要擺脫危機,秘密顯然也藏在這“鼎”字中。
那是什麼?
大師的意思究竟是什麼?
林尚沃陷入了沉思。
接踵而至的三個“鼎”。
一連幾天,林尚沃都在苦苦思索著,為解開石崇大師作為救命秘訣寫下的這個“鼎”字而搜索枯腸。可是,越是往深裡琢磨,林尚沃就越感覺像墜入無底深淵,越想越感覺眼前一片漆黑。明明知道擊退第二道危機的活路就隱藏在石崇大師留給自己的“鼎”字裡,可就是猜不透那“鼎”字的寓意,簡直就是一個睜著眼的瞎子。
苦思幾日的林尚沃忽然有了一種靈感,好像驀然間撥開迷霧看到了一片光明天地。
秋史金正喜。
對呀,金正喜!眼前浮現起青年金正喜的影子,他猛地拍起了大腿。
不錯,秋史金正喜,林尚沃不由出聲地自言自語起來,是他,解開了石崇大師留給自己擊退第一次危機的“死”字。那麼,能夠解開化解這躲不過就會誅滅九族、避不開就會慘遭凌遲處斬的第二次危機的“鼎”字秘訣,當然也非他莫屬!
金正喜已經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的師傅。我已經在金正喜面前行過三拜之禮,他就是為我指點迷津的導師。
去找金正喜,他一定能為我解開這“鼎”字的秘密。
除了去找秋史,計無所出;除了金正喜,別無選擇。
據載,林尚沃馬上收拾行裝,動身前去拜訪金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