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起死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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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北京回來,林尚沃陷入一場一生一世都難以忘卻的危機。對這一時期的痛苦,他在《稼圃集》序言中是這樣寫的:
"……義州城南的居所,是祖先世代居住的地方。從六七歲起師從外祖父,至十五歲略通經書,始有文理。或從名師,或讀於寺剎,日積月儲,花自開,月自圓,文章自通,日有進境……"
在簡短回憶過兒時的成長過程後,林尚沃在自傳中繼續寫道:
"……當此之際,父親已近年老,家中頗多愁煩。上無以奉老父母,下無以養眾兄弟。十八歲始知,欲養家餬口,惟經商一途為捷徑,遂從父走北京。不幸父親棄世,天為蒼黃淚為湧。然家道傾落,俗務如山,不敢坐視,以喪服未除之身再投商界……"
四世同堂、兄弟眾多的經商世家長孫林尚沃,在描述過自己慘淡的青年時代後,繼續講述道:
"……流行病發,甲戍年失大弟,己卯年復失幼弟,兄弟皆殤,獨剩餘身,其情可哀,其景可嘆,其悲罔測。幾度欲死而不得,其時之艱難辛苦殊不可言……"
林尚沃集自詠唱和詩單獨為集,成詩集《稼圃集》。這部詩集的序言,就是林尚沃藉此寫下的自傳。
林尚沃在自傳裡這樣寫道:
"……因始料不及的事情而起死回生,從此在生意場上乘勝長驅直入……
在這段短短的自傳式告白裡,找不到一絲悲觀失望的影子。從整個序言可以看出,林尚沃性格開朗達觀,任何情況下絕不會沮喪絕望。只有一個地方提到"幾度欲死而不得,其時之艱難辛苦殊不可言",那麼,那個時節林尚沃所遭遇的"不測之情和幾度欲死而不得的痛苦",其原因何在?
此外,林尚沃緊接著寫道"……因意想所不及的事情而起死回生,從此在生意場上乘勝長驅直入……",那麼,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又為何事?絕望到幾度欲死而不得的青年林尚沃起死回生的機緣是什麼?
這種逆料所不及的起死回生的機緣,終於給林尚沃無可阻擋的商運,使他“在商場上乘勝長驅直入”。
林尚沃——後來成為朝鮮這片土地上最大的貿易大王,他所自稱的"使人想自殺的艱難辛苦"與"意想不到的起死回生機緣"究竟所指為何呢?
2
1806年(純祖六年)七月。
義州門商洪得柱的店鋪迎來一位客人。從他的行止裝束可以看出,這是一位剛剛從大清國首都北京返回的松商。
所謂"松商"即開城商人。生意場上,人們把義州商人稱作"灣商",而開城商人則稱"松商"。
義州商人與開城商人之間,有著極其密切的關係。義州商人們直接來往於朝鮮與中國之間同大清國做貿易,開城商人則通過分佈於全國各地、被稱作"松房"的分店網絡控制了商業流通。
因而,義州商人的舉止風格是粗獷甚至粗暴的,而開城商人一舉手一投足都透著老練和精幹。開城商人是轉手貿易的開拓者,他們也親自遠走北京,售出人參買進綢緞,然後倒賣給日本人。
從高麗始祖太祖年間起,松商就成為朝廷認可的市廛商人,因而他們自視甚高,從心底裡暗暗瞧不起義州商人。但前來拜訪洪得柱店鋪的這位松商,卻態度莊重,彬彬有禮。
見到洪得柱,寒喧過後,客人開始做自我介紹:"小人是開城生意人樸鍾一,剛剛從北京回來的。"
亮明身份後,松商樸鍾一作為進見贄禮向洪得柱送上一頂鬃笠。當時的開城商人有個習慣,會見貴客都要送上一頂鬃笠。這種鬃笠一般由馬鬃或馬尾製作,主要產地是濟州島。濟州島所產的鬃笠稱"馬尾笠",被送過大海,在康津和海南集散,運往全國各地,而壟斷馬尾笠生意的組織就是被稱作松商的開城商人。洪得柱接過開城商人樸鍾一贈送的濟州鬃笠,滿面歡喜地問:
"不知大人何事大駕光臨敝店?"
"小人唐突造訪,不是為了生意上的事情,而是要找一個人。"
既然來訪的是一位開城商人,洪得柱自然認為來者是為了談生意,聽對方說是要找人,不免有些驚訝。
"您是來找人的?"洪得柱說道,"敝店可是沒有什麼人值得來找啊。"
"小人要找一個姓林的人。"
洪得柱思忖片刻,然後答道:"敝店沒有什麼姓林的人,您大概是找錯了地方。"
樸鍾一馬上接道:"小人要找的人姓林,名尚沃。”
"林、尚、沃?"洪得柱面有不豫之色。
"是的,大人。"樸鍾一答道,"小人拜訪貴號,正是要見一個名叫林尚沃的人。我向別的生意人打聽過,說是很早以前在貴店做過店員。"
"林尚沃這個人的確是在我手底下當過夥計,"洪得柱含含糊糊地說道,"不過……現在……不是了。”
"那麼,"樸鍾一看著洪得柱,"現在他在哪裡?”
洪得柱顯得有些窘迫:"……不……不曉得。"
林尚沃被趕出洪得柱的店鋪,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剛剛從北京回來,林尚沃就被掃地出門,說起來,離開這裡已有五年。其實,他所遭遇的還不止這些,洪得柱不但把他趕出了自己的店鋪,而且把他趕出了義州商界。
洪得柱發出一紙通告,將林尚沃貪汙公款的事情在商界裡大肆渲染。這無疑是一種破產告示,因為在以信為本的商人圈子裡,私吞錢財、招搖撞騙或是貪汙公款都是致命的犯罪行為。
林尚沃剛從北京返回時,洪得柱並沒有絲毫起疑,因為當初就講定那300兩是屬於林尚沃的,這一筆錢林尚沃自己怎麼用已與洪得柱全不相干。但林尚沃從北京一回來,馬上就對洪得柱依實相告:
"東家,小人借用了大人的250兩銀子。"
就在林尚沃毫不隱瞞地把自己借用了250兩銀子的事情如實相告時,洪得柱也絲毫沒有懷疑林尚沃,因為林尚沃從北京販回的綢緞轉手賣了天價,讓洪得柱賺了一筆一輩子從未賺過的大錢,他非但不會懷疑,反而對林尚沃心存感激,就算林尚沃借用了自己的錢,也不會讓其產生不信任感。他堅信,既然林尚沃那麼做了,自然有那麼做的理由。
這種信任被打破,還是後來的事情。
不速之客代之還債
和林尚沃一道走北京的客商中,有位年長的客商偶爾過訪洪得柱。因為彼此年齡相仿,又是朋友關係,兩人見面後喝起酒來。酒到酣處,那位客商聊起了走北京的舊事。
就在這其中,那位客商把林尚沃的事情也抖落出來,一番天花亂墜地神侃,說什麼林尚沃年輕心盛,血氣方剛,居然買下了一箇中國女子做妾,而且那中國女子簡直有傾國之色,只要是男子漢大丈夫,沒有一個不願為跟她銷魂一夜而一擲千金的。
儘管對方是一番乘著酒興誇誇其談的不實之辭,但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洪得柱的醉意頓時蕩然無存。待客人走後,洪得柱把林尚沃叫來問:
"聽說你在北京花錢買下箇中國女子,這話可當真?"
林尚沃不言不語,沉默良久。
"為什麼不回答我?聽說你在北京買了箇中國女子做妾,是真的嗎?"
"不……不……是的。"林尚沃答得結結巴巴。
"那麼,那些話都是瞎話,都是胡編亂造的了?和你一道走北京的人一個個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他們的話難道是瞎話嗎?要不,他們都是睜眼瞎?"
在洪得柱一再追問下,林尚沃答道:
"小人花錢買了箇中國女子,這話不假,但說小人把她收了做妾,這話卻是千不該萬不該。"
"什麼?"洪得柱怒氣沖天,"你居然真的花錢買下個女人!你這混蛋,既然花錢買了女人當然就是拿來當妾了,還有什麼千不該萬不該的?"
事實上,洪得柱對林尚沃的行為感到如此憤慨,倒不是出於道義之心要譴責這個後生小子剛剛混得勉強餬口就去玩女人,而是心裡別有隱衷。
通過長時間的考察,洪得柱已經看上了林尚沃,內心裡十分希望林尚沃將來能夠做自己的入贅女婿。洪得柱沒有兒子,只有一個女兒,對他來說林尚沃是一個求之不得的東床佳婿,而且正思量著挑個黃道吉日把婚禮辦了,孰料這個林尚沃居然在北京買下個女人,花錢玩玩也罷,還要買下來做妾,聽到這樣的消息,也難怪洪得柱要怒氣沖天了。
"你這混賬東西為了買個女人居然隨便動我的250兩銀子?"
林尚沃依舊默不做聲。
"我在問你,你這混賬,是不是花我的錢玩娘們去了?"洪得柱氣得眼前發黑,"為什麼不回答,鼻子下有個窟窿你倒是給我出聲呀!"
"大人,"林尚沃沒有開口為自己作無謂的辯解,而是雙膝跪地,磕頭請罪不已,"小人死罪,請大人寬恕。"
洪得柱本指望林尚沃說點什麼為自己辯解,沒曾想對方居然直認不諱,這不能不教他怒髮衝冠。
"滾,給我滾!"他狂吼著,"不要讓我看到你的影子,不要跨進這裡半步,趕快給我滾!"
當時,義州商人有"三戒",以"親"、"信"、"義"為商道必守之戒律。如果受僱的夥計觸犯了其中的一條,東家就可以當即向整個商界發出通告,夥計則從此再也不能踏進店家一步。
"親"、"信"、"義"三戒,是義州商人人人必守的天條。做夥計的,如有私吞東家的金錢、秤上欺人、以假貨矇騙顧客的行為,當即會被趕出商店,並從此不得在商界立足。
林尚沃並非不清楚這些戒律。相反,他很明白,自己被洪得柱趕出後將絕無可能重返義州商界。所以,今天我們依然不能夠理解,林尚沃當時為什麼不把在北京發生的一切如實說清,而是自始至終默不做聲,不肯為自己辯解半句,以致惹來更大的災難。
但無論如何,隨著洪得柱"趕快給我滾"的一聲狂吼,林尚沃即被趕出了店門。儘管其他門商中有人眼熱林尚沃的經商才能和高人一籌的中國話實力,但洪得柱隨即發出了一道署有本人手記的通告,使得林尚沃永遠被排擠出了生意圈子。事情已過去了四五年之久,這期間洪得柱再也沒有聽到任何關於林尚沃的消息。
"這麼說來,樸大人是來尋找我原來的手下夥計林尚沃的嘍?"洪得柱滿面窘色地看著樸鍾一。
"是,是的。"樸鍾一明明白白地告訴他。
"您找他有什麼事情嗎?"洪得柱很奇怪。
"這件事,只能找他本人,別人告訴不得。"
"……是件重要的事情?"
"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一件對林尚沃性命攸關的大事。"
"可是,"洪得柱打斷了樸鍾一的話頭,"那貨現在已經不在這裡了。以前是在我這兒幹過,現在他在什麼地方我就不知道了。"
"您派他去做什麼事情了?"
"派他做事?"洪得柱索性亮底,"趕出去了。""趕走了?"
"我帶了他三年左右,見他有點經商的才幹正想讓他獨立,發現他手腳不乾淨,竟敢貪汙公款,就趕了出去。"
老底已揭,洪得柱又試探著問:"樸大人找他,難道是因為林尚沃讓您也蒙受過損失?"
洪得柱這話一出,樸鍾一連忙擺手:"哪裡哪裡,我可不是為這種事找他的。"
"不管怎麼說,現在您在這裡是找不到林尚沃的了。"
"是,是嗎?"樸鍾一失望地起身要走,又看了看洪得柱,"方才您說過,他手腳不乾淨動過公款才趕他走的,那筆公款的數目?"
"……也不是什麼大數目。"
事情雖說已過了五年的時間,洪得柱對林尚沃仍耿耿於懷。但當著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林尚沃在北京玩女人把錢揮霍了"這話卻不好出口。
"那筆公款是多大數目?"樸鍾一再次和顏悅色地問。
"也不是什麼大數目,不過您為什麼問起這個?”
樸鍾一馬上笑著接道:"……我想替他還上。"
"替他還上?"洪得柱大惑不解,不由得提高了聲音。
"是的,"樸鍾一點點頭,"如果您願意,我可以連本帶利一塊兒還您。林尚沃這個人,究竟挪用了您多少?"
"這個……是250兩。"洪得柱無可奈何地說。
樸鍾一慢慢地說道:"這樣好了,我替林尚沃把錢還上,250兩的本,再加上50兩的利錢,我總共還您300兩。"
樸鍾一說著,立即從隨身攜帶的筆筒裡抽出毛筆,另外又掏出一張銀票。與義州商人不同,當時開城商人中已正式使用這種類似於現今的匯票的銀票。這種被稱作"魚驗"、"音票"的票據,是在一定期限內支付一定金額的承諾。
掌握著全國流通網的開城商人以自己的信用為據開出這種票據,主要是為了代替貨幣。當時的貨幣是銀子,又大又重,攜帶起來極不方便,作為一種自由方便的信用轉讓工具,銀票已開始廣為流通。
樸鍾一拿出一張長六七寸、寬二三寸的銀票,給毛筆蘸了墨,在上面寫道:給銀300兩。在銀票中間寫完金額,又在右側寫上日期和姓名:七月十二,開城商人樸鍾一。
銀票的左側,一般要註明支付日期,但樸鍾一併未加註日期,也就是說,他開出的是一張特別銀票,持票人只要需要可在任何時候要求支付。
銀票填完,樸鍾一從中間以"Z"字型撕開,兩人各執一半。注有債權人姓名的一半稱男票,另一半則稱女票。男票的執票人要求付款時,債務人會拿出自己所保管的女票與男票對驗,並支付票面金額的現金。
樸鍾一將寫有本人姓名的男票遞給洪得柱,說道:
"無論何時,只要您需要,小人將隨時為您足額支付。"
洪得柱不敢相信。
開城商人開具的銀票,都是十足金額的信用憑證,而300兩也絕非一個不起眼的小數目。不,就算拋開金額的大小不說,這個樸鍾一究竟出自何種原因要自願為幾年前被掃地出門的林尚沃還債呢?不但代還本金,還附上了足夠的利錢。而且,洪得柱問他究竟何事找林尚沃,得到的回答卻是"必須見到本人"。
當天傍晚。樸鍾一替林尚沃還完債,就走出了洪得柱的店面。
洪得柱一面送客人出門,一面對客人說:"在這義州城裡,您恐怕是見不到林尚沃的,不過聽說在南城根下的村子裡,有一些林姓人家世世代代聚居在那裡,您不妨到那兒看一看,或許能找到林尚沃的住處……"
出了洪得柱的店鋪,樸鍾一開始在各個市廛間走動,打聽林尚沃的下落。但正如洪得柱所言,林尚沃音訊渺然。無奈,樸鍾一隻好按照洪得柱指的那條道,去城南根下找林姓人家聚居的那個村子。
林尚沃的家族代代為商,是一個傳統的生意世家,因而南門城外聚集的林姓人家大多也隨使臣隊伍做雜役或行商。前去尋找林尚沃下落的樸鍾一在林家村聽到了一些大出意表的故事。
林尚沃被從洪得柱那裡趕出後,再也無法回到義州的生意圈子。他上有老母,下有年幼的兄弟,為生計所迫不得不去做沿街叫賣的貨郎,肩背木梳、搪瓷、木器、農具等手工產品和鹽巴、山參之類的地方特產奔走於各集市之間,淪落為趕集賣貨的小買賣人。
雪上加霜的是兩個年幼的弟弟,大弟弟在甲戍年因傳染病死去,接著小弟弟也以同樣的原因夭折,生活對於林尚沃簡直就是人間地獄。
父親悲慘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之後,不到幾年的時間裡,林尚沃先後又失去了兩個兄弟,而且,由於他們是患傳染病而死的,連墳也沒有,只是草草地將屍體用麻袋裹起來,含淚將他們悄悄地埋進了野山,準備將來再將屍首起出來正式舉行葬禮。
在埋葬著因落入鴨綠江而死於非命的父親和因傳染病夭折的兩個弟弟的家廟前,林尚沃曾經放聲痛哭,心痛不已。
他什麼指望都沒有了。
在中國的門戶山海關,林尚沃曾經仰望著門樓橫匾上"天下第一關"的字句,發誓要做"天下第一商",但那隻不過是南柯一夢,現在他非但不是什麼"天下第一商",就連一天天的生計都難以為繼。他甚至產生過像父親一樣投身鴨綠江水結束自己的生命的想法,但他不能真的去那樣做,因為他家中還有位老母在等他奉養。
骨肉之親的接連亡故,使林尚沃痛感人生無常。雖然他的身體在無可奈何之中重新背起了背架奔波於集市之間,但他的心卻已遠離了世俗。這時,林尚沃年方26歲。
在高嶺地方,自古流傳著一首《地神謠》,其中有一段描寫了集市貨郎的悽慘與悲哀:
肩背背架,到處流浪,起早貪黑,四季奔忙。偶有疾患,徒喚爺孃,吃人白眼,跪拜無方。一朝閉眼,落入鴉腸,悲呼哀哉,人生苦長。
以貨郎之身空耗著青春歲月,備感人生無常,林尚沃終於下定了一個決心。
對於他來說,人生就是一場虛夢,街上叫賣的過活方式就是藝人們的粉墨登場。
每年五月的鄉村集市,到處是在人群中擠來擠去高聲叫賣的貨郎和胡亂吆喝的販牛客,自然也湧集了眾多前來趕集的人們。於是,小丑們和雜耍客們也活動起來,欺行霸市的地痞無賴們也紛紛前來湊起熱鬧。林尚沃每次在集市裡看到小丑們的表演,都深有感觸。
在集市上表演的藝人,有表演假面戲的,有踩鋼絲的,有翻地滾的,玩雜技的,也有說打鼓書的,林尚沃最愛看的是假面戲。每次看到戴了面具扮作兩班和新娘的小丑玩大變活人戲法,林尚沃心裡總是抹不去那種濃濃的感覺,似乎人生就是一場戴著面具你來我往的假面戲。
戴上兩班的面具就成了兩班,戴了新娘的面具就是新娘。所謂人生亦不過是這樣一場假面戲而已。每次在集市上看到戴著假面的小丑藝人,林尚沃都會陷入一場深思。
人生不過是一場假面戲。而每個人就像魔術師手中做著各種無稽遊戲的傀儡。想到這些,林尚沃突然拋掉了裝滿了鹽巴、鮮魚之類特產的背架,人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蹤影。
林尚沃所去的地方不是別處,正是金剛山中的秋月庵。
10年之後舊地重遊,感覺大不相同。這座寺廟,以前是他讀書的學堂,而此番歸來已成為尋求真諦領悟人生的道場。當年教他識字的法天師傅仍在,駐錫秋月庵的石崇大師照舊住在那個偏僻的小房子裡。
10年之後重逢,石崇面對倒地三拜的林尚沃依舊視而不見地原地坐著問道:
"你的刀還在嗎?"
10年過去,人已老,身已瘦,惟有聲音依然那麼洪亮。
"在。"
"沒有生鏽發鈍?"
"鋒利如舊。"
"那你拿給我看看。"
俯跪在地上的林尚沃聽了石崇的話,馬上直起身子,呼地放下了雙手。屋裡的石崇馬上又問:
"你那把刀究竟殺過幾個人?"
"屍首我已給您帶來了。"
"既已帶來,那就拿到這裡來。"
林尚沃從身後的網兜裡掏出一雙草鞋,雙手捧著,登上臺階,走到廊下。進得屋來,把一雙草鞋雙手獻給靜靜坐著的石崇,石崇卻大聲叫道:
"去關門,你這小子,涼風都刮進來了。"
第二天,林尚沃以法天為師剃度受戒,法名道元。這個法號,卻是破例由石崇大師親自為他取的。於是,世界上再也沒有了林尚沃這個人,而誕生了一個新的修煉者道元。時間是1804年,林尚沃年方26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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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城商人樸鍾一找到南城門下的林家村,終於打聽到了林尚沃的下落,第二天他就上了金剛山。他有義務在義州找到林尚沃,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這事情對於樸鍾一太重要了,一天找不到一天就不能離義州,直到找到為止。能不能找到林尚沃,關係到他作為商人的命運。他身上有件東西,必須找到林尚沃,當面交給本人。如果找不到林尚沃,從而又不能把那件東西親手交給本人,樸鍾一作為商人的能力將會不被承認。
經歷千辛萬苦,樸鍾一終於獲知林尚沃已在一年前出家為僧。這一年間,或許林尚沃又到了其他寺剎,但樸鍾一隻能到金剛山的秋月庵去找。
沿著陡峭的山路,樸鍾一終於登上了山頂。據記載,樸鍾一見到林尚沃是在7月14日。7月正是酷熱的盛夏。樸鍾一頂著盛夏的炎炎烈日登上金剛山頂,用手擦著汗水,遠眺山下一望無際的滿洲大地。
山頂上兀然立著一座由五六間精舍組成的寺剎。沿著陡陡的臺階拾級而上,寺剎的正門掛著一個寫有"秋月庵"三個大字的橫匾。這座寺廟大約已有五百多年的歷史,考較起來頗有淵源。據傳,長期在妙香山修行、號稱西山大師的清虛休靜法師年輕時曾修煉於此。
在此修煉的休靜法師,得知義州是高麗時期姜邯贊將軍率軍抵抗來犯的契丹將領蕭排押率領的10萬大軍,並獲大捷的地方,曾為姜邯贊將軍題贊詩一首:
掃電胡塵土,天山一掛弓。鐵心今不死,應作射天虹。賦這首詩時,西山大師休靜駐錫之處正是這秋月庵。
開城商人樸鍾一稍事休息,歇歇腳,息息汗,一面仰望著秋月庵暗自思忖。
林尚沃真的就在這廟裡嗎?他上山出家為僧已是一年前的事情,僧人生來就是無家無廟四處雲遊,他該不會已杳無蹤跡,到了別的山、別的廟了吧?
廟宇相見兩相感懷
樸鍾一與林尚沃素昧平生,從未謀面,對於林尚沃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曾經做過什麼事情一無所知。
他所見過的只是林尚沃寫下的七個字:"義州商人林尚沃"。他對林尚沃所瞭解的全部事情僅此而已。就是要憑這七個字,他必須想盡辦法找到林尚沃,找不到就不能離開義州這塊地方,不管是幾天幾旬,也不管是幾月幾年,他必須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為止。
歇息片刻,樸鍾一走進了秋月庵。秋月庵恰巧正處於坐關期。從陰曆4月16到7月15,這期間全寺法師聚集在一起進行集體修行,稱為夏坐關,樸鍾一來到秋月庵的時候適逢其會。這個時節是禁止外人前來造訪的,所以樸鍾一進去的時候,整個廟宇處於一片寂靜之中。
樸鍾一探訪秋月庵的時間,恰恰是夏坐關還有一天即告結束的7月14。一般而言,坐關開始的頭七天是進展艱難的拮据期,而將告尾聲的後七天則是眾僧坐禪的精進期,在這種關頭法師們是連覺也不睡的,尤其不能出關會客,除非出現父母或師長作古之類萬不得已的情況,方能在取得操實法師的許可後外出辦理俗務。
坐關期間,只有維那能夠在寺院中自由走動。
維那是群僧坐關期間負責處理寺中一應雜務的法師。在遠離禪堂的執事堂,樸鍾一單獨見到了維那法師,先是一番寒暄,寒暄過後又作了自我介紹,告訴對方自己是來自開城的松商樸鍾一,剛剛從大清國京城北京趕回,到這裡是來找人的。
聽說樸鍾一到這裡是來找一位法師,維那遂問起他要找的那位法師的法名。
樸鍾一隻好回答:"法名……法名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他的俗名叫林尚沃,出家前曾在集市上做過小販。"
出家之前在塵世的一切被佛家視為前生之事,僧人從出家為僧的那一天起必須全部丟棄。塵世的職業,塵世的因緣,塵世的姓名,一切都是生到這個世間來之前的前世的事情,這些事情是禁止詢問的。
所以,維那立即面有難色地說道:"您要尋找一個僧人而只知道他的俗名,這可就難了。再說,今天是坐關的最後一天,您最好還是先下山去等明天再來,到時候我再看情況讓您見到他。"
樸鍾一卻不想就此退卻。他不能按照維那的吩咐先下山去等明天再來。在以精明著稱的開城商人中,樸鍾一是個有著獨特的商人氣質的松商。開城商人有個習性,他們慣於把世間萬事看作一筆筆的生意。商人秉持一種"該買的東西捨命也買該賣的東西捨命也賣"的哲學,而松商則把"該買的東西虧本也買該賣的東西虧本也賣"視為恪守不渝的生意經。
如果說義州商人把"信用"視為經商的第一要旨,開城商人心目中做生意的首要精髓則是"討價還價",因而,如果稱義州商人是視"信義"為生命的理想主義者,那麼開城商人就是信奉"成交至上"的現實主義者。
義州商人看重"商道",而開城商人看重"商術"。樸鍾一覺得有必要設法打動維那的心,於是便決定施展一下他那高超的生意手腕。他提出佈施一大筆錢給秋月庵。熟諳生意經的開城商人有一個至上的信條,那就是"錢能通神,它比任何東西都能夠打動人心",像當今政經勾結現象中以金錢賄賂官府的幕後黑錢交易,開城商人們會樂此不疲。正是由於這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商業手腕,使他們得以盡享開城市廛特權和借用官庫放款的好處。樸鍾一佈施的數目令人瞠目。當時,大部分寺廟都非常清貧,甚至清苦到要靠草根樹皮勉強度日的地步,因而僧人們一項最重要的日課就是託缽化緣,這也就難怪在日子拮据的寺院中獨撐局面的維那要對重金佈施的樸鍾心生感激。
樸鍾一果然在當天下午就見到了林尚沃。為了避開眾人的耳目,會見是在廟後的樹林裡秘密進行的。儘管樸鍾一已經得知自己要找的人已然出家為僧,也清楚對方在出家之前還一度做過生意,但當一個業已剃度的僧人出現在面前時,他依舊慌張異常。
"請問您找誰?"
僧人雙手合十,手握念珠,一邊和樸鍾一搭著話,一邊還在不停地捻動念珠。
"我找一位曾在義州做過商人的人。"
僧人馬上接過話頭,說道:"要談論一個生意人,您該到集市去,何必到這兒來?這裡住著的,只有剃了頭的僧人。"
樸鍾一卻敏銳地捕捉到了年輕僧人臉上那一閃而過的動搖之色:"法師,我來到這座廟宇,是為了找一個名叫林尚沃的人,無論如何也要見他一面。"
"不認識,"僧人雙手合十答道,"我不認得一個叫林尚沃的人,南無觀世音菩薩。"
僧人做出馬上就要轉身走掉的姿勢,可樸鍾一哪能就此罷休:"法師如何稱呼?"
"……小僧法名道元。"
"我問的不是法師的法名,是法師的俗名。"僧人轉過身正面盯住樸鍾一的臉,目光炯炯,彷彿能看穿人的心靈。
"施主何故問起出家人的俗名?一個出家為僧的人,既然出了家,出家前的事情和出家前的因緣,都是前生虛事。這些前生虛事,問來何用?南無觀世音菩薩。"
"法師或許可以那麼想,可這件事對我卻至關重要。為了找這個叫林尚沃的商人,我找遍了義州城裡所有的商家,包括一個叫洪得柱的人所開的店面,最後在南門樓下的林家村找到了林尚沃的老母親,這才得知他落髮在秋月庵。"
樸鍾一有意提起林尚沃老母親的事情,想出此來打動他的心:"林尚沃那人的老母親可真慘,正在挨家挨戶地上門討飯呢!"說著,樸鍾一故意瞟了僧人一眼,但僧人依舊錶情淡然。
"究竟,"一陣長長的沉默之後僧人終於開了口,"施主找那名叫林尚沃的人到底有什麼事情?"
"有件要緊的東西急著送給他。"
"是件什麼東西?"
"不見本人是不能說的。"
"就那麼重要?"僧人緊盯著樸鍾一。
"當然重要。這件東西對我來說固然非常重要,但對於那個叫林尚沃的人就更重要了。法師,我是剛剛從大清國京城北京回來的,當年法師不也跑過北京麼,您肯定清楚跑北京的路是多麼危險,多麼辛苦。"
"是的,"僧人捻動念珠的手停下了,然後嘴裡吐出了沉重的一句,"小僧正是林尚沃。"
僧人親口說出自己就是林尚沃,樸鍾一馬上追問了一句:"您就是在義州做過生意的林尚沃?"
"是的。"
僧人吐露自己身份的話音甫落,只見樸鍾一猛地站起來,在林尚沃面前跪地行禮:"大人,請受小人一拜。"
這回輪到僧人道元,不,是林尚沃,張惶了。雖說林尚沃已削髮為僧,但畢竟樸鍾一看上去年齡要大得多。一個素昧平生、初次見面的人向自己行如此大禮,使林尚沃頗感手足無措。
"您這是……快請起!"
林尚沃上前扶起,樸鍾一又彎腰行禮道:"終於找到大人,真是不勝榮幸之至。"
樸鍾一在背兜裡摸索著,掏出一件什麼東西,
雙手遞到林尚沃面前:“大人可知道這東西是什麼?”林尚沃接過一看,原來是件綢緞縫就的衣物。
一件白色的綢衣,還散發著幽幽的香氣。聞到那香氣,林尚沃忽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把衣服打開,林尚沃一眼看出,這白綢衣是中國女子常穿的內裙。
林尚沃突然慌了起來。
一個已脫離塵世的僧人手中怎能拿著女人的衣服,況且還是留有女人體香的內裙?“請把它拿走罷,”林尚沃把衣服遞迴給樸鍾一,“我現在已是個出家的沙門。”
樸鍾一也慌了,雙手急擺著說:“不……不是這個意思。”
然後,樸鍾一雙手合十虔誠地說道:“請您把衣服完全打開。”
林尚沃重新把衣服打開。因為是女人的貼身衣服,手感很柔,似乎還帶著女人的溫熱體溫,散發著女人的幽幽體香。等把衣服完全打開,林尚沃大吃一驚:白綢內裙上的字跡怎麼如此眼熟?那顯然是自己的筆體,自己的親筆。
“義州商人林尚沃”
林尚沃馬上知道了這內裙的主人。張美齡,沒錯,這衣服的主人就是張美齡。林尚沃看看樸鍾一:這白綢內裙怎會到了這位開城商人的手中?五年前,與張美齡分手的前一夜,作為信物在這衣服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可它怎會到了這人的行囊中?林尚沃面帶惑色地問樸鍾一:“這件綢緞內裙是如何到您手中的?”
“我倒是想先知道,這內裙的主人是誰,內裙上的字又是誰寫下的?”
林尚沃慢慢地答道:“這七個字是我親手寫下的。”
“我本來也是這樣想的。”樸鍾一拍膝大笑,“這下好了,現在該我做的事情總算做到了。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找到一位家住義州、名叫林尚沃的商人,然後把這內裙還給他。但我還有件事必須做到。”
說著,樸鍾一從行囊中拿出筆筒,又掏出一張銀票,在中間填上“紋銀伍仟兩出給票”,並在銀票的右側寫上當天的日期和債務人,也就是他本人的名字。開具銀票,一般只消寫上自己的姓氏即可,樸鍾一不但寫了自己的全名,還在手記的位置上加蓋了印章。銀票開完,從中間按Z字形撕開,蓋有本人印章的一半交給林尚沃,另一半則自己收起。跑過很長一段時間生意的林尚沃知道,憑票能夠如數支取與票額相等的現金。
樸鍾一開出的5000兩在當時是一個天文數字,如果以米價計,可以買到四五千石大米。
紋銀5000兩,樸鍾一為什麼會豪爽地支付給林尚沃這樣一筆鉅款?“我來見林大人是為了兩件事,一件是還這件內裙,一件是向您轉交這筆錢。現在,我在義州要做的事都做完了,現在,我可以放心回老家了。”
“且慢,”林尚沃一把拉住轉身就要下山的樸鍾一問道,“究竟為什麼要給小僧送來這東西還有這錢,其中情由小僧還矇在鼓裡呢!”
“箇中就裡,敝人同樣一無所知。”樸鍾一笑道,“我只知道,在北京有人一直在尋找林大人,見到來自朝鮮的使臣和商人,逢人便問是不是林尚沃,如果不是,便問認不認識林尚沃。一連幾年尋林大人而不得,最後終於託我來辦這件事了,說是找到林大人必有重酬。如果我找到林大人並轉交了內裙,拿到內裙的人前往北京,確認就是林大人本人,我可以在北京商界得到很大的好處。那個一直在北京尋找林大人的人還拜託我,見到林大人代付5000兩銀子。那人還希望林大人接到衣服和銀子立即帶著衣服趕往北京,他非常渴望見到您。”
“找小僧的那位究竟是誰?”
“我也是不甚了了。託我找林大人的人,是北京的一個藥材商,長期做中藥生意,他也是受人之託,一再囑咐我悉心查訪林大人的下落。如果您願意,不妨和我一道去北京。北京有個人把林大人視為終身恩人,而且那人說不定是個控制著北京商界的頭號大人物吶!”
“可是,我現在已是出家人之身,塵世的些小因緣、金錢財寶,都已經與小僧全不相干。所以,這些我不能接受,還是請您把它們帶回吧。”林尚沃剛要把手中的銀票和作為信物的內裙退回,樸鍾一一蹦老高,兩手直襬:“衣服扔掉也罷,燒掉也罷,那是林大人的自由,因為那已經不為我所有了。另外,那銀票也隨您扔掉,燒掉,或是佈施給佛剎,與我無涉。”
樸鍾一的話滔滔不絕:“林大人現在的確是穿著僧服出現在我的面前,但在我的眼裡,您的形象仍然不是一名法師,而是一個輾轉滿洲大陸的灣商。我是說,不僅佛道為道,我們這種生意人也自有其道。再說,我到南城門外林家村所看到的,是一幅非常悽慘的景象。”
說到這裡,樸鍾一不由得頓了一頓,沉默了半晌後才把話接下去:“林大人的老母親正在挨家挨戶地上門討飯。人們指著林大人的老母親說的話,我全聽到了,說是這老奶奶的兒子們都死了,她的丈夫也早已故去,剩下惟一的兒子有一天也從集市上銷聲匿跡,出家為僧……法師。”
樸鍾一忽然一改“林大人”的稱呼,徑呼“法師”:“法師自己想想看,究竟是哪種做法更對?是讓老母親挨家挨戶上門乞討苟延性命,自己卻把它當做前生之事而一概視而不見,一頭扎進深山老林出家為僧,還是馬上脫掉這身僧衣,下山奉養老母以盡孝道,兩肩挑起一個經商世家的重任,使它成為當代朝鮮首屈一指的商人家族?孰對孰錯,何去何從,請法師自斟自量。”
樸鍾一站了起來。
樸鍾一這一席話,成為林尚沃人生中的一道分水嶺。
假如沒有樸鍾一出現在林尚沃的生命裡,朝鮮王朝史中又多一位高僧亦未可知,但假如沒有樸鍾一出現在林尚沃的生命裡,朝鮮王朝史上卻註定要損失一位富甲一方的貿易大王。樸鍾一之於林尚沃,不但是一次起死回生、在商場上東山再起的機會,而且是終生教之以商術的導師。
樸鍾一又說道:“您也明白,5000兩銀子,這不是個小數目。5000兩,足以讓您再次獨立為商,東山再起。人生在世,機會只有一次。開城商人中有道謎語,您不妨猜上一猜——前腦門長頭髮,後腦勺光禿禿,這是什麼東西?”
出完謎語,樸鍾一盯著林尚沃。林尚沃卻一手捻著念珠,不做任何答覆。
“……猜不出?”
“……猜不出。”
“前腦門長頭髮後腦勺光禿禿的,是機遇。所謂機遇,就是做各種事情的最佳時機。機遇不是常有的。人們常說,人生一世,機遇不會超過三次。機遇到來時,應該抓住它的頭髮不放。機遇這東西,只有前腦門長著頭髮,一定要在它向你走來時把它抓住。機遇稍縱即逝,等它眨眼間溜走的時候,他的後腦勺已變成光禿禿的,就算你想抓,也抓不住了。”
樸鍾一的話可真不簡單,看來他不僅精通經商之道,而且生來能說會道,善於雄辯。
“有些話本來我是不準備講的,但既然話已到此,我還是乾脆說了吧。在我四處打聽林大人消息的那段時間裡,我遇到了一個叫洪得柱的人,還到過他的店裡。從他那裡,我聽說林大人因為挪用公款而被趕出了義州商界。聽說之後,我已經替您還上了那筆公款,而且加算了利息,現在再也不會有人來追究您要把您趕出商界了。您已是自由之身,儘可以無所顧忌地再次出山經商了。”
樸鍾一挺身,整衣,一臉莊重:“我替林大人還債,不過是個禮節,從現在起我要奉林大人為生意場上的兄長。小人就要告辭了,今後林大人就是小人的兄長,小人的東家。大人請看——”
透過濃密的樹叢,樸鍾一看著遠方一望無垠的滿洲原野和逶迤疊障的群山,說道:
“聽說,林大人年輕時就餐風露宿,屢走北京,經商大才世所罕有。我還聽說,林大人尤其精通中國話,這對以後同中國做貿易是至關重要的。單憑精通中國話這一項,譯官們現在就有了自己的天下,發了大財,還對我們這些生意人頤指氣使,使喚人就像使喚下人。可是,林大人有什麼理由要讓您身上的才能爛在深山無人知呢?難道您不想一展才華,做一個號令天下的第一商人?您看,”
樸鍾一指著莽莽滿洲原野說道,“大人,您看到山下的滿洲大陸了嗎?我聽說,您對走北京的2000里路程瞭如指掌,難道您就不想再到那片大陸上穿梭馳騁?難道您不想做朝鮮第一商?”
林尚沃晚年在《稼圃集》序言中寫道:“幾度欲死而不得,其時之艱難辛苦殊不可言。後因意想所不及之事而起死回生,從此在生意場上乘勝長驅直入……”
其中說到的使林尚沃起死回生的“意想所不及的事情”,現在終於真相大白。所謂“起死回生”的秘密,就是得遇樸鍾一。但與樸鍾一的相見,只是起死回生的開始,而林尚沃後來所有的機遇,可謂天佑神助,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