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寂中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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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12年的光陰,到了癸丑年。
憲宗在位15年後駕崩,哲宗即位。這件事發生在哲宗登基後的第四年,也就是1853年的春天。無聊漫長的冬季終於結束,久違的春天再次來臨,和煦的陽光暖融融地照著大地,萬物開始復甦。
林尚沃枕著木枕在堂屋的地板上睡了一會兒午覺,這真是一個悠閒自得的春日!
背陰的地方,冬天的積雪尚未融化。然而在麗日的普照下,大地一片生機盎然,院子裡光禿禿的樹木開始重新吐出嫩芽。
林尚沃枕著木枕躺在地板上,睜開雙眼怔怔地望著燕子在院裡的菜地上嘰嘰喳喳地叫著,這才明白是燕子嘈雜的叫聲將自己鬧醒。
自燕子去年飛走以後,燕兒窩就一直空著。現在又有一隻母燕子飛回來了。
從這時起,母燕子就一直在那個窩裡孵蛋。一天夜裡,林尚沃登著梯子爬上去,用松明燈照著母燕子的眼睛讓它暫時看不見東西,發現燕兒窩裡有五六個大小不一的蛋。林尚沃忍不住把手伸進去摸那些蛋,蛋上還留有母燕子的體溫。
從此,林尚沃就時時刻刻地盼著小燕子從蛋裡孵化出來。
偶爾,母燕子會喳喳地叫著。每當此時,附近的林子裡總會有一隻”將為燕父”的雄燕口叼著美味佳餚飛來慰問正受孵蛋之苦的愛妻。
然而,昨天,已孵了15天蛋的母燕子突然離開了燕兒窩,小燕子已經孵出來了,那些嫩黃的小嘴兒像是合唱似地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小燕子終於出殼了!
林尚沃高興得手舞足蹈,同時開始一隻一隻地數著。
一隻,兩隻,三隻,四隻,五隻,六隻!
不知不覺間,他親自用手數過的六隻蛋已經全部孵出了小燕子!
孵了15天蛋的母燕子有力地拍打著翅膀,勤快地覓回食物,然後塞進小燕子的嘴裡。每當母燕子銜著食物飛回來,就會引來一陣騷動不安,還沒睜開眼睛的小燕子為了能吃到媽媽喂的食物,更加起勁地叫著,個個嗷嗷待哺的樣子。
原來是那窩小燕子的爭食聲將林尚沃從午睡中驚醒了。他枕著木枕靜靜地躺著,怔怔地看著屋簷下發生的這一幕,發現了生命延續的奧秘。
在風雪肆虐的嚴冬,感覺不到一點春天來臨的氣息,然而時節一到,春天總會按時降臨。一旦春天翩躚而至,看上去似乎已經死去的樹枝便開始抽出生命的新芽,準時地在春天裡長葉開花。
去年秋天飛到南方去而現在又飛回來的燕子並沒有進行任何的約定,但只要時令一到,它們總會準時地飛回來孵蛋,培育小燕子。第二年,過去的小燕子又飛回來生蛋孵化,撫育下一代,成為新媽媽。生命就是這樣週而復始,無限輪迴。
林尚沃還是像原來那樣躺著,一邊看著那些小燕子一邊想。
人生一去不復還。燕子雖然回來了,卻已不是昨天的燕子了。冬去春來,然而今天的春天卻已不是去年的春天了。唉,青春已逝,一去不回。
林尚沃在這年已經75歲了。高僧趙州是在120歲的時候圓寂的,他在圓寂前曾作了一首自嘲詩:
黎明雞叫扶床起,渾身寒酸心不忍;袍子褊衫皆不備,一襲袈沙罩全身。衣帶漸寬缽鮮用,頭頂風屑三四根;普渡眾生平生願,不溜蹣跚誰知心?120歲的趙州把自己比喻成”不溜”。所謂”
不溜”是中國比喻”行動不便的老人”的一句俗語。林尚沃雖然不過75歲,卻切身感受到自己已是疾病纏身、行動不便的老人。
怎麼辦呢?
林尚沃一邊看著那些嘰嘰喳喳叫著的小燕子一邊想。
新春到了,燕子重新又飛回來了。燕子按時回來了,帶來了春回大地的消息,真令人高興!可到底該怎麼辦呢?對去年秋天的回憶揮之不去,去年秋天所作的那些約定該如何處置呢?想到這裡,林尚沃一骨碌坐了起來。
因為突然來了靈感,不覺詩興大發。他開始在枕邊的硯臺上研墨,一邊研墨一邊琢磨著浮現在腦海的詩句。
不一會兒功夫,墨已研好,胸有成竹的林尚沃揮毫蘸墨,一氣呵成:
“新春簾幕爭來燕,拘約江湖恐負鷗。”這是一首隻有兩行的短詩。此時的林尚沃已完全成為一名詩人,常常把筆墨紙硯放在枕邊,只要詩興一來,便揮毫寫下。
春回大地,燕子又飛回到屋簷下,這固然令人高興,但也由此產生了恐忘江湖之約的憂思。懷著這一心情的林尚沃雖然傷懷逝去的青春,感慨病老交加的身體,但更擔心的是將以往那些美好的回憶一併忘卻。
這一時期,林尚沃將自己所吟的唱和詩單獨挑選出來編輯成自詠詩集,詩集的名稱便叫《寂中日記》。《寂中日記》,顧名思義是指對那些冷清寂寞歲月的記載,通過書名我們便可以感悟到林尚沃的晚年生活是多麼的孤獨。
《寂中日記》中”三橋詩朋”的第一首《燕子曲》,描述的正是那個春日的下午。對林尚沃來說,那是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情。石崇大師曾預言過林尚沃的最終命運,而那件意外的事情似乎正是對其最終命運的昭示。
春日的太陽暖暖地照著院子,小雞在院子裡歡快地點頭啄食。母雞領著一群剛出窩的小雞在院子裡四處覓食的情景,好一幅寧靜祥和的畫面。
那些毛茸茸的雞雛跟著雞媽媽跑來跑去,喝一口水,然後仰頭望望藍天,再低頭啄著地上的食物。正是在這個時候,事情發生了!
突然,寧靜祥和的院子上空飄來一個黑影,像箭一樣從高空”倏”地俯衝到地面,又迅速從院子裡消失了。事情來得太快太突然,以致於林尚沃還沒弄清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有一點是非常肯定的,那就是黑影消失之後,不見了一直在精心照料著小雞的母雞。剎那間,雞媽媽就消失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感到困惑的不僅僅是林尚沃,還有那些小雞。剎那間母雞就消失了,還沒緩過神的小雞左右張望著,尋找著自己的媽媽。林尚沃從地板上站起來,跑到院子中間,光著腳站在院子中間仰望天空。
湛藍的天空上,一隻鳶在悠悠地盤旋。直到此時,林尚沃才明白,像箭一樣從高空衝向院子而後又消失的影子原來是一隻鳶。
鳶是一種食肉鳥,在高空中盤旋飛翔,捕捉地上的野鼠、青蛙、魚,自然也包括地上的小雞與母雞。
林尚沃親眼目睹了發生在眼前的弱肉強食的殺戮場面。
然而,事情還沒有就此了結。正當失去媽媽的小雞左右張望時,另一隻鳶又直衝下來,用利爪抓住一隻小雞飛走了。
那天晚上,林尚沃久久難以入眠。
在院子裡領著小雞覓食的母雞全然不知即將來臨的厄運,小雞也完全沒有預感到即將失去媽媽的變故。
這種事情難道僅僅發生在雞與鳶之間嗎?人類也一樣無法預知未來,就像春日下午悠閒、歡快的雞一樣,全然察覺不到不久之後就要降臨的死亡。
林尚沃突然想起《莊子》裡的詞句。
莊子用各種各樣有趣的寓言,撰寫了許多滲透人生哲理的文章,而其中名為《山木》的寓言更是流傳千古。
一天,在凋零的慄樹下的籬笆旁散步時,莊周看見一隻並不常見的鳥兒向南飛去。看上去鳥翅的寬度有7尺,眼睛的直徑卻只有1寸。它掠過莊子的額頭,停在一棵樹上。
莊周自言自語道:‛世上竟然還有這種鳥?翅膀雖長,卻不知道如何飛翔;眼睛雖大,卻什麼也看不見。‛
莊周腳底生風,快步走過去,手拎弓箭向鳥瞄準。但仔細一看,發現在那涼爽的樹陰裡,有隻知了在不停地鳴叫,另有一隻螳螂正藏在葉子下面,準備捕捉這隻知了。螳螂全神貫注地準備捕捉知了,卻忘了自身的安危,不知道剛才那隻怪鳥卻在虎視眈眈地注視著那隻螳螂。而這隻鳥為了眼前的利益,同樣沒有察覺到莊周正拎著弓箭準備射它。
目睹這一場景,莊周打了一個寒噤,自言自語道:”啊,原來物種相害的根源,是因為利害將它們都牽扯在一起了。”
想到這裡,莊周扔掉弓箭,掉過頭,順著慄樹林裡的林蔭小路往外走。
正在此時,護林人以為莊周是來偷栗子的,就追了過來,並開始破口大罵。莊周因為捉鳥走神,連護林人進了慄樹林都全然不知。
莊周回到家裡,三天閉門不出,一副愁眉不展的神色。
弟子藺且見到師父這一表情,便問道:”師父最近心情好像不好?”
莊周回答說:”因為身外之物而分心,我一時走神迷失了自我,就像是迷戀流水而忘卻了清水本身。我曾從先師那裡聽到過‘入鄉隨俗’的俗語,從一開始我進入慄樹林子起就已鑄成大錯。這次我在林間散步,因為迷失自己而進入本不該進的地方,又因迷失自己而遭到護林人的辱罵。我心情不暢的原因就在於此。”
林尚沃熬了一夜,仔細地琢磨著《莊子》裡的這個寓言。
正像寓言裡所描述的那樣,知了在涼爽的樹陰裡忘我地鳴叫,但是螳螂卻想捕食那隻知了;又螳螂因專注捕食知了,對鳥兒正在盯著自己全無防備;鳥兒聚精會神地捕食螳螂,完然沒有覺察莊周正拎著弓箭準備射殺自己。不僅如此,莊周因為捉鳥誤入歧途,對馬上要被別人辱罵一事同樣渾然不覺。像雞在院子裡覓食察覺不到高空中正注視著自己的鳶一樣,也許目睹雞雛的我也沒有察覺到死亡正在注視著自己。
正像莊周感慨的那樣:”我因為身外之物而分心,以致於完全迷失了自我。”
如遭雷擊一般,失去的記憶突然被喚醒,像霹靂一樣衝擊震撼著林尚沃。宛如高空盤旋的鳶剎那間衝向地面用利爪攫取小雞一樣,林尚沃的腦海裡響起了一聲驚天動地的斷喝:
“哎,你這傢伙,到現在還不明白我話中的意思嗎?”
震天巨響給林尚沃當頭棒喝,那是超越了數十年時空的石崇大師的棒喝。
“你這個傢伙,”石崇大師的當頭棒喝在他的腦海裡迴響著,”到現在還沒明白我話裡的意思嗎?”哎呀,想起來了!原本躺著的林尚沃猛地驚坐起來,像是山澗瀑布劈頭蓋臉地衝下,頓覺神志清爽。許久以前石崇大師說過的話語再次浮現在林尚沃的腦海。
大約已經過了50年的歲月吧,那時候的林尚沃剛過25歲。半個世紀裡已經五易江山了。那個時候,林尚沃還是一個和尚。
林尚沃把戒盈杯放在網兜裡想站起來,石崇大師這樣對林尚沃說:
“最後我要告誡你,如果你在生意場上出現完全出乎預料又非你所願的虧損,哪怕這種虧損只是一分半文,那麼你必需明白,你的商運已經到頭,必需散盡所有,激流勇退。明智的人,看到從屋頂落下的一滴水就能立時預知房屋不久即將倒塌。這個道理你懂嗎?”
這就是石崇大師最後的話了。
直到現在,林尚沃才用心去思考石崇大師所預言的第三個危機。如何才能克服那些危機呢?石崇大師所贈的話裡到底有什麼含義呢?他曾仔細地想過這個問題,但至今仍迷惑不解。
但是,石崇大師的話不是應驗了嗎?
那隻雞分明為林尚沃所擁有,但是那隻雞卻不以林尚沃的想法和意志為轉移,被從天上飛來的鳶給捉走了。這與林尚沃的意志毫不相干,但林尚沃已受到了損失。
儘管林尚沃只損失了微不足道的一隻雞,但石崇大師分明說過:”如果你在生意場上出現完全出乎預料又非你所願的虧損,哪怕這種虧損只是一分半文,那麼你必須明白,你的商運已經到了頭兒。”而且石崇大師還說:”明智的人,看到從屋頂落下的一滴水,就能立時預知房屋不久即將倒塌。”無論房子蓋得有多好,總有一天會倒塌的。無論是蓋得多麼結實的房子,最終都會從一滴水開始坍塌,這是自然的法則。同理,天下的權利總有一天會消失,天下第一鉅富也總有一天會滅亡。就像天下的九重宮闕從一滴水珠的滴落中開始倒塌一樣,天下財富最終的散盡也是從微不足道的損失開始的。最後,林尚沃”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膝蓋,自言自語道:”現在終於明白了!一隻雞就是從屋簷上滴下來的一滴水。水珠逐漸地滴呀滴呀,總有一天屋頂漏了,房子最終就倒塌。”
林尚沃終於明白了!
我現在終於到了石崇大師最後所預言的境地,即我所有的商運和命運都到了盡頭。
2
第二天早晨。
林尚沃命令下人打開所有倉庫的門,要求將倉庫裡所有的金塊和銀塊都拿到院子裡去曬一曬。一位下人不明白主人的意圖,吃驚地問道:”
為什麼要拿出來曬太陽?”
林尚沃答道:”曬曬太陽,不是可以防止蟲蛀和生鏽嗎?”
那位下人還是不明白主人的意思。因為把金塊和銀塊拿出來曬曬太陽就不會被蟲蛀,也不會生鏽,這簡直是沒有道理。
於是下人再次問道:”老爺,您是說蛀蟲會吃金塊和銀塊嗎?”
每到春天或是秋天,就把書從書房裡搬出來曬曬太陽,除去潮氣之後就不會被蟲子蛀了,這樣的事是有的,但卻從沒聽說因為怕金塊和銀塊被蟲子蛀而搬出來曬太陽的。
林尚沃說:”擔心生了鏽,或是被蟲子蛀了,所以才這樣做的。”
金塊和銀塊怎麼會生鏽呢?鐵塊會生鏽,可純金和純銀怎麼會生鏽呢?再說如果是書或是衣服,可能會發生受潮、被蟲蛀或發黴長毛之類的事情,可金塊和銀塊怎麼會被蟲子蛀呢?
因此,這位下人刨根問底地再次問道:”金塊和銀塊怎麼會生鏽呢?”
聽到下人再三追問,林尚沃有些不耐煩,提高嗓門說道:”你這傢伙,鐵塊生鏽,撣一撣鏽就會脫落。可如果金塊生鏽,哪裡還會有什麼辦法呢?你怎麼會明白這個道理呢?只管按我說的話去做就是。”
林尚沃訓斥完下人,下人們立即在院子裡鋪上草蓆,再在上面鋪一層白紙,然後開始把所有的金塊和銀塊都搬出來放在陽光下曬,數量之大,真是壯觀。在陽光的照射下,金塊和銀塊發出耀眼的光芒。然後,林尚沃把樸鍾一叫來,讓他拿來所有的文簿。
所謂文簿,就是做生意時使用的全部文書與賬薄,不僅有收入和支出等會計記錄,還包括有關賒賬記錄的賬冊。
樸鍾一把文簿拿來後,林尚沃立即下令把文簿上記錄的所有欠債人都叫來。城裡的商人幾乎沒有不向林尚沃借債的。這些人受到林尚沃的召喚,都一口氣地跑來,心裡忐忑不安,擔心林尚沃會讓他們在短時間內還債付息。然而到林尚沃的店裡一看,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兒。林尚沃不僅沒有逐個核對賬目並強令還債,反而卻勾銷了他們欠下的所有債務。
林尚沃當著欠債人的面,將賬簿上所記人名用筆一一勾去。本來,商業中發生的債務關係是一種可怕的契約,往往要父債子還。也就是說,如果父親無還債能力,兒子要接著還。
林尚沃的父親也曾留下一筆債務,林尚沃一度為了償還父債而費盡心思。
還有什麼理由留住那些曾經勾起自己痛苦回憶的債務呢?因此,林尚沃勾銷了所有賒賬,索性將賬簿上的名單一一劃掉。商人們被林尚沃的善行驚得目瞪口呆。不僅如此,更加令人吃驚的是,在他們回去的時候,林尚沃還把院子裡曬的金塊和銀塊給每人分一塊帶回家去。賒賬的商人不但被免除債務,還獲得了意外的橫財。
將商人們送走之後,林尚沃開始在院子裡點起火,將賬簿統統燒掉。
在一旁呆若木雞的樸鍾一看著東家林尚沃的舉動,既不解又不滿地問道:”將名單勾銷也就罷了,為什麼還要將文簿統統燒掉?”
聽到此話,林尚沃笑著說:”釘子拔掉了,會留下窟窿。同樣的道理,無論如何將名字劃去,只要文簿存在,就會有痕跡,也就是說還留下了窟窿。將文簿付之一炬,就等於從心底裡徹底抹除掉了痕跡。要想徹底從心底抹掉痕跡,當然只有回到一無所有的狀態。只有燒掉了,才算是焚身供養。只有現在才能算是回到了一無所有的從前。”
那天晚上。
兩個人準備了一桌酒菜,相對而坐。樸鍾一懷著一肚子的怨氣,因為林尚沃事前沒有跟他商量,突發奇想做出這樣的事情。林尚沃當然非常清楚這一點。
剛一開始兩人都沉默不語。酒過數巡,尷尬的氣氛有些緩解,兩人逐漸打開了話匣。樸鍾一是林尚沃一輩子的朋友,如果沒有樸鍾一的話,就沒有林尚沃商業上的成功。或者說,若不是樸鍾一,林尚沃可能至今還在俗世中掙扎,甚至一文不名。“大人,我真是有點兒難受,和我一句話都不說就做出這樣令人吃驚的事情。”
樸鍾一心裡鬱悶自在情理之中。樸鍾一不僅是林尚沃的朋友、共同創業之人,而且是林尚沃值得信賴的左膀右臂。特別是在過去的20年商業生涯中,當林尚沃醉酒做詩消磨時光的時候,是樸鍾一獨自支撐著林尚沃的生意。
“真對不起!”林尚沃伸出手握著樸鍾一的手,輕輕地說。
樸鍾一仍舊帶著不滿的口吻問道:”究竟是什麼事情讓您產生這麼大的變化?”
林尚沃聽了,拿起筆一口氣在紙上寫下四個字——”吾事畢矣”。
樸鍾一很清楚林尚沃那幾個字的含義。從前,南宋被元朝滅亡之際,雖然絕大部人都繳械投降了,但仍有不少仁人志士和真正的勇士一直堅持抗戰。文天祥就是抗戰派中的代表人物,但最終他被元朝俘虜了。元世宗忽必烈愛惜文天祥的人格和才能,勸文天祥投降,但文天祥至死不屈,並作了一首《正氣歌》以示心跡: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嶽,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最後,忽必烈下令對文天祥施以車裂之刑。臨死之前,文天祥從容面對監斬官留下了”吾事畢矣”這句話。
自此以後,選擇從容地面對死神的很多人都將”吾事畢矣”作為最終遺言,並以此來總結一生。
“到底是什麼原因呢?到底是因為什麼事情而說‘吾事畢矣’了呢?”
林尚沃回答說:”兩天前的一箇中午,我躺在堂屋地板上睡午覺。院子裡,母雞帶著小雞在啄食吃,一幅太平、歡快的景象。突然,一隻鳶像箭一樣從空中俯衝下來,用利爪將母雞掠走了。事情發生得太突然了,只是剎那間的功夫。但還沒等我回過神來,另外一隻鳶再一次從空中衝下來,又掠走了一隻小雞。就在這一刻,我豁然明白了。”
林尚沃眯著眼睛緩緩地說道,但他沒有接著往下講。
“那您說說,到底明白了什麼?”樸鍾一問。
林尚沃指著自己剛才寫的句子答道:”我是說,我明白了‘吾事畢矣’。”
出人意表的告白。
樸鍾一以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問道:”到底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只不過看到一隻鳶把母雞抓走了就想到‘我的事情結束了’嗎?”
林尚沃正色道:”樸公,從前孔子這樣說過‘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就如孔子的教誨,富貴不是因為人們想要得到就能得到的,只有上蒼想讓你得到,你才會得到。幸運的是,我這個老頭子儘管沒有去做執鞭的馬伕,但因為老天的憐憫,頗有了一些錢財。我能夠成為富人,雖然與我的勤勞、節儉分不開,但要想成為天下第一富商,如果沒有天佑神助,也是不可能的。樸公,我種糧食,過路的牛在壟溝里拉了一堆屎,卻從來沒有踩過莊稼。我種南瓜,一個蒂上結兩個瓜,卻從來沒有掉過或爛過。同樣,買來的東西多倒是多過一兩件,卻從來沒有少過。也就是說,運氣好。再就是養牲口,小崽子從來沒有死過,孵小雞放了十個蛋,最後小雞孵出來一看,多了一兩隻,甚至是十四五隻,原來是母雞又產蛋了,就這樣從來沒有少過。可是那天下午,平生第一次親眼目睹鳶把一隻母雞從自家院子叼走了。”說完,林尚沃抬頭直視樸鍾一,接著說道:”樸公,那一剎那間,我預感到我的事情結束了,直覺到我作為一個商人的商運已到了盡頭。”
樸鍾一心急火燎地說:”我不知道大人到底在說什麼。商運到頭了,一切都結束了?其實不過是鳶叼走了一隻雞罷了。這種事情是司空見慣的,一天甚至會發生數十次,家常便飯而已。”“當然是尋常的事情了。但是天塌地陷這樣驚天動地的事情也是從這樣尋常的小事開始的。
現在一隻雞被鳶叼走了,儘管只是一件小事,但說不定我現在所住的房子會被大火一下子吞沒,一剎那間變成廢墟。這就是古語所說的‘禍福無門’。如果說我所擁有的門一向是福氣降臨的,那麼一隻雞被鳶叼走了就是大禍降臨的徵兆了。”
林尚沃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再斟一杯,接著說:”從前我身在佛門的時候,聽說過一個故事。一個人在荒野中遇到一頭野象,他就逃啊逃,最後逃到了一口枯井,抓住一條樹根懸在上面,而這時4條毒蛇在井壁,一條毒龍在下面張著血盆大口等著那個人。就在此時,突然冒出來一群黑的和白的老鼠啃咬那根藤條,藤條最終被咬斷。在往下落的過程中,那個人看見絕壁上長出的野蜂蜜,就摘下來往嘴裡塞,並感嘆到‘啊,真是好吃’!人生在世,就像那個抓住藤條在峭壁上苦苦掙扎的人一樣。白天裡白老鼠,黑夜裡黑老鼠輪翻出來啃咬那根藤子,時間用利牙無情地磨蝕著我們的生命之索,只有愚蠢的人才會在落入虎口死去的時候,一邊吃蜂蜜,一邊還感嘆味道不錯。”
林尚沃喝了一杯酒接著說:”佛祖早在一部名為《佛說釋迦羅越六方禮經》的經書中就講過失財六事。我作為一個商人,一生中一直努力把佛祖所說的六事銘記在心。”
“哪六事?”樸鍾一問道。
林尚沃接著說:”佛祖所言的失財六事是這樣的:第一,醉酒;第二,賭博;第三,放蕩,溺於女色;第四,因為風流而做壞事;第五,結交壞朋友;第六,懶惰。”
林尚沃給樸鍾一倒了一杯酒繼續說:”這時候,弟子屍迦羅越就問:‘為什麼說這六事就是揮霍財富的惡事呢?’”
於是,佛祖給釋迦羅越解釋說:‘喝酒會產生這樣一些毛病:費錢、生病、吵架、惡名遠揚、暴躁、智慧逐漸消失,所以不應該喝酒。再說賭博,它會生出這樣一些毛病:財富日益減少,還會生出怨恨,不聽明智的人的勸告,那麼這些人就會遠離他,日子久了他就會想偷盜,所以,不應去賭博。而放蕩則會生成下面的毛病:不注意保護自己的身體,不知道自尊,一味追求快活,百病纏身,就會產生虛妄的念頭,所以不應當放蕩。結交壞朋友則會算計著騙別人,喜歡在僻靜的地方勾引別人的女人,覬覦別人的財物,喜歡別人的壞毛病,所以不應與壞人為伍。佛祖所說的最後一件失財的事情就是懶惰。對於懶惰,佛祖是這樣說的:
富人說富,窮人說窮,所以不願做事;冷了就光會說冷,熱了就光會說熱,討厭做事;時間到了,就說時間已經到了,時間晚了,就說反正已經晚了,所以不願做事。因此,不應當懶惰。”
林尚沃喝了杯酒接著說:”作為商人,我一輩子將這些銘記於心,並以此自律。喝酒,努力控制;賭博,從來不沾手;不放蕩;不結交壞朋友;努力勤勞做事。特別是,我謹記佛祖這樣一句話:‘擇其善者從之,惡者遠離之,我與善知識相隨,自致成佛。’對我來說,佛祖所說的那個給我帶來利益,勸我不做壞事,一生與我共謀事業的人就是你樸公!”
林尚沃望著怔怔的樸鍾一說。樸鍾一雖然比林尚沃年輕,但也是已過古稀之年的老人了。林尚沃接著說:”但是,樸公,佛祖所說的那六條戒律是奈何不了天道的。即使不賭博,不做壞事,不結交壞友,不放蕩,終生勤勞做事,又怎能違背天的意志呢?我平生所積財富也不過是被惡象追趕後從絕壁落下之人吃峰蜜罷了,現在是我被毒龍吃掉的時候了。‘吾事畢矣’就是這個意思。”
林尚沃酒氣上湧,呵呵笑道:”儘管不過是失去了一隻雞,但我在看到那個情景的一剎那間,就突然醒悟了,不僅是我的商運,並且連我自己的命運也是‘吾事畢矣’。現在就是佛祖也不能阻止這件事情了。”
“好!”樸鍾一口頭說好,但還是不能理解林尚沃的所做所為,”就算大人的話百般正確,可我仍有不明之處。”
“還有什麼不理解呢?”林尚沃醉眼朦朧地問樸鍾一。
“既然您問起,我一不妨依實相告。把文簿上所記那些商人的欠債都無條件地一筆勾銷,你是怎麼想的?你在他們困難的時候幫助過他們,欠債的那些商人應當還債付息,難道不是嗎?父債子還!可你不僅無條件地一筆勾銷所欠債務,還將所有記錄統統刪去。不僅如此,你還在他們走了之後,將文簿也燒掉了。這還不算完,你還在他們回去的時候,分給每人一份金銀。那些商人不但免了債,還意外地獲得一筆橫財。對於這些,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的。怎麼把他們的債全免了?他們是欠債人吶,怎麼倒像是你自己欠了債似的?”
樸鍾一所說的話句句都是正確的。作為一個開城商人,樸鍾一的話正是作為一名商人所應當忠實地遵行的準則。
可以把債都一筆勾銷,但不管怎麼說也沒有理由發放金銀,樸鍾一一語中的地指出了這種矯枉過正的行為。
聽到這裡,林尚沃沒有說話,提筆蘸墨,在白紙上開始一揮而就地寫起字來。
當林尚沃一口氣把字寫完後,抬起頭看著樸鍾一,然後接著說:”昨天晚上我熬了一夜,終於弄明白一件事情。到了70歲,明白了所謂‘商’到底是什麼。”
樸鍾一看著林尚沃在紙上寫的字,上面寫著”財上平如水,人中直似衡”。
林尚沃把空酒杯子倒上酒,邊喝邊說:”年輕的時候,我許多願望中的一個就是成為天下第一富人,天下第一商人。到現在,我已圓了年輕時的夢想,真正成為八道江山的甲富。但是,儘管成了第一富人,我卻總是覺得自己是一個連‘商’是什麼都不明白的經商新手,這種想法至今也無法消除。然而那天午間,當我看到鳶用利爪把一隻雞抓走的那一剎那間,我突然明白了經商之道。”
悟道頌。
佛教裡最終得道大悟的瞬間所感受到的東西,用偈頌來歌唱,這就是《悟道頌》,或者叫《證道歌》。從這種意義上講,林尚沃在看鳶把雞捉走的瞬間就醒悟了自己的命運,那一瞬間就是大徹大悟,也就是得道。用來歌頌自己在那一瞬間所醒悟的境界而寫的兩行字就是林尚沃的《悟道頌》。
林尚沃的《悟道頌》包含著這樣的意思:”財物像水一樣平等,人像秤一樣正直。”
樸鍾一雖然明白了那兩行字的意思,卻不敢張口把它說出來,因為林尚沃的臉上現出一副不可觸犯的神色。
“從前,清虛休靜大師21歲的時候經過一個村子,聽到晨雞報曉的聲音,突然覺悟,作了一首歌,叫做‘俗言人老心不老,雞鳴聲聲事已休’。清虛大師聽晨雞報曉的聲音,明白了男兒事已休,而我看到鳶將一隻雞叼走,則明白了‘吾事畢矣’。”
林尚沃哈哈大笑著說:”老子曾這樣說過:‘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我現在明白了,財物跟水是一樣的。水只是隨著地勢的高低而流淌,流水不腐,如果想擁有它而把它固定,水就失去了生命力,就成了死水一潭。所以,水只是那樣地流著,而不能擁有,財物也是這樣的。財物原本沒有屬於你、屬於我之別,就如水沒有歸屬一樣。我所擁有的財物只不過是暫時停留在這裡,但人卻總想把原本沒有歸屬的財物據為己有。如果想把流水用手握住,也只能暫時將水握在手中,水終究會從手中流失,覆成空拳。人也一樣,人生來並無貴賤、貧富、美醜和高低之分。一個人無論如何高貴,也只不過是在短暫的人世間藉助於高貴的名譽,穿著綢緞衣服罷了,脫去了綢緞衣服,即與平凡的人沒什麼兩樣。所以,人,無論是誰都應像秤一樣正直。無論對多麼高貴的人,秤都會不多不少地正確地稱出他的重量。”
林尚沃抬頭看著樸鍾一接著說:”樸公問我為什麼一筆勾銷了那些商人的債,答案正在於此。所謂‘債’不過是水罷了。給口渴之人以水喝,能說還債和欠債嗎?免除債務、送金塊給那些商人,道理也在於此。我想擁有金塊,它們就會生鏽,就會遭蟲蛀,如果沒有這些,作為一個商人,也不能說我沒有取得成功。我只不過是將本不屬於我的東西重新交還給他們,怎麼能說他們得到的是意外的橫財呢?”
那一瞬間,樸鍾一明白了林尚沃內心世界的鉅變。雖然不知道如何用語言來表達,但樸鍾一可以想像出林尚沃已經大徹大悟。
20年前不就是那樣嗎?在某一天,突然拆掉了新居,新建了一個小亭子,就在那個陋室住了下來,做做詩,過著隱居的生活。
這一次,樸鍾一以開城商人所具有敏銳的洞察力感覺到他更大的精神世界的變化。就像主人林尚沃內心深處的天翻地覆之鉅變一樣,樸鍾一也經歷了一次大的轉變。在這個時候,拋棄便是最明智的抉擇。
拋棄。
這是樸鍾一最終的結論。他儘可能按自己的意志去割捨。
3
第二天早晨,樸鍾一起程遠行。
這是東家林尚沃突然的命令。
到遙遠的漢陽去辦事兒,一件與生意毫不相干的事。東家讓他去果川的奉恩寺。果川離漢陽不遠,僅有一步之遙。
奉恩寺是位於修道山的一座寺廟。燕山君4年,貞顯王后為了成宗的宣陵而將陵東的見性寺進行了大規模擴建,並改稱奉恩寺。從此,這座寺廟成了禪宗的首寺。
後來,這座寺廟在壬辰倭亂和丙子胡亂中被戰火毀掉,但到正祖年間,它又被重新修建,成為當時最有名的寺剎。
特別是高僧普雨任住持以後,該寺成了中興佛教的中心。樸鍾一受林尚沃之命前往這座寺廟,是因為秋史金正喜在此居住。當時,金正喜結束了坎坷的歷程,寓居於此。
林尚沃讓樸鍾一做的事情很簡單,讓他去見在奉恩寺居住的秋史金正喜,向他問好,然後悄悄地送一幅字給他。林尚沃送給金正喜的字就是那天晚上林尚沃寫給樸鍾一看的那兩行字:”財上平如水,人中直似衡。”
對樸鍾一來說,千里迢迢跑到漢陽,只是為了送兩行字,這確實讓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樸鍾一離開義州,花了15天到了果川的奉恩寺。
樸鍾一一到奉恩寺,就去拜見金正喜。
樸鍾一跪在臺階下行完大禮之後,抬頭對金正喜說:”義州林尚沃大人向您問安。”
“噢,是嗎?”金正喜非常高興地問,”林大人一向可好?”
林尚沃從心裡仰慕金正喜,金正喜對林尚沃也是禮敬有加:”林大人最近好嗎?”
樸鍾一讓下人向金正喜獻上帶來的珍貴的野參。因為與金正喜相交已久,每次見面的時候,林尚沃總是獻上最上等的野參。
“每次都送這樣貴重的禮物,”金正喜一邊收下林尚沃送來的野參,一邊說,”請代我轉達由衷的謝意。”
“還有別的東西要呈給大人,”樸鍾一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掏出保管得非常好的紙,”林大人吩咐,這次來拜訪您,一定把這個東西給您過目。”“拿過來給我看看。”
樸鍾一用雙手把紙呈給金正喜。金正喜默默地展開來看,並開始讀紙上面所寫的字。
金正喜讀完後說:”請將寫字前後的事情說給我聽聽。”
“一天,母雞正帶著小雞在院子裡啄食吃,突然一隻鳶飛下來用利爪將那隻雞捉走了。林大人看到這個情景之後,當天夜裡就寫下了這些字。”
“後來呢?”
“第二天,林大人將所有的商人都叫了來,免除了他們的債務,連賬本都燒掉了。不僅如此,林大人還將家中金銀分給那些商人讓他們帶回去。”
“好!”金正喜猛地一拍膝蓋,高聲讚道,”這個躬耕菜田的老人終於在菜田裡刨出金佛像來了!”
樸鍾一不能理解金正喜為什麼如此讚歎。但是,金正喜的讚歎並不令人費解。林尚沃號”稼圃”,所謂”稼圃”就是”在菜田裡種菜的人”的意思,所以,在菜田裡種菜的老人就是喻指林尚沃。說林尚沃在菜地裡刨出金佛像,就是暗示林尚沃得道成佛了。
“法舉揚”。
佛家有一種通過向他人示以本人的悟境而觀照他人悟境的做法,叫做”舉揚”。無論是以十字濃縮本人悟境的林尚沃,還是甫閱十字即洞穿林尚沃悟境的金正喜,都是超越了凡人境界的賢人。如果說他們之間有什麼差別的話,只能說林尚沃是通過商來悟道成佛的,而金正喜
是通過書來成佛的。
金正喜接到了林尚沃讓樸鍾一帶來的佛偈後,當場揮毫潑墨。
寫著林尚沃的十字偈語,金正喜更加深刻地體味林尚沃所到達的超脫境界。
這個時候,金正喜每天都埋頭臨摹達摩像,這是因為一年前他的老友白坡大師圓寂了。金正喜一生之中與兩名僧人相交甚厚,一個是以茶道見稱的草衣,另一個就是白坡。
白坡是全羅道茂長人,12歲出家為僧。早年以講經佈道而聞名,40歲後”認識到佛法的真諦不在文字,而在悟道,自己以前不過是一直在說一些大違佛法的話”,就這樣開始懺悔,經過五年面壁修行,終於返璞歸真,成為當代第一禪師。
特別是,白坡整理禪門要義,創立了白坡派。
此外,白坡還是一位集律、華嚴和禪之精髓於一身的巨匠。與之過從甚密的金正喜稱讚他為”海東達摩”。
金正喜稱白坡為”海東達摩”是有緣由的。
在見到白坡前,金正喜就非常喜歡畫從印度東渡來到中國,成為中國禪宗始祖的菩提達摩的像。每當金正喜畫達摩像的時候,許多人總是問他:
“您怎麼畫白坡的像呢?”
這個時候,金正喜總會回答:”沒有,我從來沒有見過白坡。我畫的是達摩。”
但人們並不相信。無奈,金正喜就到靈龜山龜巖寺親自拜見白坡。金正喜一見到白坡,就明白了人們為什麼會那樣說。白坡就像是從自己憑想像所畫的達摩像裡走到現實中的人。
從此,金正喜就極口稱讚白坡是”海東達摩”,兩人開始了不平常的交往。正是從白坡住在全羅北道順昌的靈龜山龜巖寺的那個時候開始,金正喜受託為白坡畫像,在畫完了極像達摩像的白坡像之後,又為那幅畫作序。在題為《記白坡像兼序》的序文中,金正喜寫道:
“年前為達摩像,見者鹹以為白坡像,其緣奇也。疑為達摩圓寂,精神西歸而報身東現。曏者,山谷老人以李百施所作陶淵明像與己肖,而秦淮海所畫陶淵像益酷肖自己,遂以陶淵明像為己像。達摩白坡自非一人,實為一體。入靈龜山,為白坡像,弟子焚香,為題曰:‘遠見達摩,近見白坡。非一實一,入不二門。清水今日,明月前身。’”
在收了林尚沃送來的山參,讀了林尚沃寫的字後,金正喜覺得林尚沃也達到了”入不二門”的境界。
林尚沃看到鳶把一隻雞攫走,頓悟不二法門,真正感悟了萬物無別的境界,並把自己的所有財物都分給了別人。正如金正喜稱頌白坡的”清水今日,明月前身”,林尚沃已達,”心如明月珠”的境界。
金正喜非常清楚,儘管含而不露,林尚沃正不斷為自己施行無相佈施。
十餘年前,金正喜在《歲寒圖》跋文中寫了自己為李商迪畫《歲寒圖》的原因:”去年甫送《晚學集》、《大雲山訪問稿》,而今又贈《皇清經世文編》。此皆人間罕見之作,且千里迢迢、耗時數載從遠方所購,誠系來之不易而非唾手可得之物也。”
通過這篇跋文,金正喜對弟子李商迪辛苦幾年的時間為自己到千里之外的北京去買貴重的書表示感謝,但也隱約猜出買這麼貴的書需要花大筆的錢,而這錢都是林尚沃資助的。因為李商迪只不過是一名譯官,購買長達120卷的昂貴的《皇清經世文編》的費用,光憑李商迪一個人是籌措不來的。
特別是,林尚沃明知為犯罪遭流放的重罪人斥巨資購物本身也構成重罪,依舊不動聲色地為李商迪提供巨資,暗中資助金正喜。對此,金正喜心知肚明。
所以,金正喜打算,就像給前往濟州島的李商迪作《歲寒圖》一樣,雖然林尚沃是通過樸鍾一而非親自來,但還是要送一件禮物給他。
樸鍾一交待過林尚沃的禮物和林尚沃要金正喜過目的文字後就想起程返回,但金正喜把他留了下來,原因正在於此。
那時,金正喜已是年近七十的老人,加上前後兩次經受十餘年的流放生涯,早已身心俱疲。金正喜一生中曾用過秋史、阮堂、詩庵、天竺古先生等百餘個名號,但晚年在奉恩寺住的一段時間裡特別愛用”老果”為號,由此可見,金正喜那時已經通過文字把自己比喻成”老果”了。
林尚沃是自己尊敬的老友,為他畫些什麼寫些什麼才好呢?金正喜為此大費周章。
每天早晨,樸鍾一都要去拜見金正喜,向他問安:”您昨天晚上睡得好嗎?”
每次,屋裡都沒有迴音,而是傳來陣陣咳嗽聲。這個時候,樸鍾一就這樣問:
“大人,今天可以嗎?今天我可以回去了嗎?”
每當這時,屋裡的金正在喜總會回答:”再等一天吧,明天大概就可以回去了。”
“明天就可以回去了”這樣的話,金正喜已經重複一兩天了。又過了幾天,五六天都過去了,還是沒有消息。
樸鍾一心裡非常納悶,金正喜到底為主人準備什麼樣的禮物,要花費這樣長的時間?
10天過去了,樸鍾一有些等不及,早晨一起床就到金正喜的住處去問安:”大人,昨夜安好嗎?”
房裡還是沒有迴音。
“大人,今天怎麼樣?今天可以回去了嗎?”
就在這時,房門大開。過去10天,樸鍾一來問安房門從來沒有開過,而這次房門卻”譁”地打開了。
“當然。”金正喜回答說,”今天你可以回去了。”
金正喜手裡拿著件東西,說著,他把那東西遞給樸鍾一:”請把這個轉交林大人,轉交的時候請轉達林大人:在天竺居住的老人給在菜田裡種菜的老人送去一枚老果,讓他好好品嚐。”金正喜讓人帶給林尚沃的就是這樣的一句話,然後就關上了房門。樸鍾一道了辭,房裡再無反應,連咳嗽的聲音也沒有了。
樸鍾一看著金正喜送的禮物,是一件用厚紙包著的東西,外面寫著”親展”兩個字,意思就是讓收東西的人親自打開。送給主人的東西自然是不能打開來看的,再說那裡面的內容也不是讓樸鍾一看的,因此樸鍾一更加感到好奇。
套子裡裝的到底是什麼?到底什麼東西這麼重要,讓他在奉恩寺呆一兩天不行,非要呆上足足10天?
10天后,樸鍾一回到義州去見林尚沃。林尚沃正像金正喜所說的那樣,流著汗在地裡拾掇蔬菜。
離開義州的時候還是春天,到從漢陽回來,不知不覺已是初夏時節了。
“平安回來了?”林尚沃一邊洗手一邊迎接樸鍾一,然後兩人相對坐下,”那麼,見到秋史大人了?”
“我按照您的吩咐去奉恩寺拜見大人後,就回來了。”
樸鍾一開始把這段時間的事情原原本本向林尚沃稟告。
“秋史大人怎麼講?”聽了樸鍾一的話,林尚沃雙目閃光。
“讀了文章後,大人這樣問我:‘請把寫這句子前後的經過說給我聽。’”
“你又是怎麼回答的?”
“然後我就直接把從您那兒聽來的話講給他聽了。聽了這些話,秋史大人又問:‘後來呢?’我回答說:‘第二天,主人就把商人們都叫了來,免除了他們的債務,並把賬本也用火燒掉了。不僅如此,主人還給商人們每人一份金子讓他們帶回去。’”
“那麼,大人怎麼說的呢?”林尚沃依舊雙目精光閃爍。
“秋史大人猛地拍膝讚了聲‘好’!”
“就這些?”
“還有,之後,秋史大人自言自語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
“自言自語?”
“秋史大人是這樣說的:‘這個躬耕菜田的老人終於在菜田裡刨出金佛像來了!’”
聽了樸鍾一的話,林尚沃突然放聲大笑起來。那是一種足以讓樸鍾一大吃一驚的開懷大笑。
林尚沃一邊大笑,一邊拍著自己的膝蓋說:
“沒錯,沒錯,正是那樣。”
樸鍾一不知道林尚沃為什麼笑。
為什麼秋史大人一句”這個躬耕菜田的老人終於在菜田裡刨出金佛像來了!”的話會讓主人感到那麼高興,那麼好笑呢?樸鍾一正色地向林尚沃問道:”什麼讓您如此高興?”
林尚沃答道:”看你這人!我老了,秋史大人也已是古稀老人,然而大人還能有這樣明亮的眼光,怎能不讓人高興呢?”
大笑了一通後,林尚沃接著問:”後來又怎樣了?”
“又等了幾天,大人說讓我給您帶話,並讓我把這個東西交給您。”
“什麼東西?”
樸鍾一把從金正喜那兒帶回來的東西雙手呈給林尚沃。林尚沃從樸鍾一手裡接來,打開一看,白紙上寫著讓樸鍾一轉送的”財上平如水,人中直似衡”的字,正是林尚沃所熟悉的秋史的筆跡!
果然是天下名筆!
右上角寫著”為林尚沃”,還有金正喜的落款,證明系出自他本人之手。林尚沃心裡一直仰慕金正喜,並且一直與他保持著密切的交往,但這還是第一次得到金正喜這種有明確落款的作品。尤其是,這幅字還特別聲明是”為林尚沃題字”吶!
“果然神來之筆!”林尚沃盯那幅字嘆道,”這哪裡是人之書藝,分明是神仙的筆法!”
林尚沃自言自語,一遍又一遍地感嘆不已。
“還沒完呢,”樸鍾一接著說,”我去辭行的時候,秋史大人說‘再呆一夜吧,大約明天早晨就可以回去了’,所以只得在奉恩寺又呆了一夜。”
樸鍾一接著說道:”秋史大人‘再呆一宿再回去’的話,第二天、第三天還是沒有變。兩天、三天、五天地又過了幾天,還是沒有消息。最後到了第十天,我去給秋史大人問安的時候,房門大開,秋史大人出來說‘今天你可以回去了’,然後就給了我這件東西。”
樸鍾一把自己小心翼翼地保管的那個裝在套子裡的東西雙手呈給林尚沃,說道:”秋史大人讓我把這轉交給您。”
林尚沃接過。
套子上寫著”親展”,是金正喜那熟悉的筆跡。
林尚沃小心地打開套子,並問樸鍾一:”那麼,再沒有別的話了?”
樸鍾一像突然記起了什麼,說道:”秋史大人把這個東西交給我的時候,讓我轉達一句話。”
“什麼話?”
“說住在天竺的老人給在菜田裡種菜的老人送來一枚老果,讓老人好好品嚐。”
林尚沃聽到樸鍾一轉述的話,剎那間洞穿了金正喜的心意。
“在菜田時種菜的老人”正是”稼圃”,也就是林尚沃本人。”在天竺住的老人”則是終生信仰佛教的金正喜自己。金正喜生前取佛祖涅NB021時所在的天竺作為自己的號,稱”天竺古先生”。而”老的果實”則是喻指金正喜晚年寓居奉恩寺時所用的號”老果”。
“金正喜給林尚沃送來一枚老果並且要林尚沃好好品嚐。”
老果,林尚沃邊解套子邊想,原來這套子裡裝的是一枚老果。
“老果”送來的一枚”老果”就裝在套子裡。
林尚沃掏出套子裡的東西展開來看。樸鍾一也同樣非常好奇,屏住呼吸看著上面的內容。
林尚沃邊展邊看。那是一幀畫卷。畫軸是從右往左展開的,所以自然地字也從右向左慢慢展現。開始展現的字是這樣的:
“商業之道”
看到這字,林尚沃馬上又拍膝大笑起來:”沒錯,沒錯,正是這樣。”
商業之道。
林尚沃一生從商,而金正喜送給林尚沃最後的禮物,是一包老果。
林尚沃將那幅畫卷繼續展開,接著出現的是”稼圃是賞”。
所謂”是賞”就是對藝術作品仔細地吟味、理解、享受,頗有鑑賞的意味,與金正喜送給林
尚沃的”送一枚老果,好好品嚐”這話的意思是一脈相通的。
最後是金正喜的落款:”老果”。
林尚沃的手停了一下,又輕輕地繼續將那捲軸展開,他的手微微地顫抖著。一幅畫緩緩展於眼前。
一幅風景畫。
遠有低山,近有田園。田園上有一方菜地,一個老人正在那裡拾掇著蔬菜。菜田的旁邊,有一條小溪在流淌。畫幅里正在拾掇蔬菜的老人的形象指的正是林尚沃,而老人的形象也極盡簡化,乍看像山、溪、岩石等風景的一部分。畫卷全部展開,最後的部分是金正喜為林尚沃所作的題跋。那是金正喜為了詳細解釋畫題”商業之道”所作的說明。
林尚沃開始輕輕地讀那篇文章。文章是為稱讚一生經商的林尚沃而作,通篇流露著金正喜對正確地感悟了商業之道並終成商佛的林尚沃的讚賞。林尚沃輕輕地吟詠著那篇文章,不禁感嘆:
“真是‘只可有一,不可有二’啊!”
林尚沃這句讚歎,出自金正喜在《不作蘭圖》中的題跋。
金正喜的作品真是達到了書畫合一的極致。看罷,林尚沃又去看跋文末尾的”老果老人書”字樣。
看到這幾個字,林尚沃馬上想到樸鍾一剛才所說”住在天竺的老人給在菜田裡種菜的老人送來一枚老果,讓老人好好品嚐”的話,忽然又拍膝叫道:
“老果果然熟了!”
聽到這話,樸鍾一滿腹疑惑地問:”什麼老果?哪裡有老果熟了?”
林尚沃笑道:”你也想吃老果嗎?想吃的話,隨便摘吧。”
樸鍾一不明就裡,猶自追問:”什麼意思?我怎麼一點兒也聽不懂呢?哪裡有老果,想吃就隨便摘呢?”
林尚沃又笑著說:”秋史大人是經受了坎坷曲折的歷程而活下來的。經歷了在濟州島的10年、在北青郡一個村子裡兩年的流放生涯之後,金正喜已進入老年了,受著病苦的煎熬,過著不幸的生活。然而,面對著狂風暴雨歲寒的洗禮,金正喜大人像青松一樣挺拔,頑強地走過來了,最終結出濃香撲鼻的果實,這不正是‘老果’的成熟嗎?”
林尚沃指著畫軸最後的”老果老人書”說道:”我想送美味的果實給樸公吃,想吃多少就摘多少,其意義就在於此。”
至此,樸鍾一才明白了東家的真意,醒悟”老果”就是喻指金正喜費盡心思花了10天的時間畫出的作品《商業之道》。
老果。
正如金正喜所語,”老果”送來一包”老果”,而其中最後的果實正是為林尚沃而作的《商業之道》。
這是金正喜最後的遺作,也是至今尚未公開的最佳作品,《商業之道》就是這樣問世的。
林尚沃從鳶將啄食的雞攫走的情景中悟到了自己命運行將結束,迴歸於無,並最終悟出”財上平如水,人中直似衡”的道理。而金正喜在看到那句佛偈的瞬間,馬上得知”這個躬耕菜田的老人終於在菜田裡刨出金佛像來了”,就使出渾身的力氣結出了平生最後一次一枚”老果”。無論是送來果實的金正喜,還是悟出果實已十分成熟的林尚沃,都超越了俗人和凡人的境界,達到了超人的境地。
即將面對死亡的兩個老人,在一生中最後一次證實了彼此的友情。這正是老果與商道結出的果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