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戒盈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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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天就陰沉沉的,烏雲密佈。果然,剛上路就飄起了細雪。早知道這樣,真該提前一個鐘頭起程,免得不能準時趕到。我心裡有些懊悔,雖然這種懊悔為時已晚。
大街上,車來車往,已十分擁塞。可沒辦法,既然已約好,貞陵無論如何都要去的。
沒關係。好在約好見面的韓基哲知道我的手機號,如果堵了車不能及時赴約,他會設法同我聯繫的。這麼一想,我的心就放寬了許多。
前天晚上,我接到韓基哲打來的電話,說是我託他找的東西已經找到了。在這之前,我曾經託他打聽一件東西。
這是麒坪集團的金起燮會長去年聖誕節因車禍死於非命後我同韓基哲的第三次見面。第二次見面時,我曾告訴韓基哲,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查已經查清,金起燮錢夾裡那句話的作者是林尚沃,金起燮對林尚沃一直景仰有加,甚至特地從那句話裡取了兩個字,作為自己的名號。
韓基哲聽說後感到非常好奇:“真叫人奇怪,已故的會長先生居然還會有一個打心眼裡感到崇敬、處處效仿的師表。據我所知,這世上沒有一個會長先生內心愛戴的人,除了他自己。對於會長先生來說,只有他自己才配得上做他的朋友和他的師尊。”
韓基哲說已故金會長的朋友和師尊只有他自己,這話我非常贊同。聽起來,這似乎不無批評他性格倨傲、剛愎自用之嫌,但同時也意味著,金會長就是這樣一個苛求自己完美的人。
無論是在哪個領域,大凡在自己的領域裡有所建樹、深有道行的人,都有這樣的特點:他們決不去走別人走過的路,而會另闢蹊徑,走出一條自己的路,即所謂“無路之路”。
“如果鄭先生所說的那位名叫林尚沃的人是一個生於斯世的現代人,我想會長先生是不會尊敬他、效仿他的。正因為他是一位距今二百多年的歷史人物,會長先生才會服服帖帖地尊敬他、效仿他。會長先生本來就是個嫉妒心特別強的人呢,哈哈……”
韓基哲痛快地大笑起來,笑過後又接著說:“我跟隨會長先生已經很久了,可我仍然不敢相信,會長先生居然還會發自內心地對別人無限崇拜,把人家的座右銘放在錢夾裡隨身帶著,甚至會從人家的文章裡取出幾個字作為自己的名號,真是叫人不敢相信!”
韓基哲說的是心裡話。
“所以,”韓基哲當即提議,“會長先生生前景慕的林尚沃這個人物,您來探究一下如何?今年秋天紀念館開館後,如果能把會長先生心儀已久的林尚沃先生的遺物陳列到館裡,可算是一種繼承會長先生遺願的行動,同時也是向世人宣傳會長先生形象的絕佳機會。”
韓基哲這個建議很有見地。其實,即便沒有這個建議,我也在考慮這件事。我還有個問題需要解決,那就是設法找到林尚沃晚年的著述。據說,林尚沃曾在晚年寫過兩本書。
身為貿易大王兼詩人的林尚沃,晚年以詩酒安度餘生,著有詩集《寂中日記》,並寫下了由詩篇與記錄自己生平事蹟的文章編錄成集的《稼圃集》。
要追蹤林尚沃的人生足跡,完成韓基哲所提議的對林尚沃這個人物的研究,林尚沃生前所著《寂中日記》與《稼圃集》這兩本書是不可或缺的。
但它們卻無處可尋。
去國立圖書館、國會圖書館或是漢城大學圖書館,或許能夠有所發現。但我想,如果金起燮真的像我所發現的那樣終生景仰著林尚沃,或許他的手中已經收藏有林尚沃的生前著述,哪怕只有一部。
以我對金會長平素性格的瞭解,我覺得,只要他一旦盯上了什麼目標,肯定會投入巨大的熱情,以那種火一般的推進力去爭取。金會長既然對林尚沃如此心儀,以致把林尚沃詩篇中的字句親手抄來作自己的座右銘,深藏在錢包裡隨身帶著,而且從那字句中取出兩個字來作自己的名號,那麼,像記載著林尚沃生平事蹟的著述之類的東西,他一準會不擇手段地搞到手的。
說不定,他早已把林尚沃的遺物弄到手,作為個人收藏品珍藏起來了。我這麼想。
於是,第二次同韓基哲見面時,我曾對他說:
“韓主任說得對,探究已故金會長所崇敬的林尚沃這個人物,對提高金會長的形象會大有裨益。紀念館的確應該展出甚至收藏林尚沃的遺物,所以嘛……”我試探著把話題道了出來:
“我們能不能從金會長的遺物中去找一找,看看有沒有與林尚沃有關的遺物?譬如林尚沃生前所寫的兩本書,要不就是林尚沃在世的時候本人使用過的陶瓷器之類的東西。就算沒有這些東西,也可以退而求其次,看看有沒有筆、墨、硯臺之類的文房四寶。尤其是林尚沃的著述,對追蹤林尚沃的一生行跡,肯定會有莫大的幫助。”
韓基哲馬上說:“可是,您又不是不清楚金會長的平時脾性,什麼古董呀,有美術價值的畫作、雕刻呀,這類東西跟會長先生的口味是風馬牛不相及的。”
韓基哲的話倒也是事實。
金起燮其人,是一個完全沒有情調的人。他惟一的興趣就是工作,尤其是為汽車而工作。
所以,韓基哲那句“您又不是不清楚金會長的平時脾性”的反詰不無道理。
“不過,”分手時,韓基哲一邊同我握手道別一邊說,“既然是鄭先生有吩咐,我會同遺屬商量商量,整理一下已故會長先生的遺物的。或許,整理過程中就會發現鄭先生說過的那些林尚沃的著述,或者其他可能是林尚沃遺物的東西,到時候我會同您聯繫的。”
我並沒有抱太大的指望。
沒想到,前天晚上意外地接到了韓基哲的電話,告訴我一個喜訊:在金起燮會長的遺物中發現了一本舊書,是林尚沃的最後一部著作《稼圃集》,正是我極力尋找的兩部林尚沃著作中的一部。
對我來說,這可是個意外的收穫。
《稼圃集》是林尚沃自述生平行跡的記錄,比起他的另一部純詩文集《寂中日記》來,更有助於對林尚沃這個人物的研究。
不但如此,韓基哲還說了一通謎一般的話:“在和金會長的遺屬一道整理會長先生的遺物時,我們不但發現了這本《稼圃集》,同時還發現了一隻古杯。這杯子既像酒杯又像茶杯。因為它是對古舊玩藝兒絲毫不感興趣的金會長所擁有的古董,我想,對鄭先生或許會有些用處。於是,我同遺屬商量過了,把這本《稼圃集》和這隻謎一般的杯子借您一段時間。反正得到11月3日‘如水紀念館’開館儀式時才需要展出,在這之前您就借去用吧。”
對古董絲毫不感興趣的金會長所擁有的古物,照韓基哲的話就是一隻“謎一般的杯子”。這同樣是一個意外收穫。
一度中斷的細雪又開始飄起來。打開車窗上的雨刷,撲簌簌不停飄落的細雪卻凝固在車窗上,不能完全除去。在通向貞陵的十字路口,車被死死地堵住。我看了看手錶,已經超過約會時間30分鐘。
我現在要去的這個寺廟,年初時已經去過一趟。金起燮會長的屍首被運回國內後,遺體告別儀式就是在貞陵廟裡舉行的。因為已經走過一趟,要找路並不是難事,可一動身就飄起了細雪,而且寒流從早晨就湧了過來,大街上已化作一片冰的海洋。
韓基哲先生告訴我要向我轉交《稼圃集》和那隻來歷不明的謎一般的杯子,然後又告訴我,見面的地點在貞陵廟:“後天下午要為已故的金會長舉行七七四十九祭,地點是貞陵的經國寺,也就是去年年底為會長先生舉行遺體告別儀式的那家寺廟。下午三點鐘,在寺裡舉行祈禱會長先生安息的最後一次齋祭。我們在那兒見面怎麼樣?就算是參加會長先生的最後一次齋祭。”
我沒有什麼理由拒絕。雖然不是佛教信徒,但對佛教儀式我並無反感。
四十九祭,佛教中又把它叫做七七祭。人死後,在通過投生獲得來世之前有一個為期四十九天的中陰狀態期,這段時間決定著來世因緣。所以,要以七天為單位請法師頌經唸佛以求超度,並向佛祖供奉犧牲。要使死者來世投到一個好的去處,前後要舉行四十九天齋祭。
今天,就是這四十九天的最後一天。
大概是業已凝固的交通信號勉強有了鬆動,被死死堵塞的車終於又一點點開始挪動。那已凝固的信號系統大概是因為警察的手動指揮才有所鬆動的,因為我聽到了從什麼地方傳來的哨子聲。
不錯。
雨刷辛苦地工作著,吃力推開擁擠而來的細雪,露出一片扇形的車窗。透過那車窗,我駕車沿陡峭的貞陵山坡爬行著,心裡在想,今天可不就是金起燮會長去世整整四十九天的日子麼?
今天,對已故金會長生前所有業報的各種審判即告結束。
今天,是金起燮會長的靈魂經歷過四十九天的各種審判後,根據其因果報應決定其來生的日子。輪痴,迷於車輪的輪痴金起燮。
他即將投胎轉世的來世在哪裡?
很明顯,他來世投胎的地方只有一個,那就是人界,因為這裡有他前生裡為之奉獻畢生的輪與車。假如有汽車存在的地方是餓鬼府,他將投生為餓鬼;假如有汽車存在的地方是畜牲的世界,他會投生為牲畜。
通向寺廟的林間公路上堆滿了積雪。汽車拐入林間公路,眼前馬上展現出一片銀色,彷彿來到了另一個世界。
寺廟山門前的空地上有一個停車場。大概是時間已晚,祭祀將要結束,要走的人們都已急著走掉,停車場比預料中要空閒得多。
在停車場停了車,走進寺裡。寺裡疏疏落落地還聚集著一些人。
四十九祭中規模最大的是靈山祭。偶爾可見身披紅紅綠綠大袈裟的法師們在手舞足蹈地做著法事,點綴著肅穆的靈山會氣氛。
大雄殿前,兩座石塔和石燈迎雪而立。忽然,從後邊傳來一陣彷彿唱歌的聲音。那聲音裡偶爾還夾雜著一兩聲手鈴聲,聽來像是法師們在誦經。
我向著聲音傳來的地方慢慢走去。
離開大雄殿稍遠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經堂。經堂的旁邊,參差不齊地聚集著一夥人,透過人群可以看到有火苗在燃燒,似乎在焚燒什麼東西。在搖著手鈴誦經的法師後邊,有一個熟悉的身影。韓基哲。
我正要走過去,忽然又停下腳步,退到一旁。祭祀活動似乎還沒有完全結束。賓客齊聚的薦度祭(佛教中祈禱死者平安度入來世的一種祭祀活動——譯註)已舉行完畢,但佛教儀式尚餘尾聲。經堂的門敞開著,從外面可以看到能夠解救人的靈魂脫出地獄的地藏菩薩和他主宰來生世界的手下,也就是主宰冥府的十大金剛。
我袖手而立,悉心聽辨火苗前法師所誦經文內容。雖說不是佛教信徒,但我平時就對佛教很感興趣,法師所念的經文內容倒也頗知一二。《佛說無常經》法師所誦的經文正是《佛說無常經》,內容是向死去的靈魂宣示人生的無常,祈願死者的靈駕皈依佛法,投生到一個好的去處。所以,撫慰靈魂的無常戒又被稱為“通向涅檠之門,脫出苦海之舟”。身倚經堂,我聆聽著那清雅而悲愴的誦經聲。“……倘萬劫盡而末世臨,大幹世界將為之燃燒,須彌山和大海也將為之翻傾,此身又何能獨幸而得免於衰老、疾病、死亡,又何能得免於生死的煩惱?”
法師手中的手鈴快速地搖動著,在虛空中畫著一個又一個的“心”字:
“空寂乃世上萬物之本,但願你來世能皈依我佛,修道成佛。啊,一了百了,人生如浮,無死無生,是為涅檠之愉悅……”
身倚經堂,袖手而立,靜聽法師誦經的我,忽然被法師的經文箭矢般刺中了心臟。
“啊,一了百了,人生如浮;啊,一了百了,人生如浮……”
一生迷戀於汽車併成為一國首富,死時錢包裡卻不曾有一張小小的萬元鈔票的金起燮會長,他的肉身已化為塵土,已化為水滴,已化為煙火,已化為輕風。質本潔來還潔去,惟餘一“無”。正在這裡兀自冥想,儀式已全部結束,正在誦經的法師們也在合十為禮後離去,只剩下韓基哲等四五人。我這才走下臺階,拍拍韓基哲的後背。“哦,是您,”韓基哲看看我,滿面堆笑,“您是什麼時候到的?”
“有十來分鐘吧,一直在經堂旁邊看法事來著。”“您算是做對了。”韓基哲用戴著白手套的手拍打拍打頭上的積雪,“現在,所有的祭祀活動都已經結束了。”
燃燒的火苗也在漸漸地熄滅。究竟在焚燒什麼呢?我仔細看了看那燃燒過的痕跡。因為沒有完全燒掉,方才焚燒的東西還依稀可辨。
那是一套白色的衣服和一雙白色的膠鞋。衣服殘餘的一角正在完全燒去,而膠鞋因為不易燃燒,還留著一些殘骸。
這白衣、白鞋,是死去的靈魂為迎接來生而遠行時穿的新衣,面向來生邁出第一步時穿的新鞋。焚燒完白衣白鞋,無論是陰間還是陽界,金起燮都將不復存在。
一個看上去像韓基哲手下職員的人,見火苗即將熄滅,馬上給火苗潑了些汽油。熊熊火焰馬上再度燃起,白色的膠鞋剎那間被大火吞噬。“現在,我們走吧。”
韓基哲摘下手套,交給手下人,和我一道抄近路向山門走去。
四十九祭總算順利辦完,韓基哲臉上閃過一絲踏實感,不過他看上去有點倦態。
“您是開車來的吧?”
“是的。”
“我是坐公司車來的。您看這樣好不好?我讓他們一道走,我自己和鄭先生同車回城,這樣好嗎?”
“好的,就這樣吧。”
我們一起來到停車場。剛剛消停了一會兒的雪又開始下起來,而且雪花更大了。因為天氣不佳,時間雖然不過剛剛傍晚五點鐘,夜幕降臨,天色已是黑黢黢的了。
越接近市區,交通越擁擠。韓基哲卻一副輕鬆自得的樣子。祭祀順利做完,一天的任務即告完成,他提議去找個地方喝一杯。
知道韓基哲是一個喜歡喝酒的人,對他的提議我無法拒絕。我想,既然我還要開車,只要意思意思,聊以作陪,他就會滿意的。
在上次去過的那家飯店的停車場泊了車,我們來到日本料理屋。恰好還有一個小單間空著。坐在屋裡,可以看到屋外的Et式小庭院裡已經像上次一樣堆起了積雪。
叫了生魚片,要了酒,既能喝上一杯,也算用了晚餐。韓基哲端起加了冰的酒杯,滿滿地斟上一杯威士忌,一口悶了進去。暴飲似乎是他的一種樂趣。
“我呀,”將一杯濃烈的威士忌仰脖而盡之後,韓基哲才開口說話,“我可不信人會有什麼來世,也不信人死後能到天國,當然更不相信人會投生到另一個世界的輪迴之說。我覺得,死就是死,一死百了。”
“啊。一了百了……”
我的耳畔忽然迴響起法師一邊搖動手鈴一邊誦唸的無常戒。
一了百了,人生如浮。
他眯縫著眼看著我,好似在享受一種快感,一種猛喝威士忌後酒氣迅速向周身血管擴散的麻醉的快感。從那樣子我就能猜出,他患有輕度酒精中毒症。韓基哲又親手為自己倒了滿滿一杯威士忌:“趁我還沒有喝得爛醉,先把該辦的事辦完才成啊。”
把隨身帶來的手包放在桌上,他撥動密碼,“喀嗒”一聲打開鎖,翻開手包的蓋子,從裡面掏出什麼放在桌上。
“這就是鄭先生要找的那本書,林尚沃的《稼圃集》。”
韓基哲把書遞過來。我接過來。只消一眼就可以看出,是一本有將近200年曆史的古書。書的封面用厚厚的韓紙糊了一層又一層,它的本來面目看上去像是用顏料染就的黃染草注紙。這種紙又叫雲龍紙,因為年深日久,原色已褪,變成了灰色。封頁上豎寫著書名:《稼圃集》。
是《稼圃集》,林尚沃晚年所著的《稼圃集》。一個意外的收穫。
林尚沃生於1779年,故於哲宗六年即1855年。雖然是200年前的人物,但去世不過150年。說起來好像是久遠的歷史人物,細究起來卻是個近代人物,離我們並不遙遠。但他的一生行跡流傳下來的卻只有幾個支離破碎的逸事,其中原因,大概還要歸咎於半壁江山的分裂現實,因為林尚沃是平安北道人,南北分裂使有關他的故事的傳播受到了阻隔。所以,林尚沃親手寫下的自傳體著作《稼圃集》,成了研究林尚沃惟一可信的證據。
“謝謝。”我雙手接過。
“謝什麼。書這種東西,應該有它自己的主人。對我們這些生意人來說,這種書簡直等於是破舊的廢紙。不過我還有件事情要拜託您呢。”
他忽然收起滿面笑容,正色道:
“這部書,請您切勿讓他人傳閱,只能鄭先生您自己看。”
我本以為他是在乘著酒興開玩笑。但不是,他一臉認真、嚴肅。
“您能答應嗎?除了鄭先生自己,千萬不要把這書給別人看,甚至不要告訴別人這本書的存在。您能答應嗎?”
透過眼鏡,他的眼神冷冷的飄忽不定。這時,我又有了一種當年在法蘭克福與他初次見面時那種感覺:那滴水不漏、畢恭畢敬的態度給人的印象,似乎他不是貿易公司的駐外人員,更像某種情報機構的諜報員。
“當然,”我回答說,“我保證。”
他一本正經地接著說道:“希望您千萬不要把這本書的存在洩露給任何人。關於這本書,請您務必嚴格保密。”
我感覺到了一種心理上的壓迫感:“……這是自然。”
我向空著的杯子裡倒了些威士忌。喝上一杯半杯的,是不會影響開車的,更何況,只有威士忌沾唇我那種心理上的壓迫感才能夠稍得緩解。我的猶豫,馬上引起機敏的韓基哲的反應。
“……您不高興了?”
“有一點。”我據實相告。
“那真不好意思。至於原因,日後我會詳細告訴您的。請您拿去吧。”
韓基哲指了指放在桌上的那本書。我把書拿過來,裝進事先準備好的手包裡。直到這時,韓基哲才重新愉快地喝起酒來。
我卻被他的態度搞懵了。因為,約會的內容被弄錯了。
兩天前,韓基哲曾在向我轉告在金起燮會長的遺物中找到了我在尋找的《稼圃集》這個喜訊後,還向我提起過另外一件事:
“在和金會長的遺屬一道整理會長先生的遺物時,我們不但發現了這本《稼圃集》,同時還發現了一隻古杯。這杯子既像酒杯又像茶杯。因為它是對古舊玩藝兒絲毫不感興趣的金會長所擁有的古董,我想,對鄭先生或許會有些用處。於是,我同遺屬商量過了,把這本《稼圃集》和這隻謎一般的杯子借給您一段時間。反正得等到11月3日‘如水紀念館’開館儀式時才需要展出,在這之前您就借去用吧。”
韓基哲言之鑿鑿地對我說過的,要把那隻“謎一般的杯子”暫借給我用。
於是,我小心地試探著提了出來:
“您答應借給我的就這本書嗎?”
“是的。”
他好像不明白我為什麼會這樣問。
“韓主任可是有言在先的,說是與這本書一道發現的,還有一隻古杯,一隻既像酒杯又像茶杯的謎一般的古杯。”
“哦,您是指那隻杯子嗎?”韓基哲好像大夢初醒地點點頭,“是的,整理金會長遺物時,是發現過一隻古杯,和那本書一道發現的。最初覺得或許會對鄭先生有點用處,所以才想借給您,後來又覺得沒什麼必要,就沒有帶來。您還是將它忘了吧,那個杯子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東西,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是?”
見我不肯輕易讓步,韓基哲只好說了實話:“開頭還以為是什麼有價值的遺物,後來才知道是一隻毫無用處的杯子而已。”
“您說毫無用處?”
“那杯子已經破了。還不是裂了縫或是稍有損壞的那種破,而是開裂了三分之一,而且已經丟掉不見。一隻破杯子會有什麼價值呢?”
韓基哲的話倒也有理。如果一隻杯子已經不止有了裂縫或是小小的損傷而是已碎掉了三分之一,也就不成其為遺物,而只能是一些破舊的碎片而已。我輕易地同意了韓基哲的話,但內心裡還是有一絲失望,因為我對那隻和《稼圃集》一道發現的古杯很感興趣。韓基哲不就親口說過,那是一隻“謎一般的杯子”麼?
那天夜裡,我們直到很晚才分手。
酒,基本是韓基哲一人在喝,我只是喝了一些冰鎮水;話,也是韓基哲在說,我在聽。因為猛灌了大量的威士忌,韓基哲已經醉得很深,但他最後還是另要了瓶啤酒,沉到威士忌裡製成炸彈酒,獨自一人喝了下去。
但韓基哲渾身上下卻不顯一絲鬆垮樣子。夜裡10點鐘左右,韓基哲被手下職員用車接走,我們就此作別。
當天夜裡。
我獨自坐在書齋裡,瀏覽剛剛從韓基哲手中拿到的那本書。書保存得不是很好,偶爾可見因歲月的流失而破損的痕跡,甚至間或還有缺頁的地方。但不容置疑,這是研究林尚沃不可或缺的珍本。不出所料,《稼圃集》開篇就是林尚沃自述一生行跡。
“……義州城南的居所,是祖先世代居住的地方。從六七歲起師從外祖父的師傅,至十五歲略通經書,始有文理。或從名師,或讀於寺剎,日積月儲,花自開,月自圓,文章自通,日有進境……”這一夜,我發現了一個完全出乎意外的事情。當時我正在讀著林尚沃自作的序文,讀到序言的末尾,我的目光偶然停在這樣一段文字上:“……庚辰年,遷新居,百鳥築巢林池花石之間,足為晚年讀書休息之所。老來以歌客賦詩自娛,凡事順遂平安。回首往事,生我者父母,成我者一杯也。”
我的感覺像是心臟突然停止了跳動。真是一句無頭無腦無因無由的話。我又重新讀了一遍。
“生我者父母,成我者一杯。”
意思簡單而明瞭。“生我者父母”,是任何人都可以理解的真理。但“成我者一杯”,又是指什麼?究竟是什麼樣的一隻杯子,居然和父母相提並論?
當然,這十個字的句子並非林尚沃的獨創,而是顯然出自於《史記》。
《史記》中的“管晏列傳”有一段記述管仲與鮑叔牙友誼的文字。中國有個成語,叫做“管鮑之交”,就是講這兩個人之間的深厚友誼的。管仲在回憶到自己的朋友鮑叔牙時曾有一段這樣的述懷:“吾始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利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更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曾三仕三見逐於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三走,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後來成為一代宰相的管仲,在如此表達了對朋友的感謝之後,以一句名言結束了對故友感情的追憶: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
這句名言,後來演繹出一個用來表達人與人之間莫逆之交的成語:管鮑之交。
顯然,林尚沃正是在引用《史記》中的文字。“……老來以歌客賦詩自娛,凡事順遂平安。回首往事,生我者父母,成我者一杯也。”《史記》中的“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在這裡變成了“生我者父母,成我者一杯”。前半句一絲不差,只是後半句中的“知”變成了“成”,鮑子變成了“一杯”。
我覺得,這是林尚沃刻意如此措辭的。鮑叔牙之於管仲,是一種亦師亦友的關係,這種珍貴的關係是生命都不能換取的。同樣,這句話是在暗示,那隻謎一般的杯子對於林尚沃,其重要的程度可比鮑叔牙。
那麼,我合上書,心中暗想,這“一杯”究竟指的是什麼?“生我者父母,成我者一杯”,這顯然是林尚沃的個人獨白,但書中沒有任何一處提到過這隻杯子。忽然,我靈機一動,想到了韓基哲說過的那隻杯子。
或許,這“一杯”指的就是那隻謎一般的杯子?可是,當我問起能否一道借那隻杯子一用時,韓基哲卻不以為然,認為那是個無用之物。誠如韓基哲所言,一隻破損了三分之一的古杯,難道還會有什麼價值不成?
但那肯定是一時的錯覺。我輕易同意了韓基哲的話,也是受到了他所說的“破損”這個字眼的迷惑。那隻杯子的價值,不應在於它能否用來沏茶斟酒的實用性,也不在於它是否保存完整的文物價值。如果說那隻杯子的確是和《稼圃集》一道發現的,也就是說那杯子是曾經沾過林尚沃汗跡的,別說杯子本身已有破損之處,即使壞成了碎片,也自有其不菲的價值。
倘若那隻杯子的的確確是林尚沃用過的東西,顯然,它就是林尚沃的培育者,就是像鮑叔牙之於管仲般的良友與導師。
我興奮得再也不能安坐斗室。走出書齋,打開陽臺門,點上一隻煙。
金起燮會長一生景仰林尚沃,從他的平素秉性看,搜求林尚沃的著述和林尚沃用過的遺物,對於金會長來說是一件極其順理成章的事情。這樣看來,那隻破損了的杯子正是林尚沃所說“成我者一杯”中的那隻杯子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天亮後,一定要打電話給韓基哲,問問能不能親眼一睹那隻業已破碎的杯子。
也就在這時,又一個新的疑點劃過我的心間。
那不是韓基哲的一貫作風。韓基哲出借《稼圃集》時叮囑我的話,口吻酷似一名情報機構的諜報員。
仔細察看到深夜,總覺得《稼圃集》不過是一本普通的古書,而不是什麼秘密文件,值得韓基哲千叮嚀萬囑咐地要我切記保密。可韓基哲何以非要我對這本書本身絕對保密?頓然間,一道靈感劃過腦際。
曾記得,金起燮會長去世後,我和韓基哲有過一次單獨密會。那是在金起燮會長為之試車而死的新車“伊卡羅斯”發佈會之後。當時,韓基哲曾向我出示過一張面值貳角的中國鈔票,那鈔票是從金起燮會長空錢包的暗夾裡發現的。韓基哲說,這張鈔票本是90年代初一個偶然的機會在北京的公廁裡得到的找零小錢,自從金起燮會長從上面發現“朝鮮女人”的面孔後,一直像護身符一樣隨身攜帶。聽了韓基哲的話我曾經問起當時金起燮會長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
那時,韓基哲一時語塞,面現尷尬。我記得清清楚楚,韓基哲面有難色地沉吟片刻,才說道:
“金會長從奧運會結束後不久的80年代末開始就去過朝鮮了,是經過國家當局和安全部方面點頭才去的。現下說來當然無妨,要在當時,到朝鮮訪問這種事情本身就是生死攸關的絕密。我所知道的並不十分確切,當時金會長好像已到朝鮮訪問過三四次。在平壤逗留的10天裡,金會長先後三次面晤金日成主席。”
我忽然感到一絲寒意,全身打顫。為了放掉吸菸後的煙氣,我打開了陽臺的窗戶。秋夜的涼風從窗縫裡襲了進來。直到這時,我才感到,迷霧終於撥開,那支離片斷、模糊不清的情況清晰地一一銜接起來。
韓基哲借給我的《稼圃集》大概是金起燮會長應朝鮮的金日成主席之邀數次秘密到北方訪問過程中得到的。
林尚沃的籍貫是全州。
林姓人氏後人繁多,是一個在全體姓氏中排名前十位的大姓,但其最大支派卻是從平澤林氏中分流出來的,流傳到今天有平澤、鎮川、蔚珍等三十餘支,而林尚沃所屬的全州林氏是一個十分罕見的姓氏,在韓國幾乎沒有。全州林氏雖然籍貫在全州,卻世居平安北道義州,形成聚居部落,後代中幾乎沒有什麼人居住韓國。
林尚沃本人也在《稼圃集》中寫道:
“義州城南的居所,是祖先世代居住的地方。”
正如他本人的自述,林尚沃家住義州城南的全州林氏群居的村子,是一個四世與中國做生意的灣商之後。
這樣來看,在韓國發現林尚沃留下的《稼圃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像這樣的古書,極有可能是由他的後人作為傳家之寶代代相傳下來的。
那麼……
我感到渾身一陣顫慄。
如果是這樣,《稼圃集》無疑是金會長數次訪問朝鮮時通過金日成主席得到的一種戰利品。金會長當時可能正在同朝鮮進行某種商談,而那談判的結果使金日成主席將《稼圃集》作為禮品贈給了金會長。
儘管政治體制不同,林尚沃的祠堂、故居之類的東西可能已經蕩然無存,但他的後人顯然還會生活在那裡。
他的後人們會本能地把自己的祖先林尚沃的著述視為傳家寶而珍藏起來,也會留藏著他用過的幾件遺物。金起燮會長得到的《稼圃集》應該就是從林尚沃生活在朝鮮的後代手中搞到的。
直到這時我才明白,韓基哲和我一道回到城裡喝酒時何以會有那種行動。因為韓基哲十分清楚,這本書是來自朝鮮的一種戰利品。他那諜報人員般的口吻,那番叮囑我切勿向任何人洩露這本書的來源的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
縱使金起燮會長秘密訪問朝鮮與金日成主席進行數輪晤談是經過國家事先允許的,但假手金主席搜求林尚沃的遺物,卻已然不是公務,而屬私事。
不管怎麼說,金會長私下接受了這些東西,似乎有義務向國家機關彙報或將物品上繳。但他並未履行這種義務,而是將東西私自收藏起來,韓基哲所顧忌的正是擔心這一事實為外界知獲。
所有的事情都變得清晰起來。
林尚沃的著述《稼圃集》無疑是林尚沃的後人們作為傳家之寶珍藏著的遺物,而林尚沃的這些後代,目前顯然是生活在因分裂而阻隔的那片土地。
臥室牆上的掛鐘連續發出三聲厚重的報時聲。
已是深夜三點鐘了。汝矣島廣場那邊又飄起了鳥羽般的東西,大概是一度停下的雪又開始下了。細碎的雪片在廣場的長夜燈光裡飛蟲般閃著耀眼的白光簌簌落下。
那麼,我想,韓基哲所說的已經破碎的杯子當然也是林尚沃的遺物,當然也是由林尚沃生活在朝鮮的後代保存著的。
對這隻杯子,韓基哲心下頗不以為然,覺得這個謎一般的杯子既然已經破碎,就等於是一隻毫無價值的普通杯子而已。但細究起來,金起燮會長為什麼要特特地把一隻破碎的毫無價值的杯子同《稼圃集》珍藏在一起呢?
理由是顯而易見的。
那隻破碎的杯子也是林尚沃的後人們珍藏的傳家之寶。林尚沃自述“生我者父母,成我者一杯”,這“一杯”所指正是這隻破碎的杯子,金會長顯然對此知之甚詳。
我呼吸急促,感到一陣興奮。
如果這隻破碎的杯子正是使林尚沃終有所成的杯子,那麼,對於金會長而言,它無疑就等於是林尚沃的化身。
這杯子不可能一開始就是破碎的,其破碎的時間,要麼是在林尚沃在世時,要麼是在其後代上。如果林尚沃在世時它還是一個沒有任何破碎之處的完整的杯子……
我的呼吸急促起來,心中又感到一陣興奮。
如果是那樣的話,就應該是在後人相傳的過程中不小心打破的。但究竟會有這種可能嗎?
大概不會的。倘若是後人不小心打破的,顯然應該找到破碎的部分,恢復原樣。這麼說來,答案也就出乎意料地簡單了——杯子是在林尚沃生前打破的,而且還不是裂了縫或是有一點點破損,而是碎掉了三分之一左右。杯子的破碎,自然應該有其原因。或許,不是杯子成就了林尚沃,而是杯子的破碎成就了林尚沃?
那麼,這杯子顯然是誰故意打破的。無論打破杯子的人是不是林尚沃,杯子的破碎必有其因。所以,林尚沃的自述,準確地表述起來應當是這樣的:
“生我者父母,成我者破杯。”
3
甩開向南通往防波堤的公路幹線,折入通向南陽灣的岔路,透過右側的車窗,遠遠地即可看到大海。
雖然是冬日,陽光倒還算明媚,大海呈現一片蔚藍。通往海濱的公路兩旁,是鏡面般平坦的平原地帶。開頭還以為是秋收後空閒起來的農田,細看去卻是鹽場。
這裡是天然鹽場區,每到漲潮時,海水被圍起來並加以濃縮,然後進行自然蒸發。一到冬天的結冰期,鹽場就會關閉。眼下季節倏然已至二月下旬,雖然猛烈的海風還在強勁地吹著,但凜冽的風中已透出春日的溫暖,冰雪融化的季節已經來臨,所有的鹽場都已經開了張。
鹽場是地勢平坦、一望無際的幹瀉地。這裡,陽光格外強烈,簡直到了耀眼的程度。一方方鹽場旁邊的海水乾涸處,是砂金般的海鹽結晶體,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雪白的光芒。
越過寬闊的鹽場,是碧波盪漾的大海。偶爾,從公路的對面開來一些大型拖掛車,車上裝著五六輛汽車。顯然,海濱一帶有座汽車廠。在沿西海岸南行的國道上,也曾有過指向“梅花裡麒坪汽車廠”的路標,看來我走的路方向是正確的。
因為不是週末或節日的下午,公路上車輛稀少。湊巧是退潮時間,海水一退而去,灘塗上到處是一灣灣黯褐色的海水,彷彿上天不經意間吐下的唾沫。
一灣灣的海水上面,成群的海鷗在飛翔。
“麒坪汽車廠5公里”
公路旁邊立著這樣的里程碑,上面用箭頭為過往車輛指示著方向。到廠子還有5公里,也就是說,最多再有10分鐘,我就可以到達約會的地點了。我看了看錶,時間是4點45分。比和韓基哲約定見面的時間提前一個小時到達了工廠。這是我第一次走訪麒坪集團的母公司汽車製造廠,因為擔心赴約會遲到,上路時我特意留足了時間。
四五天前,我費盡周折和韓基哲通過一次話。
當時,韓基哲正因公司事務逗留香港。通過秘書室打聽到他再過兩三天就會回到國內,但我心急之下,哪裡容得等他回來。
很顯然,《稼圃集》是經朝鮮金日成主席從林尚沃的後人那裡得到的林尚沃的遺物。我覺得,如果那隻破碎的杯子也是從林尚沃的後人那裡得到的遺物,我就應當親眼看一看。
如果那隻業已破碎的杯子正是林尚沃在自傳中提到過的謎團般的“成我者一杯”之杯,我必須親眼看上一看方能罷休。
費盡周折,四處打聽,終於打通了韓基哲的手機。沒想到,韓基哲答應得非常痛快:
“如果那隻破碎的杯子真的那麼重要的話,讓您看一看或是暫借給您用一用並非難事。我一回到漢城,會馬上打電話到您府上的。”
於是,我就等他的電話。
直到昨天晚上,韓基哲的電話終於來了,比原來約好的時間推後了一天。
“因為事情沒有及時辦完,在香港不得不多留了一天,聯絡遲了真不好意思。”說了遲遲才聯絡的理由,韓基哲又道:
“怎麼樣?明天下午有時間嗎?我想明天下午讓您看一看那隻杯子。”
我答應了。
他馬上告訴我,傍晚六點之前到京畿道華城郡梅花裡的麒坪汽車廠。我感到有些意外,為什麼要那麼老遠跑到麒坪汽車廠去看那隻破碎的杯子呢?
而韓基哲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連忙對我說:“汽車廠的一角落裡,建有已故金會長先生的宿舍。在漢城時,金會長經常每週到廠裡住上一天。勞資糾紛比較嚴重的80年代,他甚至在那個宿舍裡住過四五年的光景呢!從某種意義來講,那個宿舍才稱得上是會長先生的家。”
韓基哲接著說道:“鄭先生吩咐我尋找的《稼圃集》那本古書,就是在廠裡的宿舍裡而不是在家裡發現的,您現在想要見到的那隻破碎的杯子也是在這宿舍裡發現的,現在還原封未動地放在宿舍裡。如果鄭先生和我一道去會長先生的宿舍,說不定在那裡還會有什麼其他的發現呢。我們這幫門外漢眼裡自然看不出什麼,但像鄭先生這樣的專家,說不準就會發現什麼新遺物的。”
我自然不能拒絕。
也許真如韓基哲所言,到了那裡,不但能夠親眼看到那隻破碎的杯子,沒準還會發現與林尚沃有關的更多的遺物。
轉過沿著海濱蜿蜒伸展的野山,山下汽車廠的全景突然展現在眼前。廠子建在一片幹瀉地上,而這片幹瀉地是填海造地的結果。
雖然時間很寬裕,但我還是決定徑直去約好的見面地點,先到汽車廠去。韓基哲說過,下午三點鐘起廠裡有一個重要會議,會議大約在六點鐘左右結束,現在他肯定已經先期到達,正在參加會議。我開著車,沿著通向海邊的坡路徐徐行駛。越駛越近,這才發現,汽車廠的規模比方才在山上所看到的要大得多。一條防波堤橫攔海邊,車廠蹲踞在那裡,彷彿一艘浮在海面上的巨型航空母艦,又像一個與外部世界完全隔絕的獨立王國。車到正門,保安室裡馬上有人走了出來。驗了身份,他開給我一張出入準行證:“順著路一直開過去,您會看到一個辦公室。您先到那辦公室去,林英俊次長正在那裡等您。”
我把出入證掛在胸前,以便別人容易看到。正門打開了,我驅車進入廠內。按照門口警衛的指點,徑直前行,果然有一座小型廣場,廣場上有一座作為公司象徵的造型。
那是一座用花崗岩製成的雕塑。不,與其說是雕塑,毋寧說是一件藝術作品,兩個巨大的圓形造型物疊放在石座上。那圓形意味著什麼,是一眼即能看出的。
那是車輪的象徵。
兩個輪子寓示著競爭的意態與速度,還寓示著痴迷於車輪的金起燮會長的哲學。這是一種空間藝術。
廣場的後側,有一個寬敞的停車場,停車場上整齊地停放著剛剛生產出來的新車。那陣勢,像是在搞閱兵式,整整齊齊,有條不紊。在剛剛開始西斜的下午的陽光照射下,那些各式各樣的新車散發出耀眼的光芒。
我知道新車的名字——伊卡羅斯。
在下午的陽光照射下,那些色彩繽紛的伊卡羅斯新車整齊地列隊於寬敞的露天貨場上,那情景看上去,用金會長的話說,就是一群奮蹄揚鬃意欲絕塵而去的駿馬。
按照門衛的指點,我向第一個建築走去。停了車,走進辦公室,找到了林次長。
“這該怎麼辦?會議還沒有結束呢。雖然已經知道您就要來……”年輕的林次長身穿印有公司標誌的藍色夾克,“韓主任吩咐,讓我在會議結束之前陪您在廠內考察考察,不知道您意下如何?”離約定的見面時間還有一個鐘頭。與其無聊地等上一個鐘頭,還真的不如客隨主便,在廠裡看看倒也不錯。
於是,我們一道坐到了車上。行前,林次長還特意囑咐我戴上安全帽。
汽車廠以工序流程分為若干分廠。有鑄造發動機附件的鑄造廠,生產車體部件的鍛壓廠,生產汽車心臟——發動機的發動機廠,生產車身、車架的鑄模廠,為臥車車身與貨車車架上漆的噴漆廠,還有集中數萬種零部件於一體的組裝廠。
我最感興趣的是組裝廠。一條300米長的傳送帶在巨大的工廠內部傳來傳去,幾萬種部件被組裝、結合,終於成為一部部新的伊卡羅斯成車,彷彿人之誕生於一顆精子,數萬種零部件湊到一起,一部部汽車——這現代人胯下之駿馬終於面世。那是一種奇蹟。
在不到五分鐘就有一輛汽車面世的車廠裡,我又一次切身體會到,汽車是現代文明之花和科技文明之寵兒。
在組裝廠,正在為我作嚮導的林次長忽然拿出手機開始與誰通話。因為廠內噪音太大,我無法得知他在說什麼。
匆匆走出組裝廠,他才對我說:“說是會議剛剛結束,主任正在辦公室等您。”
我們又乘車回到辦公室。韓基哲果然正在那裡等著。
“好,我們走吧,先到會長先生的宿舍怎麼樣?”
這次,我們沒有乘坐沒有車牌、只在廠內開來開去的公司內部車,而是開著我的車子出發的。太陽已經落下地平線,鮮血般的紅霞瀰漫在西天。穿過工廠內部的深處,我們來到延伸到海邊最狹、最深處的海角。這裡已是陸地的盡頭。因為是陸地的最盡頭,所以三面環海。圍海造就的幹瀉地上,建有一座類似大型綜合體育館的建築。正奇怪什麼體育館會建到人家工廠內部,仔細一看,原來有巨大的跑道。不是人跑的跑道,而是供汽車跑的圓形跑道。大概是研製新車時用來測試新車性能的試車場。
試車場的後邊,連著崎嶇陡峭的山坡。廠區的大部分是填海造地的結果,為了確保足夠的地皮,連伸向海邊的荒山也已經人為地夷為平地,惟獨這裡還保持著原來的自然風貌。鬱鬱蔥蔥的松林間,面海坐落著一棟房子。
“就是這兒,”來到石子砌就的停車場,韓基哲說道,“請停車。”
因為急剎車的緣故,石子被車輪激起,打在車身上。我們下車。
“這裡就是已故會長先生的宿舍。”韓基哲指了指那座房子。
我順著韓基哲指的方向看去。這是一座舊平房,面積也很小,讓人難以想像這居然是金會長的宿舍。房子的顏色本來漆的是一種明快的色調,但因為海風的侵蝕,已變成了灰色。
“不過,這地方說起來,與其說是金會長的宿舍,倒不如說是他居家過日子的地方。會長先生每年年初都要到這裡來過新年,以便制訂新的計劃。每逢這種時候,金會長惟一的業餘娛樂就是在那邊那個試車場上親自在跑道上駕車疾駛。”
面海而開的窗子被窗簾嚴嚴地遮住,根本看不到屋子裡面什麼樣子。房子的前面,地面業經平整,形成一個庭院,可甚至連棵極普通的庭院觀賞樹木也沒有栽種,只有幾株歪歪斜斜的松樹裸露在海風中。院子裡看上去一度植過草皮,但因為海風中鹽分過濃,草坪裡的草大都已經死去,只剩下毫無生息的黑土。
院子裡惟一稱得上有些風趣的東西要算是一把傘,一把插在最易看到大海處的觀海陽傘。陽傘的顏色特別花哨,與周圍的景色格格不入,頗不協調。冬天了,這裡陽傘本應摺疊起來的,可依舊不合時宜地打開著。陽傘的下面是一張簡易的椅子,是疊起來可以坐、打開來可以躺的那種。椅子就那麼長長地打開在那裡,似乎有誰剛剛在那裡躺過。“會長先生在這裡逗留的時候,請了一位村裡的大嫂來做飯,照顧會長的起居。會長先生喜歡一個人呆在這裡,連隨行秘書們也是在山下的宿舍裡候著,不能到這兒來跟會長一塊過。”
韓基哲向房子走去。好像在辦公室就已經準備好,他掏出了一把鑰匙。
就在這時,我發現,在面海而開的窗口之上,有一個看似標牌的東西。在遮擋陽光直射的遮陽佈下,有一個木製的標牌。
我抬頭看了看。牌子上寫著這樣三個字:“戒盈堂”
那牌子是一塊木板,是用古樹的樹根颳去外皮,然後剖開打平,在上面用毛筆寫就的。字跡最開始當然是清晰的,但因為海風的腐蝕,字跡的顏色已消褪殆盡,難以辨認。我猜,這牌子正是這所房子的名字。如果確如韓基哲所言,這所簡陋的房子是金會長最喜歡的居所的話,這標牌上寫著的名字顯然就是金會長親自為這所房子起的屋名。
但標牌上的這屋名究竟是什麼意思?
“戒盈堂”,如果硬要解釋的話,不就是“謹戒盈滿之家”的意思麼?“謹戒盈滿之家”又是何所指?我舉手指著那塊牌子,問韓基哲:“這三個字是什麼意思?”
韓基哲順著我手指的方向看了看:“這個……說實話,我可是一直不知道那地方還掛著這麼塊牌子。在您告訴我之前,我從未注意到。”
韓基哲和我一樣對牌子的來歷不甚瞭解:“不管怎麼說,這是會長先生居所的名字,而且顯然是會長先生自己起的,因為會長先生經常說,在他一手操辦著建起來的這座汽車廠裡,這房子就是他的安樂窩。會長先生或許把這裡叫做‘戒盈堂’,但我們都把它稱為‘青松臺’。”
把地平線上的天空染得緋紅一片的晚霞已漸漸消失,夜幕在飛快地到來。頭頂上,成群的海鷗嗚叫著,在海風的吹動中像紙風箏一樣飄到一邊去了。“來,我們進去吧。”
韓基哲把鑰匙插進鎖孔一擰,“咔嗒”一聲,鎖被打開了。
打開玄關,我們走進黑暗的室內。外面餘輝未盡,依稀仍可視物,走進屋裡卻是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等一下,好像什麼地方有個開關來著。”自言自語著,韓基哲在牆上摸索起來。摸索片刻,大概開關終於給他摸著了,只聽“啪嗒”一聲,屋裡的燈一閃隨即亮了起來。燈一開,屋裡的情形一目瞭然。室內的情形也極其尋常,地上擺著一組招待客人的沙發,牆上的壁櫥裡插放著幾本書。大致瀏覽了一下書目,都是些專業書籍,沒有什麼娛樂逗趣的書。
房子這東西,大概也會因為失去了主人而漸趨頹敗的罷。房主金起燮去世不過剛剛兩個月,滿屋子裡已瀰漫著清冷的寒氣和嗆人的灰塵味道。韓基哲急忙打開窗子。暮色已經降臨,越過傍晚的海面,還沒有完全消失的夕陽餘輝透過窗口射進來,那金黃色的晚霞居然還有些耀眼。窗外,西海全景盡收眼底。好像感覺到了屋裡那壓抑的氛圍,韓基哲打開窗口是為了透口氣。
就像它那破舊、簡陋的外表一樣,房子的內部也簡樸至極。根本看不到什麼用來增添情趣的傢俱或是裝飾之物。屋子裡所有的,也就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物品。不過,沙發對面卻並排放著三部電視機。三部電視機個挨個地排放著,與屋裡的氛圍頗不協調,簡直就是怪物。
就像猜透了我心裡在想什麼,韓基哲對我解釋道:“會長先生有個奇怪的癖好。他雖然並不喜歡看電視,體育比賽或新聞卻是必看的。而且這時候,還有個奇特的習慣:他並不拘於一個節目,而是同時觀看幾個電視臺的節目。這裡擺放了三部電視機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冷嗖嗖的海風通過敞開的窗口一湧而入。堂屋裡沒有那種尋常住家裡司空見慣的花盆,由此即可窺見金會長平時性格平淡無趣之一斑。
“想到會長先生的臥室裡看看嗎?”
韓基哲又從衣袋裡掏出一串鑰匙。屋子裡雖說沒有什麼貴重的東西,但為防萬一,每個房間還是裝上了安全裝置。直到這時我才想起,進屋之前他還曾拿出一個什麼卡,做出一副要解除什麼安全裝置的動作。
打開房門,走進金會長的臥室,裡面依舊是漆黑一片。在牆面上摸索著,打開開關,房燈閃了幾下終於亮了起來。
臥室裡面比堂屋更加侷促。這屋子太小了,簡直讓人懷疑這不是一家國內頭號企業的老闆每週必在這裡過一次夜的地方,看上去就像大學旁邊供學生寄宿的小排房。牆上開著一個掛衣物的壁櫥,一張可供一人睡覺休息的小床空落落地擺在中間,可以望到大海的地方放著一張寫字檯和一把方凳,這就是房間裡的一切了。寫字檯上毫無陪襯地放著一個與這狹小的房間極不相稱的大地球儀。“先生吩咐我們尋找的林尚沃的著作,就是在這個寫字檯裡發現的。”
韓基哲指著寫字檯說。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我發現在寫字檯一頭的檯燈旁放著一個小小的陶器。那是一隻用黃土陶冶出來的平凡的古杯。但見到那隻杯子的一瞬間,我憑直覺猜到,那就是韓基哲說過的杯子。我用手把杯子拿起來看了看。
果然,杯壁部位碎去了三分之一左右。那杯子一看就是隻本來很結實的器皿,讓人覺得它碎成這樣,肯定不是失手掉落在地上打碎而是有意去摔才弄破的。
這隻杯子看上去並不華麗,但也不至於寒磣。不不,乍看去彷彿很簡單,但細看來杯子的整體卻非常自然、耐看,甚至有一些風韻,倘若不是因為破碎了,肯定是一件價值不菲的古董。我斷定,這就是金會長經朝鮮的金日成之手,從林尚沃居住在義州的後人那裡直接找到的遺物,因為林尚沃是金會長終身景慕的導師,如果他曾經把導師的著作珍藏在寫字檯裡,也就會把導師的遺物放在最顯眼的寫字檯旁。
這破碎的杯子顯然是林尚沃親手使用過的遺物。如果確屬林尚沃用過的東西,或許就應該是他在《稼圃集》裡所描述的“生我者父母,成我者一杯”中的那隻杯子。否則,金會長怎會這樣看重一隻破掉了很大一部分、毫無用處的杯子呢?
“這就是我給您說過的那隻杯子。”韓基哲在一旁插嘴道:“如果您需要,可以借給您。這隻杯子要在今年秋天開館的紀念館展出,在此之前您可以一直帶著它。不過我要再次請求您,千萬不要把這杯子的存在洩露給任何人,千萬拜託。”
我不經意間拿起杯子,看了一下杯子的內部。這隻杯子究竟是用來斟酒的還是用來斟茶的,一時判斷不出,但不經意間的一瞥,我發現杯子的內部留有一種什麼痕跡。
仔細看去,那顯然是芝麻粒大小的文字。我打開臺燈,察看那文字的究竟。燈光照射下的那痕跡,顯然是特意鐫刻上去的幾個字。但字體本來就很小,任檯燈再亮也無法清楚地判讀。多虧我發現寫字檯上放圓珠筆和鋼筆的筆筒里居然插著一隻放大鏡。我掏出放大鏡,細看那文字。
第一個漢字是“戒”字。第二個字看不太清楚。凝神屏氣細瞅,終於看出那是個“盈”字。剩下的兩個字一氣呵成,讀出來是“祈”字和“願”字。四個字合起來,組成一句“戒盈祈願”。但杯子的內壁上刻的字還不止於這些。接下去還有幾個文字刻在上面,遺憾的是因為文字排列的關係,有兩個字恰巧刻在碎掉的部分,大概是杯子破裂時一道毀損了。餘下的兩個字則是“同”字和“死”字。
整個句子合起來是:
“戒盈祈願XX同死”
我突然感到一陣心臟幾乎要停止跳動般的衝擊。怎麼會!!!
我險些把杯子掉在地上,再次把它打碎。看到我握著杯子的手在不停地劇烈顫抖,韓基哲大吃一驚,非常擔心地問道:
“您這是怎麼了?哪兒不舒服嗎?”
“不,不是的。”
我喘息著回答,心頭的興奮卻難以平靜。奇蹟,簡直是奇蹟。真沒想到,這樣的事情居然活生生地發生在我的現實世界裡。我舉起那隻破碎的杯子,再次小心翼翼地打量起來。那一瞬間我忽然明白原來刻在碎片上的兩個字究竟是什麼。那是“與”字和“爾”字。
這樣,重新把整個句子串連起來就是:“戒盈祈願與爾同死”
那意思直譯出來就是:“但願你飲時不要斟得太滿,但願和你死在一起。”
這意思究竟是在說什麼?“戒盈祈願”似乎還比較容易懂,照字面解起來就是“這杯子裡不管是酒也好茶也罷還是別的什麼東西,千萬不要倒得太滿來喝”。可“與爾同死”又何所指?“但願和你死在一起”,是和誰死在一起?
更令人詫異的是,怎麼就會有這種奇蹟發生呢?這破碎的杯子正是林尚沃的遺物“戒盈杯”。林尚沃自己為這隻杯子取名“戒盈杯”,無時無刻地隨身攜帶著。
關於戒盈杯的故事,只不過是一種只有野史裡才會出現的民間傳聞。所以,林尚沃所擁有的戒盈杯應該是實際並不存在的一種浪聞虛說。可事實卻並非如此。傳說中的戒盈杯居然活生生地存在著。林尚沃居住平安北道的後人們作為傳家寶珍重地代代相傳的戒盈杯,現在已經游出野史的深淵,浮出正史的水面!
戒盈杯,石崇大師預見到林尚沃將來會遭遇到的三重危機,為使林尚沃逃脫危機作為秘器相授的那隻酒杯。
正是這隻杯子。
林尚沃為這隻杯子取名“戒盈杯”,終其一生始終時刻帶在身邊。無疑,這戒盈杯就是林尚沃在自傳中剖自的那“一杯”。
我又想起來到金會長這座住房前在窗口上方發現的標牌上刻著的屋名:
“戒盈堂”
金會長為自己惟一的安樂窩取了這樣一個名字,
並將它刻在木板上,掛在它那簡陋的屋簷下。那麼?
我感到了一陣戰慄,似乎全身冒起了雞皮疙瘩。金會長顯然已經洞悉了戒盈杯的秘密,洞悉了這看上去毫不起眼的杯子裡所蘊藏的天大的秘密。
他清楚地知道這戒盈杯與林尚沃九死一生的身世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知道這戒盈杯的一切秘密。於是,他把這隻業已破碎的杯子珍藏起來,而且還把這隻成就了林尚沃一生偉業的杯子中所包含的一切淵源當作自己經商的他山之石。
於是,金會長把自己構想一切事業的惟一的安樂窩取名為“戒盈堂”。
金會長把自己的居所冠以“謹戒盈滿之家”,並將這個牌子掛到居室的屋簷下,顯然是要汲取與戒盈杯大有瓜葛的林尚沃之教訓,作為自身的經營哲學。
我一時難以抑制心底的興奮。韓基哲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心情,默默地看著我,沉默良久才開口說:“這隻破碎的杯子看來是件非常重要的遺物?”
“是呀……”因為還不能具體地揭出戒盈杯裡所隱藏的秘密,我只有含含糊糊地問答他,“但不管如何,這杯子我要暫借一下。”
“當然可以。”韓基哲慢吞吞地回答。我把杯子裝進手包裡。窗外已完全黑了下來。
透過打開的窗簾,洶湧的海濤聲傳了過來,像是被關押在黑暗中的野獸在吼叫。
“怎麼樣?”在房間裡東翻西找一番後,韓基哲開了口:“現在該辦的事情都辦完了,是不是該到哪兒去用餐了?”
“好的。”
見我答應,韓基哲又說:“廠子附近有個小漁村,它的形成完全是因為要做在廠裡做事的員工們的生意,那裡的魚膾(魚膾系韓國一種鮮魚料理,類似於日本的生魚片——譯註)挺有味道,我們就到那裡吃頓便飯,順便喝上兩杯吧。”
我們無言地走出了房間。
韓基哲關掉了屋裡所有打開的燈,重新拉上打開的窗簾,鎖上堂屋的窗子,然後又細心地一一察看了一遍。韓基哲嘴裡說著沒有什麼貴重的物品,但他生性沉穩,直到確認安全裝置完好無誤後方走到漆黑的屋外。
大概是入夜後海風開始肆虐的緣故,一走出屋子,海風捲著沙塵像蜂群一樣直襲向松林和房子。
海風掃過鬆林,發出腳踏風琴般“嗡嗡”的鳴叫。那天,我和韓基哲在漁村的一家小魚膾館喝酒喝到深夜。開始,我酒不沾唇,還擔心開車回家的事,韓基哲卻勸我晚上就在工廠的宿舍裡一道過夜,等第二天一大早再回家也不妨。經不住韓基哲的誘惑,我終於決定敞開來喝它一把。事實上,不喝點酒,我在神志如此清醒的情況下無論如何也是坐不下去的。
漁村本是個不算小的漁港,漁民們一向靠下海打魚為生,但自從開了汽車廠,不少漁民遷往它處,已經顯得有點荒涼。靠海一帶,魚膾館一家挨著一家,客人主要是在汽車廠做工的工人們,既是酒家,也算飯館,到處聚集著一堆堆身穿印有車廠標誌的藍夾克的小夥子們。黑暗中,燈光把酒家飯館的門口照得通亮,更增添了一種漁村情調。防波堤的那邊,泊著一些為魚膾館供應鮮魚的漁船,海濤擊打著防波堤,海水泡沫翻飛,霧雨般滋潤著漁港。我們去的那家魚膾館似乎是韓基哲經常光顧的地方。在館子前面盛著各種水族的玻璃缸裡選好做魚膾的鮮魚,韓基哲衝著店老闆耳語片刻。“就我們倆人兒乾坐著喝酒那多沒勁,您等著瞧吧,一會兒就有好戲了。”
我和韓基哲都是喜歡喝急酒的那種人,推杯換盞間一瓶燒酒就要見底。這時,從防波堤前面的路上開來一輛摩托,車手是一個戴著頭盔的年輕人。他在飯館前停了車,摩托的後座上下來一個女人。放下女人,年輕人隨即又馳車而去。
年輕女人向我們走來,高高的個子,大冬天裡依舊穿著短裙。女人手裡提著一隻裝東西的包袱,機械地走過來,機械地說著話,機械地坐下後又機械地解開了包裹——包裹裡露出來的是一隻保溫瓶和兩隻杯子。女人開始把保溫瓶裡的咖啡往杯子裡倒。
“你要了咖啡?”我不明白箇中就裡,懵懵懂懂地問。
“當然,先從咖啡喝起才是酒中君子之道嘛。
來來,這邊坐,你叫什麼名字?”
“李香蘭。”女人機械地回答。
“別說什麼假名,你真名叫什麼?”韓基哲又死乞白賴地追問。
“我的真名就叫李香蘭。”女人仍是機械地回
答。韓基哲卻馬上哈哈大笑起來:“好,好好,香蘭就香蘭,香丹就香丹。來,我們先乾杯酒吧。”女人倒好的咖啡誰也沒動,卻先喝起酒來。女人每勸必喝,每喝必幹。女人還相當年輕,卻一臉飽經世故的樣子,眼睛、鼻子、嘴唇沒有一個地方不是經過人工修飾的。雖說是飽經世故,可年輕的天性就是樂天開朗,稍有酒意就開始暴露無遺。女人好像是在漁港裡為數不多的咖啡屋裡做事的服務員,是被以召租女郎的身份召來的。客人按呆在一起的時間向咖啡屋付費,而這些女郎要做的事情就是在客人付費的時間裡使客人感到愉悅。喝了酒,女人的身上忽然不見了那種機械的、公事公辦的態度。手拍著韓基哲的肩,嬌痴地稱他為“哥”。而韓基哲似乎也不以這種稱呼為忤,每一聲“哥”都會爽快地碰杯,然後一乾而盡。稍有酒意,韓基哲就讓女人唱個曲子來聽。也許是事先就關照店老闆找個會唱歌的女人來,一經要求,女人馬上毫不遲疑地唱起來:
“艄公的船歌唱起來,大海的波浪湧起來……”
女人的歌聲頗有味道。她一唱起來,韓基哲馬上也用筷子敲打著餐桌擊節應和。
直到這時,我才明白韓基哲為什麼一定要從咖啡屋裡召來這樣一位年輕的女子。
飯館的窗外,夜幕下黑洞洞的大海不停地發出波濤的吼聲。夜已深,三三兩兩的工人們的影子早已不見,漁港裡一片空空蕩蕩的。只有照亮街道的保險燈,散發著昏暗的光線,彷彿孤獨地高懸於曠野的風燈,照在礦井般黑暗的海面上。
海風挾著洶湧的波濤而至,已經分不清哪是大海哪是陸地,房子也彷彿頃刻間就要被海濤擊碎,捲到不知何方去。透過清冷的海風,幽靈般的濤聲,在這一切都已倒塌、一切都已死去的海洋公墓裡,女人的歌聲似乎已成了惟一有著生命力的事物。女人的歌,一字字一節節,棘刺般活生生迫入我的醉懷。女人唱“男人是船女人是港”,我就感受到男人是船女人是港;女人唱“愛情比喇叭花更短暫易失,愛情如無情流水叫人無奈”,我就隨著想到愛情比喇叭花更短暫易失,愛情如無情流水叫人無奈;女人唱“因為愛情而沉默我是你的女人,只要我記憶仍存,你永遠是我的男人”,我則不住地點頭,心想,是啊,只要記憶仍存我永遠是你的男人。最後,連韓基哲也開始唱起來。他已不再是平日司空見慣的那個樣子,不再是那種整潔利落、無懈可擊的形象。脫掉上衣,只穿襯衫,把筷子當作麥克對著嘴唱,好像這樣子才是他被掩飾起來的本相。
“寬闊的海邊,有一座茅屋,打魚的父親,童稚的女兒。我的愛,我的愛,克萊門泰因我的愛,丟下年老的父親你去了哪裡……”
他幾乎是在掙扎著唱歌。那已經不再是歌,而是喊叫,是發狂。他緊閉雙眼徑自唱著,額頭上卻已經暴起青筋。
我從隨身帶著的手包裡掏出那隻破碎的杯子,放在餐桌上,往裡面斟上些酒。就像它那“千萬不要斟得太滿”的名字一樣,這杯子已經不能再斟滿。
因為他已經破掉了一部分,要想斟滿就會溢出。就在這時,我端詳著那斟了酒的杯子,發現了一件令人瞠目的事情:杯子裡刻著的芝麻粒大小的字好像要漂出水面,看上去也大了許多,平時小得難以用肉眼看清的字跡已毋需藉助放大鏡即可看得清清楚楚!斟了酒,在光線的折射下,小如芝麻粒的文字看上去非常清晰。
“戒盈祈願”
醉眼目蒙目龍中,我盯住浮現在酒杯裡的頭一句話。其餘的文字,因為恰巧刻在杯子已經破掉的部分,只能看到剩下的兩個字。
“……同死”
“但願你飲時不要斟得太滿,但願和你死在一起。”
我自言自語。
是的,這杯子是石崇大師傳給林尚沃的秘器。
200年後,這杯子又從林尚沃那裡傳到了金起燮手中,最終又從金起燮那兒到了我的手裡。就像接力賽中選手接棒一般。
韓基哲已酩酊大醉。不,與其說是已經大醉,毋寧說是看上去像是一個正在故意撒酒瘋的人。我和他一道喝酒也已經有過三四次,有時候喝過更烈更多的威士忌,但他一次也沒有失過態,從來沒有把衣服弄得烏七八糟,所以我只能認為他是在故意撒酒瘋。
女人和韓基哲站起來,一塊唱著,相互摟抱著跳起舞來。那是一曲年輕人們愛唱的快節奏歌謠:
“空達利,挲巴拉,空達利,挲巴拉,巴巴巴巴,空達利,挲巴拉,巴巴巴巴巴巴……”
韓基哲閉著雙眼狂亂地隨著曲子唱著,女人也徑自扭動著身體跳著。飯館偌大的空間除了我們三個再無別人。我們在一起鬧著,卻又各行其是。女人在起勁地跳舞。韓基哲趁著醉意彷彿是正在進行著什麼激烈鬥爭的工人,揮動著拳頭,高聲嘶叫著。我則在用那隻戒盈杯自斟自飲,似乎這一切與我全不相干。
喝了很多的酒,醉得也很厲害,奇怪的是我的神志卻出奇地清楚。我把他們又唱又跳的兩個人完全拋在一邊,杯子空了就自己倒上一杯,倒上了又把它獨自喝掉。
內心的深處,有一個執著的念頭縈繞著,揮之不去。
那是一個與戒盈杯有關的疑問。石崇大師把這隻戒盈杯作為禮物送給即將重返俗世的林尚沃,為的是讓林尚沃用這秘器克服最大的危機。但這杯子在石崇大師送給林尚沃時是完完整整的,沒有一個地方有裂縫或是破損,而林尚沃對這隻杯子也一直珍之又珍,重之又重,像隨便放置以致產生把杯子打破的危險這類錯誤他是絕對不可能犯的。可事實上這杯子已經破了,不但是破了而且破得很慘,三分之一的部分已經不再存在。那麼,是誰打破了這杯子?是林尚沃的後人嗎?不,這不可能。這杯子顯然不是不小心失手落地打破的。從杯子的形狀看,它應該很結實,這種小小的失誤它足以經得住,連縫也不會裂的。何況,他的後人們也不會這樣疏忽地對待這個代代相傳的鎮家之寶。從杯子破碎的形狀看,顯然是有意要把它摔碎,用力扔出去才破成那個樣子的。
那麼……
我盯著杯子陷入了沉思。
夜已深,碼頭上的燈光也接二連三地熄滅了。一直桀驁不馴地狂哮的海水終於轉入退潮,濤聲像籠了轡頭的野馬逐漸平息。席終客散,漁村也似乎已經打烊。濤聲一息,瘋狂的海風也失去了威風。大海的景色就像剛剛撒了個彌天大謊卻根本不記得前時的瘋狂的人,搖身一變,顯得格外清寧。明亮的月光就輕輕地瀉在海面上。
月夜。
就像平息了的海濤,韓基哲和那女人也平靜下來,正在一杯杯地飲著剩下的酒。
盯著戒盈杯,我在想,顯然不是這戒盈杯像石崇大師所預言的那樣幫助林尚沃擺脫過一道危機,而是這杯子不得不破掉的不為人知的緣由使林尚沃逃脫了一劫。
同樣的道理,並非這戒盈杯使林尚沃成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鉅富,而是這杯子不得不破掉的緣由使林尚沃成為朝鮮王朝首屈一指的貿易大王。那麼,是什麼樣的緣由使得戒盈杯非破掉不可呢?
箇中緣由,金會長可能知道。所以,他才會仿著那業已破碎的杯子的名字為自己的住所取名。“我得走了。”
好像是事先約好的,月光瀰漫的藍色防波堤那邊,原先將年輕女人送來的戴頭盔的小夥子從剛才起就騎著摩托來到飯館外,發著了車。大概是有意給女人信號,小夥子給車掛了擋,讓摩托發動機一個勁發出隆隆的聲音。
“要走的就走吧。”慢吞吞地掏出錢包,付了小費,韓基哲好像大夢初醒般獨自囈語著。“今晚很愉快,晚安。”
女人走了出去。
透過窗口,我們默默地看著那女子在夢幻般的藍色月光下跨上了摩托車後座。女人的一隻手剛摟住男人的腰,摩托車馬上發出“突突”的轟鳴消失而去。
無言地,我們把瓶中酒互相倒向對方的杯子裡。各自勉強倒滿一杯,瓶已經見底。為了讓食客看到魚膾是由鮮活的魚兒做成的,盤子裡的魚原本是肚子向上眼睛仍在動的,但現在魚的眼睛也已經合上了。
喝完最後一杯,我們起身離座。韓基哲買單。找到皮鞋穿上,先來到碼頭邊,我對著大海小解。一輪大得超出想像的月亮懸掛在夜空,月光撒在平靜的海面上,大海彷彿一方巨大的花圃。
“男人是船,女人是港。”我忽然想起方才女人唱過的這句歌詞,頗有感觸地自言自語起來。是的,又到了出發的時候,就像揚帆出海的船兒。追蹤林尚沃生平足跡,考證林尚沃與戒盈杯之間那千絲萬縷、不為人知的淵源的工作,就這樣又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