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傳奇之杯
仁士洞大街上人流熙熙攘攘,春節即將到來,各處都在舉辦各種展示會,電線杆上掛著或貼著各種各樣的宣傳橫幅和展覽會的海報。仁士洞的每一個衚衕都擠滿了畫廊和古董鋪,中間還夾雜著一些專門從事古書收購的專業書店、咖啡店,這些衚衕給人的感覺已有些破落,卻依然保持著其固有的韻味。樸在正經營的“古藝館”在仁土洞一條最偏僻的衚衕裡,朝南的展示窗內掛著幾幅舊的民俗畫。樸在正在圈子裡是公認的專家,但他的店面卻很小,推門進去,門邊的鈴鐺叮叮地響了起來,可能是因為剛從陽光明媚的室外突然走進室內的緣故,感覺四處黑乎乎的,一時分不清哪兒是哪兒了。
“歡迎光臨。”有人招呼我,是一個清脆的女人的聲音。狹窄的小屋裡堆滿了各式各樣的古董,一個女人坐在角落裡喝茶。向陽處擺了張書桌,上面放著一個小小的花瓶,花瓶裡的花在那些古舊的古董中間閃耀著一種夢幻般華麗的色彩。
女人聽我說明了來意,立即說:“請您稍候。”說完,就走到裡面的一間屋子裡去了。我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等著。我此次來古董店,
是因為那隻在金起燮會長汽車廠寓所裡看到的“戒盈杯”,杯上刻有“戒盈祈願,OO同死”幾個字,從這幾個字的內容分析,我懷疑這杯就是傳說中或野史雜談中出現過的林尚沃曾用過的有名的“戒盈杯”。但果真如此嗎?那個破裂的杯子真的是傳說中的戒盈杯嗎?或者僅僅只是戒盈杯的仿製品?
我覺得有必要弄清楚那個戒盈杯究竟是不是林尚沃的遺物真品,千方百計打聽之下,有人介紹我去找經常在電視等公開場合鑑定並給古董定價的樸在正先生,他在古董鑑定方面有“顯微眼”之譽。對古董我是一竅不通,但對樸在正這個名字還是有所耳聞的,我的大學學弟在向我介紹時特別強調樸在正是當今古董界的權威。
樸在正在仁士洞親自經營這麼一家不起眼的小古董店。我先通過電話預訂好見面時間後才來到他的店中拜訪他。
“樸先生在裡面,他請您進去。”
那女人從裡屋出來招呼我。推開偏門,眼前出現一間小小的內室,走進去,樸在正起身相迎。這間店面兼居室大概是由傳統韓式房屋改造的,因為我看到內室的天花板上仍然保留著一些椽木。先前招呼我的那個女人看上去像是樸在正的夫人,隔了一會兒,她送了綠茶過來。我和樸在正相對而坐一起喝著滾燙的茶。沉默片刻,樸在正終於開口問道:“那東西你帶來了嗎?”
“帶來了。”我從隨身帶來的包內取出了戒盈杯,這東西從韓基哲那裡借來後一直由我單獨保管。
我將杯子遞給他,他用雙手接了過去。不知什麼時候他的雙手已戴上了白手套。看來,這人對古董是十分珍視的,舉手投足都顯得非常周到。相比之下,我為自己剛才隨意而輕率的動作感到很不好意思。
他仔細地觀察手中的杯子,屋子裡僅有一扇小窗是衝街開著的,明亮的陽光照射進來,屋裡的光線很充足。他仔細看了看,好像發現了什麼問題,又找來放大鏡再次仔細觀察。樸在正除了穿著一身便裝韓服使他看上去像是上了些年紀,其他各方面看起來都比我年輕。一個比我年輕的人居然成了鑑定古董的專家,真教人不由得不暗自佩服。
過了一會兒,大概鑑定已經結束,樸在正將杯子放到桌上,重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看著我問:“你想知道什麼?”
“首先我想知道這杯子大約是什麼時候製成的,也就是說它是什麼年代的東西。”
“這杯子大約有200年的歷史。”樸在正答道。我鬆了一口氣,放下心來。林尚沃生於1779年,卒於1855年,準確地說是200年前的人物。既然樸在正說戒盈杯是200年前製作成的,這杯子也就更有可能是林尚沃的遺物真品。但僅憑這一點,還不能作結論。
“那麼,這杯子又是什麼地方製造的呢?”
“造杯子的地方嘛,”樸在正喝了口茶,慢慢道來,“大概是在當年位於京畿道廣州郡一帶的分院所做的東西。當時,廣州郡一帶有個司甕院,是一個官營的瓷器作坊。朝廷為滿足御用陶瓷器的需要,將全國有名的瓷器匠集中到這個地方,讓他們完成司甕院指定的任務,製作皇帝或宮中使用的器具。這個杯子很顯然是那裡製作的比較特別的東西,至於它為什麼特別,待會兒我再告訴你。”
樸在正用戴著白手套的手小心地拿起杯子,用非常肯定的語氣接著講下去:“當時廣州司甕院中設有燔造所,這是專門作為宮中製作瓷器的手工作坊,這裡有宮中派來的燔造官,是從八品的奉事,直接監督瓷器生產。據載,肅宗20年,也就是公元1694年,這裡共向宮中進獻瓷器1300餘族,這裡所說的一族是指10件瓷器,這樣算來,一年共交納13000餘件瓷器,這是一個相當驚人的數字。”“那麼,可不可以說,這杯子就是那13000件瓷器中的一件呢?”我問道。
“不是那樣的,”樸在正搖了搖頭,“據載,當時司甕院屬下的瓷器匠有380名,他們有著非常嚴格而細緻的分工,各人只專心致志地負責幹好交給自己的那一道工序。譬如說,瓷器匠中有負責作業監督的監工,有負責制模的造器匠,有負責打磨的磨造匠,有負責煉土的煉匠,有負責修補的站役,有負責燔造的燔造匠,還有做輔助活計的幹火匠、水飛匠,等等。負責燔造的總負責人叫作釜戶首,觀察和掌握燔造火候的是監火匠,畫工則被稱為畫青匠,負責調製釉料的稱為煉正,而施釉人則被稱為養水匠。負責給製品分類的是破器匠,不一而足。在這種嚴格的分工體制下,瓷器匠們有的可能一輩子都只負責看火,有的人可能一輩子都只做瓷坯,因此可以說,他們每個人都是自己這一領域中的行家裡手。這些瓷器匠大多是在夏季被集中起來為宮中製作瓷器,其餘季節裡他們做一些碗、碟、沙鍋之類的陶瓷器皿直接通過陸路或水路運往全羅道、慶尚道、江原道等地出售,沒有現金的農家還可能以賒賬或分期付款的方式,到秋收季節用糧食或其他農作物付清。這件瓷器的各項做工都十分精良,肯定是那個時期最有名的工匠們製造出來的,這是廣州分院製作的器皿,這一點毋庸置疑。但嚴格說來,卻不是御用瓷器,因為御用瓷器上都有專門的標識,以示為宮中所專用,而這件瓷器上卻看不到這樣的標識。因此,這個杯子肯定是為當時名流中的某人作為個人用品製造出來的,和御品沒有關係。
樸在正接著說:“我之所以認定這不是御用瓷器,還有另一個依據,那就是杯子內刻著的字。我查了查,一共是六個字,前四個字是‘戒盈祈願’,另外兩個字是‘同死’。本來杯子裡刻了八個字,壞掉的那部分上還應有兩個字。因為宮中用的瓷器決不會刻上非常個人化的這種題字,有這種題字的瓷器也不可能進獻到宮中。所以說,這杯子雖是廣州分院所出,但絕對不是宮廷用的瓷器。”
樸在正打住話頭,往杯子裡添滿滾燙的茶水,剛才說話的工夫杯中的茶已有些涼了。
我又一次地問道:“在您看來,這杯子的價值如何?”
“一句話,它肯定是一件手藝極好的作品,但可惜的是,杯子有破損的地方。”
“作為古董來說,這杯子能值多少錢?”我用充滿好奇的語氣問道。以前在電視上看過古董鑑定節目,主持人喜歡讓觀眾作趣味競猜,估計古董的價格,我此時也對此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這個嘛,”樸在正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雖然杯子本身是一件珍品,但作為古董來說,因為有破損的地方,卻值不了多少錢了。”
我對這杯子的價值很好奇,繼續追問道:“那如果沒有破損呢?”
“哦,即使那樣,這杯子的價格也不會很高,它只是件歷史不超200年的朝鮮後期作品,而且僅是個小小的酒杯而已。”
“那如果真要給它定價的話,能值多少錢?”我執著地問。
樸在正聽了我的話忍俊不禁地笑出了聲,這是我到他店中第一次看到他笑出聲的樣子。
“您一定是在開玩笑。”
“不,不,”我稍微嚴肅了一點,“我真的想知道它的價值。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我怎麼會經人介紹拿著它來找您呢?”
樸在正這才回答我說:“論它的價錢嘛,估計不會超過8美元,如果沒有破損的話,大概能值160美元。但它對某些人來說,卻可能是千金不換的寶貝,可能是祖上代代相傳記載很多故事的傳家寶,那樣的話,它的價值就無法估算了。”
8美元,原來這隻破杯子僅僅價值8美元。如果樸在正的判斷無誤,這杯子是200年前廣州分院製作的,那它肯定就是林尚沃曾用過的戒盈杯,就這麼一個不到8美元的破杯,卻被林尚沃視為命根子,珍視程度甚至超過了親生父母,我不清楚樸在正究竟知不知道這杯子與林尚沃的關係。
“這杯子上刻的‘戒盈祈願’是什麼意思?”
樸在正回答我說:“這個嘛,你看是不是這個意思,‘但願你飲時不要斟得太滿’,大概是當初訂製此杯的人平時隨身攜帶這個杯子,刻上這樣的警句是為了飲酒時提醒自己飲酒要適量有節制。”“那剩下的兩個字‘同死’又該做何解釋呢?”“這個嘛,可就很難說了。”
“或許,”我直視著樸在正說,“這破損的部分刻的是‘與爾’兩字,這樣後面四個字就是‘與爾同死’,也就是‘但願和你死在一起’的意思。您認為呢?”
“這個嘛,”樸在正又帶出了他的口頭禪,“您這麼認為有什麼依據嗎?”
樸在正的提問也在情理之中,破損的部分刻的字如果是“與爾”,那麼合起來是“但願和你死在一起”之意,這看法在他人看來無疑是很不吉利的隨意解釋。如果他這樣認為,或許是因為他不瞭解野史中林尚沃有名的戒盈杯的故事。
“或許您知道林尚沃這個人吧?”
樸在正並未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又慢慢地為自己倒了杯熱茶:“這個嘛……”
沉默了一會兒,他回答說:“你是說朝鮮王朝末期出生於義州的鉅商林尚沃?”
“是的,您沒聽說過他曾經用過名叫‘戒盈杯’的酒杯嗎?”
“這個嘛,”樸在正仍舊一副模稜兩可的神情,“我可是第一次聽說。”
根據樸在正先生的鑑定,這個杯子雖然是二百多年前司甕院廣州分院的制特品,但由於有了破損,價值不會超過8美元。這時我真想告訴樸在正,雖然放在他面前桌上的這個破杯子在他看來連8美元都不值,但卻是林尚沃生前一直隨身攜帶,時刻使自己保持警醒的那個傳說中的杯子。我好不容易抑制住了自己的衝動。在古董鑑定專家樸在正看來這也許真的不過是件普通古物,可實際上這個杯子卻是林尚沃的師父石崇大師送給他的一件從不示人的心愛之物,正是這個杯子幫助林尚沃躲過他人生中的一大劫難。不僅如此,這杯子還時刻督促他奮進,使他成為朝鮮王朝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一代鉅富,使他實現了年輕時想成為天下第一商人的夢想。
“那又怎麼樣,”樸在正喝著茶問我,“你是說這個破杯子和林尚沃有瓜葛嗎?”
“這個嘛,”我也用模稜兩可的話回答他,我想還是點到為止吧,通過樸正在簡潔明快的分析,我已經可以百分之百地確認這個破杯子就是林尚沃的戒盈杯,這就足夠了,我也達到了此行的目的,“我也只是揣測而已。謝謝您了。”
我把桌子上的杯子放回包中起身告辭。樸在正一直將我送到古董鋪大門外。離開這家古董店走出衚衕,我點上一支菸叼在嘴裡。
“現在剩下的事情,”將第一口煙深深地吸進肚裡,我自言自語道,“我要揭開這個謎底,為什麼戒盈杯使林尚沃擺脫了一生中最後一次大危機?”
石崇大師曾經預言林尚沃一生要經歷三次劫難:“死”字使林尚沃擺脫了第一次危機,“鼎”字又使他躲過了第二場災難,戒盈杯究竟是怎樣使林尚沃度過了人生的最後一坎的呢?林尚沃面臨的人生第三次危機又是什麼呢?就這樣,我又開始了對林尚沃後期生活的探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