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好事多磨
1832年壬申年,林尚沃被授郭山郡守一職,這對於一個商人來說是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辛未年,林尚沃因在洪景來之亂中守城有功,朝廷曾任命林尚沃為五衛將,但林尚沃堅持不受。辛巳年,林尚沃作為辦務使出使北京為朝廷建功,被除授莞營中軍之職,再次堅持不就。
但被授予郭山郡守是皇帝親自下的御旨,林尚沃無法推辭,如果再推讓就是違命逆上了。小城郭山隸屬定州郡,洪景來叛軍最後被迫轉入防守時,從定州城退到郭山並在這裡負隅頑抗四個月之久,直到林尚沃赴任時,這裡仍沒有擺脫叛軍之城的惡名。
儘管洪景來之亂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郭山仍沒有完全從那次慘痛的叛亂所造成的創傷中恢復過來,到處是一派蕭條的景象。林尚沃時年54歲,正處於如日中天之時。
林尚沃任郭山郡守時的一則逸事流傳至今,從這則故事中可以看出林尚沃對經商獨到的見解,同時也從側面反映出其商業哲學。古諺有云:“小富勤勞出,大富天成就。”但林尚沃又是怎樣區分誰能成為小富,誰能成為大富的呢?他是根據怎樣的標準來看待這個問題的呢?自林尚沃到郭山任郡守之日起,府上的廂房無時無刻不是擠得滿滿的,其中大部分人是為向林尚沃借錢而來的。
一天,林尚沃走進廂房,發現有三個陌生人坐在那裡,便問他們為何事而來,三人異口同聲地答道:“我們來是想請大人借錢給我們。”
於是,林尚沃問第一個人:“你借錢要做什麼?”
這人答道:“小人想借來做生意本錢。”
林尚沃再問其他兩人同樣的問題,他們的回答同第一個人如出一轍,都說要借錢去做生意。
林尚沃看著三個人很長時間沒有說話,最後突然放聲大笑:“哈哈,你們三個人都想做生意,這真是個好主意。好吧,現在我借給你們每人一兩銀子,你們拿這一兩銀子去,五天之內盡力而為,看能掙多少錢回來,我會根據你們掙錢的情況再決定借給你們多少錢。”
就這樣,林尚沃讓下人給這三個初次見面的人每人拿了一兩銀子。
五天後,借錢的三個人非常守時地又來到林府。林尚沃首先問來自咸鏡道的商人:“你掙了多少錢呢?”
咸鏡道商人很謙遜地說:“我用這一兩銀子買了些草繩,做成了五雙草鞋,每天拿到市場去賣,一天賣一雙,一雙掙一分銀子。”他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了五分銀子:“就這樣,五天一共掙了五分銀子。”
第二個人是平安道人,當林尚沃問他掙了多少錢時,平安道商人說:“我用一兩銀子買了竹子和窗紙,用一天時間做了五個風箏,第二天趕上春節,一會兒就都賣光了。現在我除了一兩銀子的本錢外,還掙了一兩銀子。”
五天之內,不但能撈回本錢,而且還能掙到一兩利錢,這個商人可以說是非常成功了。
林尚沃又接著問第三個人,這是個黃海道人:“你用這一兩銀子幹了些什麼呢?”
而這個黃海道商人以一種很不屑的神情回答:“大人,您覺得一兩銀子能做些什麼生意呢?”
“這麼說,你是一分錢也沒有掙到了?那你這幾天幹什麼去了?”
“我拿這一兩銀子喝酒去了。喝了一天,花了九分銀子,只剩下一分了。”
“那你又拿這一分銀子幹什麼了?”
“我用這一分銀子買了一張白紙。”
“白紙?”林尚沃彷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解地問道,“你買一張白紙做什麼生意?”
那人哈哈大笑:“一張白紙能做什麼生意呢?我只不過從酒保那兒借來筆墨在這白紙上寫了封所志。”
“什麼內容的所志?”
“是這樣的,我說我目前正在一所寺廟裡攻讀四書五經,請義州府尹老爺為我提供一些讀書期間的開銷。”
“原來如此,那結果呢?”
“府尹老爺差人給我送來10兩銀子,我把它帶來了。”黃海道商人說著從口袋裡掏出了10兩銀子,放到林尚沃面前。
所志,是指呈給官府的訴狀。在古代朝鮮,當人們的生活中出現一些事情需要官府裁決或需官府幫助時要給官府寫訴狀,相當於今天的陳情書或請願書。“所志”一旦呈給地方長官或有關官府衙門,就由專門負責的官員瀏覽具體內容並對其做出批示,所做出的批文又稱“題音”。那個黃海道商人正是用這個辦法從義州府尹那兒得到了10兩銀子。
五天之內,三個人都用一兩銀子作本錢,一個編草鞋掙了五分銀子,一個做風箏掙了一兩銀子,第三個人用常人意想不到的方法弄到了10兩銀子。
當初借給每人一兩銀子給他們五天的時間去掙錢,並沒有規定是做生意還是用其他別的什麼方法,現在到了林尚沃履行自己諾言的時候了。根據自己的觀察與詢問,林尚沃做出了令人摸不著頭腦的決定:借給編草鞋的咸鏡道商人100兩銀子,借給做風箏的平安道商人200兩銀子,借給寫所志的黃海道商人卻一出手就是1000兩銀子。
借給三人錢後,林尚沃讓他們各自寫下借據,並對他們說:“你們拿著這些錢去吧,給你們一年的時間盡你們所能去做生意,一年後的今天再到這裡來。”
三人拿著銀子走了,一個在旁邊目睹了這一切的書生問林尚沃:“大人,您為什麼給編草鞋的100兩銀子,而給做風箏的200兩銀子呢?”
林尚沃對做生意自有其獨特的看法,他是這樣回答的:“編草鞋的人兢兢業業,不會浪費一點錢,但做生意不能用一兩去掙一分,那種做生意的方法就像農民種地一樣,播下的是麥子,收穫的還是麥子,他這種人肯定餓不死,但也絕不會成為一個富人。古語云“勤快的人雖然餓不死,但也成不了富人”,正是這個道理,所以我只給他100兩銀子。
“那您為何要給做風箏的200兩銀子呢?”
“那個做風箏的人比編草鞋的聰明,有頭腦。他能夠很巧妙地利用春節人們要放風箏這個機會,說明他擅長觀察時機,但做生意僅看到眼前的時機還是遠遠不夠的,這樣很可能有一天陷入被動一蹶不振,也就是說只看到眼前的機會的商人可能會一時成功,也可能會一敗塗地,所以他們之中確實有一些人成了富人,但不可能成為鉅富,因為他們在做生意時只講究商術。事實上,經商絕不是投機取巧,也絕非僅僅是一種技術,而是一門學問。”
“那麼,”那個書生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問林尚沃,“您為什麼要給寫所志的那個人1000兩銀子呢?他完全是一個遊手好閒的傢伙,根本不肯下力氣去掙錢,是一個借了錢只知道喝酒的懶鬼。為什麼大人要把1000兩銀子借給一個喝酒喝到最後只能買一張白紙寫所志給府尹的人?”
對於書生尖銳的提問,林尚沃是這樣回答的:“我之所以借給那人1000兩銀子,是因為這個人不是那種為錢所累的人,為了錢而去拼命掙錢的人根本掙不到大錢,一個人只有把掙錢作為一項事業,順其自然而為之才是掙錢的最高境界。如果過分追逐錢財,他的事業肯定要失敗,所以俗語講‘錢就像女人一樣’,女人越漂亮,你越要經常訓斥她,衝她發火。”
一年以後,在約好見面的那天,三個人又一次聚集到了林府。曾經編草鞋的咸鏡道商人還清了他所借的100兩銀子及利息,並告訴林尚沃:“我這輩子只會拉風箱打鐵,也不會做別的買賣,我用從大人這裡借到的錢開了一間鐵匠鋪,這一年來製作出各種犁啊、鏵啊等工具拿到市場上去賣,掙了一些錢。”
“那麼,你在這期間又幹了些什麼呢?”林尚沃問曾經做風箏的平安道商人。
“我用您借給我的錢在沿海四處收購鹽和幹海貨,然後運到內陸地區賣掉,再在內陸購買一些農產品和藥材運到全國各地出售,掙了不少錢。現在我已經開了五家店鋪,這全是託大人您的福啊。”
林尚沃最後問那個用一張白紙給府尹寫所志的黃海道人:“這段時間你做了什麼生意?”
與其他兩人不同,這個人行動舉止顯得極為落魄:“大家也都看到了,我這次是空著手回來的。我本想就此走掉不回來的,可是想起與大人您訂下的約定,我不能就那麼偷偷地逃走。”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見林尚沃問起,那人回答說:“我拿著大人您借給的1000兩銀子去了平壤,本來想做一次販馬的生意,但在一次很偶然的機會里我被一個漂亮的妓女迷住了。唉,男人一旦與妓女廝混到一起註定是什麼也幹不成了。人都說這妓女啊就是一座銷金窟,我當初就想知道這窟究竟有多深,便開始將銀子投了進去。”
這人居然面不改色地繼續講了下去:“可是一個月時間都不到,我還未搞清是怎麼回事,那1000兩銀子已經全部進了洞,一點痕跡都不留,消失得無影無蹤。唉,我第一次發現原來再深的洞穴也比不上女人的洞深啊。”
“那後來呢?”林尚沃又接著問。
那人回答道:“與大人約定的時間臨近了,我請求那個妓女看在這段時間結下的情分上給我一點盤纏,最後她給了我五兩銀子,我才得以回到此地來見大人。”
“那麼借我的錢,你打算怎麼辦?”
“還債得有錢才行啊,我現在是身無分文。實在沒有別的辦法的話,我只能留在大人府上當個下人來抵債了。”
這個人真是厚顏無恥,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俗話說“二流子裝相裝不了三天”,這傢伙拿著別人的1000兩銀子說是去做生意,現在居然混成這個樣子,當初就應該把他掃地出門趕出去。
屋子裡的人都屏住呼吸豎起耳朵聽著他們的對話,看林尚沃如何處置這個人。誰也沒有料到,林尚沃只是淡淡地問:“我不用你留下抵債,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想向大人借點錢去做生意。”這個人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簡直有些近乎無賴了,借別人的錢無力償還,居然還好意思再接著借。
但林尚沃並不介意,竟然又借給他2000兩銀子,他對這個人說:“拿這錢去做生意吧。記住,一年之後要回來見我。”
個人拿到錢後很快便離開了。旁邊的人看得目瞪口呆,禁不住問林尚沃:“您究竟為什麼要再借錢給他呢?這傢伙不過是一個沉湎於酒色之中的二流子而已。這次他拿到錢後,肯定又要去花天酒地,這回不知要拜倒在哪個妓女的石榴裙下了。”
林尚沃笑著回答說:“你們有所不知。古語說得好,麻雀會為放在眼前的食物歡欣鼓舞,唧唧喳喳地圍上去吃,而大鵬卻是吃一次東西后五年內不吃不喝,呆在一個地方一動不動。這話最早是莊子說的:‘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徒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誰知這人是不是也會變成一隻大鵬呢?”
“您是說那個二流子也能成為一隻大鵬?”
聽到此話,林尚沃禁不住樂了:“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林尚沃或許是從這個人的所作所為中聯想起自己早年在北京的那段經歷。那還是二十多歲時,年輕的林尚沃跟著李禧著在北京的一家妓院裡偶然遇到了絕色美女張美齡,不忍心拒絕女人“救救我吧”的哀求,不僅傾其所有還私自挪用東家的錢,出資500兩銀子為那女子贖了身。林尚沃也因此而遭到義州商界的排斥,一度淪為為人所不齒的小貨郎。雖說沒有像那個黃海道人一樣在一個妓女身上一擲千金,林尚沃當時不也是為挽救一個女人的生命而甘心情願地放棄了自己的全部財產嗎?這段經歷常人難以理解,但正是在那個轉危為安並因此得福成為高官夫人的張美齡的幫助之下,林尚沃最終控制了北京的整個商界。或許那個人的荒唐行為使林尚沃回想起往事亦未可知。
不管怎樣,所有的人都知道了林尚沃借錢的故事,大家都拭目以待,想知道那個二流子這一年裡究竟會拿那2000兩銀子幹出些什麼名堂。
但一年過去了,到了約定的日子裡,那個黃海道商人影蹤全無,壓根沒有露面。很快,林尚沃被一個騙子騙走一大筆錢的消息傳遍了整個義州城。
一晃數年過去了,已被大家忘得一乾二淨的那個黃海道人又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出現在林尚沃面前,他見到林尚沃就笑嘻嘻地磕頭行大禮:“大人一向可好?”
“你這是怎麼回事?你看現在都過去幾年了?”
“回大人,現在準確地說,已經過去八年了,”那個人毫無愧色地說,“過段時間我會把這些年來的事情向您稟告明白。但這次來找您是又想求大人一件事。”
“又要我做什麼?”林尚沃故意以一副很吃驚的表情問,“難道還要借錢不成?”
“不,不,大人,這次不是向您借錢。”
“哈哈,我量你也不會再借了,那你求我什麼事?”
“請您為我準備好10頭牛和10輛結實的牛車,以及趕車的人。”
“你要這些東西幹什麼?”
“大人先不要問,等我10天后回來您就明白了。”
林尚沃二話沒說,吩咐下人照黃海道人的要求備好牛車交給他,黃海道人帶著這些牛車和人便離開了,誰也不知他要去哪裡。
消息很快又傳遍了義州城,這次大家都說林尚沃第三次被那個二流子給蒙了。但10天以後,那個黃海道人回來了,而且令人驚訝的是,離開時空空的10輛牛車回來時已裝滿了人參,並且都是質量上乘的六年根參。
“這究竟是什麼東西?”這次輪到林尚沃大吃一驚了,看到10車上好的人參,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個黃海道人笑著回答說:“大人名揚天下,見多識廣,又是鑑定人參的法眼行家,難道連這個都不認識了?”
“啊,這10車裝的全部都是人參?”
“大人真是會開玩笑,不是人參是什麼?我難道會挖一堆不值錢的桔梗運回來給您嗎?”
林尚沃真是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結果。當時滿滿一牛車貨物稱為一馱貨,一馱人參粗略地估算一下至少值一萬兩銀子,這個黃海道人運回來的10牛車人參,那就是10馱人參。10馱人參,數量真是非常驚人,換算成現錢的話將會超過白銀10萬兩,這在當時可是個天文數字。在把所有的人參交給林尚沃後,那個黃海道人說:“這些都是大人您的了,我終於能在八年後還清欠您的債務了。”
這人竟然是要用這10車人參來還八年前借的債,但是當初第一次借了1000兩銀子,第二次又借了2000兩,加起來也總共只欠林尚沃3000兩銀子,他現在竟然要把這10車人參都送給林尚沃。
“這八年來你究竟都幹了些什麼?說來我聽聽。”林尚沃擺下豐盛的酒席來招待這個黃海道人。
幾杯酒下肚,黃海道人開始侃侃而談:“八年前我從大人這裡借到2000兩銀子後,又回到平壤去找那個妓女,還是想搞明白那個妓女的洞穴到底有多深。第一次借您的1000兩銀子在一年之內一點痕跡都沒留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最終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再去看個究竟。於是下定決心,這次一定要弄清楚那個妓女的洞究竟有沒有底。拿著2000兩銀子,我又一次扎進那家妓院在那裡過了一年,很快到了和您約定的日期,但我除了又往那個妓女的洞中塞了1000多兩銀子外,其他仍一無所獲,也沒搞清那洞到底有多深。所以我只好失約了,沒有回來見您。第二年,我又將剩下的不足1000兩銀子往那個妓女的洞裡塞,但那洞似乎仍是深不見底。一天晚上,我數了數剩下的錢,發現剩下的銀子已不足100兩。我下定決心要振作精神,這樣下去怎麼能行呢?不但自己最終搞得身無分文,而且還成了吞掉別人錢財的大騙子。於是我離開平壤去了開城,一路上都在琢磨用這100兩銀子幹些什麼,最後終於想出了一個主意。”
“什麼主意?”
“我決定把剩下的100兩銀子全部買成人參種子,最終在市場上買了三鬥人參種子。”
“買人參種子幹什麼用?”坐在酒席上一同飲酒的樸鍾一早已聽得不耐煩,催著那人快點講,“快給大家說明白。”
那人卻絲毫不急,興致勃勃地繼續講下去:“我揹著買來的人參種子到了江原道三陟郡,然後一直走到沒有人居住的長白山深山老林裡,到了山裡,一個山谷一個山谷地到處察看,終於選中了一處面北背陰山坡,把人參種子隨風撒下,這樣我又成了一文不名的窮光蛋。沒有辦法我只能順著原路返回平壤又找到了那所妓院,那個妓女起初看到我很高興,可一旦發現我錢袋裡空無一物便看不起我了。於是我對她說,你現在也不是什麼妙齡女子了,過不了多久你就會年老色衰,現在你也到了該找個丈夫的年齡了。當然,她對我的話嗤之以鼻,可實際上她也確實是接近人老珠黃,來找她的人也大不如從前了。不久,我就成了這個曾經是絕色名妓的女人的丈夫,我們搬到平壤城外開了一家酒館,她在前面賣唱招攬過往的顧客,我負責照料她的生活,就這樣打發日子。歲月轉眼即逝,直到有一天,我忽然發現離開義州城已有八年了。”
聽到這裡,人們才注意到,這個人正如他自己所說的,不再是八年前那個魯莽的年輕人的模樣了,經歷了酒、色和世間的許多風浪,他儼然已成了一個成熟的中年人。他接著講了下去:“於是我又打起精神回到了義州城,這就有了10天前我來向大人請求借我10輛牛車的那一幕,大人不顧有第三次上當的危險,不問緣由就答應了我的請求,真讓我很感動。我帶著那些人趕著車去了六年前我到過的長白山山裡,那裡依舊沒有人煙,甚至連野獸都很罕見,我在崇山峻嶺之中憑著記憶和六年前所做的記號找到了當初撒人參種子的那片山坡。到那兒一看,那些人參種子都長得很好,山坡已經變成了一片參田,我讓人把這些參挖了出來全部運到這裡,您也看到了。”
這個人很驕傲地說:“大人您不是天下最有名的參商嗎?您來鑑定一下這些人參的質量如何?”
“從藥用的角度來說,六年參是質量最好的,而且這些參又長在人跡罕至的長白山深山老林中,不假人手,沐浴山中風雨自然長成,藥效已接近野山參,真可謂參中上品。”林尚沃對於這些參也是讚不絕口。
“大人,您認為這些參能夠值多少錢呢?”
“一牛車為一馱,一馱人參至少值一萬兩銀子,這10牛車人參加起來價值10萬兩銀子。”
這個人又問:“大人認為我用這些參來還八年前欠您的債夠不夠?”
林尚沃聽了他的話笑了:“這是哪裡話,這些參都是你的,都是屬於你的財產,我只收回本息就行了。”
那人提高聲音說道:“大人,您太客氣了,我是用您的錢才做成這筆生意,這些參怎麼能說都是小人的呢,這些參都是大人您的。”
一直在一旁的樸鍾一忍不住又插了進來:“這位客官說的也有道理,這本錢呢是兄長您的,生意呢是這位客官做成的,人參當然也是這客官的。要不,這樣辦好不好,大家對半分,如何?”
於是兩人依樸鍾一的建議達成了協議,林尚沃付給這個黃海道人五萬兩銀子買下了這批價值10萬兩銀子的人參,兩人各取所需,成了對半分成。由於林尚沃慧眼識英雄才做成了這批大買賣,八年之內用3000兩銀子掙來五萬兩,而這個人也因為遇到林尚沃才使自己的生意獲得成功成了大富翁。這也應了我們平時常說的“商道即人道”這句話,意思是經商實際也是投資於人,林尚沃的這則逸事為這種商業哲學即商道作了極好的詮釋。
那個人拿到五萬兩銀子後即刻打點行裝準備上路,林尚沃問他:“現在你準備去哪裡?”
那人笑著回答說:“我還有些事情需要處理。”
“什麼事?”
“我還沒搞清楚那個妓女的洞到底有多深,現在我又有了五萬兩的巨金。我倒要看看,她的洞有多深,需要多少錢才能填滿。我準備再試一把。”
“這麼說,你還是要回平壤?”
“是的,這之前剛好那個妓女年老要退出妓籍,因為沒有錢辦‘代婢定屬’,只好作罷,這次我回去,路上正好可以買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子把她替換出來。”所謂“代婢定屬”,是舊時朝鮮妓女生病或衰老要退出妓籍時,通常要找一個年輕的女孩來代替自己入妓籍。沒有錢的妓女可能會讓自己的女兒或是侄甥女來頂替,有錢的則到貧窮的人家買一個女孩頂替,這樣她們才能脫離妓籍還良為民。那人拿著五萬兩銀子去找與自己相好的妓女去了。他走後,人們紛紛問林尚沃:“大人,您差點被那人騙了三次,第一次借給他1000兩銀子,第二次又借給他2000兩銀子,第三次他債還沒還您又借給他10輛牛車和10個趕車的人,您為何屢屢相信他呢?”
林尚沃回答說:“很久以來,中國人把遊走全國各地做生意的商人稱為行商,這些行商做生意有兩條鐵打的規矩,一個是誠信,一個是不欺,就是不欺騙別人的意思。中國商人把誠信與不欺稱作天道,認為這是商人最重要的品行之一。中國近代第一鉅富樊現為後人留下了這樣一段話:‘誰說天道不可信,我南至江淮北至汴京,走南闖北,也曾遭遇過盜賊,也曾重病纏身,卻從未有過一絲擔心與憂愁,因為我知道上天瞭解我做生意時講究誠信不欺騙他人。做生意時有人盤算如何騙我,我卻以不欺待之,所以我的財富總在與日俱增,而整天只想騙別人的商人卻是每況日下。’你們說那個人差點騙了我三次,但實際上他並沒有騙我。這人雖沉溺於酒色,但卻沒有對我說謊,他可能不是個誠實的商人,但也絕不是一個撒謊欺騙他人的人。”
說完這番話,林尚沃提筆在紙上寫道:
“惟不欺二字,可終身行之。”
寫完後,林尚沃問周圍的書生:“你們誰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一個書生答道:“只有堅守“不欺”兩個字,一輩子照此去做,定將會受用不盡。”
林尚沃點點頭說:“這句話是中國北宋著名政治家和文學家范仲淹說的。人們很容易將經商理解為這樣一種職業,即為了賺錢可以不擇手段,缺斤少兩或是漫天要價都屬家常便飯。因此,很久以來,人們都把經商之人稱作‘奸商’。但實際上,經商的天道就蘊藏在范仲淹的這句話裡。這就是不欺,欺騙別人可能會一時獲利,心理上有一時的滿足。但靠欺騙經商的人絕對做不了大生意,為什麼呢?原因很簡單,欺騙別人就失去了信譽,而信譽卻是為商之人最大的資本,也是最大的財富。”
說到這裡,林尚沃並未打住:“此外,商業還有一個特點,這就是變化,無窮無盡的變化,這就需要一個商人能夠洞察未來可能發生的千變萬化,以此來決定自己的進退。第一次拿著一兩銀子做了五雙草鞋的那個人雖然也掙了五分銀子。但是,他還算不上是個商人,更像是個農民。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用一兩銀子去掙一分絕不是商人所為,商人的經營哲學不應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農民哲學,商人應當能夠做到‘種瓜得豆,種豆得瓜’。從這一點來看,農民一年收成的好壞很大程度上決定於‘天運’,而對於商人來講,更重要成敗的因素是‘人運’。相比之下,那個做紙風箏拿到廟會上去賣的人確實有眼光,懂得觀察時機,能夠照自己的預想從海邊販鹽到內陸出售,然後又在內陸收購農產品到海邊去賣,從而獲得豐厚的利潤,照他自己的話說已經開了五家鋪子,做生意也算是相當成功。但這個人的財運也就到此為止,此後不會再有大的發展了。”林尚沃的評論戛然而止,他的口氣是那樣的不容置疑。
在旁傾聽的書生們都迷惑不解,他們再次向林尚沃發問:“這是為什麼呢?這個商人不但誠實沒有欺騙別人,也沒有失信於大人。”
聽了書生的問話,林尚沃這才又開口繼續講下去:“這個人是典型的逐利之人,哪裡有錢就往哪裡去,屬於那種看到下雨就去賣雨傘,看到天晴就做木屐賣的商人,只盯著眼前的利益,並以此作為他們的經營之道,實際上做生意並不是這樣一種投機取巧的行當。”
說到這裡,林尚沃才開始切入正題:“一個做大買賣的人是那種不管下不下雨雨傘照賣木屐照做的人,這是因為,無論颳風還是下雨都只不過是一種自然現象,只熱衷於追逐這種表面現象的商人挖空心思地去追趕市場潮流,常常在這種追趕流行的過程中遇到挫折,所謂‘聰明反被聰明誤’,所以說,如果要做大買賣,至少要能夠根據五年之後的情況來確定自己的經營策略。第三個人雖然有沉溺於酒色,有二流子之嫌,但卻能看到六年以後的事情發展,買了人參種子撒到長白山深山老林中去,最終獲得價值10萬兩銀子的鉅額收益。從前有句老話,‘最賢明的人是那些看起來最愚笨的人’。《史記·貨殖列傳》中也說:‘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附焉。’也就是說凡是想掙大錢的人首先要使自己心胸、視野變得比山高比海深,只有這樣才會有更多的野獸和魚,人的修養達到這種程度,富貴就不難求了。”
林尚沃話音剛落,有個書生在旁邊大笑著說:“水深自然會有魚,司馬遷這話講得太對了。那個客人不是說為了知道那個妓女的洞有多深就一直往那裡填銀子嗎?我這兒有句話,不知是否恰當?”
那書生笑著在紙上寫下這樣一句話:
“穴深則貨生之,淫深則財往之。”
這個書生寫的這句話是順著林尚沃的話調侃一下,大意是:洞越深則財寶聚得越多,女人越淫蕩自然就能得到更多的金錢,在座的人無不鬨堂大笑。
從這則發生在林尚沃身上的真實故事中,不難窺見林尚沃商業哲學之一斑。誠實而不欺騙他人,以及具有透視未來的眼光,這就是林尚沃所主張的商道。另一方面,從側面也反映出林尚沃任郭山郡守之時是其一生的鼎盛時期。正像故事中描述的林尚沃如何對待來訪的三個人不同的態度那樣,林尚沃看待人生和人的眼光已達到其人生的頂峰。此時的林尚沃,生意蒸蒸日上,仕途也是一帆風順。但是,誰也沒有想到,表面看來無所不能的林尚沃卻開始禍事纏身了。
古來就有好事多磨的說法,即一個人如果好事不斷的話,同時也為自己埋下了災禍的種子。這方面佛教中也有一段廣為流傳的故事:
一個美麗的女人來到一家虔誠信佛的人家請求借宿,這家主人問這女人是做什麼的,這個女人回答說:
“我是專門為家庭帶來金錢、富貴、長壽的善神。”
主人聽了非常高興,趕緊把她請進屋,說:“您想在這兒住多久就住多久。”
漂亮女人剛進門不久,又有一個醜陋的女人也來敲門請求借宿,這家主人又問這女人是做什麼的,女人回答說:
“我是專門為家庭帶來災禍的惡神。”
主人聞言馬上一口回絕了那個女人,他說:“我們家不會讓惡神進來的”。
但女人卻開口說道:“我和先前已進門的善神是孿生姊妹,你不能只單獨接納善神,有善神的地方必定有我。”
正如這則佛教故事所警示的那樣,善神總是與惡神同行,一場對林尚沃一生有著決定性意義的危機正逐漸向如日中天的林尚沃逼近,這也就是石祟大師所預言的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危機。
在《朝鮮王朝實錄》關於這一時期的記載中,找遍整個朝鮮王朝也無人可望其項背的甲富林尚沃僅僅被提及了一次,正是這段內容暗示出了林尚沃將要面臨的人生第三次危機。
當時,皇上欲將林尚沃由郭山郡守擢升龜城府使,知邊事為此上了一道奏摺:
“都政昨除前郭山郡守林尚沃為龜城府使,是乃本司回啟聖上林尚沃在去年灣府水災義捐財物有功,都政承傳聖意將林尚沃調用外職。”
“回啟”在古文中是指為回答皇上的問話經過必要的調查與審查後上奏皇上的意思。從這段奏摺中可以看出,林尚沃曾得到皇上不同一般的寵愛。“承傳”則是指轉達皇上的旨意,這段話也表明了林尚沃被授予龜城府使也是根據純祖的特旨而促成的。
但知邊事的奏摺上接下來還有這樣的話:
“竊思府使、郡守事關升遷大事,林尚沃前任郭山郡守,甫於臘月殿會中師,任職不過數年即由郡守而擢府使,既無先例可循,亦有悖於朝廷重考績慎升遷之旨意,故請吏府詳加推考,免其新授之職。”
向皇上呈上奏摺的知邊事隸屬當時的備邊司(注:朝鮮時期負責國內軍務的部門,初創於朝鮮第11代皇帝中宗三浦倭亂之時,13代明宗將其升格為常設機關),這些人常隱瞞身份前往各邊境地區微服私訪,察看那裡的防禦準備情況,行使一種暗訪御史的權力。他們通過備邊司向朝廷發奏摺,要求對林尚沃的升職進行重新考慮的奏摺正屬於這種情況。從這封奏摺中也可以看出,林尚沃當時的處境已相當危險了。
當然,之所以出現這樣的情況,也是因當時正處於純祖和憲宗政權交替之際。但無論如何,由於備邊司的奏請被批准,林尚沃升任龜城府使之職的命令也在一夜之間被取消了。
當時的記錄,只有《朝鮮王朝實錄》中有這樣簡單的一句話:“準備邊司所奏,林尚沃改派他職。”
但僅僅因為沒有在短短几年便從郡守升至府使的先例這麼一個簡單的奏摺便取消對林尚沃升遷的旨意,而將其改任他職,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其中肯定還有其他緣由。
當時的情況的確不是這麼簡單的。《朝鮮王朝實錄》中的這段記載只不過對此做了些許暗示而已。當時,林尚沃不僅是一夜之間由龜城府使改任他職,而且被行使暗訪御史權力的知邊事關進了監獄。
隱藏在史書記載背後的剝奪林尚沃官職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麼呢?
根據林尚沃在其所著的《稼圃集》一書中自述,其被削官入獄的一個原因是他在家鄉義州邑三峰山下建了一所豪宅。
林尚沃所述的原文是這樣的:“別人都很容易把我的房子想像成官閥一般,但實際上只是幾根椽子大小,建房子的本意也只是為了能夠早晚看到父母的墓祠。”
照林尚沃所述,房子並不算大,但在巡視邊境的暗訪御史看來,林尚沃不過是汴京一個大富商,卻建了這麼豪華的房子居住,實在有僭越之嫌。
當時的國家律令,各個階層的人所居住的宅院規模和房屋大小都有明確規定,就是兩班貴族也不能違反。即便林尚沃的房屋沒有超過規定的規模,也有可能是院落過大或過於豪華,在備邊司看來過於扎眼。
但同建房這件事相比,有件更重要的事才是讓備邊司對林尚沃不滿的主要原因,那就是林尚沃金屋藏嬌。林尚沃被備邊司彈劾,由龜城府使改任他職,箇中緣由確實是大有文章,那麼這段隱情究竟是什麼呢?究竟是什麼原因讓處於人生鼎盛時期的林尚沃從此步入低谷,並且在一夜之間從郭山郡守淪為階下囚?表面罪狀是修建豪宅違反國家律令,但那段沒有提及的隱情才是導致其入獄的主要原因。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一切都緣於林尚沃金屋藏嬌的那個女人。
這是林尚沃面臨的人生第三次危機,石崇大師曾預言過林尚沃此生中最後一次危機是因為一個女人,那麼這個女人究竟又是誰呢?為了這個女人林尚沃拋棄了貴為天下第一商人所擁有的一切財產、名譽和權力等,將榮華富貴棄若弊履,這個有如此魅力的女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呢?
這段情史開始於1832年,林尚沃最初到達郭山任郡守的那年春天。當時,林尚沃接到消息說巡撫使一行在前往汴京巡視途中將經過郭山。巡撫使是負有王命的特使,是擁有莫大權力的欽差,地方官員都將接待巡撫使作為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在舉行為巡撫使接風洗塵的宴會之前,地方官員首先要做的一件重要事情是要對隸屬本地官府的官妓進行一次查點。那些為官府歌舞彈奏的官妓在古代朝鮮統稱“一牌妓女”,能夠在酒席和宴會上為官員們助酒興,調動起宴會的氣氛,其作用是不可小覷的,因此她們也被稱為解語花。義州的妓女,以表演馳馬舞劍的歌舞而聞名。
郭山郡共有12名官妓,大部分已有丈夫,年齡也很大了,但其中也還有一個年輕貌美的官妓。林尚沃看到這個年輕的官妓時不禁眼前一亮。他平生喜歡飲酒,對女人卻一直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但一眼見到這個年輕的官妓時居然感覺眼睛像是突然被針紮了一下似的。
“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名叫松伊。”她的聲音非常溫柔,行動舉止也十分端莊,別有一番風味。她今年只有20歲,但不知為什麼,林尚沃見到她第一面便覺得特別眼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這肯定是初次見面,但卻沒有一點生疏的感覺,就像是見過幾十次面的人那樣熟悉。
當時官妓是連一般良民也不如的賤民,和奴婢一樣,一旦入了妓籍便終生打上了賤民的烙印,雖然《經國大典》上明文規定官員不得與官妓淫樂,但實際上官妓以地方長官或其他官員為主要服務對象,為這些官員侍寢是她們的義務。
平生遠離女色的林尚沃怎麼也無法相信自己會對這個叫松伊的年輕妓女感覺這樣親近,她的容貌是這樣熟悉。不知是不是年輕時短暫的僧侶生活的經歷使然,林尚沃一生好酒,但卻養成了不近女色的習慣。雖說英雄多好色,但林尚沃卻是個例外。他曾在北京傾其所有為當時天下絕色美女張美齡贖了身,卻沒有碰她一指頭,顯示了自己坐懷不亂的品性,況且林尚沃當時才剛20出頭,正值血熱情濃之際。也許正因為如此,林尚沃怎麼也無法接受自己竟會感覺對一個地位卑賤的官妓非常面熟這個事實。林尚沃想了又想,是不是自己眼睛出了什麼錯覺,但仔細思考後他覺得這絕不是錯覺。他越想越覺得自己與這個年輕官妓決不是初次見面。一連幾天,林尚沃百思不得其解,便把典吏叫來盤詢:“典吏呀。”
聽到林尚沃發話,典吏趕緊彎腰作答:“您請吩咐,使道老爺。”
林尚沃開始詢問典吏這幾天一直困擾自己的所有疑問,主要是這個名叫松伊的官妓的身世,她如何入了妓籍,母親是做什麼的,等等。
典吏趕緊回答道:“回使道老爺,據卑職所知,松伊的母親不是妓女而是官奴,生下松伊後第五年就死去了。此後,松伊成了有夫妓山紅的養女,山紅今年年老生病退籍時依‘代婢定屬’的慣例,讓自己的養女松伊代替自己入了妓籍。”
“啊,這麼說來,松伊是今年才入的妓籍?”
“是的,使道老爺。”
林尚沃又問:“那松伊的父親又是幹什麼的呢?”
一聽林尚沃提起此事,典吏十分惶恐地躬身答道:“回稟老爺,松伊的父親和母親原本都不是官府的奴婢。”
“不是官奴?”
“是這樣的,松伊的父母原來都是良民。”
“良民的女兒怎會成了官妓。”
“這個,因為松伊的父親犯了大逆不道之罪,結果松伊的母親也被牽連入了婢籍,這樣延續下來,松伊成為官妓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典吏的話完全是事實。朝鮮初期死六臣的妻子被分給其他大臣們做奴婢就是很有代表性的例子。這其中最極端的例子是光海君年間曾將仁睦大妃的親生母親給濟州監營作奴婢,此外還有高麗時代尚書禮部侍郎李需犯下近親通姦的大罪,結果他的侄媳婦被打入妓籍成為賣笑的煙花女子。總之,朝廷逆臣的妻女被降為奴婢或逼做妓女是常有的事情。
“你剛才說松伊的父親犯了大逆不道之罪,到底是什麼樣的罪過?”
典吏告訴林尚沃:“回稟老爺,據說松伊的父親是在平西之亂中為首的大逆罪人之一。”
平西之亂是指發生於20年前那場由洪景來策劃的叛亂。松伊的父親原來是洪景來之亂的大逆罪人,這話著實讓林尚沃嚇了一跳。雖然自己在這場叛亂中守城有功被朝廷作為忠臣予以表彰和賞賜,但不可否認的是,林尚沃曾間接或直接地捲入到這場叛亂中。
“那麼,她的父親姓甚名誰?”
“使道老爺,小的只知道這些,這些還都是聽別人講的,更具體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這事畢竟已過去了20年,是小人任職前發生的事情,實在是不知道了。”
是啊,20年歲月流逝,如果照“十年江山改”的說法,20年是足以讓江山變兩變的漫長歲月,典吏說不清此事也在情理之中。
林尚沃更加多了一層擔心,現在他除了知道松伊不是生來就是奴婢,不是妓女母親帶出來的妓女之外就一無所知了,至於為什麼松伊的面容這麼熟悉,他仍未能找到答案。
過了幾天,巡撫使一行到了郭山,林尚沃設下盛大的宴會招待,官府出動了所有的官妓。巡撫使金明鬥是當時權臣金祖淳的親戚,金祖淳任命自己的親戚作為巡視邊境的邊府使,是企圖將自己的勢力擴張到各地,其野心是不言自明的。
那天的宴會上,最出風頭的當然是年輕的官妓松伊了。松伊雖然只是一名官妓,但卻有著讓人愛憐的美貌。那天,松伊讓許多人失魂落魄,不僅僅是因為她的美貌,還有她那出眾的舞姿。松伊獨自表演了劍舞。通常不同地方的妓女都擅長具有地方特色的舞蹈和歌曲,如安東妓女唱《誦大學之道》,咸興妓女唱《誦出師表》,平壤妓女唱《關山戎馬詩》,永興妓女唱《龍飛御天》,而濟州妓女則被稱為走馬之妓,因為她們擅長騎馬玩耍的技藝。以義州為首的邊境地區,則把模仿騎馬舞劍的舞蹈作為自己的長項。
松伊的單人劍舞技藝絕對稱得上一流,這大概是從她的養母山紅那兒學來的。林尚沃出神地觀賞著松伊的舞姿,同時仍沒忘記自己心頭揮之不去的疑問,這個女孩的容貌、體態、說話的神態以及行動舉止都是那麼熟悉,這究竟是何緣故?這一切真讓林尚沃無法理解,為什麼自己對一個從未謀面的妓女的一切竟會如此熟悉並感到親切,有時想到這一點林尚沃簡直有些悚然。
宴會結束後,林尚沃悄悄地將松伊單獨叫到一邊,問跪坐在那裡的松伊:“你以前見過我嗎?”
松伊低頭答道,“我一個卑賤的小女子怎麼會見過老爺您呢?”
林尚沃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大人不知道小女子叫松伊嗎?”
“這是你的藝名,我問的是原來叫什麼名字?”
“小女子本是一個卑賤的官妓,哪裡配有什麼名字,我從生下來就沒名沒姓。”
林尚沃並沒有輕易放棄,又接著問道:“雖說是官妓,但你總該有父親和母親吧,連那些小狗崽也有生它的爹孃,更何況一個人呢?你不會說連父親和母親都沒有吧?”
“我的母親是山紅。”
“山紅?是不是那個剛退出妓籍的女子?不是說她只是你的養母嗎?我是問你的親生母親是誰。”
“我自己也不知道。”松伊搖搖頭答道,“我也不知道生身母親是誰,親生父親是誰。我只知道我的母親是山紅,其他什麼也不知道了。”
正如典吏所說,松伊的母親在她5歲時便死去了,松伊由官妓山紅代為撫養,現在她對自己的親生母親已經沒有任何記憶了。不僅如此,她不知道因大逆罪被處死的父親是誰,或許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因參與洪景來之亂而死於大逆罪。
林尚沃詢問再三卻一無所獲。送走松伊後他久久不能入睡:真是太奇怪了,難道松伊與自己前生有緣?林尚沃越發感到這其中定有原因,暗下決心:“我一定要將這件事搞清楚。”
第二天,林尚沃又把典吏單獨找來,對他說:“你知道松伊的母親山紅眼下在什麼地方?做什麼?”
“小人知道,山紅現在年紀已經不輕,退出妓籍後,在城外開了一家酒館,做了老闆娘。”
“你可知那個酒館在什麼地方?”
“當然知道,這個山紅是個有夫妓,有丈夫和三個孩子。我和她丈夫關係很好,經常到他家的酒館和他一起喝酒。”
“那好,你帶我到那裡去看看。”
“是。”典吏嚇了一跳。
林尚沃卻並不理會他的反應,繼續說道:“我們現在就去山紅的酒館,這是屬於我和你兩人之間的秘密,你要是多嘴把這事說出去,我會狠狠地懲罰你,所以你要守口如瓶,千萬要小心,明白了嗎?”
“不用大人吩咐,小的知道怎麼辦。”
於是,典吏在前帶路,林尚沃緊隨其後出了門。郭山屬邊遠地區,郡守是本地最高長官,簡直就同土皇帝一般。作為一方之首的使道老爺只帶著一個典吏出門到一介賤民開的酒館裡去見那兒的老闆娘,這種事也是非常罕見的。
此時已是日落時分,身穿便服的林尚沃帶著典吏來到這家酒館前。酒館在山城前的集市上,恰逢開市時間,酒館裡擠滿了人。
很久以前,郭山由於依山傍海特產非常多,作為麻、紫草、紫硯石以及海里產的銀魚、清鱗魚、鯔魚、蝦、偏口魚等海產品的集散地,這裡的市場開市時吸引很多商人來交易,因而也分外熱鬧。
山紅的酒館前掛著寫著“酒”字的紅燈籠,為了表明酒館裡酒餚十分豐富,案板上牛頭與燒豬頭一字排開。這家酒館還是相當大的,有好幾間為遊商和旅客準備的客房,甚至還有為客人的馬牛準備的馬廄。
已經到了集市即將收市的時候,這時酒館裡就更加忙碌了。雖然林尚沃沒穿官服,但從舉止神色上一看就知道不是尋常人,酒保也很識相地沒讓林尚沃兩人坐在大廳裡,而是將他們引到專為兩班貴族之類貴賓準備的單間內。
酒館裡賣的酒分為濁酒和燒酒兩種,但遇到貴賓來時,酒保會另外端來酒店自制的方文酒,這種酒用很特別的材料和方法釀成,別有一番香味。
林尚沃落了座,由典吏陪著開始喝起來。太陽落山後,酒館裡像是無形之中被清理了一下,客人們該走的都漸漸離開了,只有留宿的還繼續呆在裡面。典吏讓酒保去把老闆娘叫過來。
不一會兒,山紅走進了單間。曾經是一名煙花女子的山紅隨著歲月的流逝已經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酒館老闆娘。山紅一眼就看出林尚沃不是那種經常出入她這種酒館的客人。
“哎喲,今天刮的什麼風兒呀?您這兩班大老爺怎麼有空兒到我們這樣寒酸的小酒館裡來了呢?”山紅的頭髮堆在頭上盤了個圈兒,又用一條又窄又短的紅色髮帶紮成一個鬈,是當時那種很典型的老闆娘髮型。
典吏此時已喝得臉有些微紅,被山紅無遮無攔的一問嚇了一跳,慌忙對山紅說:“我們這可是尊貴的兩班老爺,你這個女人,怎麼也不看看你這是在誰面前,說話這麼隨便!”
山紅不愧是經過風浪見過世面的妓女,雖已不操舊業但依然口齒伶俐,面對典吏的大聲呵斥,依然不卑不亢半真半假地說:“咦?這麼尊貴的兩班老爺?難道是皇帝陛下光臨敝處不成?”
典吏被氣得臉一陣紅一陣青,剛要發作,林尚沃用眼色止住了他。
“我來這裡找你,是想問一些關於你的養女松伊的事情。”
“啊,是這樣,我還以為是哪個兩班老爺來找我山紅,想看看我的腋窩和絲綢內衣呢。”
山紅的話聽起來火辣辣的。她這麼說也是有緣故的,當時的老闆娘通常都穿著袖子很短的圓領短上衣和裹身長裙,袖長不過兩三釐米,穿著這種短衫,不經意間就會偶爾露出腋下的腋毛或內衣,老闆娘也藉此來吸引路人的目光,也算是種以色誘客的手段。
“先給我一杯酒,我們再開始講吧,老爺。”山紅將酒杯推到了林尚沃面前,典吏將空杯倒滿了酒,山紅毫不客氣地端起杯來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乾了杯中的酒,然後將杯底的幾滴殘液潑到了地上,自言自語地說道:“哎呀,這胸中真是憋悶,都快悶死我了。”
當時只不過是晚春時節,天氣並不炎熱,山紅卻擺出一副慾火上衝無法忍受的樣子,舉起一隻手來扇風,像是故意要露出腋窩給大家看似的。
酒館裡的客人已漸漸散去,留在大廳裡的大部分都是準備宿上一夜明天趕遠路到別處趕集的商販。山紅再次將酒杯斟滿,把杯子端起對林尚沃說:“謝謝您了,喝了您一杯酒,我來唱一首曲子給您助興。”
於是,山紅開始清唱一首當時很流行的勸酒歌。
不老草釀出的美酒啊,斟滿萬年寶杯。
為祝南山壽喲,
我摘下藥山東臺的花,祝君延年益壽。
啊……
雖然已因年老色衰退出了妓籍,但山紅的唱功還是相當好,林尚沃興致也很高,在一旁哼著打拍子。氣氛已漸漸熱烈起來,林尚沃也暫時將自己此行的目的放在一邊。他的酒興也漸漸被逗了上來,少不了手舞足蹈一番。一曲終了,唱歌的和打拍子的都極盡興致。山紅一邊用手帕擦著額頭的汗,一邊說:“老爺剛才說要問一些關於我養女松伊的事情,現在請講吧。”
於是林尚沃以很認真的表情問起松伊的生母是誰,什麼時候是怎麼死的,他請山紅把她所知道的一切都說出來。
聽了林尚沃的問話,山紅一下子站了起來:
“您問這些幹什麼?這關您什麼事?我還以為又一位兩班大老爺來我這兒想結識松伊,準備替她贖身娶作側室,誰知道你們竟然問這些事情。真是半夜敲窗沒好事,算了,我走了。”
一見山紅要走,典吏趕緊拉住她說:“坐下,坐下,有話好好說嘛。”典吏將事先準備好的錢扔到了酒桌上:“我們老爺說了,即便不能為松伊贖身也要重賞松伊,這些錢你先拿著。”
山紅瞟了一眼酒桌上的錢,看上去不是個小數目,於是又重新坐下,為自己倒滿一杯酒咕咚咕咚喝下去,然後長長地嘆了口氣。
“老爺想問什麼就問吧。除了那些跟我上過床的人的姓名之外,別的我什麼都能告訴您。”林尚沃這才開口問道:“松伊的母親是怎樣一個人?”
山紅點上一杆長煙袋,叭嗒叭嗒連吸幾口,待煙點燃冒煙後,她失神地望著黑暗已來臨的窗外,又深深地嘆了口氣說:“唉,我第一次遇到松伊她媽已是20年前的事情了,具體是哪一年我也記不清了。但我還記得那時各地都很亂,那年我好像是十四五歲,老家在鐵山,家裡窮得揭不開鍋,家裡人把我賣給了人販子,幾經周折我成了妓女紅梅的養女,也就是從那年起我當了妓女。”
說到那段往事,山紅一臉厭惡的表情,她實在不想說起那段痛苦的往事:“那年,是春天還是夏天我也記不太清楚了,反正有一天,來了個女人,說是官奴。聽別人說,她的丈夫是在叛亂中被處死的大逆罪人。那個女人不是普通人家的女人,一看就知道是個有錢人家養尊處優的太太,手自白嫩嫩的,那種纖纖玉手哪裡是幹什麼重活的?身體也柔柔弱弱的,肯定不適應給別人作奴婢。但是當了官奴,還不得聽官府的使喚?官府的大小衣物都要洗,還得做飯,把那個女人忙得團團轉,吃盡了苦頭。這樣一個孤苦伶仃的女人,才不過二十五六歲,丈夫被凌遲處死後,她的幾個孩子也被賣為奴婢流落四方,真是可憐見。她好像是完全失去了精神支柱,整個人看起來彷彿是一具空殼。我和她認識並逐漸熟悉起來是因為有一天夜裡我偶然走到後山上,發現這個女人正吊在一棵大樹上,當時我還以為月光下的樹枝上掛的是個什麼鬼或是山妖什麼的,壯起膽子走近一看,原來是她吊在那裡,繩子把她的脖子勒得很緊,等我解開繩子把她放下來的時候她似乎已沒了氣。我趕緊為她推拿全身,又弄來些冷水潑到她身上。最後她終於緩過氣來,剛清醒過來就開始哭,還埋怨我為什麼要救她。瞧,她還恨我呢!接著,她一邊哭一邊向我訴說,她說一向喜歡惹事的丈夫的死她還能忍受,但所有的孩子都被賣掉,一個成為驛奴,一個被賣給官府當了官奴,剩下三個連賣到哪裡去了都不知道,這讓她覺得生活對她來說已經沒有任何意義。見她悽悽慘慘哭個不停,我就對她說,不論是官奴還是官妓,反正都是下等人,雖然人的命不好,但如果能掙扎著活下去的話,說不定什麼時候還能再見到那些被賣掉的孩子,就這樣我好不容易才把她勸過來。從那以後,她把我視作妹妹一般,我也把她當姐姐看待,於是我們兩人相依為命,就像親姐妹一樣越來越親近。”
說到這裡,山紅突然停了下來,又叭嗒叭嗒地吸了幾口煙,慢慢地從嘴裡吐出幾縷煙霧。典吏又為她面前的酒杯倒滿了酒,山紅默默地幹了那杯酒,把杯中的殘液潑到了地上,接著講了下去:“從那以後,發生了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她的肚子漸漸大了起來,看來是那個犯了大逆之罪的丈夫死前在她肚裡留下的種。她曾無可奈何地對我說:‘生了男孩得給人家作奴,生了女孩也是人家的婢女,我把這孩子生下來於什麼呢?’於是她想了各種辦法想把這孩子打掉,曾一口氣喝了五六瓢醬油,還故意從臺階上往下滾,也曾用布把肚子緊緊地纏起來,希望這樣能使孩子窒息而死。可那孩子真是命大,依舊在她肚裡很健康地生長著。那年冬天,她生下了一個女孩子。”
“這個女孩就是松伊嗎?”山紅講話很有些抑揚頓挫,像是唱戲似的。性急的典吏可能覺得山紅講得太噦嗦,忍不住插進來問道。
“那個女孩子就是松伊。她的母親生了她後也不盡心地看護她,孩子餓得直哭也不給她餵奶。松伊小時候更多的時間是由我的養母紅梅抱著長大的,松伊實際上跟我養母紅梅在一起的時間比跟她媽還要長。松伊媽曾對我說,她真想把這孩子勒死,把一個命中註定要一輩子受苦的孩子帶到這個殘酷的世界上還不如讓她死掉,我苦苦地勸她凡事要想開些。有一天夜裡,一個男孩來找她,原來是她的一個兒子,被賣給官府作隨從奴僕。那孩子思母心切,競逃出來到這裡來找他的母親。母子相見,自然非常高興,然而相聚的時間卻十分短暫,就在他們見面的第二天,她的兒子就被趕來的捕役抓走了。這以後,松伊媽媽就彷彿靈魂出竅似地迷了心性,誰也不認識了,就連松伊也認不出來了,每天只知道喊著她那被抓走的兒子和其他幾個孩子的名字漫山遍野地遊蕩。一個瘋掉的官奴,又有誰會照料她呢?那年夏天雨季到來之後江水大漲,有一天,有人在江邊發現了她那已經被浸泡得發漲的屍體。她的後事是我和我的養母紅梅一手操辦的,其實也沒怎麼辦,就用一張草蓆把她捲起來埋在一個陽光可以照射到的山上,連墓碑也沒有立。那年我20歲,司憐的小松伊才剛滿5歲。”
山紅講完松伊的身世,可能是講話太多喉嚨發乾,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夜漸漸深了,集市已完全散去,喧鬧的酒館也慢慢沉寂下來,只有一隻老狗在酒館前轉來轉去,一個醉漢在酒館的大廳裡大聲嚷嚷著什麼。
山紅又接著講了下去:“松伊一下子連母親也沒有了,我決心領養這個無依無靠可憐的小女孩,把她作為養女撫養成人。我想,這孩子身為一個官奴的女兒,將來只能像她媽一樣成為賤奴悲慘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還不如作一個妓女的女兒。妓女的命雖然也不好,但只要在花柳行幹一天就能生活得和貴族家的內眷一樣,可以身穿綾羅綢緞,可以頭戴各種各樣漂亮的首飾。倘若混得好能被官老爺看中的話,還可以贖身脫離妓籍。松伊的名字也不是我起的,是我的養母紅梅給起的。”
一直坐在那裡默不作聲只是靜靜傾聽的林尚沃聽到這裡,突然開口問道:“關於松伊的親生母親就先說到這兒,那她父親到底是什麼人呢?”
“這個我可不知道,老爺,”山紅搖頭答道,“只知道他是個帶頭謀反的大逆罪人,至於叫什麼名字,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關於她爸的事,松伊媽從來就沒提過一個字。”
“那麼,松伊媽有沒有說過她是從什麼地方流落到這裡的?”
“關於過去的事,她什麼也不願說。松伊媽從來沒向任何人透露過自己的身世,沒有留下一點痕跡便從這世上消失了。對了,她只留下了一件遺物。”
“哦,是件什麼東西?”
山紅解開自己的頭髮,取下一支簪子遞給林尚沃看:“這是松伊她媽送給我的東西。她對我說,叛亂結束後,她家被搶劫一空,自己也被賣做官奴,只有插在頭上的這支簪子沒有被搶走,她把這件自己珍愛的東西送給了我。除了這個簪子,松伊媽沒再留下別的什麼東西。”
林尚沃接過山紅遞過的簪子仔細看了看,這件東西一看就知道很貴重。自古以來,朝鮮各個時代中尊卑、貴賤、上下的界限是相當分明的,一般百姓家的婦女使用的簪子極為普通,大多是用木頭、角骨製作而成,也不用其他東西裝飾。而這支貴重的簪子卻不是這樣,它通常被稱作梅竹簪,是用銀子和珊瑚製作而成的上品簪子,簪頭上有象徵祈求富貴、長壽、多子的裝飾花紋,做工十分精細。這樣奢華的簪子只有貴族家中的婦女才用得起,或許這支簪子已不僅僅是一件飾物,而有可能是一件傳家寶,一件象徵女子貞節的物品。
林尚沃看過這支簪子就明白松伊的母親決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而是出身社會地位相當高的貴族家庭或豪富之門。
二十多年前發生的那場平西大亂實質上是一場農民起義,主謀者除了少數幾個人之外,大部分來自貧困農民或無法生活下去的平民階層。從松伊母親戴這種名貴簪子這點來看,松伊的父親很明顯是策劃謀反起事頭目中那幾個來自上層社會中的一個。
“我一直在尋思什麼時候把這支簪子交還給松伊,到現在為止我從未和她講過她的母親是怎麼死的,她究竟是誰的孩子,她是怎麼成為妓女的。等什麼時候她找個好丈夫出嫁要盤頭時我就會把這支簪子送給她,並告訴她我所知道的一切。在她出嫁之前,我會一直為她保管好這支簪子的。”山紅嘆著氣說。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酒館的那隻老狗四處舔食客人們掉在地上的殘湯剩飯,屋裡屋外慢悠悠地轉來轉去。山紅抽了一陣煙後又講了下去:“老爺,我女兒松伊雖說現在還是妓女,但她是因為我年老生病才替我入妓籍的,她現在絕對還是個處女,但以後可不好說了。對她垂涎三尺的人大有人在,新上任的使道老爺以後難免會召她侍寢,其他大官小官的來這兒都有可能會叫她去侍候,這麼一來,就好比我手裡這隻碗,被人用來用去的,難免會豁牙掉口的。”
山紅的話沒有錯,妓女實際上和奴婢一樣,一旦進了這個門,那就成了地位卑下的賤民,這種身份、社會地位的枷鎖是很難擺脫的,以至於妓女與兩班貴族生下的孩子也要依“賤者隨母法”的規定來確定其身份,若是男孩子便要去做奴隸,女孩子自然要和母親一樣成為妓女。妓女要脫籍從良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贖身去做富人或兩班貴族的偏房,只有在這種以金錢為代價的情況下,妓女才能擺脫賤民的身份。
“老爺,您看這麼著吧。”山紅又拿起扇子呼呼地扇了起來,緊盯著林尚沃說道“趁現在還不晚,您把我們家松伊領走做妾吧。老爺,您一看就是個心地善良、文雅的兩班老爺,不會欺負我們松伊的。不是因為松伊是我的養女我才這麼誇她,松伊真是個萬里挑一的好孩子,原來也是個金枝玉葉,您趕緊把她帶走吧。老爺,我也不想要您很多錢,即使不給錢也可以,請您發發善心,娶我們家松伊作偏房吧。”
一直在旁邊聽他們講話的典吏這時插話進來:
“你也不看看你在誰面前講話,胡說八道些什麼?你憑什麼認為我們老爺會是那種願意娶一個卑賤的官妓作側室的人呢?”
一聽這話,山紅呼地一下站了起來。“剛才我還把你視為高貴的老爺,原來您也看不起我們下等人,真是可惡。”山紅把林尚沃剛才給的錢嘩地一聲又擲回到桌子上,氣呼呼地說,“誰命中註定生來就是王侯將相?”
山紅“呸”地吐了口痰,然後大聲向外面叫道“酒保!”
一聽到老闆娘的召喚,酒保立刻跑了進來。“客人要走了,把鞋都擦乾淨,拿些鹽撒在他們走過的臺階上,對了,院子裡也要撒上一些。”林尚沃和典吏就這樣離了酒館,不是自願出來,而是被老闆娘趕了出來。
“老爺”,在前面打著紙燈籠照亮的典吏跟林尚沃解釋,“今晚可能掃了您的興,您可別往心裡去,山紅這個女人原來脾氣就很倔強。有一次前任使道老爺召她去侍寢,她居然敢不去,為此還捱了板子。”
“沒什麼”,一直默不做聲的林尚沃哈哈大笑起來,“山紅說的也沒錯,又有誰生下來就是王侯將相呢?她的話沒錯,她也沒做錯什麼事,錯的是你我二人。”
遠處的小溪順著山坡流下,發出嘩嘩的水聲,月光穿過溪邊的垂柳顯出斑駁的影子。
“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嗎?”林尚沃呆呆地仰望著滿天的繁星自言自語地說道。
難道關於松伊的身世秘密到此為止就再也瞭解不到更多的事情了嗎?自己最初來找山紅的本意不就是想揭開這個秘密嗎?現在通過山紅的講述已經知道了松伊是如何出生、她的生母是怎麼死的、她又是如何成為妓女的,但也僅有這些片斷的顛沛流離的故事,至於松伊的父母姓甚名誰、是何方人氏仍然沒有一絲頭緒。
林尚沃醉意朦朧地回到官邸,卻無論如何都無法入睡。雖然見到了松伊的養母山紅,聽她講了一些事,但這不但沒有減輕反而使林尚沃更平添了一分焦慮。更加讓他難以忍受的是,松伊的音容笑貌不斷浮現在他面前,揮之不去。林尚沃此次到郭山赴任,沒有攜帶妻子兒女,而是把他們留在了義州老家,身為郭山最高行政長官的他現在是個獨居的高級單身漢。
躺在床上,林尚沃腦海裡閃現最多的還是那天招待巡撫使的宴會上松伊表演劍舞時的優美舞姿。松伊今年剛滿20歲,比林尚沃足足小了30多歲,年齡上就像自己的女兒,但林尚沃卻怎麼也無法把她從自己的腦海中抹去。
“我為什麼非要搞清楚松伊的身世,是想知道為什麼會感覺面熟,彷彿與自己前生有緣,還是以此為藉口希望更加接近松伊?不是這樣的。”林尚沃自言自語道,“這其中肯定還有別的什麼東西。”林尚沃愈發相信自己與松伊命中註定前生有緣,這是自己想否認也無法否認的事實。
第二天,林尚沃又把典吏單獨找來,悄悄地問道:“本地官府的奴婢案宗在哪裡保管呢?”典吏回答說:“回稟老爺,奴婢案宗在營庫裡保管。”
所謂奴婢案宗,是一種奴婢的戶籍,古時奴婢有公奴婢與私奴婢之分,私奴婢歸私人所有,可以私下依著奴婢身契進行買賣或交換,就私奴婢而言,只要其奴婢身契不存在了,他本人也就可以成為自由人了。同私奴婢相比,公奴婢的情況就不同了。
公奴婢一直以來是由戰爭中的俘虜或是某些特定的犯罪者構成,他們屬官府所有,不允許私下買賣,不是輕易就能免除勞役取得人身自由的。古時朝廷將公奴婢都一一登記造冊在案,並由官府專人保管。
進入朝鮮王朝後,從太祖4年即1395年開始,專門設立了“奴婢辦正都監”這樣的專門機構來負責記錄和保管所有公奴婢的戶籍。
在這種制度下,每20年要製作一次公奴婢正案備考,期間每三年記錄一次奴婢的生產、死亡等變動事項,作為地方長官的郡守負責追索逃奴並向觀察使報告,這也已成為郡守的一項基本職責。在這種公奴婢戶籍制度下,奴婢案宗實際上是一種秘密文件,因為奴婢案宗是國家掌握所有公奴婢身份的依據,是國家財政必不可缺的基本資料。
所以,奴婢案宗不僅不允許隨意篡改,就連其調閱範圍也有嚴格限制的。
“你去營庫把它給我取來。”林尚沃吩咐典吏道。
聽了林尚沃的話,典吏嚇了一跳:“您是說奴婢案宗?”
新上任的使道老爺赴任不到一個月,就下令去取奴婢案宗來看,這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當時公奴婢逃亡或是躲藏起來是很常見的事情。當時的公奴婢又大致可分為兩類,一類是“立役奴婢”,一類是“納貢奴婢”,他們要到60歲之後才能免除貢役,但往往是忍受不了苦不堪言的現役而逃亡或是巧妙地變造戶籍以擺脫貢役。
“要我說幾遍你才能聽明白?我不是說過了嗎,去拿奴婢案宗來!”
“知道了,使道老爺。”典吏趕緊跑到營庫去取奴婢案宗。
林尚沃避開他人耳目將奴婢案宗藏在衣服裡獨自一人回到了臥房。
奴婢案宗中記載了隸屬本地官府的所有公奴婢的名字,還包括每三年來的變動情況續案,這些續案作為對原案的修改附在原始文案後。
奴婢案宗的每一頁上都蓋有官印,每個奴婢的記錄一般都先是本人的名字,然後是其父親的名字和目前居住的地方,有時也會記載其母親的姓名和出生地,但這種情況很少見。
奴婢案宗大致可分為草案、都案和大都案,草案是記載最近一年來奴婢的出生、逃亡和死亡情況,都案記載奴婢的所有親屬情況,大都案則對已變動三次以上的情況繼續進行跟蹤記載。
林尚沃將奴婢案宗放在桌上,點了蠟燭開始翻閱。
突然間,一個熟悉的名字赫然映入了林尚沃的眼簾:“松伊”,就是那個讓他整天魂牽夢縈的年輕官妓的名字。林尚沃非常仔細地看下去,松伊的出生年月是這樣記錄的:“癸酉年正月出生”。癸酉年即純祖13年,也就是洪景來之亂被鎮壓的第二年。如果山紅所說屬實,松伊的父親是參與洪景來之亂的大逆罪人,那麼松伊應該是她父親的遺腹女,而這個記錄的出生年份肯定是十分準確的。松伊的名字後還記有變更事項,內容大致是已由奴婢籍改為妓籍,成為一名官妓云云,而且變動事項上方還有證明此事的官府印記。此外,旁邊還有一行字:“母,孫福實,丁丑年7月歿。”林尚沃又搞清了松伊母親的名字,山紅所言不虛,松伊的生母大約是在松伊5歲那年夏天失足落水溺死的。
可是翻到這裡仍沒有記錄松伊的父親是誰,前後都沒發現有關松伊父親的記載。奴婢親屬的都案部分也未找到有關記錄,那裡只記有松伊曾由官妓山紅收養,是山紅的養女。
林尚沃非常失望地合上了奴婢案宗。怎麼辦?突然間,林尚沃腦中靈光一現:如果從松伊的生母孫福實的記錄中著手查找,或許能找到其父親的有關記錄。想到這裡,林尚沃一陣興奮,趕緊又翻開案宗開始查找。
“孫福實”,果然有這個名字,松伊的生母的名字被清清楚楚地記錄在官奴名單中,旁邊寫道“丙午年出生,丁丑年7月歿”。丙午年即正祖10年,這樣算來,她在26歲那年淪為官奴,31歲那年撇下女兒松伊橫死於江水之中。再往下看,突然間一段文字強烈地吸引住林尚沃的目光,那是關於孫福實丈夫的記錄,讀了這段記錄之後就會搞清楚松伊的生身父親是誰。林尚沃緊張得心怦怦直跳,眼前那段文字彷彿也在跳動。他定了定神,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出來:“夫,李禧著。”林尚沃手中的奴婢案宗啪地一聲掉到了地上,他的心臟彷彿已經迸裂,氣也喘不上來,感覺要窒息一般。
“李禧著”,難道是自己的多年好友?林尚沃喘著粗氣想。他好不容易才漸漸平靜下來,重新拾起掉在地上的案宗又翻到剛才那一頁繼續讀下去:“夫,李禧著,甲山人氏,平西大亂中與洪景來通謀作亂的大逆罪人,在定州城外被士兵鹹義亨用槍刺死,後以謀反的大逆罪名被凌遲處斬。”
現在一切都真相大白了,那個叫孫福實的女人之所以一夜之間成為公奴婢被賣到郭山這裡,原來都是因為李禧著。李禧著的女人和孩子都在他死後被賣做公奴婢流落四方,而孫福實被賣到郭山時還懷著李禧著的孩子。李禧著在死於非命之時,肯定也沒有想到,妻子的肚子裡還孕育著一個新的生命,這就是現在的松伊,遺腹女松伊的出生彷彿就是她死去父親的再生。
林尚沃此時此刻終於解開了心中的謎團,這段時間一直困擾他的疑問也頓然煙消雲散。
合上奴婢案宗,林尚沃又陷入了沉思之中。這案宗上明明A白地寫著松伊就是李禧著的遺腹女,怪不得自己從見到松伊第一面開始就感覺很面熟,現在終於明白為什麼了。
林尚沃閉上了雙眼。松伊居然是自己最好朋友的遺腹女,李禧著的親生女兒,這該怎麼辦才好呢?作為大逆罪人李禧著的女兒,走投無路只能成為官妓在常人看來也屬正常,但對林尚沃來說就不一樣了,她可是自己好朋友的女兒。難道是殘酷的命運在和自己開玩笑嗎?難道眼睜睜地看著松伊就此淪落下去嗎?
松伊對自己出生的秘密絲毫不知,可能一直以為自己的父親本來也是個官奴,自己從小給官妓當養女最終當然也應該成為官妓。總之,她從小到大一直認為自己本來就是卑賤之身。
剎那間,林尚沃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如果我趁此機會撕掉這奴婢案宗內某一頁的話……”林尚沃緊盯著手中的奴婢案宗想,“如果我將有關松伊的記錄通通都撕去燒掉,那松伊一夜之間不就可以從官妓變成良民獲得自由了嗎?一切能夠證明松伊身份的記錄都將不復存在。”
但林尚沃馬上又否定了自己荒唐的念頭,即使是自己將這本奴婢案宗都燒掉,松伊也不可能就會因此在一夜之間脫胎換骨從官妓成為良民,更何況奴婢案宗是秘密文件,是朝廷財政中不可缺少的基本資料,如果隨意破壞毀損,是要被問罪的。想到這裡,林尚沃無奈地搖了搖頭。
整整一個晚上,林尚沃一直都在翻看著奴婢案宗,一邊琢磨這件事,直到天明雞叫時分也沒合一下眼。最後,一夜未眠的林尚沃終於想出一個方案,他覺得只有這個辦法才能解救松伊,除此之外,他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
“現在要做的是,必須把這個計劃付諸實施。”林尚沃想道。
那麼,林尚沃苦思冥想了一夜,最後想出的惟一方法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