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戒盈杯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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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6年,丙申年10月。
林尚沃服”安置刑”不到一年就被提前釋放,重新又獲得了自由。
他能如此幸運,主要得益於趙相永向刑曹遞呈的一份報告。趙相永雖然是個傲慢十足的人,但他意識到是自己喝醉了酒而失手打碎了別人的傳家寶。
為彌補自己的過失,他在呈遞給刑曹的報告中為林尚沃多多美言了幾句。
但歸根結底,還是戒盈杯救了林尚沃。正是戒盈杯的顯靈才被盛怒之下的趙相永失手打碎,從而救出了林尚沃,應該說他得以擺脫囹圄之身完全得益於戒盈杯的”殺身成仁”。
林尚沃恢復了自由。從流放地回到家中的他,第一件事就是趕緊收拾行裝上路。
他在家中沒作停留,只帶了一個僕人又匆匆上路了。
雖然家人及樸鍾一再三追問,他始終對自己的去向緘口不語。
林尚沃走的時候,身上只帶了一件東西,那就是戒盈杯。戒盈杯已被趙相永打破,再也無法使用。
然而,林尚沃卻臨行前小心翼翼地把它包起來帶在身上。
林尚沃此行的目的地是京畿道的廣州地區,那裡是司甕院下轄的官營瓷器製造廠的所在地。司甕院是專門負責管理皇帝用膳和宮內人員吃飯及相關事宜的部門,它有權指定本國任意一家瓷器或陶器製造廠專門負責製造皇宮內使用的餐具及其他器皿,並直接掌管全國所有的器皿生產。當時,司甕院還在廣州設立了分院,專門負責御用極品器皿的製作。
原來,林尚沃知道戒盈杯產自京畿道廣州,所以就直奔那裡而去。
戒盈杯產自官窯,毫無疑問它是生產極品的廣州官窯的產品。
林尚沃親眼目睹了戒盈杯被打破時流出的鮮血,他把破損的杯子撿了回來,把血跡清洗乾淨後,恭恭敬敬地擺到桌上,就像面對著活生生的石崇大師一樣虔誠地拜了三拜,併發誓:
“我一定要悟出戒盈杯蘊涵的禪意,實現天道。”
於是,他獲釋後沒告訴任何人自己的行蹤,就直接奔向京畿道廣州。
戒盈杯是誰製造的?是怎樣製造出來的?這神奇的杯子又是經歷了什麼樣的周折才傳到石崇大師手中的?如果在廣州能解開這些謎,不就可以按照與石崇大師的約定,破解戒盈杯的禪意了嗎?林尚沃急著趕往廣州,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一般來說,燔造所每年要製造1.3萬件御用瓷器進獻到宮中,包括皇上進膳用的碗、皇宮用的普通容器、祭祀用的祭器、太醫院的製藥容器和皇室辦喜事的特殊瓷器等。為此,國家從全國各地選拔出比較有名的瓷器匠集中起來製作這些瓷器。工匠們要從這一年的解凍期一直忙碌到結冰期。林尚沃被釋放的時候已經是10月初,馬上就是結冰期。如果結冰期一到,分院將會自行解散,來自全國各地的瓷器匠們將從分院領取俸祿後陸續返回自己的家鄉。如果不能在此之前趕到那裡的話,就找不到人詢問有關戒盈杯的事了。
林尚沃匆匆忙忙地趕到了京畿道的廣州。京畿道廣州地區的官窯一般設在廣州郡的退村面、實村面、草月面、道尺面、慶安面、五浦面一帶。因為在樹木茂盛的地區才能尋找到燔木,所以分院一般以10年為期限更換地點。因此設分院有一個原則,即分院所在地因燒窯而將樹木砍伐一光後,一定要等到該地區的樹木重新茂盛時方可再次伐木使用。
林尚沃趕到廣州的時候,當時的分院正設在慶安川江邊附近,即現在的南宗面分院裡。
在這個分院,有一名司甕院委派的奉事作為燔造官長期駐守。奉事雖然只是個八品小吏,卻有權管理、調配司甕院下屬的所有陶工。林尚沃一到就見到了這位留守分院的奉事,這位官員對他的事也是早有耳聞。
林尚沃拿出戒盈杯給奉事看,並說明了來意。奉事面露難色,說道:
“各地的瓷器匠們都已經解散回家了。雖然結冰期還沒到,但向朝廷進貢的御器已全部製作完畢,並如數上交,所以就把他們提前解散了。”林尚沃聽到此言自然失望之極。
千里迢迢地從義州趕到廣州,結果官窯還是解散了。
“不過,老爺,”奉事欠著身子對林尚沃說,“倒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說著,奉事湊到他耳邊低聲說:
“退村面有一位姓池的老人,已經九十多歲了,一直住在退村的一個窯洞裡,你去問問這位長輩,他可能知道這件事。”
京畿道廣州地區的分院自古就以出產瓷器而聞名於世,這裡的瓷器名氣大,品質優,這不僅是因為該分院招募的陶工們技藝高超,也得益於這裡的水土比別的地方好。
“老爺,”奉事又說,“這位姓池的老者早在六七十年前就已經是廣州分院最有名的陶工之一了,技藝之高超簡直無人能及。分院裡的陶工沒有不知道他的,也都很敬重他,他算得上是這一帶的歷史見證人了。另外,老人家還曾擔任過廣州分院的總監督。老爺要想打聽瓷酒杯的情況,我看只有找他才行。”
林尚沃只能按照奉事的話去做,因為此時的他也別無他法。
奉事領著林尚沃來到江邊。此時已是黃昏時分,姓池的老者所、住的退村在江對面,必須擺渡才能過去。
烏山川在此處變成了水面較寬的江,江面湖水般平靜,江對面是錦帶般的原野,寬廣而美麗。“老爺,”艄公駕船行在江面上的時候,奉事介紹說,“這兒之所以叫退村面,是由於開國功臣趙英茂大人辭官後隱居在這裡的緣故。”
趙英茂,李氏朝鮮初期的開國功臣、著名武將,華裔韓國人的後代,曾經是李成桂的手下,參與過擊殺高麗末期忠臣鄭夢周的行動。“趙英茂的墓至今還在退村。”
林尚沃坐在船舷上,眺望著四周的景物,一言不發。海峽山、鶯子峰等山峰環繞在低矮的丘陵四周,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景色旖旎,風光美麗!潺潺江水流向天之盡頭,極目遠眺,江天一色,美不勝收。
“還有,崔恒大人的墓地和徐居正大人寫的神道碑也在退村。”
崔恆是李氏朝鮮建國初期的文臣,是一位在創造訓民正音時非常活躍的學者,他是徐居正的姐夫。徐居正在渡此江時曾作詩一首:
江邊浣女面如花,自幼洗衣江水涯。
玉腕如雪賽似霜,朝朝暮暮忙浣紗。
水色清澄隨人意,無奈白絛成冰碴。
夜夜月下搖寒車,織出綢緞賽虹霞。
流水歸海行匆匆,偶遇雨雪亦無遐。
洗罷顏容映水際,嫦娥遜色江妃訝。
李氏朝鮮初期,最著名的學者和詩人徐居正也格外喜歡這個地方,曾多次來此地遊覽,死後就葬在了這裡。他曾經專門作詩歌頌江邊洗衣、織布的女人:
狂風大作天地暗,塵土飛揚迷四方。漫天埃裡起驚慌,玉飾丟失著衣髒。洗衣為何去半晌?小姑出門望新娘。新娘既回撫掌笑,魂飛不似西施裝。小姑芳齡才十三,事理不明情可諒。小姑小姑汝莫笑,不日便知箇中詳。
林尚沃坐在渡船上搖頭晃腦地默唸著徐居正的詩。
徐居正的詩歌頌了江邊洗衣浣紗的新娘子的美麗,但同時,這首詩卻也暗示了在如狂風般無情的歲月裡,美麗的新娘逐漸變成半老徐娘,紅顏易逝的傷感。看到新娘那副狼狽不堪的樣子格格發笑的十三歲的小姑子啊,雖然你現在譏笑別人,但今後你的人生也是如此!徐居正用一種輕鬆幽默的方式把“人生無常”這一深刻哲理表現得如此淋漓盡致,不由不讓人敬佩。林尚沃一邊體味著詩的意境,一邊欣賞著江邊的風景。
這時,江邊果然有女人在洗衣服。西邊天空如血的殘陽映照在江水中,分不清天是紅色的還是水是紅色的。不知江邊的女人會不會舀出被夕陽照紅的江水來染絲綢。
自古以來,京畿道廣州地區就以盛產優質大米和絕代美女而遐邇聞名。不單單徐居正的詩裡這樣寫,民間自古流傳著廣州的美女比西施更美麗,比月宮仙女嫦娥更嫻雅、比江中的仙女江妃更嫵媚的說法。
林尚沃坐在船頭靜靜地沉思著,如果說戒盈杯真的出自廣州分院,那徐居正的詩中歌頌的廣州美女與戒盈杯會不會有什麼聯繫呢?
渡船終於到達了退村渡口。
“老爺,”奉事在前邊走邊說,“這裡有一處叫道馬裡的窯,高麗時期這裡的陶瓷器製造業曾興旺一時,但到了近代,由於交通不便等原因逐漸衰落了。姓池的老人家卻一直居住在這裡,而且專門在冬天建窯燒陶。他性情古怪,與他交往的人不多。聽說也曾結婚生子,但誰也沒親眼見過,只知道現在仍孤身一人。他耳背聽不清別人說話,所以不喜歡與外人打交道。人們都說他已經九十多歲了,還有人說他歲數已經過百。”
翻過了一座丘陵,看到一座座燻得發紅的露天窯。露天場地上成堆地擺放著燒製好的陶器和砍來的樹木。燒陶需要自然低溫的條件,隨著氧氣的增多,陶器內部的鐵成分發生氧化,使得陶器表面呈紅色。這些露天窯大部分是附近燒荒墾田的人臨時搭建的,主要用來燒製日常使用的粗糙碗碟。
暮靄已悄悄降臨,奉事和林尚沃走在一條昏暗的鄉間小路上。
“老爺,”奉事說,“老人家一大把年紀了,可精力旺盛得卻像個小夥子,燒製的東西都是極品。現在向皇帝進貢的御品都是由他親手燒製或直接監督完成的。但這個人非常固執,對不喜歡的人,從來都不屑理睬;燒陶也一樣,只要自己覺得不滿意,就砸個稀盛爛,即使是皇上使用的貢品也不例外。總之,只要是不合心意的寨西,他絕不拿出手。而且,讓人不能理解的是……”
奉事突然停住腳步,壓低了聲音,看來那位老人家就住在附近:
“他從來不把自己燒的瓷器拿出去賣,而絕大多數人燒陶都是為了賺錢貼補家用。池老人從沒離開過這個窯,更不可能去集市賣瓷器賺錢,他僅靠燒製御用貢品領取俸祿維持生活。如果他老人家想賺錢的話,恐怕早就是名滿天下的鉅富了。”
說著走著,兩人眼前出現一片茂密的樹林。在當時,退村並不盛行伐木燒窯,所以森林生長得非常茂盛。
密林深處有一間簡陋的小茅草屋。天色漸暗,四周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清,只有那間小茅草屋裡還透出一絲燈光。
“看來老人家沒出去。”
看到房子裡有燈光,奉事這才長出了一口氣。這時,院子裡傳來了一陣急促的狗吠聲。
“老人家,您在嗎?”
奉事站在門口大聲叫門,生怕池老人耳背聽不見。屋子裡沒人答應,奉事毫無忌諱地推門而進,屋裡根本沒有人。
“沒人?老爺,池老人大概到窯上去了!”
說著,奉事就走到了房子後面。房子後面有座窯,窯的煙囪旁堆放著成垛的木柴,看上去像是燒窯用的。
一來到房後,他們就立即感到一股熱浪迎面襲來。窯就建在距房子不遠的一個斜坡上,沿著陡坡有一條長長的登窯臺階。窯的四壁開了許多小窗口,不時有火苗從那些小窗口竄出來,他們剛才看到的火光想必就是從這裡發出來的。窯的最左側有一個煙囪,口上正冒著濃煙。
“看來老人家正在幹活。”
奉事嘟噥了一句。窯的最下邊開了一個灶門,從那裡可以清楚地看到窯裡熊熊燃燒的火焰。
“您好!老人家。”
看到一個黑影正在往灶門裡添柴,奉事忙打招呼。藉著灶門裡透出的火光,他看清楚了老人家的臉。老人披散著頭髮,長長的鬍鬚垂到胸口,頭上繫著一條類似辮節的繩帶,臉被火烤得通紅,全身溼淋淋的,看上去簡直像個瘋子。
老人家挽著褲腿,弓著腰,樣子像個力大無比的壯士。他一手往灶門裡添柴,另一隻手拿著撥火棍撥弄著燃燒的劈柴。
老人家聽到有人說話,便抬頭看了奉事、林尚沃和隨從一眼,隨即又低下頭繼續幹活兒。即使沒有先前的說明,一眼也能看出這是個脾氣古怪的倔老頭。
“老人家!”
奉事把事先準備好的酒拿出來,擺在老人家窯旁顯眼的地方,高喉嚨大嗓門地喊起來:
“我專程為您帶來了一罈好酒,喝一杯再幹吧。”
來之前奉事對林尚沃說,池老人非常喜歡喝酒,用酒做見面禮是接近他的惟一辦法,所以林尚沃早就讓隨從備了一罈好酒,一路背了過來。
老人家又抬頭看了酒罈一眼,還是沒說話。奉事很隨意地倒了杯酒遞到老人家面前。
老人家接過酒杯,但沒有喝,而是端著杯子盯著看。忽然“啪”地一聲他把酒杯扔了出去,“忽”地一下站起來,用火杖指著他們三個怒叱道:
“你們這些混蛋,給我滾!不要讓我再看到你們!”
奉事被嚇呆了,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幾步。那麼洪亮的吼聲,怎麼也不像是一位九十多歲的老人發出的。
林尚沃原地不動,反倒不像奉事那樣慌張。等老人家稍微平靜一點兒後,他把頭上戴的斗笠摘下順手靠在火灶旁邊,雙膝跪地開始行禮。一拜、兩拜、三拜,一口氣行完了三拜之禮。
但老人家好像對此無動於衷,自顧用火棍撥弄灶內的劈柴。
林尚沃行完禮,起身把老人家扔出去的酒杯拾回來,又滿滿地斟了杯酒,雙手恭恭敬敬捧到老人家面前。老者這次沒再發炎,而是接過酒杯一飲而盡。這表明老人已經開始接受林尚沃了。林尚沃趕忙把隨從背來的酒和肉脯等下酒菜悉數拿出來。他非常理解池老人那份極強的自尊心,儘管人們把陶工當賤民看待,可他老人家卻一直保持著藝人所特有的那種自豪和耿直。
奉事只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燔造官,他剛才過於傲慢的行動恰恰傷害了老人家的自尊心,老人家拒絕他敬的酒也正是為了報復他先前的傲慢行為。
夜幕已完全降臨,月光顯得更加皎潔。又是一個皓月當空、詡裡無雲的夜晚。林尚沃像剛才連拜三次一樣又給老人家連敬了三稠酒,池老人也心滿意足地連幹了三杯。喝完酒,池老人用手背抹了抹嘴角和鬍鬚說:
“到這麼偏僻而簡陋的地方來,應該不僅僅是請我喝酒吧。有什麼事就直說吧。”
“老人家!”林尚沃又躬身行了一個禮,答道:
“我是為了一樣東西才來打擾老人家的。據說它就產自廣州分院,我很想知道造這個東西的人是誰,它和它的製作人到底有什麼關係。聽說老人家幾十年來一直在分院擔任總監督,對往來的工匠都很瞭解,所以就冒昧地找來了。”
“是什麼東西?”
老人家抬頭看看林尚沃。林尚沃開始時怕老人家聽不清,說話聲音很大,但現在知道沒有這個必要。老人家雖然聽不太清,但通過看別人的口型完全可以很好地理解別人說的話。
“杯子!”
“杯子?”老人追問道,“是酒杯還是茶杯!”
“都很像,但我覺得更像酒杯。”
“東西在哪兒?”
“我把它帶來了。”
林尚沃小心翼翼地把層層包裹的戒盈杯從懷裡掏出來。
老人目不轉睛地盯著林尚沃,那眼神完全不像一位垂暮之年的老人,而是充滿了渴望。
林尚沃小心翼翼地打開包裹,把戒盈杯兩手捧給老人。
“就是這個杯子。”
老人默默地接過杯子,把它湊到灶口,藉著火光左右查看著。
忽然,林尚沃發現戒盈杯開始不停地晃動,仔細一看發現那不是戒盈杯在晃,而是老人家捧著杯子的手在顫抖。
“這個杯子,這個杯子……”
老人家全身開始顫抖,嘴裡反覆叨唸著這幾個字,像丟了魂似的。
“老人家!”
看到老人家這副樣子,林尚沃也緊張起來,趕忙喊他,但老人還是在那兒不住地發抖。
“……怎麼了?老人家……”
“這個杯子,怎麼會打碎了?”
池老人說這話的口氣不像是問別人,倒像是在問他自己。
“這個杯子是前不久被打碎的。原來一直都好好的,因為一次意外的事故才變成這樣的。”
“來了……終於來了……”
池老人一邊自言自語,一邊緩緩地端起空酒杯,林尚沃趕忙給他把酒滿上,老人一口氣連幹了幾杯。
“來了……終於來了……”
看到老人家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林尚沃忍不住追問道:“老人家您知道這個杯子的來歷嗎?”
老人家點著頭答道:“當然知道……”
“那它是您老人家制作的嗎?”
池老人呆呆地望著灶口裡燃燒跳躍的火焰,沉默不語。
老人家自顧低頭沉思,甚至忘了往窯裡添柴和撥火。
“老人家……”林尚沃提高了嗓門,“它是老人家制作的嗎?”
池老人抬頭看著林尚沃,語無倫次地說:“這個杯子……它不是人造的,是神靈造的神器。”又是一句謎團般令人無法理解的話!“天底下就沒人能造出這樣的神器杯子!”
就在那一瞬間,林尚沃忽然意識到,這位老人家好像知道戒盈杯的奇妙之處。用它盛酒只能倒七成滿,如果再繼續倒的話,杯子裡的酒會自動消失。不僅如此,如果硬要倒滿的話,別說一缸酒,就算把漢江的水全倒進去,也無濟於事。
“老人家,您是分院裡最好的工匠,難道連您也造不出這樣的杯子嗎?”
老人家搖著頭回答道:“是的,跟造這個杯子的人比起來,我只能算是個會製作些粗碗俗缸並在街頭巷尾叫賣的陶工了。”
“但老人家您不是專門負責給皇上燒製御器嗎?”
“我的確負責燒製貢品,但這不是皇上用的御器,是天上的神器。這樣的神器不是人能造出來的,只有神明才做得到。”
“那……老人家知道這件瓷器究竟是誰造的嗎?”
老人家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默默地喝了幾口酒。
“知道。”沉默許久,老人家又喃喃自語道,“我知道造這個杯子的人是誰。”
老人家的聲音略帶顫抖,但又似乎帶有無限的感慨。
“那個人到底是誰?”
林尚沃直截了當地問。池老人沒有回答他,而是開始往打碎的戒盈杯中倒酒。被打碎的戒盈杯已完全失去了靈性,連半杯酒都盛不了就開始外溢。
“你看!看到了吧!”池老人對林尚沃說。
“您說什麼?”
“想必你一定見過這杯子的神奇之處了。因為見過了它的神奇,你才不辭勞苦來這裡。到這裡來是為了見我,見我就是為了打聽它的來歷。是這樣的吧?我知道是這樣的。我知道這個杯子遲早會到這裡來。這一天終於來了!”
池老人呆呆地望著林尚沃。
“我雖然不知道面前這位大人你是誰,但既然是因為這個杯子找到了這裡,那你就是我的貴人,是上天派來的仙人。如果你想知道什麼的話,儘管問,我一定盡我所知告訴你。”
好像忽然想起來了似的,老人家往灶門裡添了一把柴,原本已十分微弱的爐火一下子又旺了起來。
“老人家!”
林尚沃緊挨著老人家坐下,問道:
“造這個杯子的人是誰?它是怎樣造出來的?我想知道其中具體的緣由。”
聽到這話,老人家臉上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苦笑,他喃喃自語道:“知道了又有什麼用!已經是久遠以前的事,而神器反正也已經被打碎了。”
池老人又自言自語地說:“全都是毫無意義的事,一點兒用都沒有。”
池老人的沉默在經過與林尚沃之間的一番長談後被徹底打破,慢慢地,老人的思緒被拖回到往事中,他開始講述他的故事。
那天晚上,老人家的故事一直從明月初升的傍晚講到月落星稀的黎明,就好像他的一生只是在等待戒盈杯的到來中度過。他堅信戒盈杯遲早會來到他面前,從這層意義上來講,戒盈杯就彷彿是他的另一個自我,又好似是他所有的信仰和精神寄託。
2
池淳永老人第一次見到禹三乭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
當時,池淳永擔任著陶工們的工長,在退村的江邊築窯燒陶。
那年夏天正趕上發大水,洪水特別大,幾乎要淹到了他的窯。一天,池淳永在家裡聽到了召集村民集合的鼓聲,就趕到門外看發生了什麼事。原來是有人在江邊發現了一具“屍體”。聽到這個消息,他冒雨趕到了江邊,發現那裡果然躺著一個人。
以前發洪水的時候,經常能看到傢什、牛、雞、豬之類的東西從上游衝下來,偶爾也會發現死屍。
池淳永認真地查看了那具“屍體”,發現那是一個只有10歲左右的少年,可令人驚奇的是,那個人還沒有死,仍有微弱的呼吸,並能感覺到心跳和體溫。池淳永就把那個少年揹回了家。
幸運的是,當時池淳永家裡備有一種名叫玉樞丹的藥,它對解昆蟲、植物、野獸等的毒有奇效,自古就是皇宮內必備的救急良藥。出現中了瘴毒、水淹後窒息、受鬼神驚嚇等情況,服用這種藥是惟一有效的解救方法。池淳永小心翼翼地給少年服下玉樞丹,又讓他睡在窯旁,以溫暖他的身體。
看來人的生死確屬天定!一天後,少年出現了吐血和發高燒的症狀,由於高燒持續不退,還出現了昏迷和囈語的情況。
池淳永每天寸步不離地守在少年身邊,煮粥喂他喝,用浸過涼水的毛巾給他擦洗全身,盡一切辦法幫他退燒。
三天後,少年果然退了燒,神志也恢復了清醒。
一打聽,少年原來出生在江原道的一個小山溝裡,自幼失去父母,過著乞討和流浪的生活。他主要靠在山上的燒炭棚裡幹活掙口飯吃,偶爾也到燒荒墾田的村子裡幫別人乾點兒莊稼活。他曾在通川的陶窯作坊裡學過燒窯的手藝,也就在那個時候,他才有了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名字——三藝,並隨東家姓禹,叫“禹三藝”。
三藝於活的作坊主要燒製缸、甕、水罐子等市場上賣的一般家庭日常用的瓷器。那年夏天,三藝和作坊的東家——也是他的養父,兩個人把自己燒製好的陶器裝在一個小木筏上,沿水路直下到京畿道的安城去賣。
安城是有名的商品集散地,各地的瓷器都是先彙集到這裡,然後再銷往全國各地。
一天,兩個人在江上遇上了特大暴風雨,小小的木筏根本不可能在風急浪湧的江上航行。他們當時應該立即棄筏上岸,但東家捨不得丟下那些自己辛辛苦苦燒出來的瓷器,堅持要留在船上。終於,暴雨捲起了大浪,兩個人已無路可退,只能隨筏順水漂流,聽天由命。
木筏最終被巨浪打翻了,少年眼睜睜地看著東家被大水捲走,接著自己也掉進水裡,只是因為被洪水衝到岸上才僥倖活了下來。
看到少年的身世如此悲慘,又沒地方可去,池淳永就收留了他。少年正巧以前在窯作坊幹過活,對和泥、做瓷器模子、挖土等活兒都很熟練,而且,池淳永很快發現他是個幹活很機靈的人。
於是,他決定收這個少年為徒。少年本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兒,對這位救命恩人自然感激不盡,就把他成當自己的親生父親一樣的服侍。
燒製瓷器的過程中最重要的環節是和泥。泥揉摔得越多,粘性也就越強。只有這樣,微小的泥土顆粒才能把泥土內的小氣泡全部填滿。氣泡就像泥土內的雜質一樣,是影響瓷器質量的最根本原因。但大部分的陶工只重視給陶瓷器上釉和用陽印刻的方法在陶器上刻紋樣等看似華麗的表面功夫,不注意和泥、消除氣泡這類基礎性的工作。
然而,這個少年卻能安心於和泥、劈柴、熬夜燒窯之類最基本的工作,而且一千就是五六年。
池淳永讓他這樣做也是有其良苦用心的。當時,各個地方的很多陶工因久仰池淳永的盛名,紛紛投奔他的名下拜師學藝,但絕大部分只能堅持二三年,因受不了苦而中途放棄。
池淳永認為燒製陶瓷器的技術並非僅僅是一門手藝,而是一種“道”。所以他認為,陶工不能只練技術,更重要的是修煉心性。
但大部分來拜師的弟子從一開始就只想著學藝,對於這樣人,他一概是用火杖攆出門外。
池淳永把生火用的火杖當作懲罰徒弟的戒尺。徒弟們稍有錯,不由分說就是一頓杖責。如此一來,很多弟子們因為不堪忍他的嚴厲,就中途跑掉了。
但這個少年卻與眾不同。
他捱了池淳永的杖責從沒吭過一聲。尤其是,池淳永要求少每天清晨在接近燒窯之前,要先到江邊沐浴齋戒,而他一天也沒儲懶過。
即便是到了冬天,河水結了冰,他就用石頭把冰砸破,用刺骨的河水沐浴齋戒,一定要等到身體和精神都洗濯得清清爽爽了,考去燒窯。
就這樣,少年一年年長大,個子越長越高,少年變成了青年。
池淳永一開始就是讓他學和泥,五年之後才傳授他技術。
少年很聰明,學得非常快,更為可貴的是,他有一股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韌勁。
陶瓷器燒製技術中最難的是上釉。如果想上黑釉的話,就要在釉里加入8%的氧化鐵,釉會呈現出黑褐色。燒製鐵色瓷器首先要用白瓷陶土製模,在它的表面塗一層鐵粉,再著上白瓷釉,然後放進窯裡烘烤。這樣,燒出來瓷器表面會呈現暗紅的鐵鏽色,並很有光澤。
同樣的釉,如果其中加入的氧化鐵的含量達到15%,瓷器的表面就不能顯示出如同玻璃的釉成分,而變成沒有光澤的鐵鏽瓷器了。
也就是說,同樣的釉,通過控制釉內添加成分的多寡,就能燒製出完全不同的瓷器,這就是瓷器的燒製秘訣。
當時,最好的瓷器叫做“匣燔”(過去專供皇室用的質量上乘的瓷器),只有池淳永一個人懂得它的燒製方法。
朝鮮白瓷是一種表面純白但同時又透著淡青色的純白瓷。它的白色就彷彿旭日照射在雪野上的光芒那樣刺眼,這種純白瓷被認為是最好的瓷器。白瓷的燒製技術是在“回回青”瓷器燒製技術的基礎上形成的。“回回青”瓷器最早產于波斯、後經中國傳入朝鮮。
在池淳永那個時代,雪白瓷被認為是最好的品種。那種沒有任何紋樣的純白瓷,其純白胚土表面的青色有所減弱。因為要著光亮透明的釉,顏色比紋路更讓人傷腦筋。怎樣才能使瓷器燒製出更美麗的白色是當時白瓷燒製者追求的最高目標。
雪白瓷也被稱為“匣燔”。司甕院所有的陶工中也只有池淳永一個人能燒製出這種極品“匣燔”。
那個時候,“匣燔”還屬僅限於皇宮使用的奢侈品,許多有錢有勢的官員和富豪也想得到它,以顯示身份,但池淳永就是不肯賣。因此,那些想靠暗地裡賣“匣燔”發財的分院長們與池淳永之間積怨甚深。
對池淳永來說,就算給他再多的黃金,也絕不做瓷器生意,因為他始終堅持瓷器是藝術品而不是商品。
“我們是藝人而不是商人。”
一旦發現自己燒製的瓷器是即將出售的“匣燔”,他會毫不猶豫地將其毀掉。
不知不覺間,少年也成了分院中手藝最好的陶工。
日積月累,少年的技藝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逐漸成為分院最好的陶工。他繼承了池淳永的衣缽,專門負責燒製皇宮御用品。
那年的春天,池淳永特意做了一套新衣服。
那一年,是少年在洪水中死裡逃生後的第八個年頭,他恰恰年滿十八歲。按照習俗,要舉行標誌他已成年的“冠禮”儀式。
成人“冠禮”儀式之後,男子就開始戴斗笠,女子開始挽髮髻。池工長專門為少年準備了一套新衣服和一頂斗笠,就在窯邊舉行了“冠禮”儀式。
雖然沒有明說,但那天的儀式除了意味著少年成人之外,還表示池淳永要正式收他為養子。
那天,池淳永給少年起了個新名,把“三藝”改作“明玉”。
從此,少年的全名就叫禹明玉,意思是“明亮的製造匠”。村裡的人們也習慣稱禹明玉為池淳永的兒人這樣叫,池工長打心眼裡感到高興。
池工長開始考慮應該在什麼時候把“匣燔”這項給明玉,但考慮再三還是認為時機未到。
池工長認為,匣燔不是單用手來完成的,而是要藝術。他堅信兒子禹明玉不僅有一天會超過自己,而技術最高的工匠。
陶藝技術最高的工匠,池工長把它稱為“陶佛”,
修煉成佛一直以來都是池工長苦苦追求的夢想。為了實現這個夢,他沒有結婚,沒有孩子,也從未賣過一件陶瓷器。他拋開一協世俗,獨自一人隱居在退村潛心修煉。
儘管如此,他很清楚地知道,雖說自己的技術可以稱得上已達到登峰造極,但離修煉成佛還是差得很遠。
要想成佛,還應有超越技術之外的東西,不能說知識淵博就可以成佛。雖說池工長可以燒製出所有陶器匠們都夢寐以求的最絕妙的白色瓷器,但他還是不能達到完全無色。
所有瓷器匠的最高理想就是要燒製出完美無暇的白色瓷器。曾幾何時,純白色是他們所有人心中難圓的夢!那純白色就好像是旭日照射在雪野上的耀眼的光芒一樣潔白。
但隨著時光的流逝,漸漸地,陶器匠們追求燒製皚皚白雪般的、清晨陽光似的、清澈淡青色的瓷器的熱情開始冷淡,轉而認為單純的白色就是最高境界的“美”了。
但池工長認為,僅燒出單純的白色還不夠。
“最好的顏色不是任何顏色。”池工長終於醒悟了。
“最好的顏色是什麼顏色都沒有的無色。”
我一直都在追求各種色彩,而最好的白色卻是沒有顏色的無色。佛教不正是把脫離色身,只存在於精神的世界稱為“無色界”嗎?
池工長最終還是把“匣燔”白瓷的燒製技術傳授給了禹明玉。禹明玉掌握了這門技術後,終於達到了超越白色世界的無色境界。
禹明玉自然成為分院中最出色的瓷器匠,並全權負責分院御用品的燒製。他在陶藝技術上的突飛猛進和職位上的升遷,必然引起工友們的嫉妒。但這些人卻並不想像禹明玉那樣,通過艱苦的努力來提高自己的技藝,只是一味地嫉妒他出眾的才能。
於是,這些人開始合夥商議陷害他的計策,最後決定用酒和美女來引誘他。
廣州自古就是三教九流、魚龍混雜之地。各地的瓷器匠們聚集在這裡,從解凍期到結冰期的這段時間裡,酒店和妓院的生意最為興旺。但一進入隆冬時節,這些酒店和妓院就隨之消失,形成了一個因季節而變化的關門撤市。這些酒店和妓女主要做瓷器匠們的生意。
瓷器匠們靠領取國家的俸祿生活。一到每年的秋天,他們的錢包就變得鼓鼓的,因而吸引著頗有姿色的女子們紛紛到這裡來賣酒、賣笑,甚至賣身。
瓷器匠們當然知道這些。他們知道禹明玉是個從未近過酒色的傻小子,更知道越是這樣純潔的人,一旦沾染上這些東西,就越難擺脫。
於是,他們開始把禹明玉帶到一家色情酒店喝酒。那家酒店有位名妓叫桂香,貌美如花,男人見了沒有不動心的。但桂香有一個原則:她只賣酒和陪笑。另外,男人願意的話,也可以隔衣觸摸她的身子,但她從不脫衣賣身。
為了使桂香破除那個原則,許多瓷器匠們常常是不惜把整個夏天辛苦掙來的錢,全都花在她身上。甚至還有人用過綁架和脅迫的手段,但這些都不能使她就範。
禹明玉平生第一次跟著老瓷器匠們走進了酒店。在這裡,在別人的慫恿下,他第一次喝了酒。
一杯酒下肚腦子怎麼會變得暈乎乎了呢?
他沒想到會是這樣。禹明玉自幼失去父母,一直過著食不裹腹的生活。會不會是緣於此,他天生就對酒有畏懼感?最初,他對酒的味道並不習慣,但還是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下來。因為他越喝,瓷器匠們就越是拍手稱讚。於是,他也漸漸對酒產生了好感,但他並沒有在意桂香。
但桂香對禹明玉卻一見傾心。與其他瓷器匠不同,禹明玉皮膚白皙,氣度非凡,身材挺挺拔,完全是一副男子漢的氣派。
從那以後,瓷器匠們只要帶禹明玉來,桂香就免費招待他們喝酒。
瓷器匠們幾乎每天都帶禹明玉來找桂香,禹明玉也逐漸開始喜歡酒醉後的那種隨心所欲、飄飄欲仙的感覺。
桂香自從見到禹明玉後就害了相思病,每次禹明玉來,她都會陪伴在他身旁,並做出各種嫵媚的動作。一天,禹明玉又喝醉了,朦朦朧朧中瞟了桂香一眼,這一眼使他生平第一次為一個女人的美貌動心。
在此之前,禹明玉眼中只有瓷器的美,陶瓷器就是他的酒和女人,是他生命的全部。而朝鮮白瓷形態創作的靈感就來源於女人身體的特徵。白瓷的外形完全是模仿女人身體,那豐滿的線條簡直就是女人身體形象的再現。禹明玉猛然間感到:酒醉時看到的桂香就是活著的陶瓷。
那個時候,禹明玉因為幹活兒的原因經常要住在分院,所以池工長完全不瞭解他的這些事。
禹明玉開始沉迷於酒和女人桂香。他還是一個純真無邪的少年,自控能力自然很差,就像河水一旦決口就很難控制一樣,他墮落的速度也非常迅速。更何況桂香對禹明玉也是一見鍾情,並主動將不允許任何人接觸的玉體呈獻給了他。禹明玉開始根本不懂男女之間的事,在桂香的引導下,他才第一次領略到女人身體帶來的快樂。
那不是一般的快樂,簡直是一種極樂。禹明玉發現自己一直苦苦追求的陶瓷的美在活生生的女人面前簡直就一錢不值。他感覺到,陶瓷器只能藉助火的烘烤變熱,而肉體是因為情愛而燃燒;陶瓷器著釉才有色彩變化,肉體卻由於喜怒哀樂的感情變化而豐富多彩;陶瓷器要靠陰刻和陽刻來決定它的紋路,肉體卻由情愛與憎恨、憐憫與厭惡來決定它的脈絡。肉體的快樂是一種“法悅”。
通過與桂香的肉體結合,禹明玉明白了陶瓷器為什麼須反覆經過火的烘烤才能完成製作的道理。
禹明玉和桂香兩個人肉體的結合十分和諧,禹明玉每晚都要與桂香同房三次以上。每次同房時,在禹明玉眼裡,桂香就彷彿變成了胚土、雲龍紋、草花紋,有時又是青花白瓷和菊花瓷瓶……
不久,結冰期到了。
池工長對兒子禹明玉的事已經開始有所耳聞。
聽到兒子沉湎酒色這件事時,池工長沒有太在意。他認為要來的終究會來,他決定先不動聲色。
池工長認為禹明玉要想成為陶藝的名人,遲早要過酒和女人這一關。
池工長也有年輕時沉迷於酒和女人的痛苦回憶。他強行安慰自己說只要禹明玉不是過分沉迷於此就行,這都是成長過程中必須經歷的事。只有經歷過之後,才會真正明白這些快樂都是空虛的。只有在認識到酒色之樂無法、也不能超越那一片白瓷的美麗時,內心才能真正得到空明清正。
結冰期到來後,分院又解散,陶工和從事酒色的生意人陸續都走光了。
禹明玉也回到了退村池工長那裡,但他已不是從前的禹明玉了。從他的眼神裡經常可以看到對情慾的嚮往和被壓抑的痛苦。對於這一切,池工長都故作不知,只冷眼旁觀。
整個冬天,禹明玉還和以前一樣。他天一亮就起床,用冰冷的河水沐浴齋戒後才開始幹活兒,但燒製出來的東西卻大不如從前了。那些作品沒有了幽雅、優美的曲線,大部分都是外表粗糙且凹凸不平的次品。有時,池工長明顯地感覺到他想喝酒,但還是做出一副渾然不知的樣子。
通過破戒、再破戒的反覆過程,一個人才能成長,就像陶瓷器要經過反覆入窯烘烤才能完成一樣……
不知不覺冬去春來,分院又重新開張,全國各地的陶器聚集在一起,江邊的酒店也重新熱鬧起來。
經過了一個冬天的修身養性,好不容易使心情平靜下來的禹明玉也將面臨新的誘惑。他一回到分院就迫不急待地去找桂香,但沒見到人。人們都說桂香嫁給了一個鹽商,從此足不出戶了。禹明玉找遍了桂香可能在的地方,但最終知道已不可能再見到她了,於是。他開始另尋新歡。
沒有了桂香,還有其他的女人!不管是春心還是美月,不管長得好看還是難看,也不管歌唱得好還是壞,禹明玉完全不在乎,只要是穿裙子的女人就行,他只把女人當作發洩情慾的工具。
禹明玉仍然從與女人的肉體結合中感到快樂,但那種快樂已不是極樂了。雖然他可以找到各式各樣的女人發洩自己的情慾,但內心卻感到空虛;酒也一樣,不管怎麼喝,嘴裡總覺得渴。
那些將禹明玉引入歧途的老瓷器匠們,現在反而感到不安了。事態已經非常嚴重:禹明玉負責御用口的燒製工作,而他現在這個樣子,每天什麼活兒都不想幹,如果貢品不能按時完成,那罪過誰也擔當不起。這些人沒辦法,只得去找池工長,說明緣由,請求他的幫助。
聽了他們的話,池工長怒吼道:“他這個樣子不正是你們希望的嗎?”
“工長老爺,”他們耷拉著腦袋解釋道,“我們原本只是想開個玩笑而已,怎麼也沒想到會弄到這個地步。”
“我知道了,你們什麼都別說了,都回去吧。”
那天晚上,池工長解開發帶,披散著頭髮,用草繩編了個草蓆子。打聽清楚禹明玉常去的色情酒店後,他一隻手夾著草蓆子,一隻手拿著撥火用的火杖直奔那裡而去。
這家色情酒店裡坐滿了來喝酒的瓷器匠。就在裡面的一間屋子裡,一名歌妓正陪著禹明玉喝酒。在窗子外面就能聽到裡面的歌聲和禹明玉擊掌伴奏的聲音。池工長從映在窗戶上的影子裡認出了兒子禹明玉後,就在酒店的院子正中鋪開草蓆,跪坐在上面開始嚎啕大哭:
“嗚、嗚、嗚……”
那哭聲,就像家裡死了人一樣。
房間裡的客人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哭聲吸引住了,紛紛打開門往外看。酒店老闆趕緊跑出來,對池工長說:
“您這是為什麼呀?工長大人!您不是想來搗亂吧?”
“我在哭我的兒子。”池工長雙手捶地,哭喊著:“我兒子死在這裡了,我是來收屍的。”
池工長又指著酒店裡的人喊道:
“你們這群混蛋,快把我兒子的屍體交出來,你們這群混蛋,怎麼還不把我兒子的屍體交出來!”
這意外的哭聲,也使在屋裡喝酒的禹明玉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他聽出那是父親的聲音,忙往外看發生了什麼事。
透過窗戶紙的破洞,他看到了自己的父親在酒店的院子裡鋪著草蓆,披頭散髮地跪坐在上面嚎啕大哭。
看到這種情形,禹明玉當即嚇得魂飛魄散,他根本不敢出去見池工長,光著腳就從後門跑掉了。禹明玉溜掉之後,這家色情酒店裡的人攙扶起老人家說:
“請起來吧!工長老爺,您可以走了!”
“走?”池工長一臉茫然地說,“你們還沒把我兒子的屍體交出來呢?”
“工長大人,”酒店主人笑著說,“您說的‘屍體’不是死的屍體,是活的‘屍體’,他已經自己跑掉了。”
池工長這才收起草蓆回家去了。但事情並沒有這樣結束。
一天晚上,禹明玉又去了另一家色情酒店。
禹明玉並不是不理解父親的一片苦心,他只是覺得到了這個時候,父親不應該再幹涉自己的生活了。而更為嚴重的是,禹明玉已經染上了酒癮,一天不喝酒就睡不著覺。
池工長緊跟著他,又出現在這家色情酒店的院子裡。還是一隻手拿草蓆,一隻手拿火杖,在院子當中鋪開草蓆,跪坐在上面,披頭散髮地嚎啕大哭:
“嗚!嗚!嗚!”
突如其來的哭聲自然又在酒店裡引起一陣騷亂。
酒店裡很多人跑出來勸慰他:“工長大人,您這是怎麼了是想攪我們的生意吧?”
“你們只想著賺錢,混蛋,有沒有替我兒子著想過!”池工手捶地,痛哭著說:“我兒子已死在這裡,我是來收屍的!”
哭著哭著,池工長忽地站了起來,用火杖敲打著地面高道:“你們這些混蛋,你們這些混蛋,把我兒子的屍體交出來把我兒子的屍體交出來!”
店主實在沒辦法,到屋裡找到禹明玉說:
“你聽到外面的聲音了吧?”
禹明玉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緩緩地說:
“那和我有什麼關係?”
“你這人……”店主怎麼也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輕輕唄了口氣說,“外面哭的那個人不是你父親嗎?”
禹明玉還在摸著依偎在他身邊的女人的乳房,不以為然地說:“我不認識那個人,他想喊就讓他喊,想哭就讓他哭吧!”
禹明玉又道:“沒酒了,再拿酒來。”
聽到這話,老闆實在看不下去了,不耐煩地說:“酒都賣完了,快走吧!因為你,我的生意都沒法做了。”
店家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禹明玉沒別的辦法,只得又從後門悄悄地溜走了。
但事情並非到此結束。
父親池工長和兒子禹明玉之間的拉鋸戰每天都在進行。每當磅幕降臨,不論禹明玉在哪家酒店喝酒,池工長肯定拿著草蓆,披蘿散發地出現在那裡,並跪坐在草蓆上大聲痛哭:
“把我兒子交出來!快把我兒子的屍體交出來!”
久而久之,一些酒店開始拒絕這位令人頭痛的客人。
但禹明玉並不介意。
這裡的色情酒店可謂多如牛毛,酒和女人就更不用說了。
禹明玉已經完全不在乎池工長的哭喊聲。父親哭得天昏地暗,他卻喝得興高采烈;父親披麻帶孝地趴在地上,他卻舒舒服服地躺在女人懷裡。當店主實在看不下去過來勸他時,他才抵擋不過,從酒店後門溜走。
終於有一天。一個皓月當空的夜晚,禹明玉喝得酩酊大醉,整個晚上都和女人左擁右抱,嬉笑打鬧。像往常一樣,池工長也來到了這家酒店,跪坐在草蓆上哭喪。
“嗚!嗚!嗚!……”
這時,禹明玉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對坐在旁邊的歌妓說:“把門打開!”
歌妓雖然滿腹狐疑,但也只能按他的意思把門打開了。這時,禹明玉大聲對歌妓們吼道:“你們是幹什麼吃的?怎麼不唱歌?”
歌妓們彈著伽鄙琴唱起了歌:
啦啦啦!啦啦啦!孟浩然騎驢,
李謫仙騎鯨。
清溪道士騎鶴,
巫山仙士騎雲。
楚霸王騎虞美人,
唐明皇騎楊貴妃。
中原天子騎大象,
御使大人騎春香。
我們的男人騎我,
我們沒什麼可騎。
攀上南松亭,
砍來松木造小船.
滿載好漢和佳人,
滿載美酒和佳餚。
叮啃當咚,當咚叮咚,來賞月吧!
當咚叮咚,叮咚當咚……
禹明玉站起來,竟和著節拍手舞足蹈起來,真是一副令人觸目驚心的場面。一邊是父親在酒店的院子裡跪在草蓆上痛哭,而另一邊是兒子在父親面前敞懷痛飲,併合著歌妓的琴聲載歌載舞。
父親的痛哭聲和兒子的嬉鬧聲交織在一起,聽著就像陰間地獄裡的哀號聲一樣淒涼。
就在這時,池工長用火杖支撐著突然從草蓆上站起來,大聲喊道:“來吧,讓我來把你這畜牲的活屍變成真正的死屍。
池工長穿上草鞋,大步穿過院子衝向兒子喝酒的房間。禹明玉面無表情,全然不知父親衝過來,仍自我陶醉似地翩翩起舞。
“畜牲!”
池工長大喝一聲,揮起火杖朝著禹明玉劈頭蓋臉地打下去。禹明玉當即血流滿面。看到這個陣勢,歌妓們嚇得魂飛魄散,全都尖叫著“救命啊”跑出了屋子。但禹明玉卻依然穩穩地坐在那裡,既不躲閃也不叫疼,任憑火杖雨點兒般落在身上。
“去死吧,畜牲!反正你也是活著的死屍,不如就打死你。去死吧,畜牲!”
禹明玉頃刻間被打得渾身是血。酒店陷入一片混亂,客人們嚇得四散奔逃。店主拼命想勸阻池工長,但他就像著了魔一樣,很難靠近他。
在眾人的合力下,好不容易才把池工長連拉帶抱地拖出了屋子。到了院子裡,池工長卷起草蓆揚長而去,只丟下禹明玉一個人直挺挺地躺在那裡。
禹明玉躺在地上,口吐白沫,全身抽搐,完全失去了知覺,看起來是被打中了要害。
俗話說“杖毒如雷擊”?禹明玉當時已是奄奄一息,體溫在慢慢降低,最後還是酒店一位好心的客人把他背到醫生那裡。醫生翻著禹明玉的眼皮看了看,淡淡地說:
“遭雷擊了吧。怕是救不活了。”
禹明玉死亡的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分院,瓷器匠們紛紛議論著禹明玉被父親池工長打死的事。
聽到兒子的死訊,池工長沒有任何反應,還跟以前一樣的和泥、捏陶坯、生火烤陶,好像把兒子的事全都忘掉了一樣。
一天晚上。半夜時分,院子裡的狗突然叫個不停。池工長那天特別累,開始並沒有聽到狗叫,只是呼呼大睡,但狗像瘋了似地一直叫個不停,最後還是把他吵醒了。池工長感到肯定發生了什麼事,就開門走到了屋外。月光下,他看見一個人影站在院子裡。
那是一個月光皎潔的夜晚。那人好像已經在屋外站了很久,身上落滿了白霜。他看上去很像自己“死去”的兒子禹明玉。
“你是人還是鬼?”池工長對著那個黑影厲聲問道,“是鬼就給我滾,是人就給我跪下。”
那個影子面對池工長“撲通”一聲跪在地上,並連磕了三個響頭。這是兒子禹明玉在給自己磕頭請安,他沒有死,他又活著回來了。
這銘心刻骨的跪拜,表明了禹明玉已決心拋棄凡塵間的一切愛念和淫慾,他要重新做人。
禹明玉是經歷了巨大的痛苦才保住性命的。普通的藥物已經不可能救活他,醫生按糞便解杖毒的民間偏方,喂他喝了一碗糞便後,他才恢復了知覺,並慢慢消了腫。
上一次,在他10歲時溺水得救可謂是九死一生,這一次被池工長打得半死後又活了過來,禹明玉已經兩次死裡逃生了。
“既然回來了,還站在那兒幹什麼?還不去江邊沐浴齋戒,裡裡外外都給我徹底清洗乾淨?”
作為父親和老師的池工長,既然接受了禹明玉的三拜,表明他已經原諒了禹明玉,並重新認他做兒子和弟子。
禹明玉又開始在池工長的窯上幹活了。當時正好趕上結冰期,分院解散,陶工都回家去了,只有禹明玉還足不出戶地製坯燒陶。
不過,此時的他已超脫了一切,人們甚至懷疑這還是不是那個曾經沉迷於酒色的禹明玉。
平時話就很少的禹明玉變得更加沉默了,常常一整天不說一句話。英俊的面容日漸憔悴,眉頭深鎖,臉頰深陷。鬍鬚由於長時間不修理,長得又濃又密,只有那雙眼睛還爍爍放光,魅力十足。
池工長開始向兒子傳授自己的看家本領。
恰逢那年冬天下了一場大雪,天地間一片白茫茫。看到厚厚的積雪,池工長帶著禹明玉來到了一馬平川的雪野。雪下了好幾天,積雪已沒過了腳脖子。
“你看,”池工長指著遠處對兒子說,“這就是雪。這種雪白色是我們瓷匠追求的白色的最高境界。如果能把雪摻和到瓷器裡,那用它造出來的就已然不是瓷器,而是超越了自然境界的神器。很早以前,杜甫就在他的詩中寫過‘崖沉谷沒白皚皚’。用‘白皚皚’來形容雪之白,這種‘白皚皚’的雪白色就是匣燔的最高境界。”
看著禹明玉,他莊重地說:“冬天的時候你要對雪反覆觀察,只有這樣你才能看透白色的真諦。”
凜冽的寒風,毫無遮擋地吹拂著江面,江水已結成厚厚的堅冰。
“記住,排除雜念,只看雪,不要去想其他形象。”
池工長用手中當柺杖用的火杖在雪地上寫了一個字。那是珠玉的“玉”字。
“拋開這個‘玉’字。”
池工長又寫了一個字,那是月亮的“月”字:
“把這個‘月’字也拋開。”
池工長接著寫了一個梨花的“梨”字,又說道:
“這個字也拋開。”
緊接著,池工長又一口氣寫下了“梅”、“鷺”、“鶴”、“素”、“銀”、“鹽”幾個字。寫完後,他說:
“看雪的時候,不要聯想珠玉、月亮、梨花、梅花,也不要想起鶴、銀、鹽。所有這些都是妨礙你理解雪的字眼和心魔。”
這些都是池工長經過多年的探索才悟出的真理。他以前觀察冬雪,也是經常選擇數九寒天的時節來到野外,凝視著飄揚在空中和落在地上的雪花。那時,他雖然心裡想的是隻看雪,但浮現在腦海中的卻都是與雪相關的各種約定俗稱的形象,如月光、梅花、潔白的鶴、耀眼的梨花、鹽等。
最後,池工長領悟到:真正要做的並不僅僅是觀雪,而是要與這些束縛人的思想和形象作鬥爭。要想領悟到雪的真諦,必須拋開這些固有形象的影響。
“赤手空拳地搏鬥吧!”池工長對禹明玉說,
“這是一場‘白戰’!一場你自己對自己的赤手空拳的搏鬥!”
白戰!
池工長這是在借用詩人們比賽做詩時使用的一種方法。好比是在用“雪’’為題做詩,要求是詩句中禁止使用池工長在雪地上寫的那些“玉、月、梨、梅、鷺、素、銀、鹽”等字眼,只能用其他的詞來形容雪,以比試詩藝的高低,這也被稱為“禁體詩”。
所以,池工長教導禹明玉的方法並不是他獨創的,而是借鑑以前詩人們比賽學問時使用的“禁忌”方法。
但池工長所說的“赤手空拳的搏鬥”的“白戰”,確實給了禹明玉很大的啟發。
那以後,禹明玉每天都到野外看雪,從不間斷。那年冬天的雪特別多,天氣也特別寒冷,落在地上的雪幾天都不會融化。禹明玉像尊石像似地一動不動地站在雪地裡,凝視著飄揚在空中和落在地上的雪花。
有時,他會一整天一動不動地站在雪地裡。雪花飄到身上,使他變成了個雪人;有時,他會莫名其妙地在雪地裡興奮得打滾兒;有時,他又會小心翼翼地把地上的積雪捧在手裡,放進嘴裡細細品味。
凜冽刺骨的寒風把他的手腳凍壞了,生了嚴重的凍瘡,儘管穿著池工長為他親手縫製的帶套袖的棉衣,也無濟於事。
更糟糕的是禹明玉的眼睛。雪的白色是所有顏色中最強烈、最刺眼的,並可以反射其他各種顏色,所以對眼睛傷害非常大。由於他常常盯著雪一看就是一整天,等到太陽落山回家的時候,眼睛基本上什麼都看不到了,只能深一腳淺一腳地摸著往回走。眼睛對一個陶匠來說無疑是最重要的,池工長擔心這樣下去禹明玉的眼睛會瞎掉,就勸他罷手,但他根本不聽。
每天天一亮,禹明玉就拄著柺杖摸索著往雪地裡走。總之,他變成了一個痴迷於雪的瘋子。
禹明玉為之瘋狂的冬天終於過去了。春歸大地,萬物復甦,冰雪開始融化。那時,禹明玉的眼睛也基本上失明瞭。解凍期之後,他的視力一直沒能恢復,所以也就沒再擔負分院每年春天開始的燒陶任務。
這反而使痴迷匣燔的禹明玉有了更多的時間專心於對白瓷燒製技術的研究。
禹明玉又變成了一個不吃不喝的“瘋子”。他吃睡在窯旁,一刻都不離開那裡。
隨著天氣慢慢變暖,禹明玉的眼睛開始有所好轉,但還是看不清東西,行走時要藉助柺杖探路。
池工長對禹明玉表面上漠不關心,但心裡無時無刻不在為他擔憂。
禹明玉每天都重複著同樣的事。和泥、搖陶車、做坯、塗釉、著色、入窯烘烤。
他仍然堅持清早去江邊沐浴齋戒,從不間斷一天。另外,他把著好釉的瓷器入窯之後,先要開壇祭神,虔誠地向神靈禱告。
然後,禹明玉會在陶窯旁邊守候三天三夜,定時地往灶門裡添柴。
這個時候,池工長已經幫不上什麼忙了,他就集中全部精力為他祈禱。
“天地神明啊!”池工長祈禱的只有一件事,“保佑我兒子禹明玉能燒出最好的純白瓷,保佑我兒子禹明玉能燒出最好的純白瓷吧!”
終於所有的工序都完成了。在窯洞完全冷卻後,禹明玉爬進陶窯裡去取燒好的瓷器。每當這個時候,池工長表面不動聲色,心卻早已提到了嗓子眼。他豎起耳朵聽著窯裡的動靜。
但每次等到的結果都是失敗。
每次窯裡面傳出來的都是瓷器被砸碎的聲音,儘管那也是費盡心血才造出來的。
如果把這些燒得不成功的瓷器保存下來的話,很可能就會被分院的官吏們偷偷拿到市場冒充匣燔賣高價。因此,池工長對自己不滿意的作品,一概是徹底銷燬。兒子禹明玉也繼承了池工長這個習慣,絕不保留那些差強人意的作品。
等到禹明玉從窯裡出來後,池工長每次都偷偷地把那些碎片撿起來查看一番。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雖然形狀不完整,不能下定論,但單憑碎片表面耀眼的白色釉彩的光澤看,已經是大大超越了自己所能燒製出的最好的白色。
如果說池工長達到的是純白色的境界,那麼,從這些碎片來看,足以證明禹明玉達到的白色已經遠遠超越純白,而是達到了雪白的境界。如果這些白瓷被保存下來,絕對是當時世上最偉大的作品。
每次查看過兒子禹明玉打碎的陶片,池老人都會激動地全身發抖。
兒子已經超過我了,禹明玉燒製的白瓷已經突破了白色的極限。
但是,禹明玉為什麼還是不滿足,把這些白瓷全部砸碎了呢?他追求的絕世白瓷到底是什麼樣的?難道是天空中翩翩飛舞的雪花和被白皚皚的積雪覆蓋的大自然的那一片白嗎?
春去夏至,夏逝秋歸,已是深秋時節了。
那天晚上,是兒子禹明玉完成做坯、塗釉、入窯烘烤、守窯三天三夜等一連串工序的最後一夜。
每到白瓷出窯的這天,池工長精神高度緊張,目光一刻都不離開禹明玉。
那天夜裡,窯裡傳出來的依然是斷斷續續地砸碎瓷器的聲音。咣啷!咣啷……每次聽這個聲音,池工長的心就開始涼了。
突然,斷斷續續的破碎聲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一片寂靜。池工長預感到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裡面再也沒有傳出砸東西的聲音,只有令人迷惑的長時間的沉默。側耳傾聽的池工長卻聽不到一點動靜。
他實在忍耐不住,就打開門走到戶外,向窯邊走去。
這是一個深秋的夜晚,天地沐浴在如水般透明的月光中。池工長一口氣跑到了窯的出口處。儘管禹明玉聽到了池工長的聲音,卻沒有回應。
因為連續幾天不停地燒火,窯的四周仍散發著滾滾熱浪。
窯灶門口,被木棰砸碎的自瓷碎片遍地都是,旁邊,禹明玉兩隻手捧著個什麼東西呆呆地站在那兒,像丟了魂兒似的。
池工長把目光投向禹明玉手中捧著的東西。那是一個白瓷瓶,一個圓形的、口大底小、典型的朝鮮白瓷瓶。
乍一看只不過是件普通的瓷器,但從瓶口到瓶底那完美的曲線看,就知道是件工藝很高超的極品。
“你怎麼了?”
禹明玉沒有回答池工長的問話,而是慢慢地把手中的白瓷瓶捧到他面前。池工長鄭重地把它接了過來。
明亮的月光把周圍照得如同白晝一般,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池工長把那瓷瓶舉到高處仔細端詳。
那一刻,池工長突然意識到,手中捧著的正是自己想都不敢想、猶如白雪顏色的絕世白瓷。
終於,兒子禹明玉在白瓷上成功再現了白皚皚的雪的顏色,創造出了蘊含大自然靈性的神器。
3
“這就是那個瓷瓶。”
池老人邊說邊讓林尚沃的隨從把一個白瓷瓶拿給林尚沃看。日落時分開始的談話一直持續到了深夜。兩個人開始談話時月亮剛剛從東山升起,但現在已經是深更半夜,月亮已掛上了西山的樹梢。聊了這麼長時間,老人家臉上卻沒有一絲倦意。
開始還能側耳傾聽的奉事早已困頓,斜靠著溫暖的窯睡著了。幫著背酒的隨從也早已鼾聲如雷。只有池老人和聽他講故事的林尚沃還保持著清醒。
兩個人邊喝邊談,不知不覺喝下了半壇酒。老人家卻沒有一點兒醉意。
“看到了吧!這就是禹明玉製作的那個白瓷瓶。”
老人指著白瓷瓶說。林尚沃抬頭一看,果然是稀世珍品。
“那天晚上的月亮,也像今天晚上這麼亮。”老人家低聲喃喃地說。
不知是不是在月光下的原因,白瓷瓶的白色所反射的光芒讓人覺得有點兒刺眼。月光照在上面,形成一道道潤澤的光束,在瓷瓶的壁面不停地流淌,看上去就像在下雪一樣。
不光是它的顏色。從瓶口到底座的主體部分的曲線完全是一個完美的流線整體。中間部分左右對稱,協調完美至極。
單看它的外形,那豐滿的曲線膨脹得像要爆開似的,很容易使人聯想起美女的胴體。
林尚沃雙手捧著白瓷瓶反覆地觀賞著。
整個瓷瓶的外表別說是瑕疵,就連一小塊釉料塗抹的痕跡都找不到,真像是一件沒有任何飾文、紋樣、陰刻的天然而成的白瓷瓶。
“大人,你覺得怎麼樣?”
老人家一臉惶恐地望著拿著白瓷瓶反覆端詳的林尚沃。林尚沃嘆口氣道:“從沒見過這麼美的白瓷!”
林尚沃經常與中國做生意,在鑑賞陶瓷器方面有很深的造詣。
陶瓷器是朝鮮與清朝進行貿易的主要項目,林尚沃這方面可以說是見多識廣,但這樣好的極品不要說見過,連聽都沒聽說過。
“真的嗎,大人?”池老人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點著頭說:“天底下能燒出這種白瓷瓶的人恐怕只有禹明玉一個。”
池老人說著又舉起了杯子,但林尚沃已經喝醉了,不能再陪老
人喝了。林尚沃的酒量顯然不如池老人。
“應該說這個白瓷瓶不是禹明玉造的,而是上天製造後遺失到人間的!”
老人忽然停止了說話,抬頭望著昏昏欲睡的林尚沃。不知道是火焰的烘烤還是酒精的作用,老人家的臉變得紅彤彤的,他忽然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盯著林尚沃:
“但這件稀世珍寶與他的另外一件瓷器比起來,根本算不了什麼。”
“還有比這更好的?”
老人家點頭答道:“當然,當然有。”
“那它在哪兒?”
老人家往身前一指說:“就在這裡。”
“您說就在這裡?”
“對!就在這裡!”
老人家指的正是戒盈杯。可在世上最美麗的白瓷瓶旁邊,戒盈杯看起來不僅極為矮小,而且色澤和形態也非常寒磣。此外,被摔破而有缺損的戒盈杯與完整的白瓷瓶比起來,給人一種殘缺不全、相形見絀的感覺。
“就算是再絕妙的瓷瓶,與這個酒杯比起來,也都是一錢不值啊。”
“為什麼呢?”
池老人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在慢慢喝乾一杯酒後,又繼續講他的故事。
4
幾天後,就在天下逸品白瓷瓶燒製成功後的某一天,禹明玉又開始打陶坯,燒製瓷器。
破曉時分。
一直往瓷窯內添柴的禹明玉打了個盹,但很快被人跡聲驚醒了。他振作精神一看,朦朧中看見有個人站在瓷窯的煙囪旁。起初,禹明玉還以為自己是剛睡醒而產生的幻覺,就沒太在意。因為,平時埋頭做事時就很容易產生幻覺。
但那不是幻覺。
在黎明時分的朦朧月光裡,確實有一個清晰的人影。
“誰呀?”
禹明玉喊了一聲,朝著人影走去。見禹明玉走過來,那個衣著襤褸的人退了兩步就癱倒在地上。禹明玉急忙走了過去。
一個女人躺倒在地上。禹明玉立刻認出了她。
她就是桂香。正是這個叫桂香的女人奪走了他純潔的童貞。同時,也是這個女人,使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明白了女人的身體,第一次感受到與女人進行肉體結合時的快樂,第一次懵懂地感受到了初戀。
桂香在奪走了禹明玉童貞離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留給禹明玉的只是憂傷。後來只聽說她嫁給了一個鹽商,除此之外,是死是活,再無音信。
桂香讓禹明玉明白了什麼是酒和女人。桂香離開後,禹明玉開始放蕩起來。天一黑,他就從這家酒館喝到那家酒館,到處尋花問柳。即使這樣,那些妓女都不曾給過他桂香第一次帶給他的肉體歡樂和初戀欣喜。
桂香癱倒在那裡。昔日美麗的容貌和可愛的身影消失得無影無蹤,眼前的桂香只是一個衣著襤褸的乞丐。
禹明玉馬上明白了,桂香逃到這裡來投靠自己是為了避人耳目。
“你怎麼啦?”禹明玉攙起桂香問道。
桂香比禹明玉大三四歲,對於父母早逝的禹明玉來說,桂香既是母親,又是有血有肉的女人。
禹明玉看到桂香背上好像還揹著什麼東西。
為了抵擋涼風,女人往往揹著包裹。可此時桂香背上背的分明是一個孩子。由於突然被驚醒,小孩咿咿呀呀地哭了起來。桂香慌忙把孩子抱在懷裡餵奶,小孩吃著奶,立刻停止了哭聲。
小孩看起來剛滿一歲。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相公!”滿臉淚光的桂香說道,“就是馬上去死也要來見上最後一面,我大老遠地來就是為了見一面就走!”
“這……”禹明玉問道,“為什麼弄成這個鬼樣子?難道得了什麼要死的病?”
桂香把襁褓拉下來,蓋住剛吃完奶又睡著了的孩子的臉:“瞧瞧這個孩子吧!”
禹明玉看了看孩子的臉。突然,他感到從孩子身上湧出一股強烈的血緣之情將自己緊緊纏繞起來。
“是個男孩,剛剛一歲,由於還沒有見到生父,因此還沒有取名字。”
禹明玉不明白桂香在說些什麼,呆呆地看著孩子的臉。
“相公,這個孩子是您的呀。”
禹明玉一面看著臉龐像自己的孩子,一面在想,命運為什麼這樣不公平呀?
桂香長嘆了一口氣,開始訴說這段時間裡所發生的一切。
隨著分院冬季解散,周圍的酒店也紛紛關門停業,桂香也回到了自己的家鄉。在家鄉,她結識了一位鹽商。儘管桂香發自內心地深愛著禹明玉,但想到自己身為歌妓,還不如在家鄉嫁給一個不知道自己身世的人,以村婦之身了此一生。她這樣想著,就答應了鹽商的求婚。她這也是為禹明玉著想,對於身為廣州分院瓷器製作技藝最高的禹明玉來說,自己只不過是在妓院賣笑的妓女。
但那時,桂香已身懷六甲,有了禹明玉的骨肉。桂香雖然在家鄉生活,但從一開始起就不幸福。一輩子在江湖上跑生意的丈夫原本就有放蕩和嗜賭的習慣,動不動就打罵桂香,桂香總是咬著牙硬撐著。
孩子降生了。桂香明知道孩子是禹明玉的,但她仍要對丈夫保密。於是,孩子就成了禍端。
丈夫早就得了花柳病,根本不能生孩子。即便是生了孩子,也會先天不足。可這個沒有缺陷的孩子一出世時,丈夫還以為是自己的,自然是滿心歡喜。但久而久之,丈夫還是漸漸地對桂香起了疑心。做鹽生意四處奔波的丈夫自然也聽到了一些關於桂香的傳聞,甚至知道了桂香曾在廣州附近的色情酒店當過妓女。由此丈夫對桂香更加起疑。
於是,從此以後,丈夫一見到桂香就大打出手,並追問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桂香也只能極力忍受著被毒打的痛苦。
桂香暗自下定決心,只要能讓孩子活下去,就是被打死也在所不惜。可是,忍耐終於到了最後的極限。
一天,酩酊大醉的丈夫回家向桂香索要賭資。為了丈夫賭博,桂香已經變賣了出嫁時帶來的全部首飾,現在她再也拿不出一分錢了。.於是,丈夫開始毆打桂香。他抓住桂香的辮子把她拖到院子裡,像打狗一樣痛毆桂香,桂香只能強忍著任他施暴。
就在這時,屋裡熟睡的孩子突然被驚哭起來。見此,丈夫連鞋子也顧不上脫,就氣勢洶洶地直奔裡屋,一把抱起孩子來到院子裡。桂香心驚膽顫地看著丈夫,丈夫舉起孩子就要將孩子投入井中。此時,丈夫已完全暴露出鹽商喪心病狂的本性,而桂香卻使出村婦般的潑辣拼死地纏住丈夫。孩子若再哭,就立刻會被丈夫扔到井裡。那情形真是一觸即發。
孩子如被扔進井裡,當然必死無疑。說時遲,那時快,桂香抓起井沿上的一塊石頭就向丈夫的後腦勺砸去。丈夫慘叫一聲倒了下去,一股鮮血濺了出來。丈夫一面慘叫著,一面破口大罵。
桂香非常害怕,擔心丈夫會站起來把自己和孩子一起扔到井裡去。自己死了倒無所謂,但決不能讓他摔死孩子。想到這裡,桂香拿起石頭繼續猛砸不斷叫罵的丈夫,一直砸到丈夫停止叫罵,一直砸到丈夫不再動彈。
一切又恢復了平靜,桂香抱起地上的孩子給他餵奶。孩子吃著奶,不再哭鬧。直到此時,桂香才明白自己究竟幹了些什麼。
院子裡到處都是血,自己渾身上下也血跡斑斑。剛才像發瘋一樣的丈夫已倒在井沿旁。桂香小心翼翼地走過去,仔細地看了看,發現丈夫已經斷了氣。
桂香這才意識到自己一下子成了殺人犯。為逃避罪責她想投井自殺,但是,她轉念又想,自己死了,孩子就成了孤兒。她不能死。然而,自己殺死丈夫的事很快就會被全村人知道,自己也會被抓起來送交官府。於是,桂香來不及收拾就帶著孩子出逃了。
她想,無論自己跑到哪兒,遲早都會被官府抓到的。自己是殺死丈夫的殺人犯,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會被抓起來受到凌遲處斬的處罰。
匆忙之中,桂香直奔京畿道廣州分院。在被抓之前一定要把孩子送到生父禹明玉那裡。自己是殺人犯,但孩子不能背上殺人犯之子的汙名。等孩子一到禹明玉那裡,自己就遠走他鄉……
“事情就是這樣。”桂香把話說完,長嘆了一口氣,“就這樣我來找相公了。”
桂香臉上的淚水已乾。按照桂香的說法,這幾天來她滴水未進,幾夜未眠,只是一個念頭要把孩子送到禹明玉這裡。
“收下孩子吧!相公,這可是相公的孩子呀!”
桂香用雙手把吃完奶睡著的孩子遞給了禹明玉,禹明玉下意識地接過了孩子。
“我把這孩子交給他的生父相公您,您就收養他吧!”
“這叫我怎麼辦啊?”禹明玉看著一年間就變得蒼老不堪的初戀情人問道,“桂香,你現在有什麼打算嗎?”
“相公,您不用擔心我。”桂香帶著淡淡的微笑答道,“把孩子交給了相公,又見到了相公,就是現在死,我也死而無憾了。”
禹明玉呆呆地看著懷中孩子的臉。他突然想起自己也是孤兒的身世。難道自己還能讓自己的孩子重演自己的命運悲劇嗎?
可是,就是我來養這個孩子,這孩子不也是沒有母親嗎?母親是殺死丈夫的殺人犯,今後該如何給孩子說這些呢?
不知不覺間,東方已泛起了魚肚白。見天色已亮,桂香焦躁不安地站起來,要與禹明玉告別。
“我走了,請多保重。”
“你要上哪裡去?”禹明玉急忙問道。
“去的地方總會有的,天下之大哪兒不能去呢?”
“就是有去的地方……”禹明玉打斷桂香的話,“也沒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呀?”
“總會有藏身之地的,哪兒都可以藏身,相公,您放心吧!”
天亮了,池工長感到有點兒異常。每天天一亮,兒子禹明玉都要去河邊沐浴齋戒,然後汲水回來。禹明玉把水倒進廚房水缸的聲音時常會把自己弄醒。可是,今天卻一點兒動靜也沒有,沒有聽到倒水的聲音。心裡覺得奇怪的他走到廚房一看,果然水缸是空的。這種事以前從來沒有過,肯定是出了什麼事!池工長趕忙出門直奔瓷窯而去。
窯旁也沒人。
窯裡本該熊熊燃燒的大火平靜地燃燒著,煙囪裡也不冒煙。窯的周圍也是一片寧靜。真是不可思議!池工長叫著兒子的名字四處尋找,但怎麼也找不到。
擔心兒子會不會又去酒館喝酒、和妓女鬼混,池工長又來到酒店找,但到哪兒也見不到兒子的蹤影。禹明玉從此在廣州銷聲匿’跡了。
十幾天過去了。
一天,捕頭帶著兩名捕快找到池工長的家。他們隸屬於管轄漢陽及其近郊地界的捕盜廳,負責抓捕該地界的違法犯罪者,並帶有令牌。
這位捕頭找上門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問禹明玉的下落。池工長說他也不知道兒子的下落,現在也在擔心並四處尋找。
捕頭問道:“有人找過你兒子嗎?”
池工長回答說沒有。捕頭又問道:
“聽說,江華島有個殺死丈夫的女子帶著小孩來到了這裡,那個女子曾在這裡當過妓女,名叫桂香。又聽說,桂香逃到此地是為了找禹明玉。要知道,窩藏殺人犯可是重罪啊,你兒子要是捎信過來,可要立即告知捕盜廳。”
威脅了一通的捕頭剛走,池工長感到天都要塌下來了。桂香是妓女的傳聞他早就知道,桂香是兒子禹明玉的初戀情人他也知道。可怎麼也沒有想到這個桂香殺死丈夫逃走後,竟然來找禹明玉。分明是兒子禹明玉不忍心絕情絕義就和她一起半夜私奔了。
直到此時,池工長才明白了兒子突然失蹤的原因。
禹明玉和桂香一起逃離了廣州,開始了居無定所的流浪生活。桂香由於殺死了自己的丈夫而淪為“綱常犯”。
兩人為避人耳目,一路乞討來到江原道山區一個偏僻的小山村。他們來到禹明玉孩提時代曾生活過的通川,尋找藏身之地。
通川是江原道的腹地。兩人就生活在一個叫楸地嶺的深山裡,和當地燒荒墾田的人們生活在一起。
因為通川是自己的故鄉,所以禹明玉就帶著桂香逃到這裡。從小就是孤兒的他曾在通川四處乞討,比誰都更瞭解這裡的地理環境。他曾在燒炭的窩棚裡住過,曾幫助燒荒墾田的人種過地,所以,在選擇藏身之地時他首先想到了這裡。
雖說是禹明玉的家鄉,但他不到十歲就離開了這裡,所以這裡沒有人認識他。禹明玉在山裡搭了個窩棚,在小溪邊建了個小瓷窯,便開始了以燒製陶瓷器皿來維持生計的生活。
曾經是天下名人、曾經燒製過白瓷器中極品“匣燔“的禹嘮玉,又開始燒製缸、罐、盆等日常用品。禹明玉不再用自己現在酶名字,而是改用小時候的名字——禹三乭。
他就在露天瓷窯裡燒製陶器皿。這些器皿用粘土製成,不上釉,因此,表面很粗糙,也沒有光澤。由於沒有經過高溫而只是茬略地一燒,所以也易碎。
可是,禹明玉,不,應該是禹三乭,在燒製器皿時感到很幸福。和燒製天下極品——雪白色的白瓷瓶的時候相比,現在的禹三乏更感幸福。燒製白瓷時使用的白土要求極高,而眼下燒製器皿用的粘土隨處可得。而且,他現在燒製的器皿不是皇家用的御用器肌,而是普通百姓使用的普通器皿,對此他感到心滿意足。
現在,他再也沒有必要為了燒製出美麗色彩的陶器,而給器皿上釉,也不用在陶器上著意雕刻裝飾性花紋。如果說禹明玉燒製的白瓷是給皇上和高官用的奢侈品,那麼,禹三乭燒製的陶瓷只是普通百姓用來盛飯盛水的家常用具。
更重要的是,禹三藝燒製的器皿變成了自己生存的重要手段,循用它來換取糧食來養活自己深愛的桂香和兒子禹德基。
禹三乭給自己的兒子取名為德基。從小就是孤兒的他,根本就沒想到自己這輩子還能有個兒子,並且還成了家。他為自己能有一個妻子而感到幸福,更為自己還有一個兒子而感到自豪。
禹三乭辛勤地燒製著陶瓷,並把燒好的瓷器放到背架上在山區四處叫賣。
儘管這些器皿價格低廉,但因為是出自於天下名人禹明玉之手,所以十分暢銷。顧客能給多少錢他就收多少錢,遇到當時沒錢的人家就先欠著,等秋天來臨時,這些人再用自己家的糧食來抵付。
禹三乭高興極了。賣陶器一掙到錢,他就去集市給妻兒買上各種食品,回到自己的窩棚時往往已是深更半夜了。
桂香似乎又恢復了往昔的美貌。但是,由於害怕被別人看到,她總是戴著頭巾,變成了一個十足的山村婦女。
兒子也一天天長大。一見到禹三乭回來,老遠就大聲喊叫“爸爸,爸爸”,並跑著前去迎接禹三乭。兒子從蹣跚學步到會跑會跳,現在還能叫自己“爸爸”,纏著自己玩耍。每到此時,禹三乭幸福得心都要飛出來了。
儘管如此,禹三乭的心裡還總是有些忐忑不安。他擔心這樣的好日子不會持續長久。雖然平日裡自己和妻子嘴上都不說,但桂香畢竟是殺死自己丈夫的“綱常犯”呀。本應受到上蒼嚴懲的兩個人,卻生活得如此幸福,這難道不是有悖於天理嗎?
禹三乭的預感一點兒也沒錯。
兒子四歲時得了霍亂,很快就開始發燒,並且上吐下瀉,根本吃不下飯,渾身熱得像一團火。按常理,人們都會把染上此病的人隔離起來,甚至驅逐出家門。可桂香不想把兒子得病的事給洩露出去,她整天抱著孩子,於是自己也感染上了病。看到兒子的慘樣,桂香恨不得自己能替兒子得病,真想替兒子去死。
但這都無濟於事。兒子的身子漸漸癱軟,甚至開始抽風。只要兒子一閉眼,桂香就用力把兒子搖醒,這時,兒子只是勉強地睜開小眼。
“兒啊!看看媽媽,看到媽媽了嗎?”
每當桂香大聲喊叫,兒子只是氣息微弱地回答道:“看見了,媽媽。”
但到後來,不論桂香怎麼搖,兒子再也睜不開眼了。
兒子永遠也不會再睜開眼了。儘管如此,桂香也不願放下孩子,依然把孩子緊緊抱在懷裡。
禹三乭想埋掉兒子的屍體,桂香卻始終不願放下孩子,滿臉的茫然與無助。她喃喃自語道,兒子只不過是睡著了,只要一醒,就會睜開眼的……
禹三乭選了一塊向陽的地埋葬了兒子。兒子才剛剛四歲呀!這是自己有生以來惟一的親骨肉,是惟一叫過自己“爸爸”的血肉呀!
從此,禹三乭沒有了笑容。他仍舊每天燒製陶器,仍舊揹著背架在山區叫賣掙錢。但是,幸福卻離他遠去了。
每次從市場回來,禹三乭都喝得醉醺醺的。桂香也是如此。見他沒有了笑容,桂香也成了丟了魂的幽靈。兩個人互相之間一句話也不說,也不看對方一眼。
一次,禹三乭揹著背架在山區叫賣了三四天後才回到村裡。一走進院子,他立刻感到有點兒異常,他揹著背架站在門外靜聽屋裡傳出來的聲音。那聲音是桂香發出來的。那不是急促的聲音,而是一種顫抖、興奮的呻吟聲。一聽到這種聲音,禹三乭立即明白了發生了什麼事。他順手操起一根棍子朝屋裡走去。他真想一腳把門踢開,衝進去,把背架摔個粉碎。但是,他很快又鬆開了手。他靜靜地走出家門,來到野外的兒子墳前。
他坐在兒子墳前無聲地痛哭起來。禹三藝感到自己彷彿是做了一場夢。
回到家裡,他看見桂香一個人躺在屋裡,濃妝豔抹地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看起來就像當年在廣州分院當妓女的模樣。
可她往日的美麗已被無情的歲月剝蝕殆盡,這樣的濃妝豔抹只能使她變得更加醜陋。也就是從這時起,桂香過起了放蕩的生活。
禹三藝知道桂香這些偷雞摸狗的事,也知道村裡的流言飛語,但他卻假裝不知,只是埋頭燒製陶器。
陶窯旁還擺放著兒子玩過的玩具。兒子在世時,禹三藝總是把粘土捏成小鳥、小兔、松鼠等,然後燒成玩具給兒子玩。兒子也最喜歡他燒製的玩具。
兒子也知道,自己的爸爸有一雙什麼都能做的魔手,只要自己要什麼,爸爸都可以做。
“爸爸,給我做個天上飛的小鳥吧!”
德基指著天上的小鳥說。禹三乏立刻就捏了一隻小鳥,燒硬後交給兒子。由於是天下名人禹三藝做的,小鳥看上去就好像有生命似的,馬上就要振翅欲飛衝向藍天。
德基不論看到什麼,想要什麼,都要爸爸做。看到水裡的魚,就要爸爸做魚,看到山裡跑的動物,就要爸爸做動物。
禹三藝有一雙萬能的手,幾乎什麼都能做得出。甚至是世上沒有的東西,只要德基想要,他也能做得出來。就是德基想要鬼,禹三藝也能做出來交給兒子。起初,德基非常喜歡各種動物,但漸漸地也失去了興趣。
一天,他對禹三藝說:“爸爸,我想要個媽媽。”
由於是自己的愛子想要的東西,禹三藝不想拒絕。於是他就按照桂香的形象做了個泥偶。他也明白兒子已到了想玩過家家遊戲的年齡。於是,禹三乭又按自己及兒子的形象各做了個泥偶。這樣,他就用粘土做成了他們一家子。此外,禹三乭還給兒子做了房子、樹、山、河。
德基非常喜歡禹三乭做的泥偶,就是在死之前手中還拿著這些玩具。
可如今,自己深愛的兒子死了,桂香也像幽靈一樣開始了放蕩生活。
禹三乭也逐漸失去了燒製陶器的興趣,他坐在陶窯前,呆呆地看著兒子玩過的那些泥制玩具……
不知是哪一天,桂香突然失蹤了。
揹著背架在山區叫賣了四天後,禹三乭回到家中一看,家裡沒有人,桂香不見了。禹三乭在家裡等了桂香好幾天,但桂香再也有回來。10天過後,他起程前往通川邑去找桂香。
在城牆的下面有五六家酒館,正在東張西望的他忽然聽到從一家酒館裡傳出了耳熟的聲音:
啦啦啦,啦啦啦,孟浩然騎著驢,李謫仙騎著鯨,清溪道士騎著鶴……
禹三乭一下子就聽出了這是誰的聲音。是桂香。他聽到,從房間裡傳出來的歌聲裡,還時常夾雜著男人們的狂笑聲;他還看到,桂香從座位上站起來翩翩起舞。
桂香已經喝醉了,身體也失去了重心。一眼就可以看出,她已是個丰韻無存的老妓女,在酒桌上也被人當成“棄物”一樣,低看一等。
禹三乭真想放下背架,衝進屋裡去,抓住桂香的頭髮把她拉回家。可是,剛舉起背架的手又無力地垂了下來。
“別管她啦!”禹三藝自言自語道,“反正遲早是要死的。”
禹三乭筋疲力盡地離開酒館,獨自一人返回自己的窩棚。
皓月當空,他坐在亮如白晝的院子裡陷入了沉思,他暗問自己究竟在這裡幹了些什麼。
突然,禹三乭的眼裡彷彿看到了什麼。有個東西在月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他無意地撿起那東西一看,才知道那是個泥偶,是一個沒有做完的泥偶。那個泥偶上半身是介小女孩,下半身是還沒有成形的粘土。禹三乭耳畔彷彿又響起了兒子的聲音。
“爸爸,給我做個妹妹吧!有爸爸,有媽媽,也有我,怎麼就沒有妹妹呢?”
德基沒有兄弟姐妹,所以特別想要個妹妹。這個沒有完成的泥偶是兒子在病中向禹三乭要的。
“爸爸,給我做個妹妹吧!”
可是,兒子在泥偶完成前就嚥了氣。
禹三乭突然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用粘土捏製的泥偶過家家一樣。一個男人遇到一個女人,愛上一個女人,並生下一個孩子,組成了一個家,然後就生老病死。這一切彷彿就像一場夢。
禹三乭耳邊又響起父親池工長的聲音。池工長曾給他講過一箇中國古代的典故,講這個典故時他時常說“人生就是一場春夢”。
禹三乭立刻想起了這個典故的內容。
相傳中國唐朝時期,一個名叫盧生的年輕人,一天在一家酒館遇到了一個名叫呂翁的道士。呂翁勸這位對人生充滿希望和嚮往的盧生枕著他的枕頭睡一覺。於是,盧生就枕著道士的枕頭睡了一覺。他在夢中享受榮華富貴直到80歲。一覺醒來,酒館老闆的小米飯還沒有熟。這個典故就是“黃粱一夢”,它把人生比喻為只不過是煮一碗小米飯工夫的夢。
想起池工長的話,禹三乭心如刀絞。
池工長的話一點兒沒錯,和桂香、德基一起共同生活的五年也只不過是一場夢。兒子管自己叫爸爸也只不過是用粘土做的泥偶在玩過家家,生兒子、養兒子也如同用粘土製作這個沒有完成的小女孩一樣,都不過是一場遊戲而已。
這個尚未製作完畢的小女孩一半是人體,另一半卻是陶土,這不正說明她就是一抔黃土嗎?
其實,人就是從泥土中來,再回到泥土中去。佛教不也是講人的軀體只不過是泥、水、火、風嗎?我們的身體只不過是用泥、水、火、風攪拌而成的泥塊。
想到這兒,禹三乭又開始繼續做那個尚未完成的女泥偶。很快,按照兒子的願望,可愛的小女孩做成了。
禹三乭把兒子玩過的泥偶爸爸、媽媽、兒子和這個剛完成的泥偶小女孩擺到一起。這是用粘土捏成的完美的一家子。
“這是你的妻子桂香。”禹三乭看著泥偶自言自語地說道,沒有必要傷心,也沒有必要悲哀。”
禹三乭又想起濃妝豔抹的桂香在酒客面前跳舞的情景:“跳舞的桂香只不過是一團泥,唱歌的桂香也只不過是一團泥。”
禹三乭看著泥偶兒子自言自語道:“這就是你的兒子,兒子從泥土中來又回到泥土中去。人世間既沒有生,也沒有死。是你把原本沒有形體的我稱做兒子,而且還喜歡我。所謂兒子也只不過是虛空。”
禹三乭這樣想著,忽然心中的悲傷就像冰雪一樣融化消失了心情也變得平靜起來。他看著那個剛剛完成的泥偶自言自語說:“這就是你尚未出生的女兒,她既沒有來也沒有去。”
就在這一瞬間,禹三乭忽然徹悟了。他從粘土捏成的桂香、兒子德基和尚未出世的女兒身上得到了大徹大悟。桂香使他明白了人生既無“有”也無“無”,兒子德基使他明白了人生既無“生”也無“死”,尚未出世的女兒使他明白了人生既無“來”也無“去”。
看著用粘土捏成的自己,他又陷入了深思。
.“人生原本既無‘有’也無‘無’,既無‘生’也無‘死’,既無‘來’也無‘去’。你為之痛苦是緣於你想要擁有的原本不過是一堆泥土的一切。這期盼擁有、揮之不去的慾望就是你這塊泥土的本質。所以,一切悲傷和痛苦都生於你的慾望和情慾。瞧,你和我不都是泥土嗎?你這塊泥究竟為什麼這般痛苦?這痛苦不正是來源於你的慾望嗎?”
禹三乭苦苦地思索一夜,終於大徹大悟。他走到河邊,把用粘土捏成的桂香、兒子、尚未出世的女兒和自己放入水中,進行了水葬。
此時此刻,他再也沒有任何牽掛了。
禹三乭回到自己的窩棚裡。他把瓷窯裡的火種灑到堆放在窩棚旁的乾草上,開始焚燒窩棚。由於是乾燥的晚秋,火苗兒一下子就躥上了房簷,藉著黎明時分的涼風,大火迅速吞沒了整個窩棚。窩棚很快化為灰燼。
禹三乭開始啟程,踏上了去遠方的路。
幾天後的一個黎明。
池工長從熟睡中驚醒。“譁——譁——”,他聽到有人向水缸裡倒水。
兒子禹明玉離家出走已經五年了。這期間,池工長無時無刻不在盼望兒子回來。即便是風吹門發出的吱呀聲,池工長也豎起耳朵仔細聽,難道是兒子回來了?有時,連門外落葉墜地的沙沙聲,他都疑為是兒子的腳步聲。因而也常常從夢中驚醒……
回來了,毫無疑問是兒子回來了。
池工長確信肯定是兒子禹明玉回來了。
那熟悉的“譁——譁——”的倒水聲,是兒子弄出來的特有的聲音。那是兒子多年養成的習慣。他每天在天亮前,就去河邊沐浴齋戒,然後汲水把水缸倒滿。
起初,池工長還以為自己產生了錯覺,把風聲誤聽為倒水聲。
但這不是錯覺。
“譁——譁——”,這分明是向廚房水缸裡倒水的聲音。池工長猛地坐起來大聲喊道:“是明玉嗎?”
“父親,是我!”門外傳來禹明玉的聲音。
池工長連門都沒開便說道:“缸裡水打滿了嗎?”
“滿了。”
就這樣簡單。多年沒有回家的禹明玉和苦等五年的父親,就這樣三言兩語地結束了見面時的寒喧。
同昔日相比,禹明玉的話更少了,幾乎像個啞巴。二十多歲他彷彿已步人中年,英俊的身影和令人羨慕的青春已蕩然無存。
從第二天起,禹明玉就一頭扎進了瓷窯。他在那裡吃、睡,窯成了他生活的惟一伴侶。
池工長非常關心兒子,但他從不干涉他。只是在一旁細細地察兒子的一舉一動。他知道兒子已經能夠燒製出被稱為天下逸品雪白瓷“匣燔”,他也相信兒子能夠燒製出只有神明才能完成的色的匣燔名品。
但,這只是錯覺。
同往常一樣,禹明玉把已燒製成的但自己不滿意的瓷器打碎。池工長悄悄撿起破碎的瓷片仔細端詳,他看到這些瓷器既無特殊的色彩和形態,也沒有美麗的曲線,且表面頗為粗糙。不僅如此,連最重要的胎土也不是精心挑選出來的白土,而是燒製器皿時隨意使用的粘土和黃土。曾幾何時,禹明玉追求能燒製出宛如旭日照射雪野般的純白瓷器,並且已得心應手地駕馭了這種技術。可如今他究竟怎麼了?池工長也弄不明白。
難道兒子是在用粘土燒製陶器?或是將粘土在陽光下曬乾或是低溫焙燒後再上釉燒製“烏瓷器”(指普通的壇、罐、沙鍋等一般陶器,製做工藝較低,表面粗糙,色澤紅黑)?
天下名匠、絕世無雙的禹明玉究竟在做什麼?是在製作被人們稱為烏鴉瓷器的“烏瓷器”嗎?
池工長怎麼也看不透兒子的想法。
而對禹明玉來說,燒製純白色的“匣燔”已不再是他的追求。
他現在追求的已不是形式而是內容。即便是人間最美的“匣燔”瓷器,也只不過是有具體形態的盛東西用的器皿罷了。
用“匣燔”瓷器裝上水,和普通的水罐沒有區別;裝上藥,和一般的藥罐也沒有差異。而另一方面,價格便宜的瓷器裡若裝上寶物也能成為珍品,放入香料也能發出沁人的馨香。
因此,天下名器不在於其外觀與色澤,而是取決於裡面所裝的物品。同樣,天下名作和藝術品也不在於其華麗的外在表現,而是取決於其通過美所能表達出的內涵。
禹明玉通過自己的痛苦經歷明白了,人生既無“有”也無“無”,既無“生”也無“死”,既無“來”也無“去”。他深深懂得人生的痛苦來自總想擁有的種種慾望。所以,他不再追求優美的形態和華麗的色澤,而是把燒製能夠告誡人們限制慾望的器皿,即“身邊常見之物”作為自己的最終目標。
這種“身邊常見之物”,也稱做“宥坐之器”,是指為了警示自己慾望要有限度而放在身邊當作訓誡的器皿。孔子曾對之有過評價。
相傳很久以前,孔子曾去過周桓公的祠堂。在周桓公的祠堂裡擺著一個祭祀用的祭器,那個祭器可以自由傾斜。孔子問旁邊守衛祠堂的人:
“這是於什麼用的?”
那個人回答稱:“是‘身邊常見之物’,也叫‘宥坐之器’。”
孔子點著頭說:“我以前曾聽說過,這“宥坐之器”如果空著,就會傾斜。灌入適量的水,就能站立。如果灌滿水,就會翻倒。”
天下聖君周桓公平時就把這件‘宥坐之器’放在身邊,以告誡自己要控制自己的情緒,慾望要有所節制。
對於最看重中庸之道的孔子來說,周桓公的“宥坐之器”才是真正能夠代表自己思想的器皿。
禹明玉的父親池工長也曾給他講過這種傳說中的器皿。
在禹明玉小時候,池工長就給他講過這個故事。
“在遙遠的中國的一個祠堂裡,有一件像魔鬼一樣神奇的器皿。如果把它裝滿,它就會翻倒。如果不裝東西,它就左右亂晃。只有裝得適量,才能保持重心,站得住,這個器皿叫做‘宥坐之器’。”
“宥坐之器”。這是自打小時候起父親就給他講過的器皿。現在,禹明玉想要製作的正是“宥坐之器”。
這種器皿用來告誡人們要控制無限的慾望,對人們的貪婪及放縱進行警策;它不是用於盛裝各種飲食的器皿,而是常把它放在身邊,可時常警示自己的“戒律”。製作這樣的“宥坐之器”是禹明玉的最終目標。
禹明玉已暗自給自己燒製的器皿取好了名字,這就是戒盈杯,其含義是“警戒裝滿的杯子”。
他已經歷了人生的風風雨雨。
美酒和女人,快樂與榮譽,擁有和痴迷,愛慾和虛無,他都在短時間內體味過。他認為,所有痛苦的根源都緣於永不滿足的慾望。因此,他明白了最大的慾望就是無慾,最大的滿足就是自足。
禹明玉想要製作的正是警示永不知足之慾望的戒盈杯。
老子在《道德經》中說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己;揣而銳之,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禹明玉明白了老子所說的“一切不幸均源於永不知足”的道理。他從老子的“持而盈之,不如其己”一句話中受到啟示,‘決定把“警戒裝滿的杯子”叫做戒盈杯。
為了製作戒盈杯,禹明玉傾注了全部的心血,他整天呆在瓷窯裡。他拋棄了自己已知的關於陶瓷的所有常識、知識和技術,一切從“無”的狀態中重新開始。
不明白兒子想法的池工長,也不明白兒子在做什麼。
漫長的冬天已經過去,隨之而來的春天也稍縱即逝,轉眼間又到了夏天。
一個深夜,夢中的池工長突然被人跡聲驚醒,他睜開眼側耳細聽。屋外分明有腳步聲。
“誰呀?”池工長坐起身喊道。
“是我,明玉。”
“什麼事呀?”禹明玉從不輕易把睡眠中的父親叫醒,池工長感到很吃驚。
“父親,剛才我做成了一件陶器,您能看看嗎?”
池工長緩緩起身後向門外走去。雖然已是深更半夜,可皎潔的月光清澈地照射著整個大地,遠處的江面上波光粼粼。
禹明玉站在門外。見父親出來,他就在前面走,池工長跟在後面。
以前從沒有發生過這種事!
半夜三更的,禹明玉從窯上跑下來,把父親從睡夢中叫醒去看自己燒製的陶器,這還是第一次。
在燒製出天下名瓷、又堪稱人間最高雪白瓷器——“匣燔”瓷器時,禹明玉都沒有把父親叫醒。
此時,池工長似乎覺察到了什麼,默默跟著兒子朝瓷窯走去。
究竟禹明玉做出了什麼?
由於是剛從窯裡拿出來,瓷器還冒著熱氣。池工長本能地看著灶口的火堆。
瓷窯底部墊著一層古銅色的細沙。為了使窯的底部保持平衡,在其旁邊還支撐著一些襯柱。通常,就在窯旁的火堆上欣賞剛燒好的瓷器。
可是,此時的火堆上只有一隻不起眼的杯子,根本就沒有什麼白瓷器。因為白瓷雪亮的白色就是在夜裡也能發出耀眼的光芒。
“這是什麼?”池工長愣了好一會兒,問道,
“你讓我來看什麼呀?”
聽到父親的問話,禹明玉拿起那隻杯子雙手捧到父親面前。池工長仔細看了看,太一般了,杯子不大,外觀也很尋常。
為了展示自己的手藝,陶工們往往都選擇製作白瓷瓶或長頸白瓷瓶等,以突出曲線的優美。可眼前的這隻杯子僅僅是很實用的飲食用具,根本談不上美。
“這不就是個杯子嗎?”池工長帶著疑惑的口氣問。
“是的,是一隻杯子。”
“你讓我來,就是為了看一隻杯子?”
“我是想請父親來喝杯酒。”禹明玉屈膝跪坐下說道。
果然,窯旁放著一瓶酒。一百多天以來,沒說幾句話和啞巴差不多的兒子突然開口說話了,而且還備了酒,池工長滿心歡喜地仔細端詳著兒子剛遞給他的杯子。
禹明玉向杯子裡倒了一杯酒。酒剛斟滿,池工長就說道:哪有為請父親喝酒還專門做個杯子的呀!”
池工長心裡自然十分滿意,端起酒杯就準備喝。可就在這時令人吃驚的事發生了。方才倒得滿滿的一杯酒倏然消失,杯子裡變得空空如也。池工長還以為自己遇見了鬼。
“剛才倒的酒都跑哪兒去了?”
池工長不由自主地仔細看看杯子的四周,但一點兒灑酒的痕跡都沒有。
“給我再倒一杯。”
這一次,禹明玉只倒了七成滿,池工長接過酒一飲而盡,然後把酒杯遞給兒子:
“你也來一杯。”
池工長給兒子把酒倒滿。兒子雙手端起酒杯。然而,在要喝的一瞬間,杯裡的酒一滴都沒有了。此時,池工長似乎感覺到了什麼。
“難道不讓我把它倒滿?”
池工長再次把酒杯倒得滿滿的,然後兩眼緊緊地盯著酒杯。可酒還是在眼皮下突然消失了,一滴不剩。
酒到底跑到哪兒去了呢?他把酒杯倒過來看看,既沒有裂紋,也沒有漏洞。
池工長又把酒杯倒了七成滿,可這次酒卻一點兒都沒有變少。
池工長明白了,兒子造出了一件神器。
“難道……”池工長自言自語地說,“這次我非要把它倒滿不可,不倒滿我絕不罷休。”
池工長把酒瓶倒過來向杯裡傾倒,可神奇的事還是發生了:無論怎麼倒,杯子就是倒不滿,就像往一個無底的缸裡倒水似的。
直到此時,池工長才明白兒子造出了神奇的“大器”。
顧名思義,所謂“大器”就是大的器皿。然而,對陶工來說“大器”是指祭祀神靈用的神器。即使是能製作天下名器的能工巧匠,也不能造出超越生死境界的神器。然而,自己的兒子卻造出了這種神器,這也意味著兒子已突破了燒製白瓷的限度,達到了能燒製神器的境界。正如兒子曾超越白色“匣燔”瓷器,能夠製作出無色“匣燔”瓷器一樣,這次意味著兒子已超脫了俗界,達到了徹底解脫之境地。
池工長這才感到,禹明玉已不再是自己所瞭解的兒子了。
“父親,”禹明玉說,“從小時候起,父親就經常提起在中國一個祠堂裡,供奉著一個像鬼神一樣神奇的杯子,我一直希望做一個這樣的杯子。您說,這種杯子裝滿時會翻倒,空著的話又會搖擺不定,只有裝得正好,才能保持重心直立,因此叫做‘宥坐之器’。我也想做一個這樣常放在身邊的‘宥坐之器’。”
“於是,你就造出了這樣神奇的杯子。”“是的,父親。”
“那麼,你給這杯子起了什麼名字?”“戒盈杯。”
“戒盈杯?是不是‘警戒裝滿的杯子’的意思?你是要做一個不能裝得太滿,只能適量裝滿的戒盈杯嗎?一個若執意要裝滿,即便把漢江之水傾倒進去也永遠裝不滿的戒盈杯嗎?”
“是的,父親。”
在這一瞬間,池老人隱約感到兒子禹明玉將不會在此處久留。兒子禹明玉已經超越了一個陶工想要製作天下“匣燔”瓷器的慾望。
那天晚上,在月光的照耀下,禹明玉坐在窯旁在杯子的內壁上刻下了這樣的字:“戒盈祈願,與爾同死。”
池工長的不祥預感終於應驗了。第二天早晨,禹明玉又失蹤了。
出走前,禹明玉來到池工長的床前,連續跪拜了三次,以此表示對撫養他的父親、教導他的恩師池工長幫助自己實現“三業戒”(指佛教中關於身、口、意三個方面的戒律——譯註)之敬意,之後便徹底銷聲匿跡了。
他走時,身上只帶著那個自己製作的神奇的戒盈杯。
5
憶罷往事,池老人長長嘆了一口氣。
聽完老人漫長的訴說,已經過去整整一夜了,東方已發白,天邊呈現出熹微的曙光。跟林尚沃一道來的奉事仍然背倚在溫暖的窯旁沉浸在睡夢之中,在他不遠處的隨從也蜷縮著仍在夢鄉。只有池老人和林尚沃整夜沒有閤眼。
一整夜,兩人就在朦朧的月影伴隨下喝著酒,酒罈裡的酒已喝完了。林尚沃已有些醉意,但池老人卻仍然很清醒。
池老人在回憶往事的過程中,還不時地往火爐裡添些木柴,並用燒火棍撥攪著以免火苗湮息。
“兒子失蹤兩三年後的冬天,在窯旁發現一具凍僵的屍體,是一具衣衫襤褸的女屍。村裡人說曾在廣州分院附近的色情酒店裡見過這個女人,她叫桂香,是個妓女。村裡人把她的屍體收拾後埋在了一個向陽的地方。”
天邊的夜色逐漸退去,遠處隱約地傳來了雞鳴聲。
“過去幾十年裡,”老人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口說道,“我一直在等著兒子禹明玉回來。現在,廣州分院能製作出“匣燔”瓷器的人一個也沒了,如果我死了,這門手藝也就失傳了。”
“您相信兒子一定會回來嗎?”林尚沃問道。
這時,披著一頭亂髮、鬍子垂到胸前的池老人用炯炯的目光瞪著林尚沃說:“當然會,我相信他一定會回來的。可現在,兒子還沒回來,先回來了這件被打碎的戒盈杯。”
池老人點著頭自言自語道:“我早知會這樣的,遲早這個杯子會自己找上門來的。沒想到這個日子會是今天。”
這時,池老人邊用燒火棍撥翻著爐中的木柴,邊問林尚沃:“我想問林大人,您到底從哪兒得到這個杯子的?”
林尚沃正要回答老人的問題,卻欲言又止。他心裡想:“我不認識老人的兒子,一次也沒見過。我是從大師那裡得到這個戒盈杯的。石崇大師常用它喝茶。我也不知道禹明玉做的戒盈杯怎麼到了石崇大師手裡,只是我下山時大師將他最珍愛的茶杯送給了我,並對我說‘好好保管這個茶杯,它會在關鍵時候化解你最後的人生危機的,而且將使你成為空前絕後的鉅富’。”
林尚沃搖著頭這樣想著。
沒必要回答池老人的問題,沒必要跟他提起石崇大師。
“我也不知道。”林尚沃含糊地回答道,“我也不清楚這個杯子究竟怎麼落到了我手裡的。”
林尚沃心裡很清楚事實並不是這樣,只是不想回答老人的問題才含糊地搪塞了過去。
林尚沃通過老人的話明白了戒盈杯的秘密,也更清楚了禹明玉的戒盈杯是如何落到石崇大師之手的。
只是對於一直期待兒子歸來的池老人,實在沒必要告訴他一些他本不應知道的秘密,以免讓他絕望。
怎麼能讓池老人等待兒子回來的希望,像破碎的戒盈杯一樣支離破碎呢?
因此,林尚沃不想正面回答老人的問題。
於是,林尚沃起身站了起來,他想,為了解戒盈杯的秘密,自己千里迢迢地找到這個地方。現在目的達到了。池老人已使他知道了戒盈杯的秘密。既然已經完全瞭解了戒盈杯的秘密,現在已沒有必要在此久留了。
於是他叫醒了隨從和嚮導,最後與池老人告別。
這時,池老人指著禹明玉製作的最好的名品白瓷瓶說:“大人,把這個帶上吧。”
兒子留下的惟一的瓷器,這天下誰也不能製作出來的最好的白瓷瓶。這是兒子留下的惟一的紀念物,老人為什麼要送給初次相識的林尚沃呢?
“不,這可不敢當。”林尚沃堅決推辭著,“這是您兒子留下的稀世珍品,只有您才能擁有它。我只是個商人而已,不配擁有它。”
池老人笑道:“中國的春秋戰國時期,楚國曾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情。一個叫卞和的人在山中發現了一塊玉石,便把它獻給了楚懷王,楚懷王讓工匠首富這塊玉石,工匠卻說這只是塊普通的石頭。楚懷王勃然大怒,命人砍斷了卞和的一隻腳。楚懷王死後卞和又將這塊玉石獻給楚武王,仍得到同樣的回答,並被砍斷了另一隻腳。武王死後文王即位,卞和帶著這塊玉石爬到王宮前痛哭了三天三夜。文王問其緣由,他哭述了自己的經歷。文王覺得奇怪,便收下這塊玉石並命人進行鑑定。結果發現,在這塊石頭中藏著一塊天下第一的美玉。文王大喜,對卞和大加賞賜,並以他的名字命名了這塊玉,即‘和氏璧’。因此,即使天下最完美的玉,如果沒有能認識它的人,它也不過是一塊石頭罷了。”
老人接著又果斷地說道:“天下萬物各有其主。能夠珍視並收藏這件雪白‘匣燔’瓷器的人也只有林大人您了。”
林尚沃無奈,只能收下禹明玉留下的逸品白瓷瓶離開了這個村子。據說,後來林尚沃曾命人給池老人送去重金,但遭到老人的嚴詞拒絕。
林尚沃一行人下山來到江邊,頭天晚上停靠的渡船仍然泊在那兒,三人便上了船。
此時天已大亮,但江面上卻霧氣濛濛,對面山頭上月亮若隱若現。
僕人搖著船在江面航行,兩岸風景倒映在水裡,蒼白的月影也浮現在水面上。
現在,禹明玉絕不會再回到這個地方來了。
林尚沃望著江面上晃動的山的倒影和濃濃的霧氣想著。
池老人到死再也不能見到他的兒子了。
可是,這樣做對嗎?不告訴池老人,他兒子禹明玉做的“戒盈杯”是如何落到林尚沃手中的,這樣做是不是有點兒不近人情呢?
就在這一瞬間,林尚沃腦海裡電光石火般產生了一個靈感。
石崇大師在給自己這個戒盈杯時,說它能在最後關頭化解自己的危機。當時,自己曾百思不得其解。而現在,林尚沃已解開了石崇大師的這個謎。他已明明白白地知道了大師所說的話的寓意,不僅如此,他還徹底破解了大師最後留給自己的讖語:“這杯子將使你成為空前絕後的鉅富。”
林尚沃拿出珍藏在懷中的戒盈杯,再次默默看著它。
他心裡豁然開朗。直到現在,他才對石崇大師留下的那句偈語大徹大悟了。
不錯,石崇大師以一個“死”字使林尚沃逃脫了他遇到的第一次危機,用一個“鼎”字使他克服了第二次危機,最後又用“戒盈杯”這個秘器使他從第三次危機即最後一個危機中解脫出來。石崇大師的話暗示,從現在起林尚沃的人生中不會再有什麼危機了。
那麼,石崇大師是怎樣幫助林尚沃擺脫了人生的第三次危機,又是用何種方法使林尚沃的人生危機就此為止的?
望著滔滔不息的江水,林尚沃想,“戒盈杯”之謎還沒有徹底解開,為徹底解開這個秘密,現在還有一個地方自己必須走上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