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歲寒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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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抵達日本成田機場的時間是夜晚七點,比預定時間提前十幾分鍾。空姐用甜美的嗓音提醒乘客:“飛機停穩之前,請大家暫時不要離開座位,不要解開安全帶。”直到此時,韓基哲才使勁睜開眼睛,打著哈欠嘟囔起來:“嗯,是東京吧。”
從韓國金浦機場到日本成田機場飛行了約兩個小時。期間,韓基哲基本處於昏睡狀態。飛機起飛時,他向空姐索要了兩杯烈性威士忌一飲而盡,然後便進入了夢鄉。
近來,韓基哲一直覺得特別睏乏,彷彿得了慢性疲勞症。或許是平日公司事務纏身,休息不足,突然到海外出差,瞌睡便一股腦兒地襲來。因此,他索性向空姐要了副黑色眼罩,邊喝酒邊說:“合一下眼皮,養養神。”但這一閤眼便是兩個小時,整個飛行期間不僅沒有吃飯,還有節奏地打起了鼾聲。
然而,我卻欲睡不能。也許是天性敏感的緣故,養成了在公眾場合無法入睡的習慣。但此時此刻難以入眠,更主要的原因是對這次意外之旅的困惑。對我來說,這次旅行來得太突然,簡直有點蹊蹺,讓人始料不及。
今晨才從韓基哲那裡得知這一消息,當時他突如其來地問我:“鄭先生有護照吧?”
我心想,如今沒有護照的人打著燈籠也難找,便順口答道:“有啊。”
他接著問道:“是否也有日本簽證?”
我回答說“沒有”。作為以著文為生的自己若無特殊用途當然不會有日本簽證。
“美國簽證呢?”韓基哲又問。
“美國簽證倒是有。”
比起日本,美國要厚道得多,如果獲得一次美國簽證,使用期限可延長至普通護照期滿,因此身邊還保留著一份有效的美國簽證。
聽到此言,韓基哲似乎放心了許多。他說:“那好,即使沒有日本簽證也可滯留72小時,72小時就足夠了。鄭先生,跟我去一趟日本如何?”
“去日本什麼地方?”
“是東京,今天正好是星期四,乘坐下午的航班晚上七點鐘左右就可以到東京,週末處理完所有事情,最晚週日就能返回漢城。”
“你是說下午就要走?”我有些措手不及,況且手頭還有一篇今日之內必須交稿的文章。
“是的,下午五點有去東京的飛機,提前一個小時到機場辦手續,下午四點鐘在第二大樓C銀行前會合。來時別忘了帶護照,機票由我負責。”韓基哲長期在大公司從事貿易工作,說話辦事風風火火,一副不容分說的口氣。
“到底是什麼事?”我一邊問一邊在腦子裡盤算著時間。如果下午四點到金浦機場,下午三點就要從家裡出發。只有短短三天的旅程,不需要帶更多的行李,攜帶一個小包就足矣,出發前的準備約需30分鐘。所以,下午兩點前還可以埋頭趕寫稿件。
“電話裡不便多說,等見面再告訴您。下午四點在金浦機場第二大樓見面,我在辦理出境手續的二樓C銀行門前等您。”
掛斷電話後我開始忙亂起來,兩點前要寫完並送交稿件,時問非常緊迫,便趕緊伏案奮筆疾書。雖然只是七月上旬,但天氣卻像盛夏一樣酷熱難當,我只有“忘熱廢食”地工作,才能完成這30頁篇幅的約稿,午飯就甭提了。
因時間緊迫,塞了幾件換洗衣服,顧不上填肚子,便提著小包乘出租車直奔金浦機場,抵達辦理出境手續的c銀行前的時間是4:10,比預定時間遲到10分鐘。原本以為韓基哲會等候在那裡,但卻不見其蹤影。
C銀行前擠滿了遊客,也許是辦理團體出國旅遊的場所,手執各種小旗的旅行社職員正在對遊客進行清點,並講解著各種注意事項,場面嘈雜。
我焦急地等候著韓基哲,直到4:30這位老兄才露出尊容,看樣子時間太倉促,他連一件行李也沒帶,隻身前來。
“真對不起,公司事務太忙。”他解釋道。
事不宜遲,來不及埋怨。我倆急忙辦完出境手續,匆匆忙忙地通過機場人口檢查。飛往東京的飛機已準備起飛,其餘所有乘客都已各就各位,只有我倆一副慌慌張張急忙登機的模樣,剛一上飛機,機艙門就被關上。即使是上機後我倆也只簡單交談了幾句。
最後一次見韓基哲是今年春天,大約是三四個月前的事。也許如他本人所言,一直忙於公司事務的緣故,此時的他略顯憔悴與疲憊。
“飛機抵達東京時,將有東京分社的職員前來迎接。”
“到底是什麼事?”我喝著加冰威士忌問道。
“我也不知道確切的答案,必須等見到東京分社長後才能知道。”韓基哲一邊喝酒一邊答道。
“不知就裡就逼我出差?”我不解地問。
“哪裡,哪裡。”見我一臉的疑惑,韓基哲慌忙擺手否認,“請鄭先生出差並非我的意思,今天早晨東京分社長與我緊急聯絡,讓我儘量帶鄭先生一起去東京走一趟。所以陪鄭先生去東京是東京分社長的正式邀請,並非我有要辦的事。”
韓基哲越解釋我越感糊塗。
“雖然我也不知道確切的原因,但可能與去世的會長先生相關,因為從東京分社發來的傳真上有‘K-2’的字樣,‘K-2’不就是金起燮會長嗎?”
“K-2”就是指金起燮會長,這一點我清楚。然而,東京分社有何必要讓我前去,我卻不得而知。雖然滿腹狐疑,但此時我也不好再追問什麼,因為兩杯威士忌下肚的韓基哲已經向服務小姐要了眼罩進入夢境。
在韓基哲沉睡之際,我不由地回想起我與韓基哲之間的各種往事。記得是去年聖誕節前夜,突然聽到一則緊急播報,電臺報道:“因交通事故,麒坪集團老總金起燮會長在德國法蘭克福高速路上不幸遇難。”1989年德國柏林牆倒塌時,我與金起燮會長初次見面。當時我因採訪去柏林出差,遇見了我稱之為“輪痴”的金會長,從此便與金會長結下了難解之緣。而從中斡旋使我認識金會長的人便是韓基哲,他當時任法蘭克福分社社長。新千禧年開始的2000年1月,在伊卡羅斯新車發佈會上我再次遇到韓基哲。他告訴我一個奇怪的事情,稱金會長去世時口袋錢包內留有一張紙條,讓我查一查紙條上文字的含義和出處,紙條上寫的字是“財上平如水”人中直似衡”。
受韓基哲的委託,我請教了精通漢學的書法家石田。獲知留下此句名言的不是別人,而是李氏朝鮮末期貿易大王林尚沃。金起燮會長一生景仰林尚沃,並從林尚沃遺留的名句中取其兩字自號“如水”。得知這一點後,我便向韓基哲索要林尚沃的著作《稼圃集》,當時為紀念11月3日金會長誕辰,他正在籌辦“如水紀念館”。
但令人驚奇的是,在麒坪集團梅花裡汽車廠金起燮會長的宿舍裡,我意外地發現了傳說中的戒盈杯,這讓我有些喜出望外。
金起燮曾密訪朝鮮並拜見金日成主席,從居住在新義州的林尚沃後裔那裡直接獲得了《稼圃集》和戒盈杯。我通過查證有關林尚沃的史蹟,弄清了林尚沃所著《稼圃集》序言中“生我者父母,成我者一杯”這句話的真諦。
11月3日。
為紀念金起燮會長誕辰,在開館的“如水紀念館”將要陳列重要的歷史遺物戒盈杯。我在保管戒盈杯期間,通過古董商和著名文物鑑賞家樸載正的考證,得知該杯出土於京畿道廣州郡一帶的司甕院,製作於兩百多年前,雖系真品,但如果作為古董來衡量價值不過萬元(韓元——譯註)。然而,通過戒盈杯我卻得以領略林尚沃波瀾壯闊的一生。
此次莫名其妙地同韓基哲到海外出差,到底是什麼原因,我一直被矇在鼓裡。直到飛機抵達東京,我始終無法擺脫這種納悶的心情,東京分社有什麼理由讓我緊急趕往東京呢?
飛機沿跑道徐徐滑落,通過機艙窗口看到成田機場被籠罩在夜色裡。晚上七點鐘,漢城仍可見到夕陽的餘輝,但日本由於所處的地理位置的緣故,日出比韓國早,日落也比較早。所以,此刻的東京夜幕已經降臨。
走出機艙,一股日本特有的悶熱空氣迎面撲來,渾身不覺開始冒汗。韓基哲脫掉上衣,一邊用手帕擦拭汗水一邊說道:“簡直是進了桑拿室,鄭先生,你說是不是?”
在我出示護照辦理入境手續時,出入境官員特別仔細地檢查了我的護照,然後又盯著我用英文問道:“沒有入境簽證,準備在日本呆多長時間?”
我掏出已按出境日期預訂的返程機票說道:“72小時,3天內離境。”
出入境官員又非常認真地查看我出示的機票,以便對出境日期進行核實,之後又逐頁檢查了我攜帶的美國簽證,連空頁也未放過。在對一切事項都確認無誤後,才一聲不吭地加蓋表示允許逗留72小時的綠色印章。
韓基哲和我只帶了簡單的行李,沒有辦理託運,所以便徑直前往海關檢查口,很快離開了通關區。在接機過道旁,有個人興奮地揮手喊著韓基哲的名字。天氣雖然悶熱難當,但這人卻緊緊地扎著一條領帶,衣著相當整齊。握過手後,韓基哲衝我說道:“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就是東京分社的社長。”
“您好,鄭先生。我是鄭先生的忠實讀者,鄭先生的小說我全都拜讀過。”他邊說邊從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遞給我。握過手,我瞧了瞧名片,上面寫著“樸東宇”。
“車已備好,我們一起去停車場吧。”樸東宇在前面引路,我們從機場區魚貫而出。
突然走出帶有空調設施的大廳,一股熱浪再次迎面撲來,幾乎讓人感到窒息。雖然距離停車點不足兩分鐘,但韓基哲和我渾身上下被汗弄得透溼。樸東宇卻不然,他顯然已經適應了這裡的天氣,精心梳理的頭髮不僅沒有絲毫散亂,而且臉上連一滴汗珠也見不到。
一上車,他就將空調開到最大,車內頓覺涼氣襲人。爾後,樸東宇緩緩地啟動轎車,駛離了停車場。
“從機場到東京市區有一個半小時的路程,車流高峰時需兩個多小時。因此,從成田機場到東京市區的時間幾乎與從漢城到東京的時間相當。”樸東宇邊開車邊介紹。
果如樸東宇所言,通往東京的高速路上擠滿了川流的車輛,我們乘坐的小車夾在車流中開開停停,停停開開,根本無法加速。
雖然我對樸東宇邀我到東京的用意一直迷惑不解,但樸東宇只是默默地駕車,並無多言。韓基哲也是一樣,只顧注視車窗外掠過的夜景,默不作聲。
直到小車拐人東京市區,樸東宇這才開口說道:
“韓主任,K-2紀念館建得如何,還順利吧?”
“開館前可以竣工,但問題是館內陳列什麼遺物。”韓基哲不無擔憂地答道。
“您是擔心陳列物不夠吧?”樸東宇點著頭接過話題說道,“這次也許能有意外的收穫,能夠找到與K-2相關的東西。讓你陪鄭先生一起來就是這個目的。”
車子駛入市內,東京特有的霓虹燈光在夜空中不停地閃爍,令人眩目,整個東京簡直就是一座不夜城。
“我在東京銀座訂了飯店。兩位可能有些餓了,但還是先到客房洗漱一下再出去吃飯吧。”
銀座在東京是歷史最悠久的繁華區。或許由於經濟長期不景氣,久違的銀座街似乎喪失了往年的活力,陷入停滯的泥潭。原先把街道照耀得白亮如晝的霓虹燈廣告牌彷彿也黯然失色,來往的行人臉上也難見往日的生機。車抵達賓館的時間是晚上九點鐘,賓館旁邊有一座演出傳統日本劇目的劇場。
“兩位先進房間簡單沖洗一下,我在賓館門廳裡等候。”
來到東京分社預訂的客房,我們趕緊脫下被汗水溼透的襯衣開始淋浴。這是一問典型的日本式客房,浴室空間狹小,僅容一人像公共電話亭一樣,房間也不大。在如此侷促的空間裡居住、淋浴,不由使人產生一種雜技師走鋼絲般的緊張感。
我慌慌忙忙地淋浴、洗頭、漱口,用毛巾擦拭乾淨,然後趕緊換上衣服。等我馬不停蹄地走出電梯時,他們兩位已經等候在大廳裡了。
“銀座附近有個不大但還算有名的酒店,飯菜比較可口,你們看如何?”
樸東宇雖在徵求我們的意見,但卻沒等我們回答,就率先走出了賓館,並緊接著說:
“距離不遠,車放在停車場,我們走過去吧。”
客隨主便,哪裡顧得了許多,我們便跟著樸東宇往外走。
洗過熱水澡,又換了衣服,感覺涼快了許多。初夏的夜風迎面吹拂,疲勞頓消,爽快極了。可能是離海較近的緣故,風中夾雜著一股熟悉的海腥味。
樸東宇領著我們穿梭於迷宮般的大街小巷,銀座雖然是歷史悠久的商業區,但其名聲現已讓位於一些新興的都市。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大多數是衣著講究的公司職員和女辦事員,年輕人甚少,間或也能見到身著傳統和服的女人。
雖說距離較近,但步行去樸東宇推薦的酒店還是覺得挺遠,它位於一個狹窄衚衕的地下室。拾級而下,門庭洞開的酒店裡,前來光顧的人絡繹不絕。不愧是附近小有名氣的酒店,從附近蜂擁而來的公司職員簡直有些摩肩接踵,煞是熱鬧。好像是事先約定了座位,樸東宇一出現就被領到一個角落就座,很明顯樸東宇非常熟悉這個地方。
“這家酒店遠近有些名氣,價格比較便宜,氛圍也不錯,像我們這樣的生意人都願意來這裡。酒餚是典型的日本料理,風味獨特,品嚐品嚐吧。”
“好吧。”韓基哲愉快地答道。
“先來一杯冰鎮啤酒。”樸東宇要了三杯生啤。在日本,生啤的味道要比瓶啤好,我們便開始品嚐500CC一杯的生啤酒。繁忙的酒店內因抽菸、喝酒而煙霧繚繞,人聲鼎沸,叮噹的碰杯聲與刺耳的歌聲交織在一起。
對於喜愛喝酒的韓基哲,一杯生啤是不能滿足的,剛喝完生啤,他又要了一杯威士忌,並照日本人的方式在威士忌里加上涼水後飲用。他因在飛機上打盹錯過了機上提供的免費餐,一副狼吞虎嚥的樣子,卻無奈菜餚上得太慢。
基本是空腹飲酒的韓基哲忽然受到威士忌的刺激,酒喝得更猛。隨著樸東宇所點日本佳餚的逐漸增多,他已開始略帶醉意。此時樸東宇開口說道:“發電報讓兩位緊急來東京是因為有要事相商,而且這件事情與已經過世的K-2有關。”
樸東宇接著娓娓道來:“大約是去年這個時候,也就是一年前吧,K-2到海外出差路過東京。”
一年前的這個時候距金起燮會長去世不到五個月。
“我當時已是東京分社社長,K-2悄悄地將我叫去,並下了一道急令,命令就記在這張紙上。”
說著,樸東宇從手中的信封內取出一張記錄用紙,這是一張較罕見的公文稿紙。
我們伸過頭去看上面寫的字,因為我曾見過金起燮會長遺留在錢包裡的字條,所以一眼便知是K-2的筆跡。紙上寫著“前京城帝大教授藤塚”幾個字。
見我們已看完紙上的字跡,樸東宇接著說道:“K-2將這張紙條交給我,要我在一個月內找到這個人的遺屬。因為是K-2的最高指示,我們找遍了整個東京,說實話真有種大海撈針的感覺。如果說是京城帝大的教授,那起碼是60年前的事了,人肯定已不在世。即使有親屬在,也只知道姓‘藤塚’而已,名字叫什麼,無從得知。就好像要在漢城找姓金的人一樣,姓金的人多如牛毛,你找哪個姓金的,你說難不難。但是以蒐集信息為天職的綜合商社豈能違抗K一2的嚴令。後來我們通過居住在東京的許多學者千方百計查找相關線索,任何蛛絲馬跡都不輕易放過,最後確認藤塚的遺屬仍在東京居住。”
樸東宇只是一個勁地勸酒,但自己卻以回家時要開車為由,一點也不願喝,我們也不好強行相勸。
樸東宇接著說:“獲知這一情況後,我們當即向K-2彙報,並詢問下一步打算。”
“藤塚到底是幹什麼的?”一邊喝酒一邊靜靜地傾聽的韓基哲突然問道。
“當時我們也不知道。”樸東宇答道,“藤塚教授具體做什麼,我們沒有找到關於其身世的相關情況。通過分社網絡,我們瞭解到藤塚教授早已作古,其遺孀現在同兒子一起生活,兒子也已是年過花甲的老人。收到藤塚遺屬住所已被查明的電報,K-2當即命令我馬上回國。我不敢有絲毫懈怠,立即起程趕回國內。在晉見K-2時他老人家親口對我講,藤塚教授是一位專門研究阮堂作品的學者,曾在我國生活過。眾所周知,秋史金正喜號阮堂,是朝鮮時代韓國著名書法家和學者。藤塚在漢城大學的前身京城帝大任教時因廣泛蒐集秋史作品而聞名,他收藏了有關秋史的幾十件國寶級遺作,1940年因上了歲數從京城帝大退休時將其攜帶回東京,此後一直過著隱姓埋名的生活。但不幸的是,聽說其收藏的秋史金正喜的作品在二戰當中因遭空襲而被燒燬。”
從樸東宇口中冒出的這個陌生的日本人是一位研究秋史金正喜的專家。直到此時,已有些許醉意的我突然想起了什麼。
“據傳,藤塚所藏金正喜的幾十件遺物瞬間化為烏有。但後來又傳,藤塚在自家遭空襲後冒著生命危險衝進燃燒著的屋子搶救出大部分金氏遺作。在這次轟炸中藤塚教授面部被灼傷,並因骨折導致晚年腿瘸與殘疾。這一切都是從K-2口中直接聽說的,我們千辛萬苦所尋覓的藤塚其實是一位阮堂研究專家。”
聽著樸東宇的話,一幅栩栩如生的歷史畫面掠過我的腦際:一位衝進燃著熊熊大火的屋子搶救國寶的秋史專家。
我恍然大悟,藤塚,一位痴迷於秋史研究的傳奇式人物,就是他奮不顧身地搶救並保護了金正喜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歲寒圖》。
秋史金正喜晚年被流放到濟州島時,其弟子李商迪前往探望。金正喜視李商迪為歲寒之友,並觸景生情作《歲寒圖》。熱衷於秋史研究的藤塚以殺身成仁般的意志保全了這一最著名的稀世珍品。
樸東宇接著說道:“此後K-2再次給我下達命令,要求調查藤塚收藏的秋史金正喜的遺物中是否有贈給稼圃林尚沃的遺物。K一2指示我,如果有秋史金正喜書贈稼圃林尚沃的作品,無論價值如何都一律買下收藏。”
夜色漸深,人們開始三三兩兩地離去,酒店內稀稀拉拉地坐著些人。也許是不習慣在威士忌內摻涼水的日本式喝法,韓基哲乾脆喝起了純酒,我則放慢了飲酒的節奏,只顧聽樸東宇慢慢地敘述:“我奉K-2之命回到東京,立即與藤壕教授的後代取得聯繫,但結果卻令我大吃一驚。藤壕教授的親屬不僅對其收藏的金正喜先生的遺作守口如瓶,對私下觀賞更是一口謝絕。這越發激起了我們的好奇心,之後便開始探詢其家屬為何如此諱莫如深。後來知道,原來在藤塬收藏的作品中曾有一幅《歲寒圖》,一次書法家孫在馨東渡日本斥巨資收購此畫,藤塬也許是良心發現便讓其將此作品帶回韓國。但事隔不久,藤塬又後悔莫及,於是在臨終前專門囑咐子孫:除非贈給博物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將秋史遺作私下拍賣或轉讓給任何人。然而,我們無退路可走,必須背水一戰,因為我們必需按照K-2的指示查清藤壕遺物中有無秋史題贈給林尚沃的作品。就在我們與藤壕家反覆交涉期間,突然傳來K-2因車禍身亡的噩耗。我思考良久,既然K-2已經逝世,是否還要執行這一命令。但左思右想還是覺得不能放棄。雖然這一計劃並非正式公務,卻是K-2的遺訓,不僅有效,而且有義務史加積檄地雲買現。所以我們通過各種途徑開始做藤塚教授獨生子藤塚清次的說服工作。清次長期從事銀行職員工作,後來年滿退休,我們用各種方式向他表達我方的誠意,今年春天終於有了迴音。他稱,應我方要求,在整理阮堂先生的遺作時發現了阮堂先生贈給稼圃的落款為‘稼圃是賞’的作品。”
“稼圃是賞”,清次的這一發現證實了金正喜遺作中確有贈給稼圃林尚沃的作品。
金正喜為自己的弟子李商迪作《歲寒圖》時曾借用李商迪的號“藕船”在上面寫下“藕船是賞”的落款。依此類推,落款“稼圃是賞”的畫肯定是為稼圃林尚沃所作。
樸東宇接著說:“從藤蟓清次那裡得到這一消息,K-2關於若有金正喜贈給稼圃林尚沃的作品,無論價格多高一律買下收藏’的嚴令再次浮現在腦際。所以當即致電清次先生請求能否現場看一看作品,但藤蟓家屬卻感到非常為難,藤蟓曾留下決不容許公開秋史作品的遺言。於是我們又通過各種渠道開始做工作,也許是被我們的真誠所感動,終於獲得了登門拜訪的許可。但觀看畫作的條件卻極為苛刻,不僅嚴禁攝影,不容許攜帶新聞記者、廣播報道人員進行採訪,而且不能帶鑑定專家,參觀時間僅限半小時。否則,謝絕觀賞。在做出書面保證後,我們終於被獲准到藤蟓家訪問。”
由於要開車回去,樸東宇滴酒未沾。他在講述完事情原委後,喝了一杯攙水的威士忌酒,準備結束話語。
“約定到藤蟓家訪問的日期是禮拜六也就是明天下午三點鐘。三點到三點半我們將有機會一睹秋史贈給稼圃林尚沃的畫作。”
樸東宇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接著說:“雖然鄭先生不是書法家,也不是秋史金正喜研究專家,但我們將鄭先生請來,主要是久聞鄭先生在這方面的造詣,而且鄭先生又是金會長生前至交好友,是擔當即將揭幕的‘如水紀念館’顧問的合適人選。況且鄭先生不是新聞記者,只是一位小說家,不違反藤塬家所提要求。”
韓基哲彷彿成了局外之人,只顧悶頭喝酒,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說完,樸東宇藉口家遠先行離開,只留下韓基哲與我繼續喝酒。因樸東宇已經買單,我們便將剩下的酒喝了個乾淨。韓基哲已是酩酊大醉,我卻因為緊張興奮,覺得異常清醒。韓基哲嚷著還要再喝,被我勸阻。韓基哲東搖西晃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在我的攙扶下走向飯店。
“鄭先生,再……再喝一杯。”
已有了三四次與韓基哲喝酒的經歷,我不為其醉話所動。
我攙扶著他乘電梯,又將他扶到房間休息,然後回到自己的住處。
雖然過了晚上10點鐘,又經歷了數小時的旅程,卻毫無睡意。見走廊上有自動售貨機,便扔進幾枚硬幣取出幾聽啤酒。
打開電視,我獨自躺在床上,一邊呷著啤酒,一邊想。
明天下午三點鐘就要目睹秋史金正喜為林尚沃所作的畫。藤塚,世界上最著名的阮堂研究專家、傳奇式的阮堂作品收藏家,我將親眼觀賞其深藏已久、從未面世的傑作。
我一邊思考一邊喝著啤酒,暗自為K-2金起燮會長敏銳的洞察力所折服。
金會長是如何推斷出藤塚藏有秋史為稼圃林尚沃所畫的作品,而結果又證明其判斷是正確的?
誠然,金起燮在研究林尚沃生平期間就已發現林尚沃與金正喜生前交情很深。雖然林尚沃比金正喜年長七歲,但兩人卻結下了深厚的友情,尤其是林尚沃對金正喜神交已久。林尚沃還通過金正喜明白了石崇大師所留謎語“死”字與“鼎”字的真實含義。
從這一意義上講,金正喜之於林尚沃,是一種亦師亦友的關係。況且,林尚沃生前經常在物質與精神方面為金正喜提供幫助,金正喜為恩人作畫應在情理之中。
藤塚,這位當代最著名的阮堂作品收藏家保存著秋史金正喜贈與林尚沃的作品。金會長的這一推斷無疑具有合理性,符合邏輯。
藤塚是著名的阮堂作品收藏家,這一點廣為人知。1940年前執教京城帝大的藤塚教授對阮堂作品簡直到了痴迷的地步,對遇到的阮堂作品悉數收藏。
作為權威的阮堂研究專家,他擁有別人無與倫比和得天獨厚的優勢,其中最大的優勢就是藏有秋史的代表作《歲寒圖》。
《歲寒圖》是憲宗十年即1844年秋史金正喜流放濟州島時為其弟子李商迪所作。
此時,正值金正喜59歲,其弟子李商迪兩次前往濟州島探望他。李商迪利用其作為譯官可以隨時出入北京的身份,將蒐集到的一些貴重資料送給金正喜。
特別是,其中桂馥所著八卷本《晚學集》和賀長齡、魏源編纂的120卷鉅製《皇清經世文編》,讓金正喜愛不釋手,對他來說不僅是如獲至寶,而且是雪中送炭。
於是,金正喜欣然提筆為李商迪作畫,題名為《歲寒圖》。這幅冬日風景畫中只有一幢孤零零的房子,外加三棵青松。這就是其最著名的代表作《歲寒圖》的來歷。
《歲寒圖》將李商迪比作冬天傲立寒霜而後凋的松柏,嘉許弟子不忘師生之情兩次從北京攜帶珍貴書籍探望落難老師的義舉,並將作品作為謝禮饋贈給李商迪。
在畫中題有作者金正喜書寫的跋文,對這幅作品,史學家李秉道有如下評論:
“《歲寒圖》與蘇軾的《三清圖》一脈相承,兩幅作品異曲同工,其創意均來源於《論語》,表現了梅花迎雪怒放、松竹蘭傲立寒冬而常青的秉性,是君子在逆境中堅守氣節的心靈獨自。阮堂的《歲寒圖》也系破例之作,因為阮堂曾創作過一幅《不作蘭圖》,並在上面寫有‘一已足矣,豈可再乎’的誓言。《歲寒圖》構思古樸典雅,畫技嫻熟老練,融詩意、哲理、情思於一體,具有非文學素養深厚、閱歷豐富者而不能達之意境。風雪交加的冬季,有一座土屋靜靜地匍匐在皚皚白雪之中,屋旁有三棵松樹相伴。松樹象徵氣節與決心,土屋象徵謫居與流放,穴窗象徵咽喉與生命。畫中的老松其實就是阮堂自己,對合抱之粗樹幹恰到好處的大膽取捨和對蒼老道勁的松枝之濃墨刻畫形成鮮明對比,老鬆氣勢從容、磅礴,恰似一尊盤踞欲飛的蒼龍,其針葉在白雪映襯下更顯蒼翠。如果說,阮堂自比為迎風傲雪的那棵略去根部的老松,那麼與老松並排而立的其他松樹則指無視權貴與利害前來探訪的貴客,他們與趨炎附勢、見利忘義之流截然不同,涇渭分明,李商迪無疑是其中的一員……”
即使沒有李秉道的讚美,阮堂的《歲寒圖》也堪稱字畫俱佳的傑作,其畫技爐火純青,筆墨濃淡相宜,表現了作者作為文人所欲體現的超現實主義寫意世界。
引用孔子格言和司馬遷名句寫就的跋文更為《歲寒圖》錦上添花,總共294字的跋文中“之”字多達27處,但競無一處寫法雷同,整個跋文充滿書香之氣。這篇為《歲寒圖》增色不少的跋文大意如下:
去年(憲宗九年,即1843年)甫送《晚學集》、《大雲山訪問稿》,而今又贈《皇清經世文編》。此皆人間罕見之作,且千里迢迢、費時數栽購自遠方,誠系來之不易而非唾手可得之物。如今趨炎附勢、阿諛奉承之風盛行,人們對權勢和利益絞盡腦汁,挖空心思,趨之若鶩。而君不追隨權勢與利益,卻追尋被放逐海外、處境淒涼之老朽,其情之切,與時人趨權逐利有過之而無不及。太史公司馬遷曾雲‚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君乃芸芸眾生中一人,而非不食人間煙火之神仙,何以能超脫於世風之外,不為權勢而動,不因利害避之?果然如此,太史公之言豈不謬矣。孔子日:‚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也。‛其實,松柏一年四季皆不落葉,歲寒之前如此,歲寒之後亦如此,但聖人只是為了特別強調歲寒才有如此說法。今君之於我,稱歲寒前之君尚不足,稱歲寒後之君則有餘。既然如此,則君已非歲寒前之君,而堪稱聖人所指歲寒後之松柏。聖人之言不僅指後凋之氣節,而亦有對歲寒之感悟。西漢時期民風淳樸,亦不乏汲黯(以直諫而聞名)和鄭當時(不分貴賤,廣交天下名士)之仁者,至後漢但卻因世風日下而匿跡。河口翟公又何必在門上張貼告示以諷刺人心之不古、世道之難測。哀之哉!阮堂老人題。
跋文中所言之翟公乃西漢人,曾擔任過河口廷尉之職,在官之時賓客盈門,去廷尉之職後則門可羅雀,後復任廷尉又賓客如雲。翟公有感於此,在大門上赫然貼上“患難知真情”五個大字。意思是說,一死一生然後知真交,一貧一富然後知真情,一貴一賤然後知真心,這是何等可悲的事啊。
成語“門可羅雀”是形容原先門庭若市而後來門前冷落、麻雀成群幾可張網捕捉的變化。秋史金正喜之言與其說是取笑翟公,毋寧說是為體現自己淡泊名利的心態。
李商迪得到老師所贈《歲寒圖》後如獲至寶,即使在翌年隨冬至使李最應西赴北京時也隨身帶上《歲寒圖》,須臾不捨離身旁。
是年正月,李商迪應邀參加秋史詩友吳讚的宴會,向出席宴會的16名文臣介紹了阮堂的近況,並自豪地展示了珍藏的《歲寒圖》。在座的文人墨客平時都與秋史結下了深厚的友情,突然見到李商迪帶來的《歲寒圖》,個個激動不已,詩興大發。當時聚首的有吳贊、章嶽鎮、趙振作、曹銅堅等16位名士,他們應李商迪之邀,一一在畫上題字做詩。16位聲名素著的文豪共同在畫上題字,使得《歲寒圖》更是遐邇聞名。歸國後的李商迪再次來到濟州島,春風滿面地將題有16位文人詩句的《歲寒圖》在作者秋史面前展示。至1848年12月秋史結束長期流放生活時,《歲寒圖》畫貼已身價百倍,一直作為李商迪的傳家寶而深藏。
然而,李商迪的傳家寶《歲寒圖》此後卻經歷了撲朔迷離的命運。
在歷經一番艱難曲折後,《歲寒圖》最終作為藤壕的藏品跨過玄海灘越洋過海東渡扶桑。
深受皇上青睞、身為譯官卻終身兼知中樞府事的李商迪既是文人也是詩人,他曾12次遠赴中國,不僅在當地結交了中國當時著名的大文豪,而且在中國出版了自己的詩文集。
作為譯官的李商迪對語言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卓越的駕馭能力,其文章詞藻華麗,文字描述細膩而雋永。他的著作《車中記夢》在士大夫中口碑甚佳,憲宗皇帝酷愛其詩,為其文集賜名《恩廂堂集》。
李商迪卒於1865年。據說,由於在16名巨儒題寫的詩文中有金爽準續寫的題字,可以推知李商迪死後《歲寒圖》流傳到弟子金爽準手中。
金爽準也是一名譯官,他曾跟李商迪學詩,是當時有名的詩人和實權派。
當時譯官出身的李商迪、李彥嶼、鄭志潤等文學巨匠橫掃文壇。金爽準的作品反映出一位譯官的生活體驗,他向中國文學界介紹國內詩人的作品。他一生活動範圍極廣,甚至延伸到日本和琉球,特別是他以當時日本風物為背景創作的22首《和國竹枝詞》被認為是其著作中的精品。
金爽準不僅是李商迪的真傳弟子,而且受到秋史金正喜的好評,但李商迪死後將《歲寒圖》轉交給金爽準的說法只是一種猜測,並無確鑿證據。
另有一種說法是《歲寒圖》轉給了閔圭植,但這也是一種猜測。
最終,李商迪之後《歲寒圖》的收藏者為藤塚,藤塚原名叫藤塚近史郎,是一名從年輕時代開始就痴迷於金正喜研究的漢學家。
他畢業於東京帝國大學,1936年在母校獲博士學位。其博士論文的選題就是《李朝對清朝文化的吸收與金阮堂》,由此可見其對金正喜的興趣由來已久,其痴迷程度不同一般。
他任東京帝國大學教授時發現並收藏了金正喜的代表作《歲寒圖》。精通清朝經學的漢學家藤塚傾注平生之心血專攻金正喜,終成阮堂研究專家。
藤塚的論文被其子收錄於《清朝文化東傳研究》,該書於1970年正式出版。藤塚在東京帝國大學任教時,凡是金正喜的作品一律加以蒐羅收藏,共有數十件,其中之一就是秋史金正喜的《歲寒圖》。
一度東渡日本的《歲寒圖》後來不知何故又完璧歸趙,其中蹊蹺無從知曉。雖然《歲寒圖》回到韓國的具體年月不詳,但估計在1946年至1947年之間。藤塚卒於1948年,而吳世昌和李始榮在《歲寒圖》上追加題詞的時間又在此之後。由此推斷,《歲寒圖》迴歸的時間應在光復後至1948年之間。
藤塚收藏的《歲寒圖》迴歸到新生的大韓民國,書法家孫在馨功不可沒。孫在馨,號素筌,自幼鑽研漢學和書法,在韓國最早提出將“書法”改稱“書藝”,是當時最著名的書法家。1940年藤塚從東京帝國大學退休時展示了一幅名為《金阮堂手書歲寒圖》的《歲寒圖》摹本,但僅僅複製其中的畫面和阮堂手跡。突然見到該摹本的孫在馨眼睛為之一亮,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自此以後,孫在馨便暗下決心,一定要想方設法索回秋史金正喜的代表作《歲寒圖》,將其作為國寶珍藏於國內。
也許是孫在馨抱著這一信念,在祖國光復成立大韓民國後毅然赴日本通過說服藤塚而獲得了此畫。
雖然有一種說法稱,孫在馨在戰後花費巨資從窮困潦倒的藤塚手中購得《歲寒圖》,但這一猜測似不可信,也缺乏根據。既然藤塚冒著生命危險拯救了《歲寒圖》,縱使孫在馨奉上一座金山,恐怕也難換回《歲寒圖》。
因此,又有另外一種傳說。由於被孫在馨的愛國之情所感動,藤塚分文不取地將《歲寒圖》拱手相送。據藤塚之子講,其父曾說不能將朝鮮的國寶《歲寒圖》作為日本人的私人藏品,所以才決定出手。此話也許可以為憑。
藤塚在送出彌足珍貴、視同生命的《歲寒圖》後不久便與世長辭。樸東宇在酒店裡說過一段關於藤塚遺言的話,從中可以感受到藤塚當時的心情。
“……藤塚在臨終前對其後代說,關於自己收藏的秋史遺作,如果贈給博物館則另當別論,但切不可私下拍賣和轉讓。此後其後代一直恪守藤塚的這一遺訓。”
我躺在床上一邊飲著啤酒,一邊不停地思索。據悉,經藤塚之手返還的《歲寒圖》在1974年12月被列為國寶第180號後,輾轉到一個名叫李根臺的人之手,後來又成為文物收藏家孫世基等人的藏品。這到底怎麼回事?
從自動售貨機處購買的三聽啤酒已被我喝了個乾淨。
啊,收藏了《歲寒圖》等幾十件金正喜遺作的傳奇人物藤塚近史郎,其藏品中就有秋史饋贈給朝鮮時代最著名的貿易君王林尚沃的畫作,這幅迄今尚未被外界所知的作品明天下午三點鐘就要展現在敝人的眼前了。
電視正在播放深夜節目,畫面中一夥男女似在打賭,輸一次便脫一件衣服。雖然不大懂得日語,但看得出,是節目製作人故意營造刺激場面,存心讓年輕女子多輸,以便裸露其身體。隨著一陣陣起鬨聲,屢賭屢敗的美貌女子一邊撒嬌一邊脫掉衣服和裙子,直到露出乳房和內褲。
我拿起遙控,將電視切換到另一個頻道。這是一個介紹溫泉的旅遊節目,同樣是年輕女子一絲不掛毫無顧忌地在浴池內沐浴的鏡頭。
日本是一個對男歡女愛絲毫不加遮掩的社會,是一個不以性愛為羞的天堂。但日本這一傳統風俗傳播到韓國後也在迅速蔓延,只是方式稍加隱蔽一些。
我關掉電視和電燈,鑽進被窩開始閉目遐思。
明天下午三點,即將目睹金起燮會長憑著其敏捷的思維和獨特的眼光發現的秋史金正喜的大作,這一尚未面世的作品是什麼樣子?秋史金正喜為自己的朋友林尚沃畫了些什麼?題了何字?這幅從未向世人展示的作品具有怎樣的藝術價值?真有些讓人浮想聯翩,夜不能寐。
2
第二天下午。
樸東宇到賓館與我們會合,吃過午飯後於下午兩點鐘起程前往藤塚家。那天正逢週六休息天下午,街上人流熙來攘往。
我們要找的地方是青山。
下午的天氣又開始酷熱難當。按日本禮節到別人家造訪需攜帶禮物,我們一時拿不定主意買什麼禮物為好。
樸東宇告訴我們在日本一般送2000日元以下的禮物比較合適,超過此數則受禮者會感覺是種負擔。原想在地鐵商場內購買日本糕點,聽了樸東宇的話後又決定購買鮮花。
花了兩千來元買了鮮花,我們接著往青山趕。
通往青山的地鐵為銀座線。樸東宇稱坐地鐵比開車去青山要方便些。
青山一丁目,這是我們要下車的站名。
風馳電掣如子彈般穿梭的列車每當進入隧道時,車廂便劇烈地搖晃與顫動,每當臨近一個站點列車揚聲器便反覆播報將要抵達的站名,廣播員的語調顯得柔軟纏綿,給人慵懶欲睡的感覺。快到站時我們從座位上站起,一俟列車停穩後便魚貫而出。
離約定的時間大約還有半個小時。
樸東宇手捧鮮花走在最前面。步出帶有空調的地鐵,一股熱浪迎面撲來,怕熱的韓基哲不一會兒就渾身溼透,不停地用手帕擦拭著臉與脖子上冒出的汗珠。
郊區的街道要安靜得多。
也許是因為有丘陵,所以才叫“青山”。
空蕩蕩的街道上,一些沒有生意的出租車排成一隊等候客人,有的出租車司機在車上打盹,也有的利用閒暇吃著盒飯。
登上一座陡坡,一幅離奇陌生的異國風景突然映人眼簾。
坡上墓碑林立,密密麻麻,一望無垠,簡直就像踏入了“墓碑的海洋”。
“哪來的公共墓地?”韓基哲帶著吃驚的表情向樸東宇詢問。
“青山有皇室、功臣和貴族的公共墓地,那些碑文上刻的都是一些知名人士的名字。”
我們怔怔地站著,凝望著這片由各色各樣墓碑組成的墳的海洋。為悼念死者而精心修葺的墳場更讓人覺得陰森而怪異。
我們匆匆地從山坡上順路而下離開了墳地,樸東宇掏出路線圖帶我們拐入一條兩旁盡是住宅的街道。
除了偶爾有年輕人騎著不帶消音裝置的摩托車並故意發出一陣“嘟嘟”聲外,整個街區沉浸在白日的寧靜之中。彷彿已經找到要去的人家,走在前面的樸東宇突然停在一家門前望著我們。
原以為藤塚家人一定是住在一座非常傳統的老式房子裡面。結果完全出乎我們的預料,這是一幢典型的日本新式住宅。房前有一個僅能停放一輛汽車的車庫和一個面積不大的院落,院內栽有兩顆松樹。在確認大門上的門牌號後,樸東宇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說道:
“就是這家,藤塚的家就在這裡。”
我朝上瞧了一眼上面的門牌:
“藤塚清次”
比預定時間提前了十幾分鍾。
對日本生活方式非常瞭解的樸東宇正了正衣領,然後撳了一下門鈴。想必是藤塚一家正在等待客人的來臨。裡面很快傳出了一句聞話聲。
樸東宇熟練地用日語通報了自己的身份,幾乎與此同時門“譁”地一聲打開了。
一位穿著日本傳統和服的女人邁著碎步開門出來迎接我們。按日本的風俗,家裡來客人時,只有婦女到院外迎接,男主人則在門廳內恭候。
“讓你們久等了,快請進屋吧。”
女主人一邊寒暄一邊深深地鞠躬,頭幾乎要觸碰到地面,這是日本特有的禮節。樸東宇將鮮花遞給女主人,她又鞠了一個大躬說道:“真是太感謝了。”
院落裡有一處小小的日本式庭院,中間一座假山,旁邊有一小塊沙灘和一個不大的蓮池,池內鯉魚悠閒地游來游去。
站在門廳地板上的男主人也身著傳統的和服。
“快請進屋。”身穿和服的男人面帶微笑地說道。
“你們好。”沒等剛進屋的樸東宇答話,男主人就從口袋裡掏出名片遞給我們。我從遞來的名片上確認此人正是藤塚的後代“藤塚清次”。
我們隨著主人來到會客廳。日本人的住宅一般都比較大,但會客廳由於要擺兩張沙發,空間顯得比較狹小。通過客廳正面的玻璃窗,一眼可以看見經過精心佈置的玲瓏別緻的日本式庭院。
“熱的話,就請用扇子吧。”
正是盛夏季節,雖然敞開了窗戶,卻沒有一絲風。因屋內沒有空調,我們每人接過一把扇子扇了起來。
藤塚夫人為我們端來了沏好的冰茶。
雖然藤塚50年前就已去世,但藤塚家族在阮堂作品收藏方面仍具較高的名望。屋內興許掛有阮堂的字畫,於是我抱著僥倖的心理掃視了一下客廳周圍。
不出所料,客廳裡側果然掛有一幅字畫,可以判定是出自阮堂之手的蘭草圖。
阮堂生前在蘭花創作方面的自我要求幾近苛刻。無論是書法還是繪畫,秋史的水準均屬一流。他對當時附庸風雅隨意畫蘭的輕薄畫風提出過嚴厲批評。
秋史還引用孔子“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的古訓,倡導以嚴謹認真的態度從事蘭花創作,切不可隨意塗鴉,得過且過。
他曾說過這樣一段畫蘭的內心感受:“通過畫蘭,我領悟到,無論是一片蘭葉,還是一個花瓣,都必須一絲不苟,來不得半點虛假與浮誇,自欺之作必劣,欺己易欺人難。因此,畫蘭首先應以不自欺為準繩。”
因此,即使是揚名天下的天才畫家秋史也僅有屈指可數的幾幅蘭花作品留存於世。
仔細端詳室內懸掛的秋史作品《蘭草圖》,畫中一花、一葉果然神態逼真,超凡脫俗,伸展自如的葉片和含羞綻放的花瓣似乎散發出陣陣幽香。畫作顯示出作者治學嚴謹的儒家風範和爐火純青的高超畫技,以及一種對不自欺亦不欺人藝術境界的孜孜追求。
畫上題有:
“春濃露重,地暖草生;
山深日長,人靜香透。”
這首詩讚揚蘭花獨自綻放於深山之中,默默地散發出馨香,字裡行間顯示出秋史所一直主張的集天地萬物之“靈氣”和“香澤”於一體的精湛技法。
喝著藤塚夫人端來的冰茶,我們沒有立即進入話題,直到稍事休息我們感覺到冰茶帶來的涼意後,藤壕這才開口說道:“早就知道你們的來意,我去把畫取來,請稍候。”
當了一輩子銀行職員的藤塚禮貌而周到。藤塚離開後,我們默默地坐在客廳裡靜候。客廳裡的插花極為雅緻,應該是女主人的手藝。日本的室內裝修一般不用人工木材,慣於使用原木,藤塚屋內彎曲的棟樑看上去像是松木材料。
我獨自在想,秋史金正喜的遺作放在何處,也許有一個專放藏品的庫房吧。藤塚肯定只會從中挑選那幅秋史金正喜贈與林尚沃的作品,而不會帶來別的藏品。
在等待期間我不停地反覆欣賞著牆上懸掛的《蘭草圖》,真是“百聞不如一見”,透過此畫秋史金正喜對蘭花的喜愛和別具慧眼躍然紙上。
正在我仔細玩味《蘭草圖》時,藤塚拿著一卷用宣紙製作的畫軸出現在我們眼前。他戴著白手套,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生怕弄髒了珍藏的畫作。
“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
藤塚邊說邊將畫軸放在沙發前的桌子上,我屏氣凝神,突然覺得有些緊張。
馬上就要親眼看到從未公開過的秋史遺作,我既感到驚喜又有點緊張。
藤塚用戴著白手套的雙手解開系在畫卷上的繩索。然後從右至左慢慢地展開畫卷,首先映入眼簾的“商業之道”四個字讓我興奮不已。
真諦就在於此,因為是贈送給巨賈林尚沃的畫作,所以便以此為題。
藤壕繼續向左鋪開畫軸,依次出現了“稼圃是賞”和“老果”的字樣。
“老果”是秋史金正喜一百多個名號中的一個,在其晚年居住於果川奉恩寺時曾用此名。《歲寒圖》是其59歲謫居濟州島時所作,按此推算金正喜為林尚沃作《商業之道》的時間應是哲宗5年(1854年),即其70歲的時候。
金正喜一生經歷坎坷,在濟州島度過了9年流放生涯,晚年又被放逐到咸鏡道北青郡,70歲時才遷徙到果川奉恩寺度過餘生。
金正喜年輕時開始涉獵佛經,臨終前數年寄居奉恩寺修煉禪道。
此時的金正喜已過古稀之年,輟筆後基本未留傳世之作,如今尚存於世的僅有其在供奉主佛釋迦牟尼的寺廟上題寫的“大雄殿”和其去世前三天留下的名為“坂殿”的匾額。
這一時期金正喜使用“老果”和“天竺古先生”的名號。寫有“老果”、為林尚沃所畫的《商業之道》無疑是金正喜的最晚期作品。
“老果”上方金正喜的落款清晰可辨,毫無疑問,是阮堂的作品。
藤塚繼續展開花軸,眼前出現的卻是一幅風景畫。
我感到一陣愕然,險些說出口來。金正喜生前幾乎不作風景畫,從金正喜喜愛典雅古樸的繪畫風格和其信奉的哲學信條看,以自然風景為題材的風景畫不符合金正喜的價值取向。
然而,眼前分明是一幅風景畫,真讓人驚訝。
畫面上有遠山、流水和田園,還有一位駝背的老人在田裡勞作。
整幅作品筆法簡潔練達,惜墨如金。幾條曲線,寥寥數筆勾勒出一幅栩栩如生的田園風光,乍看不像風景畫,倒似一幀抽象派畫作。
然而仔細品味,能夠發現這一繪畫風格與金正喜在濟州島時所作的《歲寒圖》有某些神似之處。
金正喜生前曾講:“積長年用筆之經驗,大體有十二種筆法,即隱筆、遲筆、疾筆、逆筆、澀筆、轉筆、過筆……此起承轉合的用筆真諦在於深藏不露、一張一弛、快慢自如。”
在其所說的十二種筆法中,金正喜晚年孜孜追求的是澀筆。澀筆指創作時強調以最少的用墨繪出最佳的效果,在畫面留出最大的空白,筆法相當簡練,不描外線。所以,不能用軟筆,而要選擇使用禿筆。《歲寒圖》中的四棵松樹和屋子的粗糙特徵便是使用禿筆繪就,體現了在暴風雪中仍保持高潔不動搖的頑強精神。
然而,《商業之道》中對河水、山嵐、田園與老人的描繪比《歲寒圖》更進了一步,金正喜似乎不是用禿筆,而是用木塊蘸著最少的墨汁一氣呵成。
金正喜生前曾這樣說:“字以墨為本,墨為字之血肉;發力在筆尖,筆尖乃字之筋骨。”
這些真知灼見和運筆理論在《商業之道》的創作中卻未得到絲毫體現。構成“血肉”的墨因澀筆的使用而成點綴,山、河、人僅憑線條加以勾勒。
如其所言,“筋骨”的形成全在於筆尖,但即使是“筋骨”,金正喜也是通過禿筆以點的形式加以表現。
在此幅畫中,全然看不到金正喜作品所特有的神態與畫技,只能見到其用最少的點與線勾勒出的“風骨”。
我端詳著字畫,心裡不禁打了個寒顫。在此處我已感悟到秋史金正喜的淡泊之心,年輕時的激情、熱血和情思,指點江山時的書生意氣,藝術氣魄與靈魂在此幅作品中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位70歲老人的豁朗達觀的精神。
藤蟓繼續向下打開畫軸,全部畫面呈現在眼前。
畫的下端有金正喜為林尚沃寫的題跋,在主人容許的30分鐘內要研讀跋文,對缺乏專業水準的我來說有些困難,但看得出上面有一句話取自《史記》,即:“淵深而魚生之,山深而獸往之,人富而仁義附焉。”此句出自《史記》第129卷中的“貨殖列傳”,金正喜通過弓用司馬遷之語來闡明“商業之遁”。
短短百餘字的跋文後署有“老果老人書”落款,題字上面加蓋的紅色印章色澤如新。
天氣依然很熱,雖然大家汗流浹背,但沒有人顧得上扇扇子,室內一片寂靜。人人都被桌上擺放的秋史金正喜的作品所吸引。
雖然沒有直接見到秋史的代表作《歲寒圖》,但直覺告訴我,《商業之道》的藝術價值和繪畫風格決不亞於《歲寒圖》,此畫堪稱秋史存世之作中的極品。
預定的30分鐘一到,藤塚毫不含糊地說了聲“就看到這兒吧”,然後準時地捲起畫軸。既然已滿足了我們一睹秋史作品的願望,我們也不便再多說什麼,只簡單寒暄了幾句,便起身告辭,離開了藤塚的家門。
藤塚和夫人一直將我們送到大門。日本人的禮節是,只要客人沒有消失在視野之外,在彼此還能看得見的距離,若與客人對視,就要繼續與客人寒暄。因此,我們不住地回頭競相彎腰與主人說著客氣話。
直到拐入另一條衚衕,藤塚夫婦徹底離開了我們的視野,我們才如釋重負般地從這種繁瑣的禮節當中解脫出來。從走出住宅區到重新爬上青山墓地的高坡,我們誰也沒有言語,只顧各自埋頭冥思。
我突然想到詩人王維。
中國唐朝著名詩人和畫家王維與秋史金正喜有許多相似之處。
王維九歲開始賦詩,在詩歌與樂曲方面展示出天賦,但一生歷盡坎坷,曾一度淪為叛軍的俘虜。宋朝蘇東坡稱讚王維的作品為“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秋史金正喜作品與之頗為相似。
尤其是王維作為虔誠的佛教徒,不少詩篇中滲透著濃郁的佛教思想。從佛教層面上看,這一點與晚年寄居於奉恩寺修煉禪道,一牛做過許多禪詩的金正喜極為相似。
據傳,王維在晚年流連於輞川,也是使用禿筆和澀筆方法創作了《輞川圖》。但遺憾的是王維的畫沒有一幅流傳下來,僅僅是傳說而已。
王維晚年超脫塵世悠然自得於輞川。沉醉於大自然的王維在輞川留下了“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等著名詩句。
想必金正喜晚年停坐於奉恩寺之際一定也見到過風起雲湧的景象。
走到坡頂,墓碑的海洋再次浮現在眼前。
墳墓旁鬱鬱蔥蔥的樹叢投下陰森的翳蔽。出於對死者的悼念,精心修建的墓碑雖然肅穆、氣派,但墓碑依舊是墓碑,就像死人臉上濃妝豔抹後呈現出的虛假面容,詭異而無生氣。
我在山坡上走著,一邊用手帕擦著汗水一邊猜想。
這幅作品是如何成為藤塬的收藏品的?如果說李商迪的傳家寶《歲寒圖》輾轉到藤壕的手中是一個謎,那麼無疑林尚沃的傳家寶的《商業之道》最後落到藤壕的手中則是另一個未解之謎。
“找個地方喝點兒冷飲乘乘涼如何?”來到地鐵站旁,走在前面的樸東宇停下腳步詢問我們。地鐵站位於一個小商業街的中心,我們一頭鑽進一家門前插有一面寫著“冰”字招牌的冷飲店。店內開著空調,我們迫不及待地喝起了盛有紅豆的冷飲。
“怎麼樣?”等稍微涼快了一點兒,樸東宇朝我問道,“您看畫的感受如何?”
“這個……”我回答道,“我不是專家,看法不見得準確,但直覺告訴我,這是一幅價值不菲的秋史遺作。”
“嗯,可能是。”樸東宇似乎同意我的看法,點著頭說道。
“但K-2是如何得知這幅作品的下落的呢?”樸東宇喃喃自語,一副迷惑的樣子,“他是如何推斷藤埭家藏著秋史贈與林尚沃的作品的?他吩咐我如果確認這幅作品在藤壕家,要不惜任何代價將其收購。已故的會長先生簡直是料事如神,真想不明白。”
“就是。”一直沉默地吃著冷飲的韓基哲附和道。
“還有,畫的題目叫《商業之道》,即‘從商之路’的意思。在看到這一題目的瞬間我就在琢磨,與其說是會長想要尋找金正喜送給林尚沃的畫,不如說是為了得到為貿易大王林尚沃題寫的‘商業之道’。”
“你是怎麼想的?”吃著紅豆冷飲的樸東宇突然抬頭問韓基哲。
“你說什麼?”
“主任難道認為藤塚會爽快地交出《商業之道》嗎?我個人認為,雖然K-2已經去世,但他的命令依然有效。正因為他已經去世,所以他的命令對我們來講具有遺訓般的意義。我在觀賞這幅畫時彷彿領悟到會長為什麼對此畫念念不忘、執著追求的原因。會長說‘無論價格多少都要不惜重金購買’,這句話言猶在耳。你們的看法如何?”
樸東宇說完看著我倆。
藤塚會爽快地將畫交給我們嗎?”
“根本不會。"韓基哲啃著冰塊搖頭答道。
“絕對不可能。"韓基哲再次強調,態度非常肯定。
“樸支社長不是跟我們說過,藤塚將收藏的《歲寒圖》交給書法家孫在馨後又感到後悔莫及,因此臨終前專門交代子孫今後無論如何都萬萬不可將秋史遺作私下拍賣或轉送他人,除非是贈給博物館。而且其後代此後一直恪守這一遺訓。藤塚家怎麼會將《商業之道》轉讓給我們呢,況且你們也看見了剛才的情形。”韓基哲一邊說話一邊嚼著冰塊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藤塚家約好看30分鐘,一分鐘也不給多瞧。而且在此期間一直緊張地注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生怕我們是前來拍照的新聞記者,或者是秋史研究專家,那副警惕的眼光樸支社長不是也看見了嗎?”
韓基哲說的是實話。
雖然藤塚禮貌有加,但的確一直對我們抱著警惕的心態。
“當然。”樸東宇接過話頭,“主任說的有理,但據說光復後孫在馨找到藤塚為求畫而淚流滿面,100天內連續登門拜訪,終於感動了藤塚。民間關於孫在馨花巨資從窮困潦倒的藤塚處收購了《歲寒圖》的傳聞並不屬實。當然藤塚也不會白白地送給孫在馨,但那種通過討價還價用天文數字般的價錢購得此畫的說法肯定不是事實。如果說K-2的命令依然有效,我會學孫在馨花上100天甚至1000天時間登門拜訪並想盡一切辦法搞到《商業之道》,使其能在今秋開館的‘如水紀念館’內陳列。所以,事先想徵求鄭先生的意見。”
樸東宇看著我一臉嚴肅地說道:“鄭先生,您認為剛才看到的《商業之道》值不值得這樣做,孫在馨花100天時間登門索取《歲寒圖》,《商業之道》的價值是否會超過《歲寒圖》呢?”
他要求我拿出意見。
我面露難色,樸東宇正是出於這一原因才讓我到東京來的。
在故去的金起燮會長心目中,林尚沃到底佔據多大的位置?金起燮果然一生景仰林尚沃嗎?林尚沃與金正喜之間到底是什麼關係?只有搞清楚這些問題才能下最後結論,所以才需要我來東京。
我沒有立即回答,只是一個勁地抽菸。在抽完這支菸前,我要認真地考慮這些問題。沉思良久後,我終於開口說道:“我說過我不是專家,說的不一定準確,也沒有資格對《商業之道》這幅畫有無藝術價值給予客觀評價。但有一點非常清楚,對於已故的金起燮會長,這幅畫無疑是必須收藏的物品之一。其實他生前只要是與林尚沃相關的物件,就一律加以收藏,比如林尚沃的著作和傳說中已破碎的戒盈杯。當然從這個杯子的文物價值看,只不過是一件不足萬元的古玩,然而它對於會長而言卻是千金不換的珍品。因此,我認為,若有可能,應儘量按金會長生前的指令購買此幅作品。如能在今秋開館的‘如水紀念館’如期展出,對紀念已故的金會長無疑具有特殊的意義。”
我措詞非常謹慎,但堅信自己的結論是正確的。
對於別人也許是一件平常的古董,但對於金起燮會長,這破碎的戒盈杯卻具有千金難換的價值。同理,金會長一定會像珍視生命一樣珍愛秋史金正喜為林尚沃所作的《商業之道》。
“是的,是這樣的。”樸東宇表示同意,並詢問韓基哲,“如水紀念館定在什麼時候開館?”“11月3日,也就是會長先生的誕辰。”
“好。”樸東宇從座位上站起來小聲自語道,“好,勝負在此一舉,這個計劃的最後期限就定在11月3日,為了使《商業之道》能如期在紀念館展出,我會全力以赴從藤塚手中拿到此畫。現在走好嗎?”
我們走出冷飲店沿著通往地鐵的階梯而下,誰也沒有留意樸東宇的話。因為我們覺得樸東宇的話是無稽之談。對於藤塚能否爽快地將畫交給我們的問題,韓基哲剛才斷然加以否定,認為絕對不可能。那麼,要在紀念館開館之前從藤塚家中得到《商業之道》同樣也不可能。
我們默默地走下階梯,靜候地鐵的到來,然後又一聲不吭地乘上地鐵。
然而,事實證明,在東京逗留期間,在這炎熱的盛夏,韓基哲做出的這一保守估計是錯誤的。
我們認為絕對不可能的事發生了,11月3日,秋史金正喜的那幅作品竟然如期掛在瞭如水紀念館正面的牆上。藝術價值凌駕於《歲寒圖》之上的秋史金正喜的最後遺作《商業之道》被發現後的一箭。
那麼前往奉恩寺從安度晚年的金正喜處得到《商業之道》的贈畫前,林尚沃是怎樣打發餘生的呢?
一個毀掉精心建造的新居、送走自己心愛的女人、然後歸耕南田(稼圃)的林尚沃,一個迴歸大自然和埋頭做詩的林尚沃。他是怎樣度過餘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