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天佑神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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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6年8月仲夏,林尚沃離開了義州。從鴨綠江中的沙洲乘木排渡江,林尚沃回憶前事,感觸良多,心頭湧起陣陣撕裂般的痛楚。適值霪雨季節,江水騰浪,呼嘯有聲。
五年前從義州啟程,也是在這樣的霪雨季節,仲夏八月。那時,林尚沃還是一個剛交20的青年,雄心勃勃地要做天下第一商人。五年的歲月轉瞬即逝,林尚沃卻經歷了生來從未經歷過的事情,各種痛苦的歷煉和人生逆境一齊襲來。兩個兄弟因傳染病少年夭折,自己也為商界所驅逐,感悟到人生不過一場浮夢,認為紛擾於集市上的叫賣生涯不過是瘋狂的小丑們所演出的一場假面劇,於是在兩年前脫離塵世,出家為僧。
林尚沃出家後,法名道元,甚至摩頂受戒,成了一名正式的沙門。對他來說,外界的一切完全是已死去的過去,已成前生之事。
是開城商人樸鍾一徹底改變了他的內心。樸鍾一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把張美齡那寫有林尚沃名字的內裙和一張面額為紋銀5000兩的銀票交給他,又突然消失而去。樸鍾一走後,林尚沃的心無以自抑,開始動搖。
樸鍾一離去的第二天是7月15,正是夏坐關結束的日子。坐關已畢,為了慰問眾僧的辛苦,寺裡特意做了米糕分來吃,剛剛結束坐禪的僧侶們也有了一些自由,可以不呆在一個地方而去雲遊四方,做一個周遊修道的行僧。
林尚沃身穿僧服,頭戴竹笠,下了金剛山。竹笠由細細的竹篾編成,通常被女子們用作出門時遮蓋面容的工具,而林尚沃戴上竹笠,也是為了遮蓋自己的面目。
這是相隔兩年之後林尚沃首次下山步入鬧市。下山的目的自然是肩背網袋,手敲木鐸,挨門挨戶託缽化緣,而內心深處則是希望能夠從遠處偷偷看一看老母親的身影。
“我不知道這話該不該對林大人講,但作為一介生意人,我覺得還是說給您聽方才心安。”
樸鍾一撇下的這句話,始終在林尚沃的心上縈繞不去,讓他不能忘懷。聽到母親在挨家挨戶上門討飯的消息那一瞬間,林尚沃感到了一種信念的崩塌。既入沙門,固然是要尋覓“父母未生前”的世界和“天地未生前”的世界以修煉道行,但聽到對自己有養育之恩的母親正在沿街乞討,林尚沃立即感覺到一種強烈的畏懼和自責:正如樸鍾一所說,如果讓生我養我的母親餓死街頭而我自己卻獨自修身悟道,縱然成佛,又有何用!
我要去看一看,哪怕是從遠處,也要親眼看一看母親的樣子。
為了親眼看到母親的境況,林尚沃終於竹笠遮顏下山來了。
兩年之後再回市場,鬧市的街道依然眼熟,然而,作為前世的世界裡一條絕了因緣的街道,一切又是那麼陌生、扎眼。
擔心有人會認出自己,林尚沃避開鎮子裡的大街,急急匆匆地繞道向南城門外的村子趕去。
要走到母親居住的南門樓,林尚沃本應抄近路穿過整個鎮子,可他擔心在鎮子的市場街上會遇到相識的商人,有意走城外繞遠路,經過乙波蘇祠堂和瓦窯場,向南門樓外走去。
途中,林尚沃挨家化緣。雖然鬧著饑饉,人心惶惶,但人們依然厚待出家的僧侶,所以,林尚沃肩上的網袋還是逐漸裝滿了食糧。
他終於到了林姓人聚居的村落。這裡居住的都是血脈相連的族人。林尚沃把竹笠壓得更低,也不再手敲木鐸上門化緣。而是屏住呼吸,大氣不喘地來到了自己曾經住過的房前。房子本就破舊,一年之間幾乎已完全變為廢墟,就像一座斷了人氣的凶宅,行將倒塌。林尚沃對著打開著的門小心翼翼地打量半晌,家裡卻始終不見人影人聲。
瞅個沒人看到的機會,林尚沃走進家裡。小小的院落裡雜草叢生,臺階上放著一雙熟悉的草鞋。那分明是母親的草鞋。家裡全然不見有人居住的痕跡,但臺階上依舊擺放著母親穿過的舊草鞋,從這一點判斷,母親顯然還住在這裡,守著這座行將倒塌的破房子,等著自己惟一的兒子有一天歸來。
林尚沃在草鞋前雙膝下跪,無聲啜泣起來。心冷,冤痛。他啜泣著打開屋門看了看,屋子裡同樣空空如也,給人的感覺好像是壓根沒有什麼人在居住,只是牆上還掛著一套補丁摞補丁的舊裙子,告訴來人這裡是有人居住的人家。
林尚沃走進廚間,解開網袋,把裡面的糧食全部倒進缸裡。
化緣得來的糧食是應該全部帶回寺廟供僧人們度日用的,而惑於一己私緣,把化來的糧食施給與寺廟毫不相干的地方,顯然是一種有悖道理的行為。但林尚沃一邊把網袋裡的糧食倒向粒米不沾的空缸,一邊在想:
“把食糧送給行將因飢餓而就死的人,不就是慈悲麼?佛祖曾捨身以饗前生世界裡行將餓死的使者,如果說捨身以饗前生世界裡行將餓死的使者是大慈悲,那麼用化來的糧食解救即將餓死的母親,當然也是大慈大悲的佈施行為。”
把網袋裡的糧食全部倒進缸裡,林尚沃走出了院子。他已經沒有理由繼續在家裡呆下去。
有那些糧食,母親至少可以在一段時間內不用再為吃飯發愁了。
可是,等這些糧食沒有了,母親再到哪兒找吃的東西呢?
一陣心情輕鬆之後,林尚沃離家越遠,腳步越重,雙腿好似灌了鉛。
忽然,從村口水井旁經過的林尚沃僵在了那裡。
井邊老老少少聚集著的村婦中,有什麼吸引了林尚沃的目光。村婦們正圍坐在井邊,用轆轤打水洗衣。她們中間有一個身影像一塊強烈的磁石般吸引了林尚沃的目光。
林尚沃看著那身影。
是母親。
兩年不見,母親已完全變成了一位老婦人,讓人懷疑時光決非僅僅過了兩年。她已然滿頭白髮。老太太夾在女人們中間,正在洗衣服。
林尚沃屏氣望著母親。大概是衣服已洗完,母親站起身,把洗好的衣服放進簍子,頂在頭上,開始移動腳步。母親不但已白髮皓然,連腰也彎了,從背影看去,不像是人的身影,倒像是不能直立行走的猿猴。
林尚沃不由自主地隨著母親的背影走去。
母親正在朝著自己剛剛走出的家走去。這個家,連個像樣的籬笆牆都沒有,院裡的景象從外面一覽無餘。母親不僅僅是背駝了,大概眼睛也花了,耳也背了,既沒有發現兒子在身後尾隨而來,也沒有察覺兒子在隔牆看自己。
母親走進院子,抖開洗好的衣服,晾到晾衣繩上。看著母親抖落衣服上的水滴,林尚沃的心臟似乎停止了跳動:母親放在井邊洗的,是自己原來穿過的衣服。
為什麼?
林尚沃感到喘不過氣來。
母親為什麼要把我的衣服洗來晾在太陽下?我已經銷聲匿跡,對於母親,我是一個已經死去的兒子了;而對於我,與母親則早已斷緣,成為一個前生的存在。但在母親看來,兒子依然是活著的兒子,她一直在等著,希冀著兒子突然會從哪裡冒出來,把兒子根本不會再穿的衣服洗得千乾淨淨,漿得闆闆正正,放得整整齊齊,等兒子回來穿。隔著院牆看到母親晾起的衣服,那一瞬間,林尚沃忽然感到一撕心裂肺般的疼痛。腦海裡浮出一段中國的禪語。
很早以前,中國唐朝有個人名叫楊補。楊補早年醉心佛法,一直下決心有一天要出家修道。恰巧聽說四川有一個叫做無際菩薩的法師精於佛法,楊補覺得天賜良機終於來臨,便離開家門,啟程到遙遠的地方去尋找無際菩薩。
路上,楊補走進一家茶館,要了些便飯聊以充飢。正在吃著,過來一位老人,向楊補問:“年輕人,你這是到哪裡去?”
“去四川。”
“去四川做什麼?”
“四川有一位很棒的法師叫無際菩薩,我正在去找他。”
“找他做什麼?”
“我想悟道成佛。”
老人聽了不由哈哈大笑:“要想成佛,去見佛祖以佛祖為師就可以了,為什麼非要遠遠地跑到四川去找菩薩呢?就算你找得到菩薩,哪又怎麼比得上去見佛祖?”
聽老人這麼說,年輕人高興地問:“老人家知道佛祖在什麼地方?”
老人笑著答道:“當然知道。”
“那是什麼地方?”
“你現在趕緊回家,會有個身裹棉被、倒穿鞋子的人衝出來與你相遇,那就是佛祖。”
聽了老人的話,楊補覺得很有道理,與其找菩薩拜菩薩為師,當然不如親自拜佛祖為師的好。於是,他改變主意,開始往回走。
楊補趕到家時已是深夜,正在敲門,果如老人所預言,他見到了佛祖,佛祖連衣服都沒穿,身上裹著棉被,赤著雙腳跑了出來。
佛祖原來就是自己的母親。
楊補恍然大悟,脫口說出:“佛在家中。”
想起楊補的故事,想起由那故事而來的“佛在家中”的禪語,林尚沃忽然覺得,牆那邊正在晾曬自己長久未穿的衣服的母親,彷彿就是佛祖的化身。
林尚沃轉身回到了秋月庵。回到寺院裡,他苦惱,煩悶,一連幾夜不能成眠。是這樣忘掉母親,忘掉世俗的一切專心修道成佛,還是脫掉僧衣重回鬧市再登商途,完成祖先未竟的願望?林尚沃處在了兩者必擇其一的人生歧路上。
師父法天察覺了林尚沃的苦悶。
這天,輪到林尚沃去寺院種菜的小菜園裡做活。正在收拾菜地,法天走過來問:“我看你好像有什麼心事?”
林尚沃一聲不響,默默地看著菜地。
“自從出去一趟化緣回來,你看上去話少了很多,整日無精打采。”
“師父,”林尚沃終於決定向師父攤開一切。對於林尚沃而言,法天和尚有一種亦師亦父的地位。
林尚沃開始把埋在心底的一切講給法天師傅聽。這些話,還是他平生第一次向人透露。他說起五年前在北京發生的事情,講到與張美齡的相遇,講到花500兩銀子替她贖身使她成為自由之身,講到因此而被趕出商店的前前後後,講到被永遠驅出義州商界不得不到鄉村小集市上做一個沿街叫賣的貨郎,還講到父親的慘死和兩個弟弟的先後夭折而亡,講到幾天前前來相訪的開城商人樸鍾一,樸鍾一帶給自己的5000兩鉅款以及靠那筆鉅款足以使他成為一個獨立的灣商,等等等等,一一地詳細道來。
最後說起外出化緣從遠處看到了自己的母親,林尚沃忽然淚如泉湧,無聲而泣。
“那麼,你現在所苦惱的,是拿不定是下山還俗還是留在山上繼續修煉,對嗎?”
聽了法天的詢問,林尚沃依然一聲不響,只是一個勁地用僧袍的袖子抹著淚。得知了弟子的心事,法天對林尚沃說道:
“你該怎麼辦,我也說不清。只是,就算你想由僧還俗,也並不是件能由著你隨心所欲的事情,還得經過大師的允許方可。”
還俗雖然是僧人的個人自由,但首先還是應徵得寺中長者石崇大師的同意。
“我先代你向大師稟告一聲,你就靜候消息吧,我想大師會做出一個英明判斷的。”
當天晚上,林尚沃被叫到了大師處。石崇大師的居處位於秋月庵最偏僻的角落,林尚沃走進院內問了安,石崇在屋裡大聲說道:
“進來吧。”
傍晚做供奉法事之際,法天把林尚沃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向石崇大師做了稟報,並告訴林尚沃馬上就會有迴音,林尚沃卻沒有想到大師當天晚上就會傳喚自己,所以,往大師屋裡走的時候他的心情緊張異常。進得屋內,林尚沃跪行三拜大禮,石崇大師卻仰臉觀天,睬也不睬。
屋裡,只點著一盞油燈,昏昏暗暗,寂寂靜靜。屋外,夜風起勁地颳著,吹過鬆林,發出“嗚嗚”的聲音,遠遠聽去好似萬馬奔騰。
這時,一隻蒼蠅不知從哪裡飛進屋裡,“嚶嚶”地拍動著翅膀,飛來飛去。指著蒼蠅,石崇打破沉默,突然發問:
“那飛著的是何物?”
“是蒼蠅。”
“蒼蠅能看到嗎?”
“能看到。”
“蒼蠅能抓住嗎?”
“能抓住。”
“那你把它抓來。”
林尚沃手拿蠅拍,高高舉起,待蒼蠅停下來暫時休息時,上前把它打死。把打死的蒼蠅扔到門外,正在返回屋裡,石崇出其不意地手指虛空問道:
“這是何物?”
林尚沃看了看石崇手指所指之處,那裡一無所有。於是,林尚沃答道:
“是虛空。”
“虛空能看到嗎?”
“虛空是看不到的。”
“既然看不到,那麼還有虛空嗎?”
“有是有的。”
石崇這才抬眼看了看林尚沃,問道:“那麼,你可能抓住虛空?”
“我抓抓試試。”
“那你抓抓看。”
林尚沃拿起方才打蒼蠅的蠅拍,嗚嗚有聲地在虛空裡揮動著,
突然用蠅拍“嗒”地一聲在虛空中擊了一下。
“抓到了。“
“既已抓到,把虛空拿給我看。”
林尚沃舉起蠅拍遞過去,石崇卻大喝一聲:“虛空在哪裡,我怎麼看不到?”
蠅拍猛地抽在林尚沃的後腦勺上。林尚沃羞愧難當,怯怯地問:“那麼大師您可以抓到虛空麼?”
“我自然可以抓到得。”石崇答得非常乾脆。
“那您抓抓看。”
“這就抓給你看。”
石崇挽起袖子,兩手由虛空中向外劃,突然,他的手如電光石火般以極快的速度向林尚沃的臉直插而來,擰住了林尚沃的鼻子:“這就是我抓到的虛空。”
石崇的手無情地抓住林尚沃的鼻子,擰來擰去,好像要把它扭掉,林尚沃無意識間“啊呀”慘叫起來。
“我抓到的才是真正的虛空,你看它不是‘啊呀’慘叫了一聲?”石崇死擰著林尚沃的鼻子,直到聽他慘叫一聲才鬆開手,一臉調弄的神色:
“疼嗎?”
“不疼。”
石崇的手忽地又抓上了林尚沃的耳朵。這次當然也不會手下留情,林尚沃又“啊呀”慘叫起來。石崇下手別提有多狠,林尚沃的耳朵簡直要被揪下來似的。等林尚沃慘叫一聲,石崇方才罷手再問:
“疼嗎?”
“疼。”
石崇好像等的就是這句話,馬上又捏住了林尚沃的嘴猛擰起來。力氣很大,林尚沃的嘴唇簡直要被撕下來,想慘叫,可嘴唇被擰著,呻吟不得。
見林尚沃扭動身體掙扎,石崇放開手問道:
“疼嗎?”
“不疼。”
林尚沃生怕石崇再來抓住別的什麼地方亂擰一氣,一邊回答,一邊倒退而逃:
“您這是為什麼,大師?”
“如果我擰到你不疼的地方,就放了你。你要有捱了揍不喊疼的地方,我就答應你隨心而去。可你身上有擰了不疼的地方嗎?”
林尚沃靜靜地想了想。我的身上有沒有一塊捱了擰不疼的地方?鼻子、耳朵、嘴唇都擰過了,疼得直叫,那麼不疼的地方難道是手指?難道是腳趾?不會的。記得有一次手指尖兒化膿,疼得鑽心,指甲雖然沒有痛感,但手指分明是疼痛的。要麼是頭髮?頭髮雖然也是身體的一部分,但其自身是不會感覺疼痛的,法師們不就是用戒刀削髮的麼?
於是,林尚沃回答道:“我身上有個地方,是擰了不疼的。”
“有?是哪兒?”石崇莞爾一笑。
“是頭髮。”
林尚沃話剛出口,石崇立即舉起蠅拍向他頭上狠勁抽去。林尚沃慘呼著,抱住了自己的腦袋。
“嗨,你這小子,”石崇怒喝一聲,“不疼你叫什麼?!”
石崇忽地站起身來,上前一步揮手狠抓林尚沃的腦袋。“哎喲”一聲,林尚沃倒在地上。石崇的大手抓住林尚沃的頭一連氣地又扯又拽,林尚沃“哎喲,哎喲”地痛呼著抱頭滿地打滾。
“怎麼樣,怎麼樣,”石崇追問,“這樣還不疼嗎?”
“疼,疼啊!”
聽林尚沃滿嘴喊疼,石崇這才罷手不再進行雨點般的攻擊,氣喘噓噓地問:“除了頭髮,還有?”
“不。不知道了。”林尚沃答道,“我真的想不出什麼地方是擰了也不疼的。”
石崇馬上回到自己的座位正襟而坐:“那好,你回去想好了,明晚再來!”
石崇再次恢復仰臉觀天的狀態,對林尚沃不理不睬。無可奈何地,林尚沃一邊退步出屋,一邊向石崇道安:
“祝您晚安。”
那天夜裡,林尚沃翻來覆去地琢磨著,怎麼也搞不清自己何以會又是鼻子又是耳朵地挨大師一陣痛揍。難道真的如大師所言,人的身上會有捱了打卻不感疼痛的地方?如果有,又是哪塊?如果不能找到這個地方,即使去了也無非一次次挨頓臭揍而回,答也捱揍,不答也是捱揍。那麼,會是牙齒嗎?拔牙或是生了牙病的時候牙齒也會疼痛,但那是牙床而不是牙齒本身在疼。可如果回答是牙齒,大師一準會讓自己張開嘴去拔自己的牙齒的。
第二天,仍是輪到林尚沃做工。正在平整菜地,給菜田施肥,師父法天走過來問:“大師都說了些什麼?”
林尚沃把昨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師父,包括擰鼻子,扭耳朵,撕嘴唇,擊腦瓜的情節,並告訴師傅今天晚上還要再去一趟,但在此之前必須先想好答案,可自己實在不知答案是什麼,正在為此苦惱。聽了林尚沃的話,法天對林尚沃說道:“大師對你採取這些行動是在答覆你,你可以脫掉僧衣,下山還俗。”
林尚沃一頭霧水:“大師又擰又扭的,怎麼會是答應我可以還俗呢?”
法天馬上解釋道:“中國先代有位法師,法名半山。有一天,他走到鬧市,在市場上看著賣豬肉的場面發呆。這時,有個客人走過來對屠戶說‘給我來一斤豬肉’,屠戶問‘要什麼地方的’?買肉的人回答說‘我要最好吃的上等肉’,屠戶馬上笑了,指著滿案子的豬肉說‘客官你看,哪塊肉又不是最上等的肉呢’?聽了這句話後,半山法師大有所悟,終於成佛。是啊,哪塊肉又不是最上等的肉呢?如果佛只存在於經堂將會是怎樣的呢?正如任何部位都是味美的上好豬肉一樣,佛當然也能存在於淘糞勺中。大師擰你的鼻子,扭你的耳朵,擊你的腦袋,就好像屠戶回答‘哪塊肉又不是最上等的肉’是一樣的啟示。十指連心,沒有哪一個咬一口不疼,我們的身上也沒有任何一個部位是捱了打而不疼的。所以,大師是在喻示你,你毋須留在山裡修道成佛,可以脫下僧衣下山還俗,到鬧市經商,做一個商界的商佛。”
“可我該怎麼辦呢?回答也是捱揍,不答也是捱揍……”
見林尚沃問起,法天師父如此這般地告訴他一個辦法。
那天晚上,過了晚供奉,林尚沃又去了大師的居所,走到屋門前打了個招呼:“弟子見大師來了。”
屋裡馬上傳出石崇的大嗓門:“進來!”
林尚沃脫草鞋,登臺階,入廊下,推開屋門,一隻腳邁進去,另一隻腳卻留在廊下,就這樣既不進也不出地站在那裡。
石崇見狀問道:“你在那裡到底在幹什麼?”
林尚沃似乎早就在等待大師的問詢,對石崇說道:“大師,我是在進屋呢,還是在出屋?”
聽了這個問話,一直兩眼望天不瞅不睬的石崇忽然眼睛一亮,欣然地在林尚沃身上打量了半晌,然後才說:“晚風涼著吶,快進來坐!”
見石崇大師說晚風涼,林尚沃把門關上,走進來跪坐在地上。
“怎麼樣,知道還有什麼地方是捱了打卻不疼的嗎?”
“知道了。”
“知道了,那你告訴我是哪兒?”
林尚沃馬上站起身來,把隨身帶去的蒲團展開,鋪在地上,然後走到上面行三叩大禮。
林尚沃拜完三拜,石崇突然說道:“你這個傢伙簡直是拿我當木佛呢,快給我滾,你這個盜賊一樣的傢伙!”
石崇暴跳如雷,林尚沃卻站起來平靜地說:“請恕我就要告辭了,大師,多謝您的一向照拂,祝您萬壽無疆。”
林尚沃當即倒退著出了屋子。就這樣,林尚沃還俗的事情就算定了下來。
通過一種奇妙的方式,石崇大師讓林尚沃悟出,不由佛道而經商道也能成佛,成為一個商佛。
心既定,林尚沃再無必要繼續淹留秋月庵,哪怕是一天。
幾天後,林尚沃離開了秋月庵,這時,他人山為僧已整整兩年零兩個月。和留在寺中的一眾僧人一一道過別,來到師父法天面前,恭恭敬敬地屈膝三叩。法天抓著他的手,口宣佛號:
“南無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但願你能夠歷煉成佛。”
“成佛?師傅,我現在不過是一個剛剛見性之身,就像一個孩童剛剛學步啊。”
歷煉成佛是對一個法師最良好的祈願。從15歲開始就教林尚沃識文斷字的法天不但是林尚沃的師父,更勝似親生父親,聽了他的祈願,林尚沃心痛如割。
最後,林尚沃來到石崇大師面前告辭。同石崇話別只是短短的片刻,但這片刻,對林尚沃的一生卻起到了莫大的影響。或許,從辣尚沃15歲那年以一個少年之身來到秋月庵學識字時起,石崇就預知這個年輕的行者將來必非池中之物。
到石崇處作最後一次告別的林尚沃,三拜謝恩。叩謝完畢,石崇忽然發話道:“給我取朵花來!”
林尚沃以為自己聽錯了:“花,什麼花?”
石崇卻不回答林尚沃的問話,只是重複道:“叫你給我取朵花”
石崇的吩咐簡直讓林尚沃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他凡事都是這樣的,特別是對林尚沃,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含禪機,迸發著禪玄的神光。
大師的吩咐就是天下至高無上的綸音。無奈,林尚沃只得退出閱去找花。外面正下著雨,寺院的前院裡盛開著水菊花。
寺院裡種著許多水菊花。水菊花是一種觀賞植物,因其花瓣呈紫色,又稱紫陽花。院子裡除了水菊花,還種著忘憂草,是百合花的一種,花瓣呈黃色。夏日的雨點就急促地打在花瓣上。一年前,有一次林尚沃從山上打柴回來,不慎從陡峭的山坡上滾下來被摔傷,法天師父把忘憂草搗成汁給他塗滿全身,居然頗有神效,身上的青淤之處隨即全部消失。
冒著大雨,林尚沃四處打量,看看院裡除了這些有沒有其他的花。
石崇大師要他摘花固然是個令人摸不著頭腦的吩咐,但既然這吩咐已出口,林尚沃務必要為大師取一朵,不管是什麼花也罷。
除了水菊花和忘憂草,院子裡還盛開著紅色的芍藥花。
頭上淋著雨,林尚沃呆呆地望著這些花,暗自思量:“該採哪一種呢?忘憂草,還是芍藥花?”
林尚沃領悟不出石崇的意圖。事實上,自古以來道家就流傳著一種習俗,弟子要遠行或重逢遙遙無期時,就會吩咐弟子去摘一是花來,然後從弟子摘來的花上占卜弟子的福禍吉凶。這種習俗叫做“花卜”。
石崇吩咐林尚沃摘一朵花來,正是為了要為他做一次花卜。但林尚沃沒有摘得任何一朵花,因為大師的吩咐是“取朵花”而不是“摘朵花”。為取一朵花而摘下一朵花,就是褫奪花的生命,而很早以前就從大師處通悟了“殺人刀”與“救人刀”之內涵的林尚沃內心非常清楚,即令是摘一朵花,也是一種殺生行為。
水菊花摘不得,忘憂草摘不得,芍藥花也摘不得。無論哪種花,都不能為了獻給大師而將它摘下。
林尚沃只能空手而歸。
“花取來了?”仰臉觀天的石崇問。
就在這時,林尚沃忽然發現石崇的座位後方有一張小小的几案,几案的花瓶裡插著一束紅花。
林尚沃知道那花的名字。那花叫做“百日紅”,又名“紫薇花”,是一種木本花,名副其實,能夠從七月開到十月,百日間常開不謝。因為用手一搔動樹皮,樹葉就會隨之瑟瑟而動,法師們都叫它“怕癢樹”,花期又長,開得又漂亮,是寺院中最有代表性的庭院觀賞樹種。
一見到那花兒,林尚沃馬上有了主意:就是它,我就把那花瓶裡插著的百日紅獻給大師罷,兩全其美,既不用親手毀掉一朵花的生命,還能夠獻花給大師。
“我在問你,花取來了嗎?”石崇再次大聲催促著。
“花取來了。”
“那就拿給我看看。”
林尚沃大步走過去,從花瓶裡抽出一枝百日紅,恭恭敬敬地雙手遞過去。石崇卻只是瞟了一眼,並沒有伸手去接的意思。林尚沃只得將花插回花瓶,然後轉身在大師面前跪下。
屋外,雨越來越大,勁風挾著雨聲從松林“唰唰”吹過,整個寺院彷彿被帶到一望無際的茫茫大海,與世隔絕。
“你給我好好聽著。”一段長長的沉默之後,石崇終於直視著林尚沃開了口,“想不想來碗茶?”
說著,石崇把茶壺茶碗逐個擺到面前。自從來到秋月庵,林尚沃從未聽到大師一句和顏悅色的話,也從未見過大師有一次正眼相看,忽聽大師讓他喝茶,再見大師親手擺茶,一時間競自手足無措起來。
石崇把事先備好的一隻茶碗擺到林尚沃面前,然後親手為他斟上了一碗茶水:“來,喝吧。”
大師親手為人斟茶,這可是前所未見,也是前所未聞的事情。林尚沃心下惶悚,雙手捧碗,輕啜香茗,石崇開口對他說道:
“你一定要好好記住我說的話。你不忍用你的手去摘花而傷害花的性命,足見你胸懷慈悲。做生意也是一個道理,不能去做那種殘酷的事情,為賺錢而踐踏別人,為追逐利益而傷害他人性命。你既有憐惜他人的慈悲之心,將來做生意定然會有大成。你還從屋裡取到了花,這說明你有眼光,能夠就近取得所要的東西而不必為取花而遠走。世上一切財物,都不是靠遠遠地四處奔波求來的,它就在你的身邊。成功並不在遙遠的地方,它就在你身邊。你已明白自己身邊的最近處充滿著福祿與財物,而且在實踐著‘家和萬事興’這句古來至理名言,這也是一種福兆。你在屋裡找到了花,那麼你這一生是斷不會因尋花問柳和酒色雜事而虛度歲月的。”
林尚沃喝完一碗茶,把茶杯放下,石崇又為他斟滿,繼續說道:
“你還把從房間找到的花放回了原處,足見你懂得凡人凡事皆有其定位,也說明你能夠守住方寸,這樣去做福祉自臨。你把花為我取來,讓我看後又插回原處,這說明你明白天下萬物皆有其位。生意也是這樣。生意是人來做的,凡人無分高低貴賤,世上之人無尊無卑,沒有天生貴賤之別。用人不要有歧視,待人切勿論尊卑。你所選擇的花是百日紅,這種花在各種花卉中是開得最長久的。百日紅能夠從死掉的花葉中生出新芽,每到秋季花開不謝。這預示著你的財富將會源源不斷,你的生意會永遠興旺隆盛。”
林尚沃的碗又空了,石崇再次為他倒上,繼續自己的訓導:
“……可是,也有美中不足。百日紅不是果樹,不能拿來食用。也就是說,你的運道與榮華會與日俱增,但只限於你自己這一代,而不能在子孫身上結果。所以,從現在起你要給我好好地記著。”
石崇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門。
屋外,暴雨愈加來勢洶洶。一道閃電平空劃過,又是一陣撼天動地的雷聲緊隨而來。石崇話鋒一轉,開始講述他對林尚沃前途中各種不測與危機的預見。林尚沃把大師所講的一字一句全部銘刻在心,終生不敢有片刻忘記。石崇對林尚沃的人生預卜,後來一一應驗,絲毫不爽。
“你這一生,將遭遇三次大的危機。每次危機來臨,你都要設法克服它,否則,你就會在朝夕之間招來滅門之禍。”
石崇說這話時的語氣,充滿自信,不容置疑。林尚沃大氣不敢喘,緊張得似乎被凍結在原地,側耳聆聽大師的教誨。
“……怎麼才能擺脫這些危機呢?”林尚沃問道。
石崇雙唇緊閉,半晌不做聲。沉默良久,突然吩咐林尚沃:
“給我研墨來。”
林尚沃按照吩咐研好墨,石崇神色凝重,濃墨飽蘸,提筆鋪紙,一筆一劃地寫下去。林尚沃看了看大師寫下的字。只有一個“死”字。
石崇寫完,抬頭問林尚沃:“知道這是什麼字嗎?”
“知道的。”
“那麼,這是個什麼字?”
“死亡的‘死’字。”
“對,”石崇點點頭,說道,“正是這個死亡的‘死’字,將解救你脫出第一次危機。只有這個‘死’字,除此之外別無辦法。但第二次危機就不同了,沒有任何妙策可以幫你躲開。”
林尚沃渾身發抖。他害怕極了。
“如若你不能逃脫這次危機,必遭凌遲處斬。問題是,第一危機來臨的時候,你能夠覺察到危機臨身,而第二次危機會在你渾然不覺間悄悄逼近。如果憑直覺感覺出危機,一定就會有度過危機的辦法,可是如果認識不到危機,就會在不知不覺中走上滅門之路。所以,你一定要牢牢記取,百事順遂的時候或許就是可怕的、危險的關頭。”
“覺察到那危機關頭後,我該怎樣做才能得以倖免?”
聽了林尚沃的問話,石崇盯住林尚沃的臉看了看,微微一笑,轉過身去,提筆在紙上又寫下了什麼。等紙上的墨汁晾乾,石崇把寫著字的紙疊了又疊,爾後才回過身來,對林尚沃說:
“死裡逃生的辦法,我已經寫在紙上了,但你要切記,這張紙可不能隨便打開來看,否則您就會洩露天機,定會受到上天的懲罰。只有在感覺到身處莫大危機時,你才可以打開來看。你會得到一個死裡逃生的妙計的。我的話你聽明白沒有?”
“聽,聽明白了。”林尚沃雙膝跪地回答。
“你能做到嗎?”
“我一定照辦無誤。”石崇把那張層層折起的紙遞給林尚沃。林尚沃雙手接過,藏到衣服裡面。
“但這還不算完,”石崇看著林尚沃把自己寫了字的紙珍藏在懷裡,再次開口道,“現在,還有一次危機。”
“這次危機又如何脫解?”
石崇一言不發,伸手拿起了林尚沃方才喝茶用過的茶杯。茶杯已空,石崇把它遞給林尚沃:
“拿去罷,這杯子是我送你的。”
自己詢問擺脫危機的辦法,大師避而不答,卻送自己一個喝空了的茶杯,林尚沃對大師的態度頗自不解。
“這杯子,你一定要好好保管,它不但會助你度過最後一次危機,而且還會使你成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鉅富吶。”
石崇像是在闡發玄奧的禪語般說完這番話,把杯子遞了過來。林尚沃雙手接過。這是一隻再平凡不過的杯子,它的形狀又細又深,簡直稱不上是一隻茶杯,更像是一隻高腳酒杯。這樣一隻毫不起眼的杯子,如何能夠成為解救林尚沃於倒懸的秘器?
“現在,你可以走了。下得山去,馬上忘掉這裡,永遠不要回來。”
林尚沃非常珍重地把石崇大師作為禮物送給自己的杯子放進網袋。
“最後我要告誡你,如果你在生意場上出現完全出乎預料又非你所願的虧損,哪怕這種虧損只是一分半文,那麼你必須明白,你的商運已經到頭,必須散盡所有,急流勇退。明智的人,看到從屋頂落下的一滴水就能立時預知房屋不久即將倒塌。我再說一次,你萬萬不要再到這裡來找我,如果你膽敢再來,我會敲碎你小子的腦瓜。你這傢伙,已經在這山裡死掉,復活在鬧市,山裡的一切對你而言已是前生之事。前事莫究,懂嗎?”
“我已經記下了。”
石崇立即閉上了嘴。一切都結束了。他又恢復了兩眼觀天的狀態,不復對林尚沃說一字,瞅一眼。林尚沃屈膝三拜,稱謝退出,石崇全然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雨已停。從石崇那裡出來,林尚沃立即離開了秋月庵。此時,林尚沃入山為僧整整兩年零兩個月。
在出家兩年零兩個月之後,僧人道元離開寺院,重新成為灣商林尚沃。回到家中,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尋找樸鍾一。
是樸鍾一給林尚沃一筆5000兩銀子的鉅款,使他東山再起,重返生意場。臨別時,樸鍾一曾整衣肅容對林尚沃說過這樣的話:
“從現在起,林大人就是我生意場上的兄長。以後,林大人就是我的兄長,就是我的東家。”
他還對林尚沃說:
“如果您願意,不妨和我一道再赴北京。”林尚沃想起樸鍾一,是因為樸鍾一是一位以開城為地盤做生意的松商。雖然樸鍾一已代林尚沃償還了洪得柱的公款,使他恢復了在義州商界立足的權利,但義州的商人們仍在疏遠林尚沃。林尚沃需要新的生意夥伴。
林尚沃最需要的是一個像樸鍾一這樣的開城商人來做自己新的生意夥伴。當時,開城商人與義州商人完全不同,他們已掌握了全國性的商業流通網絡,不但同中國商人打交道,而且同日本的貿易也搞得紅紅火火。同日本的貿易本是以倭館通商市場的東萊商人為中心展開的,但開城商人在其中插手很深。因此,與中國、日本的一切對外貿易都是由開城商人控制的,松商成為三角貿易的主角,三角貿易成為松商的獨角戲。林尚沃恢復灣商身份後,在生意場上正是需要一個這樣的新夥伴,一位擁有全國商業流通網絡的精明強幹的開城商人。
樸鍾一正是一個合適人選,而且是頭號人選。他不但祖上代代在開城為商,而且作為一個私商之家,擁有著頗有組織、頗具規模的商業流通網絡,一度控制了開城的市廛,儘管市廛在正祖年間因朝廷採取辛亥通共政策而消失。樸鍾一是一個典型的開城商人,憑藉著松房這個龐大的組織網,他既能夠以低廉的價格成批購進各地貨物到其他地方轉手高價售出以獲取可觀的利潤,又可以迅速獲取各種商業信息使自己經營的買賣週轉靈通。
林尚沃與樸鍾一的相聚,是一個奇妙的天作之合。林尚沃是一個外貿奇才,樸鍾一則有內銷天賦;林尚沃在對中國貿易方面擁有他人所不能望其項背的才能,而樸鍾一在組織與經營上有著無與倫比的手腕;林尚沃是商道的達者,樸鍾一則是商術的化身。
對於林尚沃的提議,樸鍾一自然沒有任何理由不歡迎。以樸鍾一而言,也需要林尚沃精通中國話的本領。他已經洞察到,如果沒有天字第一號的中國通林尚沃,在同中國貿易中就難有立錐之地。
於是,1808年8月仲夏,兩人並肩登上了前往北京之路。這已是林尚沃第五次踏上走北京之路,但這次,是他恢復生意人身份後第一次走北京,從某種意義講也算是初行。
林尚沃用樸鍾一給他的5000兩銀子採購了200斤紅參。當時,紅參生產不旺,甚至進獻皇上的御參也有缺貨之虞,所以,紅參舶出口是有一定限額的。林尚沃能夠到手200斤紅參,多虧了樸鍾一的手腕。
在寥無人煙的荒野上露宿兩晚後,林尚沃和樸鍾一抵達柵門,僱下了車馬和搬運貢品的四名大清腳伕。
樸趾源在他的《熱河日記》中是這樣描寫柵門的異國風情的:
“滿洲人吃高粱米飯用筷子夾,生蔥就那麼嚼著吃。養雞,把翅膀和尾巴上的羽毛拔光,說是這樣雞身上就不會長蝨子,而且長得快,有的人甚至把雞尾和雞身的羽毛全部拔光,乾脆讓雞們露著紅肉到處走動。”
正如樸趾源的描述,這是一個連雞都光著身子的陌生國度。林尚沃又踏上了遠行之路。按照樸鍾一的請求,他把張美齡那套內裙帶上,在貢品深處藏得嚴嚴實實。林尚沃此次北京之行的主要目的,與其說是去做生意,莫如說是去會見一個人,一個把林尚沃當做終身恩人的人,一個據樸鍾一推測應當是現居北京、可能身為大清國頭號商人的人。
要見到這個人,最關鍵的是要收藏好自己寫給張美齡的見證信物。
“義州商人林尚沃”
這七個字,是曾乞求救命的15歲少女張美齡請求他寫在她的白綢內裙上的,只有拿著這綢緞內裙,才能證明自己就是林尚沃。
林尚沃的懷裡還揣著另外兩件東西,這兩件東西都得自石崇大師,被林尚沃珍藏終生:一個是一張紙,石崇大師在上面為林尚沃寫下了幫他擺脫第二次危機的錦囊妙計;一個則是隻杯子,石崇大師送給林尚沃的禮物。林尚沃把那張紙珍藏在綢袋裡,因為石崇大師說過那紙上寫的是天機,萬萬不可事先打開偷看,否則會受到上天重罰。杯子就不同了,大師把杯子送給林尚沃時,只是說過:
“這杯子,你一定要好好保管,它不但會助你度過最後一次危機,而且還會使你成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鉅富呢。”
對這隻杯子,石崇大師並沒有特別提出什麼禁忌事宜,因而林尚沃雖然同樣地珍藏在懷中,卻時常拿出來留神察看。
為什麼?這小小杯子,為什麼大師竟然說它可以幫我度過危機併為我帶來幸運?它不就是一隻平凡不過的高腳杯嗎?這樣一隻不起眼的杯子,如何能夠使我成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鉅富?難道,它像興夫(朝鮮半島古典名著《興夫傳》中的主人公,譯註)的燕子為興夫銜來的葫蘆一樣,只要你求它,裡面會湧出無窮無盡的金銀財寶?橫看豎看,無非是一隻尋常杯子。和其他杯子相比,只有一點不同之處,那就是他的內壁上刻著一行字。刻在杯子內壁上的這行字實在太小,不留心細看是很難發現的。整個只有芝麻粒大小,雖然林尚沃一有空就把它拿出來把玩,但發現杯子內壁上刻著字,也是件非常偶然的事情。開頭,林尚沃還以為那字跡不過是陶匠塑制杯子時不小心留下的瑕疵。但他錯了。等他把杯子拿到亮處對著陽光照時,發現原以為是個小洞的瑕疵。然很明顯地呈現出文字的輪廓。林尚沃逐字逐字地讀了下去。第一個字是“戒”。第二個字卻一時辨別不清,凝神盯視良久終於發現,那是個“盈”字。第三個和第四個字很容易辨認,是“祈”字和“願”字。四個字合起來,湊成一句“戒盈祈願”。杯壁上所刻的字還不止這些,接下去還有四個字,
“與爾同死”。
總共八個字,合起來就是:“戒盈祈願,與爾同死。”
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每次拿出杯子來看,林尚沃都會陷入沉思。這句話字面並不難解,照直解釋起來就是“但願你飲時不要斟得太滿,但願和你死在一起”。
可它究竟涵義何在?
字面易懂,涵義難解。“但願你飲時不要斟得太滿”意味著什麼?是說無論是水還是酒都不要倒得太滿來喝麼?“但願和你死在一起”又是何所指?是誰希望和誰死在一起?是以杯子相贈的石崇大師要和受贈的自己死在一起麼?
2
從義州啟程四十多天後,林尚沃與樸鍾一終於順抵北京。動身時還在八月,到達目的地時已是九月下旬。
五年之後再赴北京,一切都沒有變,北京還是那樣光彩奪目,那樣豪華燦爛。五年前林尚沃來北京時紅參還是一種試銷貨,短短五年過後紅參已完全取代了白參,人參買賣已跨入紅參時代。紅參的人氣已達到頂峰。而且,林尚沃去北京的1806年適值人參歉收,出現了絕對的供不應求,紅參極為搶手,幾乎是不管出多高的價都不會被打駁回。
五年之後再赴北京,原來的銷售網絡依然故我。在熟悉的小客店裡落下腳,跟原來打過交道的藥材商取得聯繫,馬上湧來一群中國商人。林尚沃落腳的地方照舊是前門大街。
生意兩天即告了結。
本來,生意是一天即可了結的,但為了賣上更高的價錢,林尚沃把出價一抬再抬,最後談定價格自然就推遲了一些。
等林尚沃以超出預想的高價將紅參全部出手的那天晚上,早就等待這一時刻的樸鍾一對林尚沃說道:
“現在,兄長應該去一個地方,和我一道。”
一道出門在外四十多天,開始樸鍾一仍在尊稱林尚沃為“大人”,慢慢地終於改為兄弟相稱了。
“應該去一個地方?”
“兄長,”樸鍾一微笑道,“現在難道不是應該揭開那一直非常想見您的謎一般的人物的真面目的時候嗎?”
樸鍾一講的是事實。
樸鍾一給了林尚沃一筆白銀5000兩的鉅款,使他得以起死回生,重返商界。但細究起來,送給林尚沃那筆鉅款的並非樸鍾一本人,而是一個尚未露出廬山真面目的謎一般的人物,樸鍾一不過是受人差遣而為之。那麼,這人究竟是誰呢?這個人,三年來在北京見到朝鮮商人逢人便打聽林尚沃的下落,甚至秘密指使樸鍾一出巨資資助林尚沃。
林尚沃從貢品中取出深藏在裡面的那件張美齡的內裙,單獨包好,隨著樸鍾一上了街。
樸鍾一帶他去的地方是一家叫做“同仁堂”的中藥房。這家藥房頗有歷史,創於17世紀,林尚沃走北京的當時仍是北京規模最大、最有名氣的藥房。
今天的北京,中藥房中仍有“同仁堂”這個字號。地方還是老地方,頂街是雜技團。但當時雜技團所在的地方,只有一家簡易劇場,裡面上演的是中國的傳統相聲。中國人,特別是漢人非常喜歡相聲,因而這一帶經常人流擁擠,熙熙攘攘。
走進藥房,樸鍾一對林尚沃說:“您先在此稍候,大哥。”
樸鍾一走到櫃檯前,和夥計說了些什麼,然後從後門消失而去。樸鍾一會說一些中國話,至少可以應付簡單的日常對話。
經過一段比預想要長得多的等候,樸鍾一才再次露面。他看上去頗為激動,整個臉都漲紅了:“早就聽說這些傢伙們疑心重,沒搬到居然……大哥,您隨我來吧。”
樸鍾一滿臉不快,嘴裡嘟嘟囔囔地在前面帶路,兩人打開後門,沿著一條窄窄的通道走過去。通道的盡頭有間房子,看上去像是藥房掌櫃的個人辦公室。裡面坐著一個肥胖的男人,身穿傳統的中國服裝,後腦勺結著長辮子。
“大人,”樸鍾一操著生硬的中國話首先開口,“我把林大人請來了。”
胖男人卻一動不動,就那麼坐著,大刺刺地打量著林尚沃,臉上的表情充滿懷疑。這懷疑的神色又讓樸鍾一漲紅了臉,不滿意的話險些出口:“這位就是居住義州的朝鮮商人林、尚、沃,就是大人一直在尋找的那位。”
樸鍾一補充過後,胖男人依然表情木然地盯著林尚沃的臉一言不發。樸鍾一有些發急,連忙催促林尚沃:“大哥,您把帶來的衣服拿出來給他看看。”林尚沃拿出隨身帶著的張美齡的內裙,放在桌子上,樸鍾一馬上上前,一字一字地指點著內裙上的七個字大聲說道:
“大人,這位就是上面所寫的義州商人林尚沃!”胖男人向林尚沃開口發問:
“您就是林大人?”
“是的。”
“到眼前為止,我已經見過三個自稱是林尚沃的朝鮮人,但他們都不是真的林尚沃,全部是冒牌貨。所以,大人能否在這裡把這七個字重寫一遍?自古道,臉面騙得過去,字跡卻騙不了人。筆體和手記這些東西,別人是無法模仿的。”
林尚沃理解胖男人的意圖。他決定按照中國人的要求將內裙上的七個字在紙上重寫一遍。似乎早有準備,桌上擺放著紙和筆。
林尚沃提筆。
林尚沃開始寫內裙上的七個字。
“義州商人林尚沃”
胖男人慢慢抬起頭說道:“您帶來的這個人不是林尚沃大人。他也不是真的林尚沃,而是一個冒牌貨。”中國人慢悠悠地倒上一碗熱茶,一邊品一邊說道:“您帶來的這人,是我見到的第四個冒牌林尚沃。所以,還是請回吧。”“您為什麼這樣講?憑什麼說我不是您要找的林尚沃?”“那是因為您寫的字與衣服上的字筆法不符。如果不信的話,希望您自己親眼仔細看一看。”
林尚沃忽然有些惶惑。
我寫的字與綢緞內裙上的字筆法不符?這怎麼可能?這綢緞內裙,顯然就是五年前我和張美齡分手時寫下我故鄉和姓名的那件內裙嘛。
林尚沃這才對著放在桌上的內裙上的字仔細打量起來。林尚沃只是從樸鍾一手裡接到了這件內裙,卻從未正正經經地打開核實過自己寫下的字跡。因為那時林尚沃還是一名出了家的沙彌,查看女人內裙是比貪戀女人肉體更為嚴重的事情。
仔細察看過綢緞內裙上寫著的字跡,林尚沃忽然大吃一驚。
“怎麼,有什麼問題嗎?”一直在一旁註視著林尚沃一舉一動的樸鍾一性急地插嘴問。這字跡,不是我的筆體,這字不是我寫的。”林尚沃低聲自言自語。這下,樸鍾一可真給鬧懵了:“真是匪夷所思。您說什麼?這字居然不是大哥寫的字?”那字跡顯然不是林尚沃的筆體,雖然已極盡模仿之能事,但畢竟不是林尚沃自己的筆法。“您再仔細瞅瞅,大哥,別是您看錯了吧?!”“你看我像個連自己的字都不認識的人嗎?”林尚沃淡淡地反問道。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用朝鮮話交談著,胖男人卻一副毫不相干的樣子,獨自在那裡默默喝茶。林尚沃雙目直視一直沉默不語的中國人:“大人,衣服上的字的確不是我寫的,所以,這件綢裙也不是我所遇見的那女子的那件內裙。”
聽了林尚沃的解釋,中國胖男人依舊默默喝茶,一聲不應。
“如果是大人把這衣服交給他的,那麼,大人才是真正行騙的人。您給他的不是原來那件內裙,而是一件冒牌貨。這衣服上寫的字,也是模仿了我的字跡,雖然模仿得很妙,但的的確確不是我寫下的。”
林尚沃口氣溫和地繼續問道:“那麼,真的內裙究竟在何處呢?”
聽到這裡,一直在默默喝茶的中國人慢慢站起身來,走到房間一個角落的壁櫥前,打開櫥門,拿出三四件沒有疊起的散亂衣服,走過來放在桌上。林尚沃與樸鍾一見到那些衣服,不由得愣住了:桌上散亂地擺開的,是些一模一樣的內裙,同樣的顏色,同樣的衣料。中國人隨意地把那些衣服翻了翻,每件衣服的同一個部位都寫著字體相同的七個字。都是一些冒牌貨,不過上面模仿林尚沃筆體的字卻惟妙惟肖。
“要找到義州商人林尚沃大人可不是件容易事。”直到這時,中國人才面現微笑,“我叫王造時,很抱歉遲遲未能向您致意問候。最終您會明白,尋找林大人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可是,要在朝鮮找到一位林大人,其難度不亞於在黃河的沙灘上尋找一枚小針。何況,我又從未見過林大人,難以辨別孰真孰假。出於無奈,我才想起了這個辦法。”他指指那些複製得一模一樣的衣服:“來到我面前的那些冒牌林大人,只懂得模仿寫在衣服上的假字跡,能夠說出衣服上的字不是自己的真跡的,只有大人你一個。”
中國人特有的疑心表現為中國人特有的審慎。中國人的商業觸角之所以能夠伸遍全球,正是由於這種審慎。
“不過,還有件事情。”
藥房掌櫃再次從座位上站起來,走到壁櫥前,打開櫥門,從深處掏出一隻木盒,走回來把木盒放在桌面上。從他那輕拿輕放的小心勁兒不難看出,盒子裡存放著什麼重要的物事。他打開了盒蓋。林尚沃朝他打開蓋子的盒子裡看了看。裡面是一套雪白的綢衣。這內裙才是真本,才是真正屬於張美齡的內裙。林尚沃一眼看出,那才是張美齡那天晚上所穿的內裙。
中國人展開衣服,露出寫在內裙上的字跡,仔細查對林尚沃方才所寫的字是否與內裙上的字筆體相符。
“賈道”
中國人將經商之道稱為“賈道”。我們把從商稱做“商道”,中國人則把它稱為“賈道”。這是中國商人們自古就使用的用語,特別是明朝以後,“賈道”已定位為一種價值觀。朝鮮商人視信用為商道第一要旨,中國商人的賈道的第一要旨卻是審慎。中國人有個特點,即便是自己的親屬也不輕易相信。他們對待商人,首先察看他是否具備商人的資質,而察看的手段則是反覆不斷地觀察、懷疑、試探。因而,中國人是把“良賈”與“鴻儒”相提並論的。他們認為,信用可經日積月累逐步培養,而察看一個人是否具備商人的資質,卻可以洞穿一個商人的天性。
把林尚沃剛剛寫下的字與寫在真正綢衣上的字跡做過縝密甄別之後,中國人終於露出了滿面微笑:
“終於找到林大人了!大人,真沒想到,我四處奔波尋找林大人整整三年,卻這樣與大人見了面。”
3
第二天下午。
林尚沃落腳的小客店前,如約來了一輛人力車。林尚沃與樸鍾一坐上人力車,車伕馬上拔腿拉車前行。
人力車拉著林尚沃與樸鍾一,經過箭樓進入城內,馬上就看到了前門。
人力車在守衛正陽門的護門軍卒面前停了下來。
林尚沃與樸鍾一感到非常緊張,但拉車的苦力上前跟軍卒說了句什麼,林尚沃一行當即被順利放行。
人力車拉著林尚沃與樸鍾一,大搖大擺過了正陽門。過了正陽門便是禁區。
進入內城,可以看到遠處皇帝的庭院景山園的石山。
人力車在一個府前停下。
府裡早有人站在大門前等待迎接兩人,他就是兩人昨晚見過的同仁堂中藥店掌櫃。
藥房掌櫃站在門前兩個對望的石獅之間,見兩人來到,急忙趨前相迎:“快請進,林大人!”
林尚沃隨著引路的王造時走進府內。這時,天色已晚,套院的石燈已被點起。通向內房的套院裡,有一灣大大的蓮池。水下,五顏六色的金魚在閒適地游來游去;水上,蓮花和各種珍貴的名花在爭奇鬥妍。院裡還栽培著來自南方的竹子。
連接套院與內房的中門是典型的中式月拱門。走到這道門前,王造時看看兩人說:“請在這裡稍候片刻。”
林尚沃和樸鍾一在中門前等待,王造時獨自一人走了進去。
這時,天色已黑,王造時從中門內走了出來:
“不好意思,大人,讓您久等了。”
王造時手裡提著一盞引路燈:
“我們進去吧。”
兩人經過中門,走進內院。內院裡有一排石燈,裡面的長明燈把黑暗中的院落照得透亮。
內房的裝飾更是極盡豪奢,王造時把兩人引進內堂,說道:“樸大人先在此稍坐片刻,請林大人一個人先隨我來。”樸鍾一隻好單獨留在那裡,林尚沃一個人隨著王造時沿著長長的走廊走去。
不知從哪兒傳來纖手撥弄的琵琶聲。走廊的盡頭是一間寬敞的大廳,屋頂裝飾著鱗光閃爍的金箔,大廳裡放著一隻用白蠟做成的燭臺,燭臺上點著紅色的蠟燭。
王造時指了指一張空椅子:“請坐在這裡稍候。”林尚沃在那張椅子上坐下。“請稍坐,一會兒就會來人的。”王造時鄭重地說完這話,便徑自走到什麼地方去了。偌大的大廳裡只剩了林尚沃一個人。大廳寬敞而豪華,可能是用來接見客人的。就在這時,林尚沃座位後面垂掛著的門幔被掀開,從裡面走出一個人。因為是在座位的後方,林尚沃開始絲毫沒有察覺到。發覺紅蠟燭的火苗在隨風搖擺時,他馬上知道,有人進來了。林尚沃扭頭看了看身後,有個人正在撩開紫色的綢緞幔帳悄悄走進大廳。
林尚沃下意識地離開椅子,躬身就要站起來。影子般無聲無息溜進大廳的那人卻馬上低聲開口發了話:“別起來,林大人,您就那麼坐著吧。”
林尚沃保持著那種非坐非立的姿勢,轉身與來人打了個照面。那裡站著一個團扇遮面的女人。
女人的臉被團扇遮掩著,林尚沃雖然看到了女人的一雙眼睛,卻完全看不到她的面容。女人的一雙眼睛也直視著林尚沃的面孔。
“大人”,女人依然以扇遮面,站在那裡,娓娓說道,“這麼多年過去了,您一點也沒有變,大人,不,您看上去比以前更健壯、更威風了,大人。”
女人的聲音在微微發顫。林尚沃心中忐忑不安地看了看女人。那是一個典型的美人形象,長長的秀髮從中分開飄向兩旁,精美的飾物綴於髮間,身著一襲以長袖聞名的傳統寬袖旗袍。這種旗袍,是一種大清特有的服裝,從腋下開始用一種特製的繩釦扣起來。
“您是——”
林尚沃問話時依然保持著那種非坐非立的姿勢,而女人回答的聲音也在微微發抖:
“……您不認識我了嗎,大人?我可是一眼就認出您來了。雖然已過去了五年,但五年的歲月並沒有改變大人的容貌。”
直到此刻,林尚沃才發覺女人的嗓音如此耳熟,女人的體香如此熟稔。但女人仍舊以團扇遮掩著自己的面容,讓他不敢確切判斷這女人究竟是誰。
“五年了,這五年裡,我不曾有一天忘記過大人。五年的歲月已然流逝而去,但大人卻仍是我的先生,我的主人。”
女人把遮面的團扇慢慢移開,走到正在白色燭臺上燃燒的紅蠟燭前,讓林尚沃把自己的面容看個清楚:“難道這樣您還看不出我是誰嗎,大人?”
林尚沃看著女人取掉團扇後露出的臉,突然感到心臟彷彿停止了跳動。
張美齡,撩開幔帳走出來的是張美齡。沒錯,正是她。林尚沃呆呆地看著張美齡。
初次與張美齡相遇時,她還是個15歲的姑娘,但已出落得傾城傾國,美麗的容姿堪稱天下絕色,所謂天上可有,人間難尋。五年的歲月過去,張美齡美麗如昔,而且,由少女而貴婦,身體不再那麼單薄,更顯一種豐腴之美。
“大人。”
女人的臉上有什麼發亮的東西在滴下。那是淚水。
“大人怕不是已經把我忘掉了吧。還認得我是誰嗎?”
“……當然認得的。”
“那麼,”女人雙手合十,“請受小女子一拜。”
張美齡雙手合十,身體深深地俯了下去。
林尚沃慌忙地上前攔住:“千萬別這樣,這怎麼使得。”
張美齡抬起被淚水打溼的臉,看著林尚沃:“大人,五年前,是大人為我贖身,救下我一條性命。如果不是大人相救,我恐怕早已投河自盡成了冤鬼。我的人永遠是大人的,無論是生是死。大人永遠是我的主人。大人對我的恩德,我可是未曾有一天忘記。”
施恩於人決非易事,但更難的是對他人的恩德永誌不忘。從這個意義講,張美齡也是一位重恩重義之人,一個義人。
“既然大人仍是我的主人,就應該受我一拜。您請坐。”
林尚沃在椅子上坐下。張美齡馬上恭恭敬敬地屈膝跪下,在沒有鋪墊任何物事的地面上深深地俯身行禮。林尚沃想去阻攔,已來不及。
行過大禮,張美齡在林尚沃對面的椅子上落了座。
林尚沃離開北京後,她沒有像林尚沃想像的那樣返回老家,而是繼續留在了北京。她決定,無論如何也要在這人地兩生的北京獨自支撐下去,因為只有這樣才能遲早有一天找到自己的主人林尚沃,他興許什麼時候會再次作為商人從朝鮮再來北京。
不知不覺中,張美齡心中對救命恩人的感激之情已發展為愛戀之情。於是,張美齡把臨別前最後的一夜林尚沃留給她的信物珍藏起來。
“義州商人林尚沃”
林尚沃在她的綢緞內裙上留下的七個字,成為惟一能夠使張美齡睹物思人的信物。
但林尚沃留給她的銀兩,不到幾個月很快就用完了。張美齡在北京東奔西走,希圖有個落腳之地,但四處碰壁,始終沒有找到一份工作。北京的確是天下第一大城,但在這中國的都城,到處充斥著男尊女卑的思想,女人只能被看做男人的玩物,孑然孤身的張美齡是不能在這裡得到自立的。張美齡絞盡腦汁,終於福至心靈。她決定女扮男裝去試一試。如果能夠打扮成男人,去店裡做夥計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張美齡馬上買來男人們常穿的長袍。她雖說身材纖細而高挑,是典型的中國美人,一經打扮,馬上由一個豆蔻年華的美少女變成一個長衫美少年。問題是頭髮。
當時,中國人大多留的是滿族的髮辮。好在張美齡留的也是長髮,可以分成三股垂到腦後,梳成馬尾式的髮型,困難是,要做成只留後腦部分,其餘必須全部剃掉。當時在北京,由於這種髮式極其複雜,出現為數不少的理髮店,替顧客把髮辮梳理停當,用帶穗的黑線繩紮起來,然後再把前腦門上的頭髮全部剃去。但這些地方,張美齡是去不得的。生性潑辣的張美齡買來一把剃刀,開始自己為自己剃光頭。她對著鏡子,把自己前腦門上的頭髮全部剃去。作為一個女子,除非要脫離俗世走入空門,否則沒有誰會把自己的頭髮剪掉剃光的。但為了活下去,張美齡知道除此之外別無它法。剃去前半部,再自己動手把後半部分成三股,頂端用帶穗的黑線繩紮起來,張美齡頓時變成了一個美少年。看看照在鏡子裡的模樣,連張美齡自己都覺得那是一個漂亮的美少年。
現在所需要的是一副粗嗓門。
張美齡本是那種珠圓玉潤、清雅明亮的嗓音,要變成男子的嗓音的確十分麻煩。但聰明的張美齡努力模仿男子說話的聲音和男子說話的語調,很快就適應下來。處在變嗓期的少男的嗓音與少女是沒有什麼大的區別的,重要的是說話時語調要像男子。張美齡把乳部用布緊緊地束住,穿起胡服,垂著髮辮,走上北京街頭,像一個少男那樣游來逛去。終於,她在同仁堂中藥房前看到了藥房裡貼出的要僱用一個跑腿夥計的招貼。招貼的內容讓她眼睛一亮。同仁堂中藥房是北京首屈一指的大藥店,如果能在那兒找份差事兒,不就更容易遇到說不定什麼時會再來北京的義州商人林尚沃嗎?
但要在舉目無親的陌生城市北京讓人挑中自己做店員,難度不亞於登天摘月。思來想去,張美齡決定先設法打聽中藥房掌櫃的姓名。當她得知知掌櫃叫王造時後,馬上將自己的名字改為王冠英。因為,中國人特別重視血緣或家門之類的東西,對於同姓人有一種無由的好感。
由少女張美齡改變為少男王冠英,她非常順利成為一名中藥房的夥計。
她之所以能夠順利中選,當然也有預先算定的掌櫃王造時對同姓的王冠英的照顧因素在內,但更主要的是因為她作為一個美少年的出眾容貌。當時在中國,固然有眾多的人們追逐美貌的女人,但喜愛漂亮少年、偏好男色的也大有人在,並形成了一種相當普遍的社會風尚。
張美齡很快就在中藥房裡打響了。她所做的事情大部分是那種研藥、稱秤之類不起眼的事情和裡外打掃庭院的雜活兒,但她做事誠實勤快,不久即被掌櫃王造時看中。王造時決定,改派王冠英,也就是張美齡,去做為主顧送藥的差事。
自古以來,中藥店便盛行一種訂購送貨制。藥房為上門求醫的病人把脈斷病,開出處方,櫃檯上則照方調藥,所以病人到中藥房來過一次之後就不再登門,只是派人把藥方拿來,由藥店按方抓藥直接送貨到家,並取回藥錢。
在王造時眼裡,張美齡最適合做這種事情。他聰明機靈,懂分寸,算賬又快又準。而且,他還是個頗通文字的美少年。王造時覺得,如果讓張美齡這樣的美少年做送貨的夥計代表本藥房的形象,將對本店的信譽大有裨益。更何況,本人不來藥房而派下人持藥方抓藥的人們大抵不是腰纏萬貫的財東,就是身居要位的滿族貴胄。
王造時所料不錯。
張美齡做這份差事做得比預想還要好得多,而且給主顧們留下了深刻的印像。很快,張美齡就成為王造時手中割捨不得的寶中寶。
張美齡還一度被差遣獨自一人在藥房守夜。這樣的日子大約過了一年左右的光景,張美齡開始有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煩惱。作為女性性徵的乳房儘管用布緊緊束裹住,但她畢竟是一個豆蔻年華的16歲少女,那日漸成熟的女性魅力,但憑一襲男裝,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再遮掩起來了。臀部在增大,作為一個男子已屬不可想像;更惹眼的是,周身已溢滿了女性的媚態。
就在這時節,新的機遇向張美齡走來。居住內城的一家大夫府上,有人對張美齡寵愛有加。這是一個名門望族,府上的主人本是漢人,明朝年間曾為諸侯,明亡後成為清朝的功臣,自降為大夫。雖然從諸侯降為大夫,但作為光祿大夫之一,在戰敗亡國的漢人中也算是最高的品節了。這位光祿大夫名叫周炳成,他有個病弱的正房夫人。夫人姓宋。
因為體弱多病,周夫人經常差人到張美齡做事的中藥房取藥。但她的病情已深入骨髓,連中藥房裡那些非常了不起的名醫都交頭接耳地聲稱周夫人將不久於人世。
為周夫人登門送藥,自然是張美齡的份兒。因為周夫人住在內城,每次進出都要一次又一次地報請批准,最後索性從朝廷辦來特別準行證,以便張美齡隨時出入。周夫人對張美齡特別寵愛。她雖已動彈不得,終日臥病在床,但每次張美齡來到,她都會欣喜異常,滿臉含笑。
周夫人從未生育,周炳成雖然另娶過兩房側室,但二妾只生下一群女兒,沒能為周家生下一個傳宗接代的兒子。為此,周夫人非常難過,同時還對丈夫感到十分歉疚。她心裡明白,作為正房夫人自己非但註定不能為丈夫生個兒子而且不久即將離開人世。每次張美齡送藥來,周夫人都會和顏悅色地對她說:“……一個男孩子怎麼會長得這麼俊呢?”一個暖意融融的春日,張美齡送藥到周大夫府上,適逢周夫人正由卑女們陪著在鮮花盛開的庭院裡賞花。望著滿園迎春怒放的牡丹與梅花,周夫人命令婢女們收起了平日遮擋陽光的陽傘,開始盡情沐浴春天那暖洋洋的陽光,終於筋疲力盡,昏沉中不省人事。
守侍夫人的婢女們這下可慌了神。恰巧在這時趕到周府的張美齡,看到周夫人滿臉是汗,渾身已被汗水打溼,忽然想起小時候母親講過一個救急處方,馬上令人燒來熱水,在熱水裡兌了醋,用醋水輕輕地為周夫人擦臉擦身。
張美齡知道,用兌了醋的熱水擦拭出過汗的身子,皮膚會因醋的揮發性而驟然緊張引起收縮,從而產生降低體溫的效果。
周夫人甦醒過來,見張美齡正在為自己擦身,便問:“熱水加醋擦汗的辦法,你是從哪兒學到的?”
“小時候,”張美齡為周夫人擦拭著身上的汗水,順口便答,“跟母親學的。”
話一出口,張美齡馬上意識到一件令人懊惱不已的事情。方才,因為情況緊急,居然忘記自己不是女人而是男人。張美齡猶猶豫豫的神色馬上被周夫人敏銳地看在眼裡。
又過了幾天。
一輛人力車來到中藥店門前。是光祿大夫的正房周夫人傳話,讓張美齡坐人力車速到周府。張美齡趕到時,周夫人已進了浴室。
“太太吩咐,讓你到浴室去。”張美齡按照婢女的傳話走進浴室一看,周夫人已經脫得一絲不掛,木式浴室裡灌滿了熱水,熱水裡倒進了許多食醋。
“我叫你來,”周夫人泡在熱水裡,看著張美齡,“是想讓你給我洗洗身上。自從前幾天你用了兌了醋的熱水為我擦身之後,我的身子感覺輕鬆多了,心情也好了許多。所以,我想讓你再為我洗一次。”
“可是……”張美齡欲言又止。如果都是女人,女人為女人擦身當然算不得什麼難事。可自己畢竟還是男裝打扮呀!
“還猶豫什麼?你也把衣服脫了吧,要不,你怎麼來替我擦身?”周夫人催促著猶豫不決的張美齡。周夫人發出的讓張美齡脫衣服的命令充滿了威嚴,儘管張美齡身著男裝扮為男人,儘管男女有別,張美齡卻無法抵抗這命令,讓她脫也就只能脫。可是,張美齡緊張了。如果脫了衣服,自己也就露出了真面目,自己以女兒之身扮作男人的秘密也就不揭自破了。
“你還在那兒磨蹭什麼呢?你是不願給我擦身是不是?”“不,不是的。”張美齡連忙矢口否認。
“那你為什麼不脫衣服?”
“太太。”張美齡近乎哀求般地看著周夫人,夫人卻故意高聲道:“上次我可沒讓你做,是你主動用醋水替我擦身的。多虧你,我才從昏迷中醒過來,現在我不過請你像上次那樣再為我擦一次,你又有什麼好猶豫的。”
“太太,”張美齡說道,“擦身,我會為太太效勞的,只是千萬不要讓我脫衣服。”
“為什麼?”周夫人尖聲問,你把我當媽媽不就行了嗎?快,快脫衣服!我衣服脫得太久,都打寒噤了。”張美齡實在是進不得退不得,難堪之至。一旦脫下衣服,自己的女兒身就要暴露,女扮男裝欺騙光祿大夫正房夫人之罪也就暴露無遺。
就在這時,周夫人忽然哈哈放聲大笑起來:“你為什麼不敢脫衣服,真正的原因我是知道的!”
一忽兒一本正經,滿臉怒氣,一忽兒又樂得開懷大笑,周夫人的樣子真讓張美齡琢磨不透。
“把你的手伸給我看!”
周夫人一邊伸出自己的手,一邊命令張美齡。張美齡把手伸過去,周夫人一把抓住,撫摸著說:“這麼秀氣的手,我還是頭遭見呢!”
“你這手哪裡是手,簡直就是精雕細刻的工藝品。這樣的一雙手,怎麼會是男人的手呢?”周夫人眯著眼,打量著張美齡的臉,“不光是手,哪一塊又不秀氣呢?看看這臉蛋兒,這身條兒,這屁股兒!還有這嗓音,這走相!”
周夫人忽然用力攥住張美齡的手,好似抓住一個企圖逃跑的人一樣讓她動彈不得,而後一字一字地說道:“你騙得了別人,可糊弄不了我這雙眼!”
面帶笑容,周夫人用手掬了一把熱水,戲謔地朝張美齡臉上撩去:“你不敢脫衣服的真正原因,是不是怕脫了衣服別人就會看出你是女人而不是男人?”
張美齡頓然原地僵住。
“就算你留了辮子,穿起長袍,扮成男人,也逃不過我這雙眼。你那鼓脹脹的奶子是用什麼束起來的?就算你把胸緊緊地束起來扮成了男人,可用兌了醋的熱水擦身能解乏這種過日子的偏方,若非女人哪能知道?現在,你還有什麼猶豫的,還有什麼擔心的?快在我眼前脫了衣服,還你本來的女兒面目吧。”
那天,張美齡終於在周夫人面前脫下了衣服。衣服脫下了,她也就從王冠英重新成為張美齡。
這時,張美齡已女扮男裝一年零五個月。沐浴完畢,周夫人問起張美齡女扮男裝的緣由,張美齡把自己家在紹興,家中有一個酒鬼父親,自己如何在15歲上被賣入娼家,以及被賣到北京之後的一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周夫人。
聽了張美齡的訴說,周夫人長嘆一聲,對張美齡說:“現在,你不必去藥房了,我會對藥房掌櫃說的。從現在開始,你就呆在我家裡。所以,從現在起,你也不必再女扮男裝了。”
從那天起,張美齡就不再去中藥房,留在了周夫人身邊。在周府,她不是下人,而像養女一樣和家人一道生活。
與幸福不期而至地降到張美齡身上相反,周夫人的病一天天重起來,各種良藥幾乎吃遍,病情卻絲毫不見好轉。幾度昏厥醒來後,周夫人把張美齡叫到跟前,讓她坐到自己身邊。因為腹水淤積,她的肚子已漲得像鍋一樣大,因而說起話來氣喘吁吁:“趁我還沒死,有句話我要對你說。”
“媽媽,”張美齡不呼太太而稱媽媽,帶著哭腔說道,“您不會死的,您會很快好起來的。”
“我的病,我自己清楚。”周夫人嘆息著,“要不了多久,我就要死了。在病床上躺了這麼久,什麼死呀活的,現在我心裡也淡了。如果我死了,你能到廟裡為我燒燒香,我也就心滿意足了。可是,我卻有件心願未了。”“您說吧。”
“你願聽我的嗎?”夫人睜開沉重的眼皮,直盯著張美齡。
“我會捨身捨命去做的。”
周夫人喘一口氣,繼續說了下去,“身為周氏家族的正房,因為身體病弱而沒能生下一個承繼個香火的兒子,這是個大罪過,我恐怕死後也得墜入阿鼻地獄,不得解脫。所以我想,我死後,你能不能做周府的偏房,代我為周家生一個兒子傳宗接代?”
周夫人要張美齡做周家的偏房,也就是請她做自己的丈夫周炳成的第三房姨太太,代自己給周家生一個兒子來承繼香火。
周大夫經常過來看望臥病在床的正房夫人,所以,張美齡也從遠處看到過這位周大夫的身影。他已經年過五十,是一個典型的肥胖型中國男人。
“如果你能夠代我生一個兒子,我一定會懇求老爺,把你扶正,不再做偏房而做堂堂正正的夫人。這樣,就算我死了,你也會成為周家的正房夫人。”
要張美齡去做偏房為周家生一個兒子,這不啻是周夫人的遺言。對這遺言,張美齡是無法拒絕的。一個酒鬼的女兒,即便是做妾,能夠被光祿大夫娶到家中也算得上是一種莫大的榮幸了。
但是,張美齡的心,已經為愛情所佔據,而這愛情的對象卻是另一個人。那人是深深打動過張美齡心靈的主人,是張美齡的先生也就是丈夫。林尚沃出了500兩銀子買下自己,使自己成為自由之身,對他的愛,又如何能夠輕易抹去?自己女扮男裝,咬緊牙關挺著一定要在北京活下去,不就是為了一線希望,為了遲早有一天能夠見到作為客商從朝鮮而來的林尚沃嗎?
“可是,媽媽……”
看到張美齡欲言又止的樣子,周夫人馬上拉住她的手說:“你要說什麼,我已經知道。我知道你的心,你是在為那位曾救過你性命的朝鮮商人的恩德而猶豫。你曾經給我講過,你穿上長袍,女扮男裝,全是為了將來有一天會遇到那個男人。可是,你聽我說,一邊是你在這裡守身如玉,空自等著那個不知何時才能相會的男人;一邊是你做了光祿大夫的正房夫人,十倍、百倍地去報答你所受過的恩德,究竟哪一邊更稱得上大義?聽我說,古言道‘天地始者,今日是也’,良機莫失,失不再來。”
周夫人勸告張美齡不要拘泥於過去,拘泥於因緣,應該抓住眼前的這一刻。這番忠告打動了張美齡的心,她決定接受周夫人的勸告。
知道自己已生命無幾的周夫人,自然希望自己的丈夫趁自己還活著趕快與張美齡圓房。
到了合巹的日子,周夫人親自為張美齡開臉化妝。化完妝,兩人來到後院裡供奉著地神和列祖列宗的祠堂。周夫人是由侍女攙扶著勉強到達祠堂的。
周夫人和馬上就要度過初夜的新婦張美齡雙雙拜過地神和守護家門的祖上神靈,然後點上了線香。自古以來,中國人就有個習慣,無論做什麼事情,一定要先到祠堂去拜地神,特別是婚禮前,這是一道最重要的儀式。因為地神是一位生命之神,不但能夠帶來糧食讓世間萬物得以生存,而且能夠幫助人類繁衍子孫,傳宗接代。
由於民間傳說如果線香在拜地神之前斷掉就不會有好的運氣,侍女們侍弄線香時小心翼翼地,惟恐把香弄斷。
取出火鐮,點著乾草,再用乾草點燃線香,把香插到盛滿香灰的香盒裡,周夫人低聲對張美齡說道:“快向神求告,求神佛保佑你生一個兒子!”
那天晚上,張美齡成為光祿大夫周炳成的第三房側室。當時,張美齡年方十七。初夜平安過後,周夫人隨即進入昏迷狀態,而且再也沒有醒過來,幾天後就魂歸西天。
張美齡失去了她的第二個恩人。辦完喪事,張美齡已經成為周府實質上的主人。下人們開始稱張美齡為太太,而丈夫周大夫也對張美齡寵渥有加。
“去一人得一人,好像一個人死了而另一個人轉胎而生。所以,既無死,亦無生。”
成為周家新主人的張美齡,在家中第一個召見的是同仁堂掌櫃王造時。對於張美齡來講,王造時也算是恩人之一。張美齡從中說項,讓自己的丈夫給予王造時特別的關照。
“謝謝您,太太。”
在一度在自己手下做夥計、而今卻已是光祿大夫夫人的張美齡面前,王造時恭恭敬敬地行禮道謝。
一次,張美齡傳見王造時把自己一直珍藏在身邊的綢緞內裙交給王造時,委婉地說:“請您幫我尋找衣服上寫著的這個人,花多少錢都沒有關係,不過不要透露是誰在找他。”
王造時看了看寫在綢緞內裙上的字:義州商人林尚沃。
“不管有什麼事情,”王造時抱拳說道,“我一定會把這衣服上寫著的人找到,帶到太太這裡來。”
……
“那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情了,大人。”講完別後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張美齡長嘆一聲說,“和大人分別已有五年,這五年裡我沒有一天忘記大人。可您是怎麼回事?這期間,北京您來過幾次?”
張美齡抬起淚眼,看著林尚沃。
“北京,我一次也沒能來過。”林尚沃答道。
“您是說,這是您五年來第一次來北京?”
“是,是的。”
“這麼說,難道是發生了什麼糟糕的事情?”張美齡似乎猜到了什麼。
林尚沃沒有回答張美齡的問話。
正是為了張美齡的緣故,自己以貪汙公款罪被趕出商界,淪落為沿街叫賣的小貨郎,後來又在四面楚歌中不得不上山修道。
可這些事情已經過去,林尚沃覺得自己沒有什麼必要在張美齡面前提起。
“費了多少周折都找不到大人,我還以為大人說不準再也不會來北京,永遠不能再見大人一面了呢。
“可畢竟再次見到了大人,小女子雖死無憾。雖則已然嫁作他人婦,但我終於有機會報答搭救了那個一無所知的小女孩的人的大恩大德,真是謝天謝地。”
雙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向林尚沃行禮謝恩後,張美齡拿起了放在桌上的鈴。
那鈴是呼喚家中下人的一種信號。張美齡輕輕一晃,丁零零的鈴聲傳了出去。
果然馬上就有人答應。一個侍女從門裡走出來,低頭恭問:“是您喚我嗎,太太?”
張美齡扭頭看看侍女:“快去帶公子來。”“知道了,太太。”侍女隨即退出。
待侍女的身影消失後,張美齡打開桌子上一個小匣子的蓋子,從裡面掏出件什麼。
林尚沃看看她掏出的東西。“知道這是什麼嗎,大人?”張美齡指著那東西問。
那是一隻雞蛋,但不是尋常雞蛋,而是一隻染紅了的雞蛋。
“這不是雞蛋嗎?”
見林尚沃回答,張美齡笑出了聲:“是的,大人。這是上了顏色的紅蛋。您應該知道這紅蛋是什麼意思吧?”
張美齡把那隻紅蛋遞給林尚沃:“大人,這隻紅蛋我一直特意保管著,打算有一天見到大人時把它獻給您呢。”
紅蛋。
染了顏色的紅紙與雞蛋同鍋煮出的紅蛋。生了兒子做紅蛋分給四鄰八舍,是中國特有的風俗。
那麼,林尚沃想,是張美齡已經為光祿大夫周炳成生了一位公子?“……是的,大人,”露著滿面驕傲的微笑,張美齡開了口,“兩年前,我生了個兒子。我馬上就會把兒子抱給您看的。”
帳幔的後面傳來幼兒哭鬧的聲音,隨後,侍女懷抱著幼兒出現在大廳裡。
張美齡將孩子接過來抱在懷中,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喜悅,一種母親懷抱著世界上任何東西都不能換走的寶貝兒子的喜悅,充滿母愛的喜悅:“這就是我的兒子,大人。我生了個兒子,正像已經過世的太太所說的,我已經生了兒子,周家已經有了傳宗接代的血脈。”
孩子在她的懷抱裡哭鬧起來。張美齡把懷裡的孩子遞到林尚沃手中:“您不想抱他一抱嗎?我生下這個孩子,但讓這個孩子有幸來到這個世上的,不正是大人您嗎?”
林尚沃接過孩子抱了抱。孩子穿著紅衣裳。紅色是中國人傳統上喜愛的顏色。紅色又是一種幸運的顏色,能夠為人帶來幸福美滿。孩子的腳上穿著一雙繡有虎的身姿的皮鞋,是在祈禱孩子百病不侵,借虎的力量驅除厄運。
“是的,大人。我生下了一個兒子,完成了對已過世的太太許下的願,而我自己也不再是周家的一個小妾,而已成為正房夫人,大人。”張美齡雙手合十,恭恭敬敬地望著林尚沃說:“大人,出身微賤的我,一個70兩銀子就被賣掉的酒鬼的女兒,現在已是光祿大夫的正房夫人,而所有這一切幸福,全都是託了大人的恩德。”
抱在林尚沃懷裡的孩子又哭鬧起來,張美齡馬上笑著說道:“快哄哄孩子吧。只要您一叫孩子的名字,孩子馬上就不會再哭的。孩子的名字就是大人寫給我的那個名字,他的名字就叫尚沃。”
起死回生。
人的一生,命運就是這樣玄妙,這樣不可思議。
林尚沃曾因為張美齡的緣故而一度厄運當頭,用他自己的話說,嚐盡了各種艱辛苦澀,經歷了各種苦痛悲傷。但也正是因為張美齡的緣故,林尚沃又得遇起死回生的機緣。如果從未遇到過張美齡,或是即使曾經相遇卻不過把她僅僅視為一個歡樂場的女人,林尚沃或許能夠得免一時的痛苦,但也就只會在洪得柱的店鋪裡做一輩子的夥計,直到晚年才擁有自己的店面,以一個平凡的生意人終了一生。而張美齡,如果不是在娼家的第一個晚上遇到了林尚沃,顯然將終身做一個人儘可夫的賣身女人,而最終將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投河而死,悲慘地結束自己的一生。
林尚沃或許因為邂逅張美齡而平空嚐盡了各種艱辛苦澀,經歷了各種苦痛悲傷,但他最終成為朝鮮首屈一指的貿易大王。同樣,張美齡也經歷了被父親拋棄、被賣入娼家的一時苦楚,但正因為與林尚沃神奇的邂逅,終於為光祿大夫周炳成生下一個兒子,又從而得以成為光祿大夫的正房夫人。
張美齡之於林尚沃,是生命中的大恩人;而林尚沃之於張美齡,也是一生中的最大恩人。
兩人都曾對對方做過義事,但又壓根沒有認為自己曾施惠於對方.在佛教裡,施人以恩德稱佈施。但人類,無論是誰都喜歡記住自己為別人做過的善事,而且經常把它拿出來炫耀,因而,認為自己曾施恩於人的人會指望從受惠人那裡得到些回報,而一旦得不到回報又會產生引為憾事的心理.
陽光普照,使穀物成熟,使果木結果,它自己並不認為向人類施予了什麼;甘霖溼潤乾涸的大地,使河水川流不息,使大海永不幹枯,但甘霖也不會認為向人類施予了什麼。世上萬物中,惟有人會有自己曾施恩於人的念頭。
施惠於人而不以為是施惠,這種善行的施予在佛教中稱為“不住相佈施”。這是一種真正了無痕跡的佈施,佛教的核心就在於這種無相佈施。
《金剛經》是佛祖教誨中的寶中寶,記錄佛祖與弟子須菩提之間的詰問,其中,關於“不住相佈施”,佛祖是這樣教誨的:
“是這樣的,須菩提,人當行佈施而不執於留痕之念。”
佛祖接著解釋道:“為什麼呢?須菩提,因為人如果能夠行佈施而不執,這種佈施的功德就會層層積累以至數不勝數。你怎樣認為,須菩提?東方的虛空,它的量是能夠輕易測得的嗎?”
須菩提回答道:“不,釋尊,那是多不可測的。”
佛祖馬上又問:“同樣,南、西、北、下、上等,如此十方的虛空,它的量有多少,是可以測得的嗎?”
須菩提又答:“不,釋尊,那是多不可測的。”
最後,佛祖講到:“須菩提,道理是一樣的。如果人能夠行佈施而不執,這種佈施的功德就會積聚無限,乃至數不勝數,計不勝計。所以,須菩提,人必須學會佈施而無留痕之念。”
佛祖這段諭示,是對真諦的闡釋。人的一切行為,自有其因果業報。即便是小善,那善行也具有善的價值;惡也是一樣的,即使是小惡,也一定會為之付出代價。如果人們能夠學會佈施於人而不執於留痕之念,其功德就會接近數不勝數、計不勝計的虛空。林尚沃相救張美齡並無任何代價,他沒有將張美齡據為己有,甚至施惠於張美齡時沒有一絲要留下痕跡的念頭。因為這一佈施行為,林尚沃得到過痛苦。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因為一切的慈悲必伴以犧牲與痛苦。
但這種“無相佈施”的結果,是使林尚沃身上積聚了數不勝數、計不勝計的功德。
天佑神助。
得到上天與神靈的幫助,正是緣於這種不著痕跡的無相慈悲。
天佑神助,正是通過張美齡,林尚沃得到了上天的幫助與神靈的庇佑。
人不能總想得到別人的承認、尊敬,留下些什麼痕跡。那種死後留名的想法是要不得的。因為一旦有這樣的慾念,就會使自己的功德成為一時性的或是有時限的。
林尚沃之所以能夠成為鉅商,正是因為他賺了錢卻不執於金錢,獲得了榮譽而不享受榮譽,愉悅於風流卻不貪溺於快活。生平財富萬千,卻從不把它當做自己的東西。他是一名修煉者,通過商業走著道人之路。
從這個意義講,林尚沃是一位上天造就的鉅商。林尚沃因為對張美齡的相救,走出一條一活俱活的活人之路。所有這一切,皆因他使用了手中那把“既可以殺人亦可以救人的刀”。而這把刀,是他以一個15歲少年之身到秋月庵做行者時,經過石崇大師掃帚把的敲打、拳頭的攻擊之後最終悟出的。
正是用了那把救人刀,林尚沃才終於選擇了張美齡得生、自己亦得生的道路。與張美齡重逢,使林尚沃作為商人起死回生,而且從此在生意場上乘勝長驅直入,日益發達。
與張美齡戲劇般重逢之後的故事,已遠遠地消失在歷史長河之中。張美齡以後再也沒有出現在林尚沃的人生之中。從這個意義講,張美齡或許就是那為救得父親重見光明而以300石大米自賣其身的孝女沈清(韓國曆史名著《沈清傳》中的主人公——譯註),林尚沃或許就是因為張美齡而得經商之正途的沈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