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無路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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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金剛山回來的當天晚上,林尚沃準備了一桌酒席,把樸鍾一叫了過來。林尚沃在監獄中被關了一個多月,後又受到”安置刑”處罰,最後終於從被軟禁的流放生活中解脫出來。這一切都是值得慶賀的。這是他回家後第一次擺酒席,是一次慶賀的酒宴。
林尚沃入獄的罪名是他”新建的住宅過於奢華”。
從金剛山回來後,他這才有時間好好地看了看自己新建的住宅。圍繞祖先墓地新建的住宅,果然華麗雄偉、氣宇軒昂,招致別人的嫉妒與反感實屬情理之中。
林尚沃最終實現了自己長期追求的夢想,並將其變為現實。
在義州,林尚沃的家族是一個連續四代經商的商人世家。他的祖輩依靠向中國的使臣兜售小商品勉強餬口。他的父親林鳳庫,由於窮困潦倒、無以為生而無奈投江自盡。不僅如此,他的兩個弟弟也悲慘地死去。
林尚沃幾乎每天都要去祖先以及他的父親和兩個弟弟的墳墓上看看。這些墓地坐落在白馬山城新洞的三峰山下。他的願望就是要在這山腳下,為祖輩和家族的冤魂建造一座雄偉的宅院。如今,所有夢想終於成真,新蓋的大宅院像宮殿一樣雄偉,矗立在世人面前。
大宅院裡建有祠堂,這裡安放著祖上的靈位。在祠堂的大門上,掛著用稻草做的草人。依當時的風俗,為給新家免災祛禍而將稻草做成人的樣子掛在門口,這個草人也叫草偶人。
那天晚上,林尚沃只叫了樸鍾一一個人,只備了兩個人用的雅淨的酒席。
“叫我來有什麼事嗎,老爺?”樸鍾一進門首先祝賀林尚沃結束了所有刑期,然後問道,”到新家後的第一個晚上心情如何?”
按照當地習俗,在搬家的當晚要煮紅小豆粥,由家族成員分吃,並將其灑在房間的各個地方。這是由於鬼害怕紅色,所以用紅小豆將魔鬼驅趕出去。
林尚沃喝著小豆粥回答道:”雖然完成了先輩們的願望,但是感觸頗多啊。”喝完一碗紅小豆粥後,林尚沃再次開口說道。
過了一會兒,兩人端起酒杯你來我往地開始喝酒。樸鍾一一時高興,首先打開了話匣子。
“在朝鮮的八個道中,在這樣豪華的住宅中生活的人,大概除老爺外別無第二人了。即便是皇帝居住的宮殿,也沒有如此華麗。”樸鍾一興致勃勃地說道。
奇怪的是,林尚沃卻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喝酒。
在聽到金剛寺的黎明鐘聲時,林尚沃就已經選擇了三條”無路之路”,其中第一條需要自己立即踐行。
喝了一陣酒之後,一直沉默的林尚沃突然開口說話了:”我建造這座新房,只不過是房上另外蓋房、屋簷下又建屋簷罷了。”
林尚沃在杯中倒滿酒後勸樸鍾一喝下,接著說道:”有件事我想託付給你。”
“什麼事?”
“我在先祖的墓地旁建這樣一個大宅院,是為了能朝夕陪同先祖們生活,同時,還可同所有的親戚們一起居住。但是,這是違反國法的重罪,理應受到懲罰。因此,現在我想將這房子恢復原樣。”
“什麼意思?”
長期以來在一塊兒共事,僅憑眼神就能洞察出林尚沃內心活動的樸鍾一,此時卻無法理解林尚沃話中的含義。
“我是說,”林尚沃抬頭看著樸鍾一,用更清晰的語調說,”我想把這房子拆掉。”
那一刻,樸鍾一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他盯著林尚沃又追問一遍:”什麼意思?”
“我是說想把新建的房屋拆掉。”林尚沃堅定地回答,他的聲音中沒有絲毫猶豫。
“您是說把新建的房屋全部拆掉?”
“即使不是全部,也要拆掉一半。特別是房子周圍的圍牆一定要全部拆掉,包括二層的柱子也必須拆掉。另外,還要刮掉那些豪華柱子上的色彩和丹青。”
“老爺,”樸鍾一感到非常不可思議,打斷林尚沃的話說道,”老爺您已經決定了嗎?今天不是搬入新家的頭一個晚上嗎?您怎麼會產生這樣奇怪的想法?房子好不容易才建起來,怎麼要全部拆掉?老爺,如果那樣,那麼老爺現在坐著的這個屋子不也要拆掉嗎?”
聽到這話,林尚沃毫不遲疑地回答:”這房子也要拆掉,一點兒不剩地拆掉。”
樸鍾一被林尚沃的話震驚了,他茫然地說道:”老爺,您結束了所有刑期重獲自由,所有的罪都已補償了。您為什麼還要拆掉自己的新房呢?”
樸鍾一理直氣壯地接著說道:”老爺,您住這樣的新房別人也不會說什麼,您有充分的資格,因為您是朝鮮八道中最大的商人,是有錢人啊。”
默默喝酒的林尚沃淡然地笑了笑說道:”樸公。”
“請講,老爺。”
“你還記得我進山做過和尚的事吧?”
“當然知道,老爺。如果不是小人的話,說不定老爺現在還待在山中‘南無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地念經呢。”樸鍾一用生硬不雅的語調,開玩笑地說。也許他是想通過粗俗輕鬆的玩笑來緩解主人倔強的心理。
林尚沃聽了樸鍾一的調侃哈哈大笑:”沒錯,若不是遇到了你,也許我至今還在山中‘南無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地念經呢。”說完又哈哈大笑,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喝完酒後他又說道:”在山中做和尚時,我曾聽到這樣的故事。佛教有一本《百喻經》,這部經書中收錄了許多故事。為了教化眾生,這些故事通過非常簡單的比喻使人們很容易地理解佛教教義。書中有這樣一個故事。”
林尚沃用舒緩而低沉的語調接著講道:”從前,有一個非常愚笨、幼稚、什麼都不懂的蠢人,但這個蠢人非常有錢,是一個大富商。一天,這個愚蠢的富翁到隔壁的一個富人家裡去參觀三層樓閣。鄰居家的樓閣不僅雄偉壯觀、富麗堂皇,而且四周視野開闊,高高的樓上涼爽宜人,四周的景物能盡收眼底。
這個愚蠢的富翁想:‘我的財產一點兒也不比他的少,他是富翁,我也是富翁。可到如今我為什麼還沒住上這樣的三層樓閣呢?’
於是,這個愚蠢的富翁叫來一個非常有名的木匠,對他說:‘你能建造跟那個三層樓閣一樣巨大雄偉的樓閣嗎?’
一聽這話,木匠回答道:‘那個樓閣正是我建的。’
富翁一聽那座華麗的三層樓閣正是自己叫來的這個木匠建的,非常高興,對木匠說:‘太好了,那麼你就給我建一座跟那個一樣的樓閣吧。’
聽到富翁的命令,木匠立即平整土地,壘起磚頭,開始建造樓閣。看到木匠從低矮的地面開始壘磚建造樓閣,富翁起了疑心,他問木匠:‘你想建什麼樣的房屋呢?’
木匠答道:‘建三層樓閣啊?’
聽到這話,這個愚蠢的富翁這樣說:‘我不需要下面的兩層,你只需給我建最上面的第三層樓閣就可以了。’
聽到這話,木匠反駁道:‘這樣怎麼能行呢?不建第一層,怎麼能建第二層呢?不建第二層,又怎麼能建第三層呢?’”
林尚沃接著講道:”但是這個愚蠢的富翁非常固執,毫不屈從:‘我只需第三層,你只需給我建最上面的一層。’
一聽這話,木匠說:‘我不會建那樣的房屋。’
說完,木匠就走了。就是這樣一個故事,樸公。”
林尚沃面帶微笑又喝了一杯酒,之後將空杯遞給樸鍾一道:”我就是那個不建第一層、也不建第二層、只想建第三層的愚蠢的富翁。雖然我稍微有點兒錢,但由於不切實際的慾望,就成為只想建第三層樓閣的無知愚蠢的富翁了。”
林尚沃突然拿來毛筆,沾滿墨汁,在紙上一揮而就,寫下了兩行字。
樸鍾一在一旁讀道:”今稱言行虛構者,空中樓閣用此事。”
寫完這句詩,林尚沃解釋道:”這句詩的作者是中國清代學者翟灝,它的意思是‘現在談起言行不切實際的人時,經常稱他們的想法是空中樓閣就是源自這個故事’,樸公。”
林尚沃用低沉但又充滿自信的語調接著說道:”沒有第一層,也就沒有第二層,在虛空中懸浮的樓閣就是空中樓閣。我就是那個追求空中樓閣的愚蠢的富翁,也就是翟灝所說的‘言行虛構者’。那麼,現在我要這空中樓閣有什麼用呢?新房、大宅院、豪宅又有什麼意義嗎?儘管從外觀上看,大宅院不是空中樓閣,但從我的內心裡看它卻不是房子。在我的內心,至今還沒有平整土地,第一層的磚石至今還沒有壘砌,又怎麼能建三層樓閣呢?”
林尚沃暫時打住話頭,盯視著樸鍾一。短暫的沉默之後,林尚沃平靜地說道:”樸公,你現在明白了嗎?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拆掉新房了嗎?原因就在這兒。對我來說,這所房子不是新房,而是懸在空中的樓閣,浮在天上的海市蜃樓。過去,中國北宋有一個學者兼政治家名叫沈括,號夢溪,在朝中擔任‘司天監’,負責觀測天體、制訂曆法。他是一位博學家,尤其精通天文、地理、數學、本草等。在他擔任地方官員後,曾幾次前往邊境地區巡視。有一次,他遇到了一件奇異的事情。他在巡視沿海邊境登州時,曾在海平面上看到華麗的城市、鱗次櫛比的樓閣。因此,他就乘船前去觀看,可什麼也沒有看見,原來水平線上出現的華麗樓閣只是一座座海市蜃樓,沈括後來在自己編寫的博物志《夢溪筆談》中寫下了這樣的經歷。”
林尚沃稍作停頓,再次拿起沾滿墨汁的毛筆,在白紙上寫道:”登州四面臨海,春夏時遙見空際,城市樓臺之狀,土人謂之海市。”
樸鍾一怔怔地看著林尚沃寫的文字問道:”這些話是什麼意思?”
林尚沃斟上一杯酒,一飲而盡,說道:”這些話的意思就是‘登州四面環海,春夏之交,在遙遠的海面上可看到由樓閣形成的都市,這個地方的人們就將其叫做海市’。由於海邊水蒸氣多,空氣溼度大,就會將毫不相干的地方的物像折射在海平面上,因而就會看到由豪華樓閣圍成的城市。登州當地人將這叫做‘海上城市’,這也和虛無的空中樓閣的意思相似,明白了嗎,樸公?”
林尚沃注視著樸鍾一,委婉地說道:”我蓋如此豪華的大宅院,已經不是在蓋房子,而是像那個愚蠢的富翁一樣在蓋空中樓閣。同樣,我建的這座房子不是人住的房子,而是在海平面上浮現的樓閣城市,即虛無的海市蜃樓。所以,我蓋的房子就好比是在空中建的空中樓閣、在海上建的海市蜃樓、在沙灘上建的沙上樓宇。樸公現在你明白了吧?這就是我為什麼要把新房拆掉的原因。”
直到這時,樸鍾一才真正瞭解了林尚沃的想法,同時,他也知道既然林尚沃的決心已定,就絕不可能再更改。他邊默默喝酒邊想。
樸鍾一突然抬頭注視著林尚沃問道:”若果真是那樣,什麼時候開始拆呢?”
“馬上開始,”林尚沃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就從現在開始。”
“但是,”樸鍾一反問道,”現在是數九寒天,屋外風雪交加,正是嚴冬季節。老爺,冬天先在新房中住著,等到了春天再拆也不遲啊。我想最好是推遲一個季節,等新春來時再拆”
聽了樸鍾一的話,林尚沃把剛端起來的酒杯往桌上一放,說道:
“從前,中國有一位建封禪師,他的一個弟子曾問他:‘四處皆淨土,每條大路都是通往涅之門。若想走這些路,應從哪兒出發呢?’對於這一疑問,建封禪師是這樣回答的:‘路在眼前。’之後建封禪師又說:‘就從這兒出發。’樸公,難道拆毀空中樓閣還需要什麼時機嗎?海市蜃樓行將逝去,正如佛祖所言‘就從這兒出發’,樸公,我們明天早上就開始拆。”
第二天早上就要開始拆房,林尚沃在他入住新居的第二天就要拆除它。
這件事情著實令人非常震驚。拆毀房屋是對犯了違背倫理大罪的罪人,或大逆不道罪人的處罰,因此,一時間全城百姓都在對此議論紛紛。
但是,這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按照林尚沃的指示,環繞大宅院的圍牆被拆除了,兩根二層的柱子也被割斷。過於雄偉的屋子也被拆掉,就連柱子上的色彩、丹青也全被刮掉。完好無缺的建築只剩下圍繞祖先墓地的祠堂。
林尚沃的夫人洪南順知道後,非常吃驚,她跑到老爺面前問道:”您到底想幹什麼,好不容易蓋起的房屋還沒有住就拆掉了?”
面對一生順從聽話的正房夫人洪南順的質問,林尚沃只是微笑著回答:”我拆掉這房子是為了蓋更大的房屋。”
對此,洪南順問道:”那麼,您到底想在什麼時候、在哪兒重蓋更大的房子呢?”
林尚沃接著答道:”現在不是要在外面,而是要在‘裡面’蓋大房子。”
洪南順沒有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再次問道:”裡面是指哪裡?”
林尚沃沒有回答妻子的質問,只是指著自己的胸口。林尚沃像啞謎一樣的回答實際上是說,建造大宅院的地方不是在外面,而是在自己的內心深處。
林尚沃就這樣將自己新建的房屋拆掉了,這正表露了他想通過商道成為商佛的心理。
2
憲宗三年,1837年丁酉年春三月。
林尚沃離開義州前往郭山。義州和郭山之間相距200裡,需要兩天的行程。
林尚沃曾在郭山當過兩年郡守,特別是在發生水災時曾開倉賑濟很多災民,故而在他結束兩年任期去擔任龜城府使時,郭山百姓為其樹了功德碑。但是,也就是在這片土地上,在林尚沃被皇上直接提拔為龜城府使後不久,他受到了備邊司的追查,不僅被停職,而且被罷官,身陷囹圄,流放異鄉。表面上看,林尚沃被備邊司追查的原因是”新建的房屋過於奢華”,但他從龜城府使職位上被罷免,併成為囚犯,卻都是因為松伊。
從那時起到現在,已過去了一年半的時間。林尚沃此次前往郭山,是為了見到他朝思暮想的松伊。
松伊至今還在家中苦苦等待著林尚沃,那個家是林尚沃和松伊正式舉行婚禮的新房。在這那所房子裡,54歲的林尚沃和20歲的松伊正式舉行婚禮,因此,松伊成了林尚沃的如夫人,也就是小妾。林尚沃的腦海裡常常回響起松伊的話:即使不能同老,也要同死共穴。
林尚沃真心地愛著松伊。松伊是故友李禧著的親生女兒,曾淪為官妓。為了給她贖身,只有將她納為妾。可漸漸地林尚沃卻迷上了松伊。松伊年輕漂亮又有文才,聰明出眾,極有吸引力。雖然兩人之間有三十多年的年齡差異,但兩人間的雲雨之情非常和諧。
如果林尚沃是雲,松伊就是雨;林尚沃是巫山,松伊就是朝雲;林尚沃是雎鳩,松伊就是荇菜;林尚沃是玄琴,松伊就是琵琶。
林尚沃沒有一天忘記松伊。不,不僅僅是每一天,每時每刻林尚沃的腦海中都縈繞著對松伊的思念。
這期間,松伊會有什麼變化呢。
松伊就像在自己送給林尚沃的端午扇上寫的詩句那樣,夜夜獨守空房,思念遠方的丈夫,每天以淚洗面。
林尚沃同松伊一樣,夜夜思念松伊,輾轉反側不能成眠,連夢中也常常呼喚松伊的名字。每當扇起松伊送給的扇子時,扇風中似乎也散發著松伊的芳香,真是情思難耐。
終於,在苦捱一年半以後,林尚沃又可以去找松伊了。
無邊的浮雲像一匹野馬在遠處的群峰間忽隱忽現,被野火燒過的山坡上,小草已發青芽。在春花初放山谷的兩側,樹林中不時傳來布穀鳥”布穀——布穀——”的叫聲。山腳下,金達萊和山躑躅花漫山遍野,似血鮮紅。
沉浸在春天怡人的香氣和往日的興奮中,林尚沃想:我此次去見松伊並非僅僅是因為相思之情,而是在經過一年半後有必須要做的事情。與釋放心裡的感情相比,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去年初冬,在金剛寺的大雄寶殿向佛祖行了千拜之禮後,剛好聽到寺廟的黎明鐘聲,就在那一瞬間,林尚沃大徹大悟了,他終於破解了石崇大師送給自己的”成為空前絕後的鉅富”。
這謎一樣的偈語。大徹大悟的林尚沃在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之後,決定了今後自己要走三條道路,它不是可躲避、迂迴的道路,是必須要走的”無路之路”。
領悟到”無路之路”的瞬間,林尚沃穩定了一下心神,點上香,把香插在香爐中祈禱:”佛祖啊,我現在想走三條道路,我知道這三條道路非常艱險難走,只有將痴愛、執著的慾望拋棄,才能完成這‘無路之路’。願佛祖幫助我,南無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
林尚沃已經完成了這必須走的三條道路中的第一條,在入住新居的第二天就將房屋拆掉了。持續一個冬天的拆房工程在春天到來時終於告一段落。經過兩年時間建造起來的雄偉高大的新房霎時已土崩瓦解,規模縮小了一半多。現在再也沒有人議論林尚沃家房屋的事了。
拆了新房,林尚沃已經走完了三條必走道路中的第一條。為了走第二條路,林尚沃現正前往郭山尋找松伊。
林尚沃騎在馬背上信馬由韁,浮想聯翩。我果真是在走第二條”無路之路”嗎?
唉,不管怎樣,拆掉像宮殿一樣豪華的房屋並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但是,面對做夢也不能忘懷的松伊,我愛戀的松伊,我真的能把她忘記嗎?林尚沃戴上了斗笠。原來兩班貴族很少戴斗笠,但林尚沃卻戴上用香蒲草編制的蒲笠。平時,也時常能見到有的書生和婦女們用頭巾當作斗笠。可與此相比,林尚沃戴上斗笠完全是為了將自己的臉遮起來。他曾在郭山當了兩年的地方大員,為了察看民情,走遍了城裡的各個角落,普通百姓對他也都非常熟悉。若不用斗笠將臉遮起來,馬上就會被人認出來。
城門一開林尚沃就進入城內。一進城,林尚沃就派一個隨從前去報信,告訴松伊自己已經來到。進了城,林尚沃騎馬越接近松伊的家時,心裡就越加忐忑不安。過了自己曾經供職的官衙,離松伊的家越來越近了。遠遠地,他看到大門邊有一堆穀草正在呼呼地燒著。因遠道而來,趕到郭山時天色已黑。黑暗中林尚沃看見大門前站著一個人,不停地向走近的林尚沃彎腰行禮。林尚沃仔細一看,原來是松伊的養母山紅。
林尚沃下馬,繞過大門邊燃著的稻草火堆,進入房間。剛進屋,山紅便手舞足蹈地說:”老爺,這是怎麼啦?我不是在做夢吧。您來也不事先通知一聲,是老爺您來了嗎?”
“沒錯,是我來了。”林尚沃這樣一說,山紅舞之蹈之地說:”這是怎麼回事?是不是喜鵲在天空架起了鵲橋?老爺您是渡過銀河來到了這裡。老天爺也為之高興,竟下起了七夕雨”。
林尚沃在房間內左顧右盼,但是沒有見到松伊的身影。
在過去一年半的時間裡,松伊竟在房間裡擺放著織布機天天織起絲綢來。為了排遣對主人的思念,她只有每日踩著織布機織布。
松伊將蠶繭放在沸水中繅絲,製成絲線後為林尚沃做長袍和朝鮮式馬褂。既然不能與愛戀的主人見面,與其在思念中以淚洗面,倒不如埋頭做工,以暫時忘記相思之苦。另外,為愛戀的主人做衣服,也可在一定程度上緩解憂愁。
可今天卻發生了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松伊踩著織機的腳突然停了下來,剎時,那用又細又薄的竹籤製成的機杼一歪,將正在織絲綢的線劃斷了。松伊心想,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呢?以前從未有過啊?為什麼機杼會歪斜並將絲線弄斷呢?這是什麼不祥的徵兆嗎?
由於絲綢是細絲,通常織得很密。突然間絲線纏繞在一起,不僅將絲線弄斷了,鋒利的機杼彈起後猛地向拿著梭子的松伊的手指刺去。松伊”啊”的一聲慘叫著停下了織機,手指上鮮紅的血一個勁兒地往外湧。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松伊看著鮮血直流的手指想,手被機杼劃傷流血以前也有過,但機杼歪斜一下子將織線扯斷卻是從未有過的事。
“今天是怎麼回事?難道這是什麼不祥之兆?”
松伊一下子清醒過來,用棉線將手指纏好,以止住流血。這時,她突然聽到門外傳來高喊聲:”住在義州的主人老爺回來了,主人老爺駕到。”聽到僕人的話,松伊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住在義州的主人老爺不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丈夫嗎?如果說是他來了,這肯定不是什麼傳聞,而是他親自來了嗎?
幾乎與此同時,又傳來了養母山紅的聲音。赤腳跑到庭院裡的山紅一邊跳舞一邊喊道:”松伊小姐,難道你沒有聽到僕人的喊聲嗎?沒聽到老爺來了嗎?”
一聽這話,松伊激動得一下跌坐在地上,兩腿無力,站都站不起來。
啊,親愛的丈夫回來了!
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就在織綢的絲線被扯斷、手指被刺流血的瞬間,朝思暮想的丈夫回來了!……
當晚。
松伊的房間被重新佈置成新房。已經微醉的林尚沃躺在床上,不知過了多久,松伊進來了。按照習俗,新娘的帽子和上衣的帶子必須先由新郎解開。急不可待的林尚沃抓住松伊上衣的帶子一把扯開。就在林尚沃的手剛解開松伊衣服前襟的瞬間,松伊的身體一下子變得像火球一樣滾燙。這是情慾之火。
“你是誰?”
林尚沃一邊斷續地呻吟著一邊吻著松伊的臉頰問道。但是松伊未做任何回答。在一年半的時間裡,松伊的肉體已出人意料地變得美豔豐腴,往日情竇初開的純情少女,如今已成為肉體豐滿、心理成熟的少婦。
“沒聽到我問你是誰嗎?”
松伊的身體成了一個火球,她嘴裡呼出的氣息像火一樣熱烈,發出林尚沃熟悉的肉體氣味。“小女,小女是松伊呀。”
一聽這話,林尚沃緊緊地抓住松伊的胸部撫摸著問道:”松伊是誰?”
此時,松伊的胸部由於長期的思念和等待而像漲滿的湖水一樣起伏盪漾,乳頭也直挺挺地豎立著。林尚沃用嘴唇輕輕吻著松伊的前胸,兩個人說著很久以前在床上合歡時說的綿綿情話。
“松伊就是松伊。”
“不,松伊是荇菜。”
“如果小女是荇菜,那麼相公您是什麼?”
“我是雎鳩。”
“相公若是雎鳩,那雎鳩怎麼叫?”
“雎鳩一邊‘呱——呱——’叫,一邊來回尋找荇菜。”
林尚沃和從前一樣,一邊模仿著雎鳩的叫聲,一邊像尋找荇菜一樣翻騰松伊的身體。
林尚沃的嘴變成了雎鳩的喙,雎鳩的喙四處尋找荇菜。雎鳩的喙撥開鮮豔的參差不齊的荇菜並開始四處採挖。玉水開始洋溢,溼潤了沙灘。那玉水就是像蜂蜜一樣香甜的甘露。
“相公,您找到荇菜了嗎?”
“找到了,啊,終於找到了。”
“荇菜在哪兒?”
“不就在這兒嗎?”林尚沃將自己的玉莖推進松伊的玉門,呻吟著說道,”松伊,你不就是荇菜嗎?”
兩個人一邊將身體交融,一邊說起了一種打令謠,既是情愛打令謠又是推磨打令謠。
“不是的。”
林尚沃的雙腳像踩水車一樣蹬踹著,松伊的身體則化作了不停扭轉的水車。
“小女不是荇菜。”
“那你是什麼呢?”
“小女是九尾狐,老爺。小女是屁股上有九條尾巴的九尾狐。”
“讓我摸一摸在哪兒。”
林尚沃用手撫摸著松伊的臀部。松伊將身體蜷縮了起來,她的身體抽搐著。
“松伊啊,”呻吟喘息著,林尚沃問道,”松伊你在哪兒啊?”
“老爺,”松伊答道,”松伊不就躺在相公懷裡嗎?”
“既然如此,我為什麼看不到你呢?現在看來你真的不是人。”
“如果我不是人,那麼我是……”
“難道不是活了上百年的狐狸精嗎?”
“倘若我是百年狐狸精,那我的身上為何沒有尾巴?”
“你就是百年狐狸精,是百年白狐。每次搖身一變,尾巴就從有到無,又從無到有。你若真不是狐狸精,那你為什麼變成人來到我的身旁呢?”
“因為我想變成人。我想脫離狐狸的軀殼,得到人的軀體而輪迴為人。”
“為了從狐狸輪迴為人,你應該怎麼做呢?”
“這個麼?”松伊邊用手指抓撓著林尚沃的身體,邊呻吟著說道,”我要把相公的肝臟挖出來吃掉,小女若吃了相公的肝臟就會變成人了。”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林尚沃咬緊牙關說道,”如果你真想那樣的話,那你就把我的肝吃掉吧。”
“您真的願意這樣做嗎?”
“我真的願意這樣做的。吃吧,把我的肝吃掉吧。”
與此同時,松伊開始舔咬著林尚沃的前胸,林尚沃呻吟起來。
“小女不僅要吃相公的肝,吃老爺的心臟,還要吃掉老爺的魂。”
松伊的話是真的。松伊不僅吃掉了林尚沃的五臟六腑,而且還吃掉了林尚沃的魂魄。兩個人瘋狂得同時死去,同時變成了一堆白骨。可即便是成為了白骨,兩個人的情愛也永無止境。
在不知不覺間傳來了報曉的雞鳴聲,但兩個人仍無休止地卿卿我我地纏綿在一起。
第二天白天,第二天晚上,林尚沃和松伊都沒有出門,甚至連房門也沒出。兩個人同吃同喝,像孩子一樣脫光了衣服嬉鬧、玩耍,一塊兒睡覺,身體水乳交融,既痴迷又瘋狂。
但是,相互間的乾渴之情並不能輕易地得到滿足。兩個人越沉溺於其中,肉體內就越會燃起永不滿足的焦慮之情。慾火燃燒時熱情奔放,但慾火熄滅時只剩下灰燼。情慾的火焰熄滅了就變得空虛,快樂的火焰熄滅了就變得虛無。由於害怕那無可名狀的虛無,林尚沃便毫不休息地成為雎鳩,連續不斷地撥弄著松伊的荇菜。
終於在第二天晚上,夜深人靜之時,在瘋狂的雲雨之後,林尚沃對松伊說”早點兒睡吧”。松伊問有什麼事,林尚沃只是答道:”明日一早要去一個遙遠的地方。”
松伊還是頭一次聽到林尚沃這樣鄭重地對自己說話。一早就要去遠方?過了一年半才來到這裡,只待了兩個晚上,第三天就要走,而且還是一大早就去遠方。老爺到底是要去哪兒呢?
松伊瞬時心頭一顫,眼前一片黑暗。或許老爺是想回義州吧。
即使不是那樣,不知為什麼,松伊的內心深處隱約感到了一絲不安。為了老爺,過去一年半的時間裡,自己每天都在踩踏著織布機織絲綢。不知是怎麼回事,就在老爺回來的那一瞬間,絲線斷了,
同時鋒利的機杼刺在自己的手上,流出了鮮血。而就在此時,日思夜想的老爺卻回來了。絲線纏繞在一起,織線斷了,這是以前從未發生過的事,這難道是什麼不祥之兆?
在與老爺在一起的第二個白天與夜晚,這種不安的感覺時常在松伊的內心深處湧動。
因此,當林尚沃看到松伊用棉線纏繞著的手指問她是怎麼回事時,松伊沒有告訴其緣由。
“老爺,”松伊小心地察看著林尚沃的臉色,
問道,”您是說明天一早就要走嗎?”
“當然,要走很遠的路。”
“那麼,”松伊的聲音有點兒發抖,”您要去哪兒呢?”
“要去嘉山。”
嘉山距郭山也不是特別遠,但與郭山相比,嘉山位於重巒疊嶂之中,路途險惡,來往的路都很不容易走。
一聽林尚沃說不回義州而是去嘉山,松伊暫時安下心來。
“到嘉山有什麼事嗎?”
對於松伊無心的疑問,林尚沃的心猛然被堵塞了。松伊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的故鄉是嘉山。剎那間,林尚沃幾乎想脫口說出:”嘉山是你出生的故鄉。因為那是你的故鄉,所以我們要去那兒。”但是林尚沃只是面無表情地回答道:”明天不就是寒食嗎?因此要去嘉山掃墓。”
“嘉山也有需要祭祀的墓地?”
松伊約略知道林尚沃的四代祖先的墓地都在義州,她想林尚沃親自去掃墓,也許有關係很近的親戚的墓地在嘉山吧。一般來說,若不是祖先的墓
地,且墓地很遠的話,也不妨找人前去敬香祭祀。但是,為什麼老爺一定要親自去遙遠的嘉山祭祀呢?
林尚沃又接著對松伊說道:”不單單是我一個人去,松伊,你也要和我一起去。”
林尚沃的話對松伊來說有點兒出乎意料,並不是老爺獨自一人去遙遠的嘉山,自己也要一同跟著去。
“老爺,”松伊認真地問,”賤妾不懂得老爺的意思。您是說賤妾和老爺一起去嗎?”
“嘉山有一處墓地,不僅是我,松伊也要去祭香。”林尚沃也同樣認真地回答。
“如果是那樣的話,”聰明伶俐的松伊接著問道,”上路時賤妾需要穿上喪服吧?”
“沒有必要穿喪服,”林尚沃答道,”但是,雖然不穿喪服,要在胸前掛衰。”(衰是指在胸前繫上小麻布片兒,主要是系在心臟左邊的胸前,表示對去世人思念的”滴淚之情”,並具有指明內心悲哀的象徵意義。)
聽了林尚沃的話,松伊的心突然一沉。在悼念去世的人時,為告慰死者的在天之靈,或在胸前掛衰,或在衣領背面繫上布條,或在雙肩繫上麻布。
其中,在胸前掛衰是在最親近的父母去世時,為表現哀悼而佩掛的喪葬標誌。
剎那間,松伊忽然想到,雖說不穿喪服,但要在胸前掛衰,這不就意味著前往嘉山為其掃墓的故人,是類似於父母的血肉之親嗎?
松伊想這會是誰呢?掩埋在嘉山的那個人到底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呢?
第二天凌晨。
拂曉前,林尚沃騎在馬上,松伊坐在轎伕抬著的轎子裡,兩人離開郭山前往嘉山。
按照林尚沃夜間的吩咐,松伊雖沒穿白色的喪服,但在胸脯的兩邊都掛上了用麻布做成的衰,並用麻布做的碎布將頭纏了起來。
自古以來,就有”二月寒食花開放,三月寒食花不開”的俗語。其意是說,寒食若在二月份,那一年的節氣就比較早;寒食若在三月份,那一年的節氣就比較晚。
但是,在去嘉山的路上,也許是由於節氣來得特別早的緣故,路旁到處春花爛漫,十分令人喜愛。嘉山在郭山之南,是位於清川江和大寧江兩河匯流處的一個小村莊。路途雖然不遠,但周圍是綿延的重巒疊嶂,行走十分困難。
由於要趕在太陽落山前結束掃墓,且要在天黑之前返回郭山,林尚沃催促轎伕急忙趕路。相隔20年後,林尚沃再赴嘉山,去尋找李禧著的墓地。
林尚沃騎在隨從牽著的馬上趕路,一路心亂如麻。
為掩人耳目,在埋葬故友李禧著屍體時既沒有豎墓碑,也沒有建墳頭。若說江山十年變,那麼20年的歲月過去了,江山已經變換了兩次。20年前掩埋李禧著的墓地又怎能輕易找到呢?雖然當時是將墓地建在了能看到江水的丘陵高處,但是每年江水氾濫,曾無寸草的墓地或許現已雜草叢生了,已經無法分辨墓地的位置。
林尚沃想,即使是荒廢了再也找不到李禧著的墓地,但那兒也一定還留有李禧著的魂魄。即使是白骨變成了塵土,但靈魂一定還活著,他一定能看到平生第一次來掃墓的女兒松伊的模樣。
那天下午,林尚沃一行到達了大寧江,他們在適客亭(使臣前往中國途中的亭子)小憩片刻,接著便沿著一條進入島嶼的岔道前往李禧著的墓地。時隔20年,林尚沃僅憑記憶已分不清墓地的具體位置了。可由於當時自己將李禧著的墓地建在了陽面山坡的最高處,且墓地前方正對著山腳下滔滔不絕的江水,他們在島上轉了轉,沒費太大周折就找到了那個地方。
那裡已是雜草叢生,蘆葦茂盛。林尚沃叫僕人把雜草一一清除乾淨。在僕人清除一人高的雜草時,林尚沃和松伊站在丘陵上注視著下面流動的江水。嚴冬一度冰凍的江水,在春天溫暖的懷抱裡融化了,嘩嘩地奔流向遠方。
“老爺,”跟隨著林尚沃來到這美麗的大自然裡,松伊的心裡感到非常滿足,”我想採點兒艾草。”
松伊開始用手採摘地面上高高長出的艾草,她的樣子看起來就好像是在山上和田野間採挖野菜的美麗輕盈的春姑娘。
與松伊滿足的神情相反,林尚沃心情沉重,心亂如麻。他想,現在應該把那個不為外人所知的秘密告訴松伊了,我來到這兒就是為了這件事。僕人們將雜草清理乾淨,並砍掉了葛藤和荊棘。
但是,四處都是平坦的平地,看不到一個隆起的墳頭。當僕人們聽到林尚沃要求在地上準備祭香時,都感到非常迷茫。
林尚沃要求僕人們放下東西后遠離這裡,並嚴令在沒有接到消息之前誰都不能來這裡,然後就與松伊單獨待在那兒。
“老爺,”當只剩下兩人時,松伊看看四周問林尚沃,”就是到這兒掃墓嗎?”
“是的,”林尚沃答道,”就是來這兒掃墓。”
“但是,”松伊環視一下四周,再次問道,”那麼墳墓到底在哪兒呢,這裡看不到任何墳頭,甚至連塊碑石也看不到。”
“墳墓就在這兒。”林尚沃用手指著面前的平地說道。
面對前方的平地,林尚沃摘掉斗笠,屈膝跪了下去。滿滿斟了一杯酒,雙手捧著,面對平地繞了三圈,然後跪拜敬香,並將杯中酒均勻地灑在了地上。
完成這些儀式後,林尚沃的心一下子沉了下來。
真是一件令人為難的事,他越想越為難。只得雙膝著地兩手趴在地上痛哭。
二十餘年前,好友作為大逆罪人被處死,並暴屍於野。後來自己雖然偷偷摸摸地把屍體給掩埋了,但下葬時卻連個墳頭也沒築。好友的冤屈固然值得慨嘆,但自己的命運不也一樣坎坷不平嗎?
“老爺,”見林尚沃開始痛哭,一直看著他的松伊攙扶起他說道,”您不要過於傷心了,老爺,小心傷害身體。”
但是,林尚沃的哀傷並不能就此而止,他的雙眼仍然淚如雨下。
3
“到底是誰的屍體埋在這兒呢?”松伊用雙手往杯中倒滿酒,然後又雙手捧起遞給林尚沃問道。
林尚沃想,也許喝杯酒自己的心情會稍微鎮定一些。於是他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喝完,林尚沃說道:”這兒埋的人不是我的親戚,而是我親密無間的故友。”
“但是,”松伊再次小心地問道,”到處都看不到碑石啊。”
“這……”林尚沃深呼了一口氣答道,”這是有原因的。”
“什麼原因?”
“這是因為埋在這裡的是犯了國家重罪的大逆罪人。”又喝了一杯酒,林尚沃接著說道,”二十多年前,在這一帶有一個大叛逆,他的勢力很大,曾經一度控制了這裡的所有地方,但是很快就被官兵剿滅了。”
“老爺,賤妾也曾聽過這樣的傳聞,”松伊憂慮地補充道,”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從那以後,已經過去了二十多年的歲月。”
“那麼,那麼是老爺為了掩人耳目,而將那大逆罪人的屍體掩埋在這兒的嗎?”
“是的。”林尚沃答道。
“為什麼要將他的屍體帶到這個遙遠的荒島上掩埋呢?”
“因為他的家鄉就是這個地方。那個罪人就出生在這裡,他在這個地方經營礦山,是一個無人不知的大富翁。”
“那個罪人叫什麼名字?”
“那個罪人叫李禧著,埋在這兒的人就是李禧著。”林尚沃一邊指著前方的平地一邊說道。
就在那時,一直在聆聽林尚沃講話的松伊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老爺,我有句話想要問您一下。老爺前一天晚上曾要求賤妾不必穿喪服,而只在胸前掛衰就行。胸前掛衰是隻有親骨肉之間才能使用的,那麼埋在這個墓中的人和賤妾有什麼關係呢?”
單刀直入!
林尚沃瞬間啞口無言,不知該從何說起。但是,林尚沃想這個時刻遲早都會來的,而且將松伊帶到這個地方,不就是為了將她出生的秘密、與她身份有關的所有謎底,都明明白白地告訴她嗎?
“松伊。”林尚沃用低沉的語調開口說道。
“您請講,老爺。”
“現在你仔細聽我講,不論我說什麼,都不要表現得非常吃驚和害怕,明白了嗎?”
林尚沃注視著松伊。松伊只是呆呆地望著在春天的陽光裡閃爍著流動的江水,沒做任何回答。她臉上的表情表明她早有心理準備,她的表情裡流露出類似李禧著的毅然決然之色。
“松伊,你不是官妓山紅的親生女兒。在你五歲上,山紅將你收為養女。山紅不是生你的親生母親,只是養育你的養母。這個你明白嗎?”
對於林尚沃的問話,松伊仍是不作任何回答,她倒滿一杯酒一口喝下之後說道:”您為什麼直到現在才告訴我呢?母親山紅不是生我的母親,而是撫養我的養母,在郭山還有誰不知道這件事呢?”
“你知道你的生母是誰嗎?”
“我不知道,老爺。但是,是官妓的女兒怎麼樣?是官奴的女兒又會怎麼樣?反正不都是侍候人的丫頭嗎?”
松伊的話帶有自嘲的意味,她也曾隱約知道自己是官奴的後代。
“當然了,松伊,你是官奴的後代,你的生母名叫孫福實。”
從林尚沃的口中聽到自己生母的名字,松伊輕微地顫抖了一下,但是她的臉上仍然面無表情。
“老爺,”在經過長時間的沉默之後,松伊終於開了口,”即便是現在弄清賤妾的生母是誰又會怎麼樣呢?是官妓的女兒,還是奴婢的女兒,又有什麼差別呢?兩個人的八字都是當卑賤的奴婢罷了。”
“不是這樣的。”林尚沃打斷松伊的話道,”你的生母雖然是官奴,但並非生來就是奴婢。知道了嗎?她出生時並不是奴婢,只是有一天因朝廷的原因而在旦夕之間淪為奴婢的。”
已經受到巨大震動的松伊已完全面無表情,她用力地注視著林尚沃問道:”賤妾的生母到底犯了什麼罪?是在戰爭中被俘了嗎?要不然她到底是犯了什麼大罪,而旦夕之間就淪落為衙奴呢?”
“你的母親沒有犯任何罪。她敬仰上蒼,循規蹈矩。她出生於名門,是一位有著纖纖細手的文弱的良家女子。”
“但是,”松伊再次一口喝掉一杯酒,然後問道,”那為什麼賤妾的生母會在旦夕之間淪落為衙奴呢?”
“那都是因為她的丈夫。松伊,你的生母淪落為官奴都是因為你的生父。”
“老爺,”這時松伊才抬頭正面凝視著林尚沃的臉問道,”賤妾的生父到底犯了什麼罪?”
嚴酷的質問。林尚沃心想,不能再回避這個問題了,現在也無路可退了。因此,他不得不正面回答松伊的這個問題。
“你的生父現在就埋在你的前面,”林尚沃答道:”現在你明白了嗎?我為什麼帶著你到這兒來,而只要求你在胸前掛衰而不穿喪服?現在你知道理由了吧?原因就在這兒。你的生父名叫李禧著,是無人不曉、首屈一指的大富豪。他從小就壯志滿懷,野心勃勃。但由於一個錯誤的夢想,你的生父被叛逆所騙,挑起戰亂,引起動盪,最後被官軍擊敗,直到最後一刻戰死。由於這個原因,你們家剩餘的所有家族成員都紛紛成為官奴,被賣為侍女。也就是在那時,李禧著的妻子也就是你的母親生下了腹中的遺腹子,這個遺腹子就是松伊你。”
林尚沃暫時打住了話頭,陷入了深深的沉默中。松伊的臉色非常蒼白而沮喪。為了控制激動的情緒,她咬緊牙關,表情僵硬,全身劇烈地顫抖著。但是,她以驚人的忍耐力剋制著內心的震動,在她那蒼白的額角上,太陽穴上的青筋就像馬上要爆裂似的鼓脹著,表明她內心深處正經受著巨大的震撼和痛苦。
“最初,我曾決定將所有的秘密保守到最後,無論對誰也不吐露。天底下知道這一秘密的人只剩下我一個人,我若不講,這個秘密將永遠地封存在迷宮中。但後來,我又改變了主意,決定將我知道的所有一切毫無隱瞞地講出來。”
林尚沃往祭祀用的酒杯裡倒滿酒,然後對松伊說:”那麼,現在你該怎麼做?你不站起來向亡人敬酒行大禮,以安慰亡人的靈魂嗎?只有這樣才能告慰亡人的冤魂。”
就在那時。
失魂落魄地茫然坐著的松伊,像決定了什麼似的站了起來。
她往酒杯裡倒滿酒,在墳墓邊繞了三圈,一滴滴地將酒灑在墳墓上,之後開始對著墳墓行大禮。行完禮後,她突然撲倒在墳墓上,將身體趴在墳上,渾身像波浪一樣劇烈顫動著。
“父親,”她對著墳墓懇切而大聲地呼喊著,不時發出抽泣聲,同時還夾雜著痛哭聲,打破了周圍的寧靜,”父親——”
林尚沃站在一邊默默地看著松伊痛哭的身影,心想就讓她盡情地哭個夠吧,只有這樣她才能稍釋心中的怨恨。就讓她盡情地哭吧,讓她把心中所有的怨恨都哭出來。
“父親——”松伊用手指抓著荒無寸草的地面,泣血般哭叫著。
那一聲聲哭嚎,在江水上空迴盪。二十多年來,江水一如既往地流淌著,不因人們的喜怒哀樂而改變自己。
“父親——,父親——”
聽著松伊痛哭的聲音,林尚沃心中盤算著。所有的秘密都已經揭開了,有關松伊出生和松伊身份的所有秘密,現都已大白於天下,多年鬱積在心中的塊壘、所有的心理負擔都已得到釋放,現在也可以輕鬆一下了。
那天下午,他們很晚才結束掃墓。然後,在林尚沃的催促下,他們朝著郭山方向出發了。
林尚沃騎在馬上想,現在對李禧著所有的債都已償還了,已將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了松伊,也到了該準備與松伊分手的時候了。
中國的三國時代,有一個”揮淚斬馬謖”的故事。
就像諸葛亮流淚砍下了違反軍令的馬謖的頭一樣,為了自己真心愛戀的松伊,林尚沃覺得應一刀斬斷與松伊的情絲。
為了自己真心愛戀的松伊的前途,不能再用個人感情來束縛她了,而應快刀斬亂麻似地斬斷與松伊的情絲,給她充分的自由空間。只有這樣才能使松伊徹底死心。
林尚沃帶著松伊到嘉山祭祀李禧著後,回來沒過幾天就離開了郭山。
離開的前一天晚上,兩個人準備了酒席相對而坐。雖然無法開口說話,但是松伊非常清楚今天晚上是兩個人在一起度過的最後一個夜晚了。
通過林尚沃的口,松伊已知道了有關自己身世的秘密,並由林尚沃將自己帶到二十餘年前去世的父親墓前進行祭祀,瞭解到父親李禧著生前和林尚沃是親密無間的朋友。就在那一瞬間,松伊憑直覺便感到林尚沃將要離開自己。
要離開我了,老爺就要離開我了。就像古代流傳下來的《歸乎曲》中唱的一樣:
我愛戀的老爺就要離我遠去,
你走了走了,棄我遠走了,
今後的日子一天天該怎麼過,
你走了走了,棄我遠去,
即便是想挽留,你也不再回首,
目送你遠去,盼你還能如上次離開一樣再回來。
自古以來代代傳唱下來的這首高麗歌謠,表達了擔心與愛人離別的情懷。如同這首歌謠裡所唱的那樣,松伊的內心似乎也一下子崩潰了。
我愛戀的老爺就要離我遠去,今後的日子一天天該怎麼過,心愛的人就要棄我遠去,這該如何是好?
等待丈夫歸來就送給他的綢衣現已織好。但就在使勁地踩動織布機趕織衣服的同時,松伊的內心卻是那樣的痛楚、傷心欲絕。
啊,啊,這該如何是好呢?
我愛戀的老爺就要棄我遠走了,
即便是極力挽留也毫無用處。
死攪蠻纏更會使他一去不復返,
倒不如假裝不知。
若假裝不知送他遠走,或許有一天他會回來!
“……起初,我來郭山任郡守,在查點官妓時看到你的那一瞬間,就感覺非常吃驚。”林尚沃喝著松伊為他斟的酒,慢慢地開始回憶著過去,”那倒不是由於初次看到你時感到陌生,而是像多次遇見的故人那樣感到十分熟悉。因此,在你跳裙舞的那天晚上,我偷偷地將你叫過來,問你以前是否見過我。”
“我記得很清楚,老爺。”松伊迎合著林尚沃的回想說道,”老爺詢問我的父母是誰。”
“所以,為了見你的養母山紅,我偷偷地只帶著典吏,到酒店微服私訪。但是,從山紅那裡並沒有瞭解到任何秘密。於是,回到衙門後,我讓人找來有關奴婢的卷宗,通過奴婢卷宗我查到了你的戶籍。在看到你戶籍的瞬間,我十分震驚。因為在奴婢卷宗中清楚地記錄著你的父親就是李禧著,我這才明白為什麼在初次見到你時並不感到陌生,而像見到有宿世緣分的熟人,那時我才知道了這個秘密。那一夜我徹夜未眠,感到非常的苦悶。你知道那夜我為什麼徹夜未眠、精神苦悶嗎?”
這時,風猛地推開了房門。屋外淅淅瀝瀝地下著春雨,院中盛開的梅花被春雨潤溼。
松伊在想了好一會兒之後回答道:”……老爺的深意我怎麼會知道?”
“那天晚上,”林尚沃斜端著酒杯接著說道,”我下了一個決心,那就是讓松伊你去侍寢。在經過苦思冥想的不眠之夜後,我做出決定,首先要讓城裡到處散播新任使道迷上你的消息,之後再讓你去侍寢。真是沒有不透風的牆,連續二三次讓你侍寢後,這消息很快便傳遍全城,人們開始議論紛紛。所有這些都是我事先設計的謀略,一切都按照我的計謀順利地進行。現在你還能說,你不知道我為什麼要你去侍寢嗎?”
對於林尚沃的追問,松伊自斟一杯酒喝完之後,用近乎慨嘆的語氣回答道:”賤妾怎能不知道老爺的良苦用心呢?”
“……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讓你成為我的小妾。這都是那天晚上我苦思一夜想出的計謀”
“為什麼要這樣呢?”松伊喝著酒問道,臉上已微帶紅暈,”為什麼要賤妾去侍寢,並特意讓我成為您的小妾,最後還讓我獨立生活呢?”
“這個……”一口喝完酒後,林尚沃回答道,”那只是為了救你。那天晚上,我熬了一夜,在查閱奴婢卷宗的同時也陷入了深深的苦思冥想之中。我一直在想,怎樣才能將故友李禧著的女兒從官妓中解脫出來呢?該用什麼方法為其贖身使其成為良民呢?雖說用錢可以為奴婢贖身,但由於她的父親是大逆罪人,全家族的人都已淪為官奴,且這些都被記錄在奴婢卷宗中。要讓一個官妓脫籍為良,惟一的辦法就是讓他成為良民的妾室。所以,我設計的計謀是,為避免別人的懷疑,讓松伊你做我的小妾。”
“於是,”松伊深吸一口氣說道,”……一切都按照老爺您的意思進行了?”
“你也知道的,一切都按照我的意思順利地進行了。”林尚沃故意哈哈大笑著說,”按照那天夜裡的謀劃,我三次把你叫進官衙來服侍我,於是消息很快便傳開了,整個鎮子到處紛紛流傳新任使道迷上了官妓松伊。我將計就計,自然而然地將你納為妾室。這樣,你才終於得以脫籍,贖身為良。”
“但是,”松伊問道,”難道所有這一切都是老爺您的計謀嗎?所有的事情都是按照老爺您的意思進行的嗎?”
“哈哈哈——”林尚沃一邊哈哈大笑一邊猛拍自己的膝蓋,”你到底是什麼意思?你看,不是一切都按照我的意思進行了嗎?”
“但是,僅僅是這些嗎?”
松伊漲紅著臉正面注視著林尚沃的面孔問道:”老爺您將我擁在懷中,難道僅僅是出於昔日的友情而為故友的女兒贖身,並將她從奴婢中解救出來嗎?”
松伊的質問十分尖銳。林尚沃避開她尖銳的目光回答道:”若不是那樣,那麼在友情之外還有什麼其他的感情嗎?”
“老爺,”松伊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賤妾對老爺的相思,夢寐中都難以忘懷。難道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友情嗎?”
“那麼在友情之外還有什麼個人感情嗎?”林尚沃反問道。
“但是,老爺。賤妾與老爺是誰也離不開誰啊!老爺若是雎鳩,賤妾就是荇菜;老爺若是玄琴,賤妾就是琵琶;老爺若是牛郎,賤妾就是織女;老爺若是巫山,賤妾就是朝雲。所有這一切都只是因為朋友間的友情嗎?”
松伊追問真相的質問像利箭一樣不停地射過來。為躲避利箭,林尚沃就呵呵笑著回答“若不是友情那還有什麼個人的感情嗎?哈哈哈,你說父親和女兒之間還應相互迴避嗎?你聽我說,松伊,如果你的父親是李禧著,那麼我和你的父親沒有什麼差別。父親和女兒之間這種的近親關係怎麼能相姦呢?”
“但是,”松伊毫不退讓,兩隻眼睛一刻也不離開林尚沃的臉,”老爺,您已和賤妾舉行了結婚儀式,已成為賤妾的丈夫。正如老爺您所說的,在這個房子裡,我們度過了新婚的第一個夜晚。您當時還說‘但願同老同死’,賤妾也曾這樣說,‘即便生而不能同老,死也要同穴’。難道這些誓言都是假的嗎?難道僅僅是出於老朋友的友情才假裝這樣發誓嗎?”
一直在一旁默默地聽著的林尚沃這時才開口說道:”松伊啊。”
聽林尚沃這麼一叫,松伊馬上說道:”您請講,老爺。”
“好好聽我說,你能把我的話記在心裡嗎?”
“……這是自然。”
“松伊啊,我曾幾次說過,將你贖為良民的惟一方法就是與你結婚,將你納為小妾。你的父親李禧著是大逆罪人,使你生存下來的方法也只有這一條。這次我被朝廷逮捕淪為囚犯,被罰一年左右的流放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現在你明白了嗎?正如人們所說的,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備邊司已經揭發並追查了我將大逆罪人的女兒收為妾室這件事。”
林尚沃打住話頭,將空杯子遞給松伊。松伊雙手握瓶將酒杯倒滿。林尚沃默默地喝著酒,什麼話也不說。沉默良久,林尚沃開口說道:”松伊,你聽我說,一定要牢記我說的話。到現在為止,一切都已按照我的意思完成了,松伊已成了良民。現在再沒有人說你是奴婢的後代了,你已是自由人。你離開這兒吧,遠遠地離開這兒,我將給你足夠的錢讓你開始新的生活。從今往後,我也不會再來找你。過了今晚,天亮之前我就離開你,這是我們兩人最後一次相聚。如果,你我過分看重個人情感而情緣不斷的話,那麼你我都會死去。但是,如果利用這個機會斬斷我們間的情絲,那麼我也能活,你也能活,我們兩人都將獲得新生。因此,你要儘快離開這裡。幸好,你現在還很年輕,不久後你就會擁有新的生活。你的血液裡不是流淌著你父親的血液嗎?你父親是那樣的英勇和不平凡!你可以繼承你父親的姓氏,起個新名字,叫李松伊,從現在起你就用這個新名字好嗎?”
林尚沃用深沉的目光注視著松伊的雙眼,松伊的雙眼中已滿含淚花。
這一刻最終還是到來了,自己愛戀的人就要離開了。
但是,淚水沒有撲簌簌地落下來。松伊堅強地剋制著,儘量不讓眼淚流出來。
“請您也給賤妾倒杯酒。”
松伊的話剛出口,林尚沃就在自己喝過的酒杯中倒滿酒。松伊接過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後,滿臉通紅地說:
“老爺,賤妾直到現在才完全明白您的良苦用心,直到現在才知道老爺為什麼要將賤妾帶到父親墓前。同時,賤妾也懂得了老爺所說的天一亮就離開、離開後再也不回來的意思;更深刻理解老爺讓賤妾到一個遙遠的地方去,開始新的生活的深刻含義。但是,老爺,賤妾現在還有最後一個問題要問。”
松伊停了停,將杯中剩餘的酒一飲而盡,雙手把空杯斟滿,遞給林尚沃,一邊遞酒一邊說:
“這最後一個問題,請老爺一定要坦率回答。”
“還有什麼不明白嗎?”林尚沃接過酒杯。
松伊卻一句話也不說,直到林尚沃喝完杯中酒,仍一言不發。林尚沃忍不住首先開口說道:
“你剛才不是說有話要問我嗎?”
“既然那樣,那麼賤妾就問了。”松伊將臉轉向正下雨的庭院,望了一會兒,而後轉過臉來正面直視著林尚沃問道,”老爺,您真的有信心嗎?您真的有信心離開賤妾,將賤妾忘掉嗎?看不到賤妾您能忍受嗎?您不會因為思念賤妾而身心染病,臥床不起嗎?真的,真的天一亮您就和賤妾訣別再也不回來了嗎?今後,您看不到賤妾也能一天天過得很快樂嗎?不會由於孤獨寂寞而沉於傷心之中嗎?沒有賤妾您的生活會有活力嗎?不會因想念賤妾的身體而每晚輾轉反側嗎?沒有賤妾給老爺捂熱冰涼的身體,您能休息好嗎?真的,真的再問老爺一次,即便是沒有李松伊,老爺也能生活下去嗎?真的有信心將那份難以割捨的塵世情緣一刀斬斷嗎?”
連珠炮似的提問,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字字句句都坦露了松伊的內心世界。在一陣傾吐之後,松伊暫時中斷了心中無限的話語,長長地嘆了口氣。
“老爺,”松伊用悽楚急切的眼神注視著林尚沃的雙眼說道,”如果老爺您能做到的話,賤妾也能夠做到。賤妾可以離開這個地方,去遠方開始新的生活,賤妾可以做到這一點。但是,老爺,”松伊一口喝光了杯中酒之後,繼續說道,”如果沒有我,老爺您將不能活下去;如果沒有我,您的人生將非常空虛。當老爺您再來尋找賤妾,而賤妾已無蹤影時,您會痛苦地病倒。賤妾不忍離開老爺,也正是因為老爺您啊!
賤妾此生願與老爺長相守,不分離。老爺死,賤妾願與您同死,並與老爺您埋在一起,除此之外,松伊還能指望什麼呢?老爺您離不開賤妾,賤妾也離不開老爺,我們相互之間是魚水之情啊!因此,老爺,賤妾最後再問一句,您真的如此自信嗎?如果賤妾遠離此地再也不能見面,您自信能將賤妾徹底忘掉嗎?”
松伊正面注視著林尚沃的雙眼,接二連三地提出了一些非常尖銳的問題。
這是一些無法迴避、必須回答的問題。受到質問的林尚沃微笑著答道:”再給我倒杯酒好嗎?”
於是,松伊又雙手斟了杯酒,林尚沃默默地將酒一飲而盡。然後,他將空杯放下,又說道:
“再倒一杯行嗎?”
松伊一倒滿,林尚沃又一次將酒一飲而盡,將空杯放在桌上,又對松伊說:”再來一杯行嗎?”
林尚沃要松伊再給他倒第三杯酒。自古以來,連喝三杯酒意味著自己毅然決然的意志,這是酒席上的酒道精神。
松伊也非常清楚這一酒道,因此,她無言地雙手再次將酒杯斟滿。雖然喝了很多酒,但林尚沃卻毫無醉意,默默地將松伊為自己斟的第三杯酒一口喝光。而後,他將空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與松伊相對而坐,開口說道:”你所問的問題我已經很清楚地回答了。現在一切都已經結束了,一切的一切都已按我的意願進行了。”
林尚沃突然停下話語,拿過硯臺,用毛筆蘸滿墨汁一口氣在紙上寫下了一首漢詩:
下馬飲君酒,
問君何所之。
君言不得意,
歸臥南山陲。
但去莫復問,
白雲無盡時。
寫完這首漢詩之後,林尚沃問松伊:”你知道這是誰的詩嗎?”
“知道,這是唐朝詩人王維的詩。”
“對,”林尚沃將筆一扔說道,”這首詩是王維的《送別》。”林尚沃用手指指著自己寫下的詩逐字逐句地吟道:”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
吟完王維的詩,林尚沃接著對松伊說道:”松伊,你勸我喝酒並問我到哪兒去,我現在借用王維的詩來回答你。你的問題我已經回答了。”
林尚沃似乎在唱打令謠似的,用唱歌的音調說道:”由於我的志向得不到施展,將要返回南山隱居,因此松伊啊,你不要再問我要到哪兒去了,總是白雲悠悠終無盡頭。”
林尚沃接著又說道:”松伊啊,你現在已遠離我的內心,覆水難收,人心難回。”
這就是林尚沃對松伊最後一個問題的最終回答。聽了林尚沃的最後回答,松伊站起來說道:
“老爺,賤妾明白了。”
然後,松伊慢慢地對著林尚沃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她的眼中雖然滿含著淚花,但淚水已不再下淌。那是作別的禮節,通過佛教中至高無上的虔誠敬意——三拜來結束愛戀和情慾的緣分,那也是包含著感恩之情的送別儀式。
第二天早上,天亮之前林尚沃就離開了郭山。也許是怕鎮上的百姓看到,在將帶來的錢和物給了山紅之後,林尚沃便戴著斗笠離開了郭山。那些財物是林尚沃要求松伊遠離此地,開始新生活所需的一大筆錢。
對於昨晚兩個人的離別毫不知情的山紅來說,得到這一大筆意外的錢財,自然是高興得喜笑顏開,合不攏嘴。
“我走了,岳母。”
林尚沃對山紅揮了揮手,踏上了一去不復返的歸路。山紅沒有送出大門,而是在門內給他送行:
“老爺,我們家的大門時刻為您敞開著,您走好,請您走好。”
在房間內聽著林尚沃的道別聲、離去的腳步聲以及養母山紅的吆喝聲,松伊悲痛欲絕。
為了抑制快要湧出的眼淚,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極力地控制住自己。
他走了,親愛的心上人他走了,走了之後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啊,往後的日子一天天該怎麼過呢,他棄我遠走了……
終於,門外林尚沃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終於消失。松伊從鑲嵌著裝飾品的刀鞘中抽出了鋒利的銀妝刀。
這把銀妝刀是松伊為了保護自己的貞節而常常掛在襖帶上的佩刀。但是,現在貞節又有什麼用呢?松伊手中拿著鋒利的銀妝刀在空中揮舞著。這把刀在受到攻擊時可用來自衛,必要時還能成為結束自己生命的武器。
銀妝刀在松伊的手中飛舞著,她使勁地向下砍去,將織布機上幾乎已經織成的綢布一刀兩斷。
這是為了等待心上人回來而織了一年多的絲綢。但是,現在心上人再也不會回來了,這些衣料還有什麼用?還做衣服幹什麼呢?
心上人走了,心上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松伊用銀妝刀將織布機上掛著的絲綢一塊塊地劃得粉碎,然後跪倒在地上,一直強忍著的哭聲,終於火山一樣爆發了出來,她不禁痛哭流涕。
心上人離我遠走了,往後這日子一天天該怎麼過啊!
這不由使人聯想起了斷絃的故事。
在中國古代的春秋戰國時代,有一位彈奏玄鶴琴的名家伯牙,在惟一能聽懂自己彈奏的玄鶴琴曲調的知音——鍾子期去世之後,他斬斷琴絃,終生不再彈琴。松伊也像伯牙一樣,將自己愛戀的心上人的衣料撕碎,來斷絕與他的情緣。
此時,林尚沃恰好走出郭山城門。
離開城門來到山脊之後,林尚沃摘掉了斗笠。他下了馬,頹然坐在了開滿山躑躅花的山坡上。山下可依稀看到郭山城內的風景。茫然地看著眼前風景的林尚沃這才喃喃自語道:來郭山的預期目的全部實現了,在金剛寺凌晨的鐘聲中所感悟到的三條‘無路之路’中,自己現在已經走完了兩條。
與松伊離別之際,儘管竭力隱藏自己的感情,儘量保持絲毫不動聲色,但林尚沃的內心還是被離別的傷痛撕碎了。
我真的能夠活下去嗎?
就像松伊昨晚問的最後一個問題,我離開了松伊真的能活下去嗎?看不到松伊我能夠活下去嗎?真的有信心再也不回郭山來了嗎?我能有信心將那份與松伊間的塵世姻緣一刀斬斷嗎?
而這份情即使到了陰曹地府也不能割捨啊!
絕不能!坐在岩石上呆呆望著郭山城的林尚沃搖著頭高喊道。
縱然非常痛苦,但現在也只能走這條路了。也只有這條路才是我和松伊可以共生的道路。
很早以前,佛祖就在經典中說過,愛慾是生死的根源。
對此,彌勒菩薩問佛祖,怎樣才能消除輪迴的根源呢?
佛祖回答道,天下眾生,本有各種愛情、貪心和淫慾,因此生死就是輪迴。天下眾生要銘記,由於淫慾,這才產生了各自的性情和生命,因此輪迴的根源就是淫慾。淫慾引起愛情,生死得以延續。淫慾產生於愛情,生命又產生於淫慾。天下眾生因熱愛生命而依賴淫慾。熱愛淫慾就成為原因,而熱愛生命就成為結果。
因此,佛祖有一個這樣的結論,人若被愛慾所糾纏,內心就會沉迷混亂,而目不見道。彷彿攪動清澈平靜的水而無論如何也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一樣。你們必須拋棄愛慾,清除愛慾的汙垢,就能夠看到道。看到道的人就好像舉著火把走進黑暗的房間一樣,黑暗消失、房間豁然明亮起來。若學習道悟出真理,就會消除無明而剩下智慧。
看著漫山遍野血一般的金達萊和山躑躅花,林尚沃思考著。
就像佛祖所說的一樣,我離開松伊就是斬斷了愛慾,同時由於拋棄了愛慾,心中的汙濁會完全沉澱下來,也就能擺脫生死的輪迴。不,我擺脫愛慾不只是為了我自己的前途。對松伊來說,我才是愛慾的對象,我才是愛情和淫慾的魔障,是引起各種煩惱和痴迷的魔鬼。正是為了松伊,我才離開她,使松伊從愛慾中擺脫出來。
只有這樣才是成道之路。
雖然她現在責怪我,指責我的冷酷無情,但總有一天松伊會體諒我,到那時她反而會感激我的。正如佛祖在《法求經》中曾經說過的那樣:”既不要擁有你所熱愛的人,也不要擁有你所憎惡的人。見不到所愛的人非常痛苦,而見到憎惡的人也非常痛苦。因此,不要特意製造愛情,愛情是憎惡的根本,沒有愛情和憎惡的人,也就沒有任何束縛和憂慮。”
站在能俯瞰郭山城的山樑上,林尚沃徹底拋棄了內心深處的最後一絲留戀。他再次上馬趕路。此時此刻,年輕時在寺廟中學習過的佛祖的演說,像雷聲一樣在他的耳邊轟鳴:
“在親近的人們之間會產生愛情和思念,而在愛情和思念中必定會產生痛苦。在戀情中會產生擔心,就像犀牛角一樣孤獨無助,獨自漂零。愛慾的光彩非常美麗、甜蜜、愉快,同時,各種各樣的愛慾會使我們的心破碎。感官的愛慾具有類似的危險,就像犀牛角一樣孤立無助。就像不為聲音吃驚的獅子、不能被網抓住的風一樣,愛慾也會如同犀牛角一般孤立無援,獨自離去。”
現在,我就像犀牛的角一樣獨自走了,松伊也一樣。就在我像犀牛角一樣獨自離開時,松伊也像不能被網抓住的風一樣獨自離開了。只有這樣,兩人才能生存下去,這是共生之路……
林尚沃恪守了自己的諾言,他再也沒有為了見松伊而前往郭山。
松伊也一樣。就在林尚沃離開幾個月後,她將家中整理了一番,然後突然離開了。沒有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裡,甚至連松伊的養母山紅也不知道。
3
從郭山回來後,林尚沃決定立刻踏上”第三條路”。
將建好的新居拆掉,林尚沃已經走完了第一條路;斬斷與松伊間的情緣,他也就走過了第二條”無路之路”。
現在只剩了一條,那就是”第三條路”。林尚沃又準備了一桌雅淨的酒席。他將樸鍾一叫來,兩人相對而坐,幾次推杯換盞之後,林尚沃首先開口說道:”從現在起我再也不去郭山了。”
樸鍾一沒有理解主人林尚沃的話。主人深愛的愛妾松伊不就生活在郭山嗎?為什麼主人不顧這一點而言之鑿鑿地說什麼再也不去郭山了呢?
“另外,今後我將盡可能剋制自己不再出門,不再與外界聯繫。”
樸鍾一滿臉疑惑:”您是說將閉門不出,與世隔絕嗎?”
林尚沃答道:”是的,我將要脫離塵世。”
“那麼,離開俗世您想要幹什麼呢?”
“我要挖一個荷塘,在裡面種上荷花,並在旁邊蓋一個小屋。我可在這裡看書、吟詩,自由自在地生活。聽著鳥兒啁啾的叫聲,看著天空中飄過的白雲,沒有比這種閒適更讓人沉醉的了。早在唐朝時候,詩人王維就曾經寫過這樣的詩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意思是‘走到水流的源頭,坐在那裡看白雲升起’。現在我也想離開俗世,前往水流的源頭,在那裡坐看雲彩在空中升騰。”
“但是,”樸鍾一說道,”老爺,您該如何處置您的買賣呢?老爺的商業正日益繁榮,蒸蒸日上。老爺您不是朝鮮八道中的首富嗎?”
正如樸鍾一所說,林尚沃不僅是朝鮮八道中的首富,就是在中國也找不出堪與之相匹敵的大富翁。
“差不多是吧。”林尚沃接著回答道,”可從今往後我將不再涉足商界。”
“那麼您將幹什麼呢?”
“我要做一個歌客。”林尚沃答道。
所謂”歌客”,就是善於做詩和吟唱的人。他們居無定所,漂泊無定,是靠乞食為生的歌人。
“樸公,我有話要對你說。”林尚沃準備了酒席,悄悄地將樸鍾一叫來,當然有其目的的,他對樸鍾一說:”今後將由樸公代我處理商業上的一應事務,我將商業上的一切權力都轉交給你。今後樸公就是這裡的主人,我將退出商業圈專心做一名和尚。”
一聽這話,樸鍾一極力推讓,他說:”這怎麼能成!小人怎麼能有大人那樣的經營才能呢?
老爺您是天下的鉅商,而小人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雜貨郎。”
這時,林尚沃拿出一件東西放在酒桌上,發出”哐啷”的聲響。樸鍾一定睛一看,原來是一隻常平通寶。常平通寶是朝鮮惟一通用的貨幣,是一種法定貨幣。
“知道這是什麼嗎,樸公?”林尚沃問。
“這不是貨幣嗎?”樸鍾一答道,”它是用銅製成的,所以也叫做銅錢或銅板,人們通常把它叫做錢。”
在商業活動中,當具有流通功能的大米、乾魚等實物和紋銀的貨幣功能達到一定極限後,常平通寶就成了貿易往來中的主要手段。
林尚沃不等樸鍾一說完便接著說:”不,樸公,這既不是貨幣,也不是銅錢,也不叫銅板,更不是錢。”
樸鍾一問道:”這不是貨幣,又不是銅板,也不叫錢,那它到底是什麼呢?”
對於樸鍾一的質問,林尚沃答道:”這是‘阿堵物’。”
說完,林尚沃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對林尚沃這一簡短的回答,樸鍾一感到無法理解。
很久很久以前,在中國曾有人用俗語”阿堵物”來稱呼錢。所謂”阿堵物”本是一句中國俗語,意為”這個東西”。林尚沃的回答也就是指”這個東西”。
“您是什麼意思呢?”樸鍾一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接著問道,”小人完全不明白,為什麼老爺您將貨幣叫做‘這個東西’呢?”
林尚沃喝著酒,慢慢地解釋起來:
“很久以前,中國有個人名叫王然,他出身名門,是竹林七賢之一王融的堂弟。那時是魏晉時代,晉國正處於沒落時期,儘管王然也曾在朝廷擔任了很多要職,但他並不關心政務,卻遠離世俗,崇尚清談玄說。在匈奴攻進晉國都城洛陽時,他沒有率眾作頑強抵抗,被俘後還解釋道:‘我並不是因為有飛黃騰達之慾才坐到了這個官位上,我之所以能夠升官,完全是由於我善於辭令。’聽了他的話,匈奴人嘲笑著割掉了他的頭。但有關他的趣聞軼事卻一直流傳了下來。王然厭惡世俗,尤其是他的言語中從來不提金錢、貨幣之類字眼。有一天,他睡著之後,他的妻子想試驗他一下,就要女傭將錢放在他睡覺的床前。女傭按照吩咐把錢放在了床邊。王然一覺醒來,起床時無意看到腳下鋪的錢,立刻驚訝地大喊道:‘舉卻阿堵物!’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快將‘阿堵物’拿走,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把這東西拿走’。因此,人們都知道王然甚至連說話也厭惡提到‘錢’字,不說‘將錢拿走’,而是說‘把這東西拿走’。”
林尚沃用手指指著放著酒桌上的常平通寶說道:”我一生都在為了這個東西而奔走,因為我相信有了這個可以生活得很幸福。為了聚斂這東西,我使出了渾身解數。但是現在再回過頭來看,這也只不過是‘一件東西’,也就是‘阿堵物’而已。現在我明白了,原來我一直以為這是我所擁有的東西,可這東西其實是不為任何人所擁有的。它就像流水、藍天和大氣一樣,不能帶走,也不為任何人所擁有。它只是暫時由我來保管,不知何時就會離開我而成為別人的東西。中國古代的漢武帝時期,有一個叫劉安的人,出身名門望族,曾被封為淮南王,勢力顯赫並一度威脅到中央政權。他曾經寫了一本書叫《淮南子》,在書中有這樣一句話。”
林尚沃提起毛筆蘸滿墨汁在紙上寫下了這樣一句話:
“逐鹿子不見山,攫金子不見人。”
一氣呵成寫下這兩句話的林尚沃抬頭看著樸鍾一說道:”追鹿的人目中無山,握金的人目中無人。”
一杯酒喝乾,林尚沃笑道:”這句話說的就是我!它使我幡然醒悟。我一生都在追鹿,卻看不到山。我一生都在追逐這個‘阿堵物’,眼中根本也看不到其他人。我所看到的人都是:這人對我有利還是有害,能給我帶來利益還是損失,而看不到那個人的真實面貌。所有的這一切都是緣自阿堵物。我的眼前只有利益,最後不免成為睜眼瞎。現在,我要我丟開鹿,看到山;舍卻金錢,看到真實的人。我要丟開阿堵物,把天地之間的萬物看個明白。”
林尚沃拿過酒瓶,給樸鍾一的酒杯倒滿酒後接著說道:
“現在你明白了吧,我為什麼拋開這個‘阿堵物’和世俗而欲成為歌客,你明白其中的原因了吧?”
樸鍾一答道:
“我大略知道了,老爺。我現在知道老爺要我代您照看生意的意思了,但我還想問您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林尚沃臉上露出嚴肅的表情問道。
樸鍾一說:”到底是什麼使老爺產生如此大的改變呢?老爺您說要超脫世俗,這到底是為什麼呢?難道就沒有什麼原因嗎?”
林尚沃微笑著答道:”原因當然有。我原來是個睜眼瞎子,現在能突然見到光明,當然有其根源了。”
“那是什麼呢?”
“就是它!”林尚沃指著桌子說道。
樸鍾一朝著林尚沃手指的方向看去,見桌上放著一樣東西。那是一隻破損的酒杯,是那隻曾被趙相永摔破的非常普通的酒杯。
“您是說,是那隻破損的酒杯使您覺悟的?”
“是的。”林尚沃明確地回答道。
“但是,”樸鍾一仍沒有理解主人的內心及話語的含義,”那杯子不就是一件物品嗎?”
“不錯。生育我的是我的父母,教我如何做人的卻正是那隻酒杯。”
那天晚上,樸鍾一接受了林尚沃的建議,林尚沃從今不再過問商事,一切都由樸鍾一來全權管理。
林尚沃隨即在自家的院子裡建造了一個小蓮池,在蓮池周圍種上樹,栽上花,在池塘邊蓋了一座小房子,並自號”稼圃”,意為”在菜地種菜的人”。
就像自己所起的雅號一樣,自那以後,林尚沃彷彿一個種菜人一樣隱遁起來,過著隱居生活,不再出入商界。也是自那時起,他熱衷於創造謳歌大自然的詩歌,按照自己的願望成了一名名副其實的歌客。
由於退出商界並使自己成為一名歌客,林尚沃走完了他所感悟的第三條”無路之路”。他在自著的《稼圃集》序言中,對從根本上改變自己命運的戒盈杯這樣寫道:
“生我者父母,成我者一杯。”
是的!是那酒杯——戒盈杯使林尚沃從富翁變成了巨人。
在《稼圃集》序言中,林尚沃用一種淡淡筆調描述了此時的心境:”……遷新居,百鳥築巢林池花石之間,足為晚年讀書寫詩休息之所。老來以歌客賦詩自娛,凡事順遂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