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聯合抵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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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09年,純祖九年。
以禮曹判書金魯敬為陳奏使的使臣一行,離開漢陽,前往北京。
所謂陳奏使,不同於每年定期派往中國的使節,而是一種因臨時有事情要通告才加派的不定期使節。當時,朝廷每年都按定例向清朝派遣使臣,這種定期使臣,通常是冬至前後派遣,因而又稱作冬至使。冬至使的使臣隊伍,冬至前後起程,年底之前抵達北京,在北京逗留40天至60天不等,然後翌年二月出發,三月底四月初左右返回漢陽。這已成為常例。出使隊伍的人員構成,因目的不同而異,但大都是在250人左右。當然,有時候也會超過500人。至於禮品,送給大清皇帝的是各種花色的布匹綢緞、花紋席和白棉紙,送給皇后的則是螺鈿梳盒與各種花色的布匹綢緞和珠寶。有時,還會特別地加送20張水貂皮給皇帝。
除了這一年一度的使節,朝廷還經常會特派一些使節前往大清。譬如,有時候,有關王室或國家的重大事件被訛傳到了中國朝廷,或是發生了一些問題有可能引起彼此間的誤會,為了開釋、訂正,就有了派遣特使的必要。
特使隊伍的規模大都大於作為定期使節的冬至使隊伍,而且,由於所擔負使命的重大性,陳奏使的官階是冬至使遠不能望其項背的。但因為不是定期使節,陳奏使這種差事是沒有什麼人願意擔當的,官員們紛紛藉故繞開,避之猶恐不及。這次前往北京的陳奏使也非例外。那年的《承政院日記》甚至記載著這樣的內容:
“擬派北京的陳奏使,已經有五人稱病推託,希望別人能夠代之遠行。視重要的使節之行直同兒戲,為有國以來所未見。先後有沈相奎、郭尚佑、李相橫、洪義信、金魯音等上書請免,一一削職為民,最終欽定銓官金魯敬出使中國。”
金魯敬系朝鮮王朝後期文臣,早年曾經常作為冬至使兼謝恩副使出使北京。他還是一位聲名素著的文章名家,從現存的《新羅敬順王碑》即可窺其文采之一斑。但其最知名之處,乃是因為他的兒子金正喜。金正喜,號秋史,是李氏朝鮮時期無人能出其左右的大文豪。
金魯敬的文章底蘊,遺傳給了他的兒子金正喜。而金正喜通過早年隨出使隊伍頻訪北京的父親金魯敬接觸了實學,這為他在學問的道路上開闊眼界提供了良好的契機。
也就在這個時候,年方24歲的秋史金正喜成為父親金魯敬出使清朝的隊伍中的一名隨員。林尚沃也隨著這支特使的隊伍一道起程前往北京。當時,林尚沃已經是當時最大的巨賈富商。他藉助於通過第一權臣樸宗慶拿到的人參交易權壟斷了人參貿易,一躍而為名列第一的貿易大王。但這都不算什麼。林尚沃此次隨出使的隊伍前往北京,最大的收穫乃是與秋史金正喜的邂逅相遇。
他們之間命運般的相遇就是這樣開始的。那年,金正喜是一位年方24歲的青年,而林尚沃比金正喜年長七歲,是一位30剛剛出頭的壯年人。兩人雖然年齡上有著七歲的差異,卻因為一道隨使節隊伍出行而萌發了特別的友情。
林尚沃已經有過十幾次遠赴北京的經歷,是出使隊伍不可或缺的中國通。他不但比任何人都精通中國話,而且深諳中國人的心理,每一次有使節出使北京,都要到林尚沃這裡來求援。林尚沃當然沒有理由回絕這種求援,因為隨出使的隊伍到北京做人參買賣,既能保障人身安全,又可以藉助官方貿易而非私人貿易的形式在交易中獲取更為豐厚的利潤。
林尚沃知道,較之冬至使,陳奏使一行會受到大清朝廷更為隆重的接待,所以這次他帶的人參比平時都要多得多,在馬車上裝了5000斤人參,登上了遠赴北京的漫漫路途。當然,是和樸鍾一一道。林尚沃與樸鍾一被一個夢想激動著。如果這次出行能夠把買賣做成功,不但能夠得到難以想像的鉅額利潤,甚至可以控制中國的人參市場。這絕對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和中國人做生意的人,經常會陷入一種在糨糊裡刷糨糊式的糊里糊塗、不知所適的狀態。但這次卻不同。
林尚沃手頭的人參之多已是史無前例,而且擁有了獨家銷售的最佳機遇,處在惟一的制高點上,足以同中國人展開激烈的商戰並獲取勝利。金正喜本是金魯敬之子,但剛一呱呱落地,便被過繼到了金魯敬那沒有子嗣的兄長府上。過繼,當然就是作為養子為他家傳宗接代。因而金正喜有兩個父親,一個是給了他生命的生父,一個是養育他成人的養父。
金正喜自幼聰明過人,六歲起即能誦詩作畫。當時第一大學者樸齊家看了金正喜的書畫冊子,當即預言金正喜將以學與藝揚名海內,並表示“吾將教而成之”。
果然,待金正喜長到15歲那年,樸齊家親自收之為門人,開始耳提面命,躬自為教。
樸齊家,金正喜之師,朝鮮王朝後期實學家,儘管學問造詣與才藝卓爾不群,但身為側室庶出之子,終身壓抑,難申其志。後來,受益於正祖為安撫庶子長期積壓的不滿而頒佈的政策,他得以供職於奎章閣,盡情披覽那裡的藏書,學問大增。尤其是,自從有機會來往於朝鮮王朝與大清朝之間後,他成為一名實學派的先覺者,撰寫了《北學議》,在書中宣傳實學思想,主張“要打破身份差別,鼓勵工商,使國家富強,百姓生活水平得到提高,當務之急乃接受清朝先進文化”。
金正喜自15歲那年起開始師從樸齊家,接受他的思想薰陶。正如樸齊家所發之弘願,在他的教導下,金正喜終有大成。樸齊家一生中曾四次到過北京,他的實學思想即是萌發於在北京所學到的知識,並逐步發展成為一個思想體系。
作為樸齊家的弟子,金正喜也一直渴望著能夠像自己的導師那樣,遠赴北京,體驗並學習那裡的新學問。
尤其是,四年前,作為導師的樸齊家受人誣告而遭到流放,並於1805年悲慘地結束了自己的一生。此後,金正喜的胸中一直燃燒著一股火熱的激情,發誓要沿著老師的路走下去,到北京去繼承《北學議》之遺業。
對於金正喜,林尚沃當然也有所耳聞。終生經商的林尚沃,對於大學者金正喜,有一種由衷的尊敬。雖然論年齡金正喜比自己要小七歲,只能算是一個小老弟,卻是林尚沃內心尊敬的惟一書生。關於生具異稟、被稱為神童的金正喜的傳聞,林尚沃耳熟能詳。
樸齊家看過年僅六歲的金正喜的書畫後拍案叫好、讚不絕口的事情,曾在京城被傳得沸沸揚揚。但讓金正喜更為出名的是文章大家、朝鮮王朝名臣蔡濟恭。早年曾被英祖盛讚為“真朕無私之臣下,汝(正祖)耿耿之忠臣”的老宰相蔡濟恭,有一天從金家的門前經過,看到大門上掛著一幅字:“立春大吉”這是一種為迎春而掛到門前的立春帖。儘管那只是四個尋常可見的字,但據傳,一向與金魯敬不睦的蔡濟恭驚歎於那書法之老到酣暢,居然特意來到金府,對金魯敬說道:
“大門上掛的立春榜是誰寫下的?請讓我見上一見,以慰慕懷。”
聽了蔡濟恭的話,金魯敬欣然答應,馬上讓人把寫字人叫了來。誰知來人竟然是隻有七歲的金正喜。見了這尚在童稚的少年,蔡濟恭猶自不敢相信:“難道寫那字的真的就是這樣一個孩童?”當他獲知寫字人的的確確是眼前這個七歲少年金正喜後,蔡濟恭預言道:
“這孩子,將來必會作為一代書法名家名播四海:但他會因書法而命運多舛,所以最好還是乾脆不要讓他拿筆。倘若他能夠以文章而邀世道之寵,必有大貴。”
很久很久以後,蔡濟恭的預言果然應驗不爽。秋史金正喜以其書法聞名遐邇,但其晚年卻極其悲慘。對於青年金正喜而言,林尚沃是一種非常特別的存在。
因為,金正喜根本不懂中國話,只能靠筆談與中國人交流,而要開口說話必須藉助林尚沃的翻譯。據記載,金魯敬一行1809年(乙巳年)10月28日離開漢陽,12月抵達北京,在北京逗留兩個月左右,於翌年2月初復從北京出發,1810年(庚戊年)3月17日回到朝鮮。這是一次漫漫長征,從起程到返回足足用了5個月的時間。
金正喜,和林尚沃心中都有一團渴望的烈火在燃燒。金正喜渴望著到北京發現一個廣闊的新天地汲取新學問,而林尚沃則夢想著打開一個廣闊的新商界,在那裡與中國商人們展開生死相搏的商業大戰。儘管目標有所不同,但金正喜與林尚沃一個要追求書道。一個要追求商道,都是要求達到“道”的境界,從這個角度講,這次遠赴北京正是一次求道之行。
使臣的隊伍從10月28日起程,當年12月22日終於抵達北京。一行人在專為各國使節準備的客館卸下了行裝。
在來訪的外國使節們下榻的客館裡,供奉著一個刻有“闕”字的木牌,叫做“闕牌”,是皇帝的象徵。使臣們要對著這個闕牌行跪禮,稟告自己已平安到達北京,並開始在北京的正式外交活動,這叫“望闕禮”。不但初履北京之地和最終離開北京之時要舉行,而且在北京逗留期間每個月的初一和十五都要舉行這種儀式,由使臣帶領所有的隨員向闕牌行禮,彷彿那就是真正的皇上。
作為出使隊伍的一員,林尚沃自然要下榻客館,而樸鍾一每次來北京總是投宿前門大街的小客店。樸鍾一住到這裡,不但是因為與林尚沃交易的老主顧們大都聚居在這一帶,一個更主要的原因是,同仁堂老闆王造時也住在這裡。由於林尚沃與張美齡的關係,每次林尚沃到北京,王造時都會到現場幫忙交易。
自從通過張美齡結識林尚沃後,王造時就做起了林尚沃實質上的“夥計”。夥計這種制度,為當時中國商人所獨有。在當時的中國商界,老闆通常不會出頭露面。他們一般都會按照清朝流行的做法,花錢去買官沽名,表面上是官員的身份。用錢買官的制度被稱為“捐納制”。而生意,實際是由這些被稱作“夥計”的代理人來負責的。夥計,說起來就是一種包攬金錢出納的會計業務與管理事務的職業經理。由於有這些相當於現在職業經理的夥計出面,中國的商業圈子益發富有組織性和體系性,因而也就更具有競爭力。
從這種意義上講,同仁堂的老闆王造時就是在北京當地替林尚沃出面的代理人(即夥計)。同時也可以說王造時是幫林尚沃做貿易並從林尚沃那裡獲得一定佣金的貿易經紀人。
這時的林尚沃已是名滿北京。林尚沃帶來的紅參質量最佳,而其手頭的貨量別人也望塵莫及,加之北京的人參非常緊俏,林尚沃的人參在同中國商人交易時經常處於非常有利的地位。尤其是,去年人參歉收,整個北京已經貨源告罄。
就在這個時候,朝鮮的人參貿易大王林尚沃帶著5000斤上好的人參隨著陳奏使的隊伍來到北京。這一消息經由王造時的一紙通文,馬上傳向北京所有的藥材商們。藥材商們立即湧向樸鍾一投宿的小客店。這些藥材商也大都是些作為代理人前來談價的夥計,老闆則另有其人。因而,林尚沃自然也不會出面,實際來操作買賣的是樸鍾一和王造時。藥材商們可以先看林尚沃帶來的紅參貨樣。這群長期與人參打交道的商人,只消一眼就本能地感覺到,林尚沃這回帶來的人參是上品中的上品,也就是極品。他們都急切地想知道,這極品的人參究竟會開出一個什麼樣的價錢。
當時,與中國人做交易,並不是一對一去單個做,而是買賣雙方的代表經過激烈的討價還價最終定出一個公告價,以一攬子交易的方式進行的,覺得那價格不合適的人就不參加這筆交易,而到別人那裡去成交。
“究竟帶來了多少人參?”
“價錢是一斤多少?”
中國商人們已經禁不住心中的揣測,不住地向樸鍾一和王造時問這問那。
等第二天中國商人們來到同仁堂門前看到那裡張貼出來的公告價時,忽然齊刷刷地愣住了。他們簡直要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錯了,因為那告示上寫著:
“人參一斤,銀40兩。”
中國商人們瞠目結舌,張大的嘴驚得再也合攏不起來。
過去的人參價格都是一斤25兩銀子,而眼前這價格簡直是貴得離譜。縱然是人參歉收,缺貨走俏,到目前為止也從未出現過一斤超出30兩的情況,這幾乎已經成為長期的慣例。
但現在,這長期的慣例竟然被打破了。他們堂而皇之地貼出了每斤40兩的公告價。即便每斤要價30兩,也算得上幾百年來的最高價了,可眼前居然一次要價40,難怪中國商人們會目瞪口呆。中國商人與來自朝鮮的人參王林尚沃開始暗中較勁。
其實,這次林尚沃一次要到每斤40兩的天價,乃是事先謀劃好的。因為迄今為止,來自朝鮮的人參通常都是以相對較低的價格成交的,尤其是相對於中國巨大的需求量相比。
人參交易主要是由譯官們經手的,而每斤25兩的人參交易價格始於17世紀,這樣算起來,在近二百年的漫長歲月裡,人參的交易價格是一成不變的。其中的原因很簡單:人參交易一向大都是由譯官和灣商們經營的,而他們的經營規模通常又都是少量、零散的,因而朝鮮商人們不具備足夠的組織力量在價格上統一口徑,即便有幾個商人合起夥來試圖提高價格,也因為每個人本錢微薄,壓根沒有餘力同中國商人們打長期消耗戰而告敗。於是,來自朝鮮的客商們只能打掉牙齒肚裡吞,乖乖接受這二百多年來的老行市。
但現在情形有所不同了。由於朝廷宣佈實行人參交易權,幾乎所有的人參都已被林尚沃壟斷。個別的私下貿易成為非法,所有的人參貿易權都已歸到林尚沃手下。人參交易窗口的一元化,使人參貿易自身的組織力量得到了加強,並在價格上獲得了競爭力。
林尚沃覺得,打破長期慣例的絕佳機會業已來臨。尤其是,他對因去年人參歉收北京一帶已了無存貨的情況瞭如指掌。
機會終於來臨。林尚沃覺得,現在正是孤注一擲的絕好時機。這次林尚沃一次販來足足5000斤上佳人參,正是經過了周密的盤算,要先發制人佔領有利地形,同中國商人們決一雌雄。
“人參一斤,銀40兩。”
從這個意義講,同仁堂前貼出的高得超出想像的價格公告,當然也就是林尚沃向中國商人們發出的宣戰書。
宣戰書。
宣佈開戰的佈告。
林尚沃的宣戰書,意味著一場以命相搏的徹底拼鬥,也就是說,作為一個商人,要麼就此消亡,要麼藉此成為一個天字號商人。這個宣戰書,立即在北京的藥材商中引起軒然大波。一直到1809年歲末,沒有一箇中國商人造訪樸鍾一投宿的客店去買人參。
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通常,大部分的人參都是在貼出公告價後兩三天內悉數銷完。林尚沃抵達北京的時間是冬至前的12月22日,照往常情景,年底之前所有人參自然會銷售一空。過了年關就是新年,中國人過年要花上大約一個月的時間去吃喝玩樂,因而照例會有一個漫長的節慶打烊。
好在這時的人參已是紅參,不會腐壞,因而不用擔心時間久了會出問題。但按慣例,出使的隊伍通常都是二月初就要登上回國之路,因而人參的主要出手時間應該是冬至到新年的這段時間。但眼前發生的事情實在讓難以想象——沒有一個人來找樸鍾一,因而也就沒有成交一筆買賣。樸鍾一心急如焚。為了查個究竟,他讓王造時出面去察看中國商人們的動靜,沒想到王造時見過幾個老主顧後帶回一個驚人的消息。
“大人,”王造時開口以林尚沃說道,“發生了一件頗不尋常的事情,大人。”
“不尋常的事情?”
“怎麼看,都像藥材商之間事先已有過什麼約定。”
“約定?這是什麼意思?”樸鍾一在一旁忍耐不住插嘴問道。
“這個……說起來很是惶恐,似乎商人們都約好了,發誓無論是誰一個人都不要來買兄長的人參。”
王造時雖然把話掏了出來,一時間卻難以再繼續講下去。
“說到底……”
心中憋悶的樸鍾一又急火火地催問,王造時這才答道:
“說到底,好像就是商人們訂下了聯合抵制的盟約,也就是說,他們已約好任何人都不來進貨。”聯合抵制,作為一種對生產者的制裁手段,是消費者抱起團來商量好不買某種貨物的一種共同約定。這個約定要成功,一個首要的條件就是向生產者施壓的組織有很強的抱團精神。從這個意義上講,當時的中國商業已足夠發達,以致商人們已擁有了為共同利益而結下聯合抵制盟約的意識和力量。王造時的話並沒有到此為止。
“如果說他們訂下了聯合抵制的盟約,那麼他們究竟有什麼樣的企圖?”樸鍾一急三火四地問,“究竟他們想幹什麼?”
“商人們的要求很簡單,”王造時的答覆異常簡潔,“商人們要求林大人降價到以前的水平。”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沉默片刻,林尚沃開口道:“假若我拒絕這個要求的話……”
王造時馬上回答:“那就難說了。大概林大人在北京會連一斤人參也賣不出去的,最終只好把帶來的5000斤人參原封不動地運回朝鮮。”王造時轉告的實在是一個沉重的消息。這幾乎就是一個要求無條件投降的單方通告。
不是通過價格談判重新協調公告價格,而是直接單方面要求接受原價,這裡面的意思很明顯,就是要林尚沃掛起白旗俯首稱臣,倘若林尚沃回絕這個條件,他們就會停止一切交易迫使林尚沃把帶來的人參原路運回。這就意味著林尚沃將破產倒閉,被永遠趕出北京商界。而這一旦成為事實,林尚沃從此在北京商界就會再無立足之地。
“我說王大人,”意識到事情的緊迫性,樸鍾一拍著王造時的肩膀說,“我們不是還可以靠王大人出面去說服他們嘛!王大人和我們不一樣,您是中國人,您可以去見那些同樣是中國人的商人們,敞開胸襟去勸說他們,讓他們回心轉意嘛!”樸鍾一說的是實話。王造時乃是北京頭號中藥店的掌櫃,在藥材商中算是最有影響的頭面人物,如果他能夠出面說項,肯定可以讓很多商人改變念頭。
但說到底,王造時也不過是一介夥計,表面看上去他是同仁堂的東家,實際上同仁堂真正的東家是張美齡的丈夫、光祿大夫周炳成。
“大人,”王造時微笑著說,“有句話道,一個女人一旦嫁出門,就是死了也算是夫家鬼。我雖說是個中國人,但既然來到了林大人這裡,也就算是林大人的鬼,所以,他們是不會聽信我的話的。
不但不會聽我的,而且連見也不想見我。”王造時接著說道:
“再者,儘管我是和林大人在一起,但歸根到底仍是中國人,對你來說是‘遠水’。有人失足落進了水裡,如果這個時候要從遙遠的月宮請人來救他,不管那月宮裡的人水性多好,游水多快,總是遲的。如果有個人家失火了,而打算從遙遠的大海汲水來滅火,縱然海水再多,也是為時已晚。同樣的道理,我看上去雖然和林大人離得很近,實際上卻不過是遙遠大海里的水而已,因而是不能用我來為林大人滅火的,我甚至根本沒有為林大人滅火的資格。”
王造時所講的,是一個有名的中國故事。這段故事出自《韓非子》的“說林”篇,它告訴人們不管一個人多有力量,如果某處發生了急事而他又身在遠方,也是無濟於事的,“遠水救不了近火”。王造時把自己比作“遠水”,非常貼切得體地道出了自己無力解救林尚沃之急的處境。這樣,林尚沃就等於完全陷入了四面楚歌之中。林尚沃貼出宣戰書,還沒有來得及開戰,就引來了四面包圍的敵人,從而陷入孤立無援,面臨著一種自取滅亡的最大危機。
孤立無援。
現在擺在林尚沃面前的只有兩種選擇:要麼答應結成聯合抵制同盟的中國商人們的要求,降低公告價格,恢復原價;要麼把帶來的人參原樣運回。但對林尚沃來說,這兩種選擇都無異於一種破產。如果把公告價格降到原來的水平,帶來的貨物當然可以全部出清,但那就意味著屈辱,日後林尚沃同北京商人們做買賣就只能捏著刀刃而不能抓住刀把子。
只要一次失去信用,商人也就不再是信商。完全放棄作為商人的自尊而舉起投降的白旗,就不是死一次,而是死上二次;死後再加鞭屍。這樣去做,倒毋寧傾家蕩產,捨命一拼。
寧可站著餓死,也不能屈膝求生。
不過,如果只顧和中國商人鬥氣,連一斤人參都賣不出去,就這麼原封不動運回朝鮮,自尊心或許可以得到維護,生意可真的就要完全破產了。“該咋辦才好呢?”樸鍾一本能地覺出了事情的嚴重性。
林尚沃默默不語。
“辦法不是沒有。”樸鍾一觀察著林尚沃的眼神變化。
“辦法?什麼辦法?”
見林尚沃發問,樸鍾一答道:“我們可以藉助張美齡的力量。她的丈夫不是光祿大夫嗎?光祿大夫可是個大官兒,勢力大著呢。再說,張美齡曾經受過大人的大恩。既然她把您看作自己的恩人,只要您找她去說說情,無論如何她都會助您一臂之力的。”
“縱算有恩,一次就足夠了,如果指望得更多,那就不是接受別人的報恩,而是乞求別人的施捨了。”
林尚沃毅然決然地說道:“我相救張美齡,並非指望得到什麼回報。她也是一樣的。如果我去請她幫忙,藉助清廷的權力解決問題,這次或許尚能奏效,但以後在北京也就失去了立足之地,這樣活下去,也就不再是一個活人之身,而無異於行屍走肉。何況,殺雞焉用宰牛刀呢!”
“如果您沒有殺雞之刀,”樸鍾一不服氣地說,“又何妨用一下宰牛之刀?”
林尚沃似乎決心已定,不再開口說什麼。“這次,如果我們不能憑藉自己的力量衝破難關,那就死定了!”樸鍾一嘆口氣說。
“我們死定了,”樸鍾一無意中說出的這句話,
深深地刻進了林尚沃的腦海。
北京商人們發起的聯合抵制運動是林尚沃人生第一次危機。中國商人的聯合抵制,把林尚沃推上了生死抉擇的歧路。林尚沃一連幾天徹夜不眠,
冥思苦想卻難出良策。
他只有兩種選擇,要麼按照中國商人們的願望降低公告價格,要麼帶著人參原樣返回朝鮮。但這兩種做法都是林尚沃所不能接受的。
也就在這時,林尚沃的腦海裡忽然回想起樸鍾一的一句話:
“這次,如若我們不能憑藉自己的力量衝破難關,那就死定了!”
最後這句話,一股腦地在迴響著,掀動著林尚沃的心。
“死定了,死定了,死定了……”
樸鍾一這句話為什麼像毒刺一樣釘在腦際不肯離去,連林尚沃自己也不明白。
死定了,我們死定了。
在度過了幾個不眠之夜後,林尚沃的腦海裡突然響起一個炸雷般的聲音。那是秋月庵的石崇大師的喊叫聲。在林尚沃就要離開秋月庵下山還俗之際,石崇大師曾對林尚沃說過這樣的話:
“……你這一生,將遭遇三次大的危機。每次危機來臨,你都要設法克服它,否則,你就會在一朝一夕之間招來滅門之禍。”
當時,林尚沃曾問大師:“怎樣做才能擺脫這些危機呢?”
聽了林尚沃的問話,石崇沉默良久,突然要林尚沃為他研墨,然後提筆在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死”字。
寫過字,當時石崇又問林尚沃:
“知道這是什麼字嗎?”
“知道的。”
“那麼,這是個什麼字?”
“死亡的‘死’字。”
“對,”石崇點點頭,說道,“正是這個死亡的‘死’字,將解救你脫出第一次危機。只有這個‘死’字,除此之外別無辦法。”
林尚沃苦苦思索。難道這次發生的事情就是石崇大師所講的我人生中註定要遇到的三次危機中的第一次嗎?經過長長的思考,林尚沃斷定中國商人們發起的這場聯合抵制就是自己一生中遭遇的第一個危機。難道還有比這更大的危機嗎?這場危機,正如樸鍾一所言,如果不能好好應對,就只有一死。第一次危機。那麼,石崇大師應該是留了度過危機的秘方的。那秘方只有一個字,就是“死”。林尚沃當即研起墨來,在紙上寫下一個大大的“死”字,貼在牆上,然後開始參詳大師留給他的這個“死”字究竟含意何在。
一個代表死亡的“死”字如何能夠使人逃出死地?分明是走著走著走進了必死之地,一個已處於死地的人還有什麼死不死可言?既然面前剩下的兩個辦法都是死,把人參價格降下來是死,把帶來的人參原樣帶回也是死,橫豎都是必死無疑,石崇大師為什麼還要留下一個“死”字讓我去猜?
思量再三,林尚沃始終不能領悟這個“死”字所蘊含的真意。
是金正喜為林尚沃解開了心頭的悶葫蘆。適逢初一,使臣一行聚集在客館,向客館裡供奉的那塊闕牌行完禮後開始稍事休息。林尚沃簡單地帶了些酒菜,去了金正喜居住的房間。湊巧的是,房間裡只有金正喜一個人。
“什麼風把您給刮來啦?”見林尚沃來訪,金正喜很高興地迎接他。
“肚子有點餓,想喝杯酒,就找你來了,生員大人。”
“好,好極了,大人。”
當時,金正喜剛剛考中生員。雖然通過了朝廷開辦的小科試,但當時儒生們通常要走的道路是考完小科再入成均館科讀,然後應文科試,文科中試後再去做官,所以,金正喜只是一介儒生,一個雛兒而已,但“生員”這個稱呼卻是對書生的敬稱。林尚沃雖然年長七歲,畢竟只是一介商人,照常理是不需要使用敬稱的,但金正喜對他卻禮敬有加,徑直以“大人”相稱。兩人開始推杯換盞地喝起來。那年,北京的冬天冷得刺骨,而客地恰逢新年,無論是身體還是心情都自有一種寒意,林尚沃帶來的酒就成了兩人聊破客寂的佳物。
等酒喝到稍帶醉意,林尚沃開口道:“金生員,我有件事情要向你請教呢。”“您要問什麼?”
“有人登上了百尺竿頭,既不能上,也不能下,處於只有乖乖地等死的境地。”
百尺竿頭。長達百尺的竹竿的盡頭,意指非常兇險、窘迫的處境,林尚沃是在借這個措辭來描述自己所處的危急境況。
“那麼,那個人該怎樣做才能從百尺竿頭上下得地來?”
“百尺竿頭是下不來的。”金正喜脫口而出。“那該怎麼辦?人在百尺竿頭上,上不得,下不得,動不得,在竿頭上怎樣才能求生?”“縱然是百尺竿頭,也不是沒有求生的辦法。”
“這辦法是什麼?”林尚沃精神為之一振,高聲問道。
“中國古時候有位禪師叫石霜和尚。這位大師教給了人們從百尺竿頭活下來的辦法。”
金正喜拿起隨身攜帶的毛筆,在紙上奮筆疾書,一揮而就。那運筆的氣勢、筆下傾瀉而出的遒勁的字跡,林尚沃以前只是有所耳聞,眼前看來,果然是名筆中之名筆:
“百尺竿頭坐底人,
雖然得入未為真。”
揮毫寫罷,金正喜說道:“這句話是說,即便是坐在百尺竿頭上的人,也還算不得真人。”“那又該怎麼辦?”
雖然林尚沃也曾離開俗世在佛門修行,但這故事卻是前所未聞。
“在百尺竿頭,求生的辦法只有一種。”秋史說著,又在紙上寫道:
“百尺竿頭須進步,
十方世界現全身。”
寫罷,金正喜又說道:“石霜和尚是這樣說的,在百尺竿頭上繼續往前走,這樣就會十方世界盡收眼底。也就是說,在百尺竿頭上求生的辦法,就是從懸崖絕壁再向前一步。”
“從百尺竿頭上再向前一步,那不就是死嗎?”
“能夠使人擺脫死亡的只有死。在百尺竿頭上坐在那裡,是不能使死亡退卻的。”
林尚沃卻聽不懂秋史的話。
“百尺竿頭上惟一的求生之路就是再向前一步?”林尚沃依然是一頭霧水。大概是看出了林尚沃的困惑,金正喜復又提筆寫到:
“必死即生,必生即死。”
這句話的意思,林尚沃是明白的:抱定了必死的念頭,即可求生;好歹都要求生,就只有一死。
“這句話是誰說的,您應該知道吧?”金正喜問。
林尚沃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說這句話的是李舜臣大人。正如李大人所言,能夠擊退死亡的只有‘必死’一途。同樣,擺脫百尺竿頭的辦法,也只有更進一步。”
驀然間,林尚沃腦際如電閃雷擊。他抬起手,“啊”地一聲,拍膝大叫起來。那一瞬間,林尚沃忽然明白了石崇大師寫給他的“死”字意味著什麼。據傳,等林尚沃悟出了那“死”字的意義,竟自放聲哈哈大笑起來。笑了一陣,他突然又扶正衣冠,在金正喜面前連磕三個響頭。
“您這是幹什麼,大人?”
金正喜驚慌不迭地去阻止,林尚沃卻不想停下來:
“生員大人給了我教誨,從此您就是我的師尊。”
金正喜慌忙與林尚沃對拜:
“您這究竟是為了什麼?”
“生員大人誨我以擺脫困境的辦法,對我來講,您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因為您的教誨而得以擺脫死境,又怎能不屈膝三拜,略盡弟子之禮呢?”林尚沃終於明白了石崇大師寫給自己的那個“死”字所隱藏的含義。
第二天早晨,林尚沃單獨叫來了樸鍾一,對他說:“昨天夜裡,我想了整整一個通宵,決定把人參價格調一調,你把這個交給王造時,讓他發佈這個新價格。”
說著,林尚沃把一張新寫的紙遞給樸鍾一。樸鍾一接過去,看了看林尚沃的眼色,小心翼翼地問:
“您是說您接受了那幫人的要求嗎?”
樸鍾一不能理解林尚沃的態度。中國商人們要求林尚沃將“人參一斤銀40兩”的公告價格降到原來的每斤20兩到25兩的水平上。
“你只管好好按我的話去做就行了。這是我經過很長時間的深思熟慮才做出的決定。既然我已經定了,你們就照辦吧。”
林尚沃態度很堅決。樸鍾一再也不能說什麼,拿著那張紙就出了客館。一出客館,樸鍾一馬上看了看寫在紙上的最終公告價格。看了一眼,大吃一驚。他簡直懷疑是自己看錯了,又看了第二次、第三次。但那的確不是夢。樸鍾一想回去找自己的東家林尚沃,腳步卻不能向迴轉。因為他想起了那異乎尋常的果斷聲音:
“既然我定了,你們就照辦吧。”
樸鍾一馬上去同仁堂找王造時。和樸鍾一一樣,王造時也大吃一驚,一副驚疑不定的表情,但最後還是決定照林尚沃的決定去辦。
聽說同仁堂中藥店前換上新的佈告牌,中國藥材商們激動得歡呼雀躍。通過這次空前的團結,他們形成了強大的抵制聯盟,他們非常自信地認為,他們終於扳倒了朝鮮參王林尚沃。
贏了。
中國商人們歡呼起來。
終於贏了林尚沃。不但贏了,而且挫了林尚沃的自尊心,從今往後人參的價格就可以由中國商人們任意操縱了。
中國商人們三三兩兩地走上了前門大街。正是過年時節,街上到處在燃放爆竹。他們不約而同地來到同仁堂前。
但那一瞬間,他們卻再一次驚呆了!的確,以前的告示牌已被取掉,又掛上了一個新的告示牌。
但那新的告示是這樣寫的:
“人參一斤銀45兩”
人參的價格非但沒有降回原來的25兩,反而又漲了5兩,從40兩升到了45兩。一斤40兩的公告價格本就是幾百年來前所未有的天價,可現在,這天價之上又添了5兩。
“鬼子!”
人群中不知是誰和著唾沫吐出了這樣一句話。
“鬼子”,是對像鬼一樣骯髒的人的詬罵。馬上,又有誰“呸”了一聲罵道:
“偷兒!”
“偷兒”,指盜賊,是對偷竊他人財物的卑劣的盜賊的罵語。
他們一個個唾沫飛濺地大罵著,罵過後再次商定堅決把這個朝鮮人參販子林尚沃趕出北京商界,做完這個決定後,他們就離開了那裡。
但真正的當事人林尚沃卻穩如泰山,不為所動。
他已從石崇大師留給他的“死”字裡謀到了收拾亂局的秘方,因而決心既定,天下太平。貼出了更高的公告價後,林尚沃壓根就不得理會買賣的事兒。
他向樸鍾一和幾個跟隨自己的下人撒出大把大把的銀子,讓他們去喝酒,去解悶,痛痛快快地去玩一
通,自己則和金正喜雙雙遛起了北京城。
2
當時,北京住著兩位巨儒,一位是翁方綱,一位是阮元。他們兩位是中國清朝知識界的精神領袖。
秋史金正喜受過樸齊家的北學思想薰陶,但他的成就卻是緣自清朝代表性的實學家翁方綱與阮元。金正喜師從翁方綱,學經學、書畫、金石學,尤其是隨精於篆、隸、楷、行諸體的翁方綱精研書法,創造了獨特的、金正喜特有的秋史體書法。而阮元是當時中國考證學派的泰斗,中國代表性的思想家,作為一個大學者,他博於經史,在金石學方面也有著極深的造詣。
秋史在北京逗留的時間不過是短短40天。據記載,金正喜10月28日隨父親金魯敬為陳奏使的出使隊伍起程,12月22日抵達北京,次年即1810年2月1日,阮元率弟子朱鶴年、洪佔銓、金勇、李林松、劉華東為即將離開北京的金正喜設宴餞別。從這個記錄來看,金正喜在北京逗留並同這些巨儒交遊的時間不過月餘而已。但就在這一個多月的短暫交遊中,金正喜大開眼界,而且聲名大振。
梅花的怒放並不需要太久的時日。只要到了春季,有和煦春風的吹拂和溫暖陽光的照射,它就會在一瞬間突然開放。從這一意義講,如果金正喜是一束梅花,那麼翁方綱和阮元就是這束梅花的春風和暖陽。
金正喜的才華,因為導師樸齊家在北京的數度盤桓早已在北京的學者間廣為傳揚。因而,他們對隨出使隊伍前來的金正喜已耳熟能詳。據記載,當時的少壯派學者曹江曾這樣描述金正喜:
“東國有金正喜先生,號秋史,年方24歲,慨然有行四方之志。曾有詩云‘慨思四海結知己,尋覓同心願為死,但聞天涯多名士,對酒當歌羨不已’,以此足見其大家氣象。據稱,其獨標高於世,不為現實所羈絆,善賦詩,善飲酒。常稱景仰中國,於東國無可相與之士子,方今隨使臣而來,願交天下名士,效古人為情誼而赴死之風範。”
比這篇文章更讓金正喜名聲鵲起的是當時的另一件逸聞。
據說,當時觀像監每年也隨使臣的隊伍前往北京,他們的任務是從中國取走時憲曆。自古以來,我國就取中國之曆法作自己的標準歷。隨著天主教的傳播和西洋文化的東漸,清朝已經開始採用亞當·紹爾(中文名字為湯若望)的時憲曆,我國自然也就取時憲曆為用。因為這個緣故,觀像監每年都要派使臣隨冬至使前往北京,從中國的欽天監處接受新的時憲曆,這已成為慣例。可是,金正喜在翻閱新接收的時憲曆時發現每月第二個節氣的順序搞錯了。觀像監的書吏們不敢自專,遂拿到北京的欽天監要求辨正,中國的天文學者們直到這時才發現了自己的錯誤,並嘆息道:
“如此上通天象下通地理之人,如何會出於東國?!”
來自海東的青年金正喜糾正了欽天監的時憲曆的舛誤。這個傳聞很快就在北京的學者們中間傳開了。於是,他們紛紛圖謀想親見金正喜。
金正喜首先拜訪的是翁方綱。因為,翁方綱不但是北京的頭號巨儒,而且是北京學者中的最年長者。
翁方綱,順天府大興人,字正三,號覃溪,當時最大的思想家,在北京開辦了一座叫做“石墨書樓”的書院,親自教授全國各地慕名而來的門徒。
金正喜與林尚沃一道前去拜訪翁方綱,是在新年過後的第二天。因為金正喜對中國話非常生疏,自然也就需要精通漢語的林尚沃相陪,而且林尚沃作為一名富賈大商,還會經常為他備妥善給拜訪對象的禮品。
金正喜去拜訪翁方綱時,翁方綱正在聚精會神地做著什麼事情。他雖然已是78歲的耄耋老者,但童顏鶴髮,眼睛上連眼鏡都沒有戴。
“您是在做什麼?”行完弟子之禮,金正喜問翁方綱。
“過年了,寫一些春聯。”
翁方綱明明回答的是在揮毫作書,可是他的手上並沒有拿筆,而且也看不到紙張。他的手裡捏著的,不是毛筆而是一件小工具。金正喜留心看了看那工具,是一把小刀。原來翁方綱不是揮毫寫字,而是在刻字。
“您在往哪兒刻呢?”
明明小刀在手,卻不見雕刻的對象。於是金正喜想,翁方綱先生別不是在虛空中刻字罷?
“想看看嗎?”
翁方綱忽然大笑著從指縫裡掏出點什麼。那是一個小小的種子,是粒芝麻。
芝麻,中國稱之為白油麻,小小的籽粒,可以炒來榨油或做麻鹽調料。
翁方綱是在芝麻粒上鏤刻春聯。
“那不是芝麻嗎?”金正喜大為讚歎。
“是的,就是芝麻。”
“那麼您是在這芝麻粒上刻字嘍?”
“當然是。”翁方綱又說道,“想看嗎?”
“想。”
翁方綱馬上遞過一隻放大鏡。金正喜接過放大鏡,仔細地觀察著那芝麻粒。忽然間,他感到一種不可思議的驚詫。小如塵芥的芝麻粒上,清清楚楚地刻有文字,而且不是一個字,而是四個小字。金正喜把這四個字讀了出來:
“天下太平”
金正喜曾這樣記述此時的感懷:
“我去拜訪的時候,翁方綱先生剛剛在芝麻粒上寫完他的新年春聯,寫的是‘天下太平’四個字。那時,先生已是78歲高齡,所刻文字小如蚊腳,先生卻連眼鏡也沒有戴,真是件教人驚異的事情。”
與翁方綱的初次見面時這令人吃驚不已的場景,記載於金正喜一篇叫做《古人書法論》的文章裡。翁方綱在芝麻粒上鏤刻“天下太平”四字,是一種與佛教頗有淵源的行動。他雖是一時巨儒,卻醉心於佛。佛教《維摩詰所說經》說“以須彌之高廣內芥子中,無所增減”,而翁方綱正是用自己的行動向人們示範這句話的涵義。
佛教認為須彌山位於世界的中心,而關於“以須彌之高廣內芥子中,無所增減”,有一個著名的傳說故事。
唐朝學者李渤酷愛讀書,因其涉獵書籍逾萬,人稱“李萬卷”。有一天,他問智常大師:
“大師,《維摩經》說‘須彌入芥子中’,可是那麼大的一個山怎麼會容在一個小小的芥菜籽裡呢?”
智常大師馬上回答他:
“李渤呀,人們不是稱你為李萬卷麼?那麼,你又是如何將那萬冊書卷放進你那小小的腦袋裡去的?”
初次見面就看到老師翁方綱在芝麻粒上鏤刻“天下太平”四字的秋史金正喜感觸良多。從這些感觸中,誕生了金正喜被稱為“秋史體”的獨特書法。集漢隸之長,他創造出獨樹一幟的秋史體。後來,有人問金正喜:“先生是怎樣創出秋史體這種獨特的筆法的?”
金正喜則答道:“如果不是胸中有萬卷書、腕下有三百碑,這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看到老師翁方綱在只有芥菜籽大小的芝麻粒上鏤刻“天下太平”四字的情景,金正喜聯想到中國唐朝李勃讀書破萬卷被稱為“李萬卷”的故事,從而徹底感悟到,如果自己不能做到胸有萬卷書,是不可能達到“須彌山存於芥菜籽”的境界的。正如金正喜自己所言,如果不是讀了萬卷書在胸,如果不是曾反覆練習《漢隸字原》中收錄的中國漢代309種書碑,是不會有秋史體誕生的。
金正喜前去拜訪翁方綱時,翁方綱還在沐浴齋戒,肅服正冠,以金筆抄錄佛經。從新年那一天到正月三十,翁方綱要每天抄錄一章佛經,佈施給附近的寺廟。當時,翁方綱正在抄錄《般若心經》。他每抄一個字,都要向書院裡供奉著的佛像三拜致敬,這情景使金正喜感銘至深。
在今天的北京,有一座寺廟叫做法源寺,據說當年就曾接受過翁方綱以金筆親手謄錄的佛經,而且至今仍作為鎮剎之寶珍藏著。
巨儒翁方綱對金正喜也有所耳聞,他一眼就看出了金正喜不同凡響。他問金正喜:
“你看到這裡的蘭花了嗎?”
在正以金筆抄錄佛經的翁方綱身旁,養著一株蘭花,是一株春蘭。
“看到了。”
“那你就來畫畫這蘭吧。”
春蘭,金正喜是很熟悉的。這種蘭,比其他種類的蘭開花要早,故而也被稱為“報春花”。但當時正值嚴冬雪寒之際,春蘭尚未開花。聽了翁方綱的吩咐,金正喜馬上輕車熟路地畫起來。林尚沃坐在一旁看金正喜畫蘭,心裡暗自驚羨不已。隨著金正喜的筆在白紙上一筆筆地點畫,那蘭也一點點茂盛地成長起來,轉眼間一株生機勃勃的春蘭躍然紙上。
金正喜作完畫,放下筆,翁方綱走過來看了看,問道:“你畫的蘭為什麼不開花?”
金正喜笑著回答:“開花?現在是嚴冬臘月,離開花還早呢!”
“我的眼裡明明看到了花,為什麼你的眼裡就看不到?你是隻會畫蘭,不會看蘭啊!看來,你是一個看不到面前東西的瞎子。”
“那我就來畫上花。”
金正喜再次提筆在手。對翁方綱的話,他百思不得其解。那春蘭分明只有一些茂盛的枝葉,根本沒有開什麼花。雖說春蘭開花早,畢竟還沒到時令,連花骨朵也還沒長出。可翁方綱非說他看到了花。於是,金正喜開始想像著為蘭添上花。平時,金正喜經常畫春蘭,這時候提筆作畫,可謂駕輕就熟。先畫上花莖,再畫花朵,最後又畫上花萼。林尚沃屏住呼吸,看著金正喜行雲流水,走筆如飛。霎那間,原本枝葉茂盛的春蘭怒放起朵朵鮮花。金正喜剛畫完,翁方綱走過來,凝神看了看,說道:“花終於開出來了嘛。”
說著,翁方綱拿起金正喜所畫的春蘭圖,一邊做深呼吸,一邊嗅著春蘭的氣味:
“可是,你畫的這花,沒什麼香氣嗎!”
金正喜困惑地望著翁方綱。
“看來,你會畫蘭卻沒見過花,會畫花卻沒聞到過花的香氣。”翁方綱指指自己金筆抄錄的《般若心經》,“如果我現在只是在一字一字地抄錄佛經,那我就只不過是在做謄謄寫寫的事情。但我並不是在抄字,我是在揣摩它的真意。同樣的道理,如果你是在臨摹蘭的樣子,你就只不過是一個模仿別人畫作的畫工,而實際上,你既然要畫蘭,就得畫到開花,既然開了花就要有香氣。沒有香氣的蘭花只不過是一棵死蘭,是不能稱得上活蘭的。”
聽了這話,金正喜恍然大悟。
作為一個思想家,翁方綱當時非常注重修煉正道。譬如詩道,即以杜甫、蘇東坡為正統,只有到了他們那種境界,方能稱得上修成了正道。翁方綱主張,詩道的價值在於文字香與書卷氣。
“文字香”與“書卷氣”,這就是翁方綱所追求的最高理想。換言之,他認為詩道的極致便是一篇美麗的文章自有其趣,一本有內容的書自有其氣。
金正喜日後徹底接受文人畫風,正是得益於良師翁方綱。受翁方綱的薰陶,金正喜終生致力於追求有文氣的畫即文人畫,就像他在寫隸書時一樣,以筆墨之美為菁華,讓自己的心意在古樸、簡潔的筆勢中自然流淌。
金正喜尤其擅長畫蘭。他經常把畫蘭比作寫隸書,強調一個人的心裡必須沒有虛假和粉飾。金正喜最厭惡偽善,因此他經常借曾子“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其嚴乎”的話對別人說:
“畫蘭,哪怕你只是在一枝花莖、一個花葉上有自欺的心理,你就不可能得到一張完美的畫。所以,畫蘭絕不能有自欺之心。”
金正喜和自己的導師翁方綱第一次見面時,就於頃刻間明白了一個真理。於是,他便成了翁方綱的入室弟子。而且金正喜回國兩年後,翁方綱還親自致信於他,認定他是繼承自己法統的正法弟子,並親自寫了一道匾額,為金正喜取號為“詩庵”。從此,金正喜開始使用良師親自為他取的“詩庵”之號,尤其是在畫蘭以及畫那些文人畫風的畫時特別喜歡用這個號,以彰良師之意。從這裡可以看出,得遇翁方綱對於金正喜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使金正喜嬗變為一名藝術家。
後來,有一個名叫樸百惠的人曾經問金正喜的書法是如何有此大成的,金正喜回答說:“我自幼就有志於書法,24歲赴北京,拜會了不少有名的巨儒,聽了他們的談論,才知道他們從指法、筆法、墨法到一點一劃、謀篇定勢,都與我們東國之人迥然有別……”
正如金正喜在這裡所說的,自從得遇翁方綱,金正喜就完全放棄了自己一向所練習的指法、筆法與墨法,改弦更張,面目一新。
當然,有收穫的並不止金正喜一人。因為偶然的機會得以為金正喜做翻譯的林尚沃也收穫頗豐。因為眼前的一切對林尚沃來講,都是以前從未經歷過的新天地、新世界。林尚沃從小就開始跟隨父親走北京,但終不過是一介商人,金正喜與北京這些巨儒們所展現的學問與經學世界,實在令林尚沃驚奇不已。
通過金正喜,林尚沃徹底領悟了石崇大師留給自己的“死”字的涵義,也就再也不必為北京商人們的聯合抵制而操心,每天只是專心陪同金正喜一道走訪北京的學者們。見東家這種態度,樸鍾一心急如焚。他一有空就來找林尚沃,可林尚沃卻經常杳無蹤跡。
樸鍾一清楚地知道,北京商界的氣氛已經變得頗不尋常,大有兇險,因此,他整天提心吊膽,火急火燎。北京商人們已是群情洶湧,照這樣下去,他們作為商人而破產自然難免,恐怕要活著離開北京也很成問題。
好不容易才找到林尚沃,樸鍾一問:
“這些天,您究竟在做什麼?”費了好多周折才得以見面,卻發現林尚沃的態度居然非常安適、泰然,樸鍾一備感不可思議,“怎麼找都找不到您,連打個照面都這麼難。”
“我們這不就打了照面嗎?你看,我們這不是很好嗎?”
“大哥,”樸鍾一抓住林尚沃的手,“您這究竟是想怎樣?到離開北京只剩10天的時間了,難道您不知道再過10天我們就得離開北京了嗎?”
“我當然知道。”林尚沃微微一笑。
“可是,您知道現在北京商界正在發生什麼事情嗎?”
“不……不曉得。”
“大哥剛重新出了告示,北京商人們就來了,可人家看過後都吐著唾沫罵您‘鬼子’呢!”
“鬼子?我不是鬼子,他們才是鬼子。”林尚沃笑著說道。
“您以為就這些嗎,他們還罵您是‘偷兒’。”
可是,林尚沃卻絲毫不為所動。莞爾一笑,他對樸鍾一說:“你回罷,莫擔心。痛痛快快去喝酒吧,再找個中國女人樂上一樂。”
知道樸鍾一性好女色,林尚沃便拍拍他的肩膀,然後又說:“他們馬上就會回到他們曾經破口大罵的那個地方,口口聲聲‘大人大人’地叫著求我們寬恕的,這個時刻就要到了。”
說著,林尚沃又掏出一把零錢揣到樸鍾一懷裡:“不用那麼過於害怕。窮則變,變則通,天無絕人之路嘛。”
樸鍾一簡單無法理解林尚沃的態度。可不理解也沒辦法,他只好去青樓找女人,聊以打發時間。
送走樸鍾一,林尚沃又隨金正喜出了門。他負責為金正喜要拜訪的學者準備禮物,而那禮物就是人參。中國學者們對人參也早有所聞,所以金正喜作為禮品帶去的人參非常受他們歡迎。
拜訪過翁方綱,金正喜下一個拜訪對象是北京名氣最大的學者阮元。當時,阮元雖然剛剛47歲,卻已是名滿京城的學者、政治家、書法家和文學家。
阮元,字伯無,號雲臺,作為政治家曾遍任朝中要職並升至兩廣總督,但他更是一位大思想家,門下學者輩出,成為振興學術的先驅。
翁方綱與阮元,是金正喜終有所成的兩大根源,因此,金正喜常以“翁阮”來對他人稱呼自己的兩位導師。
很久以後,被髮配到濟州島的金正喜追憶兩位導師,用一句話道出了兩位導師的差別:“翁方綱老師常說‘我喜歡古代經典’,而阮元老師常稱‘我不喜歡人云變雲,拾人牙慧’。兩位老師的話,正是我一生的寫照。但我為什麼會成為孤島笠翁,彷彿元豐的罪人?”
在這段附於自畫像上的文字中,金正喜把發配濟州的自己比作中國宋朝元豐三年蒙冤的詩人蘇東坡,而自嘆身世。從中可以看出,翁方綱和阮元對金正喜的精神世界帶來兩種巨大影響,其一是自稱“我喜歡古代經典”的訓古精神,另一個是聲稱“我不喜歡人云亦云拾人牙慧”的批判精神。
“喜歡古代經典”的翁方綱,使金正喜潛心“考證學”,竭力效法杜甫、蘇東坡的正統詩道精神。當時,翁方綱正在探索一些考證學的方法,企圖從古文獻中找到切實的證據,以實證的方式從事研究。
而“不喜歡人云亦云拾人牙慧”的阮元,又在正統的考證學中引入了實學思想。繼清朝的京學之後,阮元力倡經世治民,他所提出的“實事求是”對金正喜的思想起過決定性的影響。實事求是,以事實為依據探求真理或真相,這就是阮元大力提倡的經世濟民方法。
如果說翁方綱是一個效法古典的理想主義者,那麼阮元就是一個立足於實際的現實主義者。
金正喜前去拜訪阮元的時候,阮元正在和弟子們一道開辦一所叫名“泰和雙碑之墩”的書院。阮元在中國全境到處開有書院。在廣東開有學海堂,在浙江辦有詁經精舍。
他正在和學者們一起編纂一本書,這本書的名字叫做《經籍籑詁》。
正巧返回京城北京逗留的阮元,非常高興地接待了前來拜訪的金正喜。當時,他正和嚴傑、朱鶴年、洪佔銓等幾十位弟子在一起,待金正喜行完三拜大禮,便問:
“你看到那株蘭了嗎?”
阮元的手指著書院旁邊栽培的一株蘭花。那蘭花也是一株春蘭,和翁方綱書院裡那株一模一樣。
“看到了。”
“經常聽人說你的筆下功夫乃天下之逸品,你不妨把這蘭畫來看看。”
這場面和拜訪翁方綱時毫無二致。金正喜拜訪翁方綱時,翁方綱的第一句話也是要金正喜畫蘭。
金正喜開始提筆畫蘭。嚴冬臘月時節,春蘭尚未開花,但金正喜剛剛從翁方綱那裡得到指點,知道畫蘭就要有花,有花就要有香,於是便毫不猶豫地為蘭畫上了花朵。
既然是重心意勝技巧的文人畫風,當然應當畫得有花有香。
金正喜筆下的春蘭絢爛多姿,美如仙子,一旁觀看金正喜作畫的林尚沃看得如痴如醉,心馳魂奪。等金正喜畫完,阮元走過來,看了看金正喜的畫作,說道:
“本來是沒有花的,你為什麼畫上了花?”
金正喜慌了。
“我的眼裡是看不到花的,你的眼怎麼能夠看到花呢?本來沒有的東西你卻騙自己說有,這無非是一種虛偽。一句話,你不是在畫蘭,而是在虛構一幅假蘭給人看。”
一句話,頓顯兩位老師各執一端的觀點。但兩位老師這截然不同的觀點,最終卻成為金正喜的成就之源。翁方綱強調心意之花,成就了金正喜的藝術;而阮元強調實存之花,成就了金正喜的思想。
一見面就將金正喜批評了一番的阮元,隨後提筆在紙上寫下了四個字。金正喜看著阮元寫的是“實事求是”。這句話正是阮元思想的核心,也是金正喜思想的精髓。
就這樣,金正喜從兩位導師身上接受了兩個極端的影響。翁方綱傳授給金正喜的是“文字香與書卷氣”,也就是主張“一篇美麗的文章自有其趣,一本有內容的書自有其氣”的思想,是“重心意”勝“重技巧”的詩道。阮元傳授給金正喜的則是“實事求是”思想,這種思想彰顯一種批判精神,主張與其崇尚空洞的理論、囿於虛浮的學風,不如“從實際存在的事物中尋求正確的道理並付諸實踐”。
金正喜的秋史體是在其晚年流放濟州島的九年期間終其大成的。當時,他曾為自己畫了一幅肖像,並在肖像的旁邊自題一段文字:
“是我亦我,非我亦我。是我亦可,非我亦可。是非之間,無以為我。帝珠重重,誰能執相於大摩尼中,呵呵呵。”
金正喜在虛無的心意之花與現實中的實存之花間苦苦尋覓真正之花,終於創造了別具一格的秋史體。由此,金正喜不但成為翁方綱的正法弟子,同時也成為阮元的首座弟子,而且阮元送給金正喜一個“海東第一通儒”的美稱。海東即朝鮮,這個美稱自然就是盛讚金正喜乃“朝鮮第一通儒”。而“通儒”一詞,自古以來就是指那些窮通世間萬事、有知有行的儒學家。對於老師阮元贈給自己的這一美稱,胸中充滿自信的金正喜毫不推辭,慨然笑納。
被譽為“海東第一通儒”的金正喜,為報答老師阮元的垂青,返回朝鮮後開始自號“阮堂”。“阮”自然是老師阮元之阮,再附以“堂”字,遂成“阮堂”,從這個名號不難看出,金正喜正是以繼承阮元思想的衣缽弟子自居的。翁方綱贈以“詩庵”之號,而金正喜為感謝阮元的導師之誼又自號“阮堂”,使用這兩個字號,說明他時時刻刻不敢忘卻翁、阮兩位老師的大恩。
逗留北京這短短的月餘時間,不僅使金正喜看到了一個新學問的世界,而且使他初具一個大思想家、大藝術家的風範。
在金正喜在探究學問的道路上大開眼界的同時,林尚沃又是怎樣作為商人衝開一條活路的呢?他是如何運用石崇大師留給他的那個“死”的秘器,擊垮北京商人向朝鮮商人發起的第一次聯合抵制的?他不但擊垮了北京商人們的聯合抵制,而且由此起死回生,成為朝鮮王朝最大的貿易王,使危機化作機遇,那麼,林尚沃的商道又是什麼?
阮元為即將啟程回國的弟子金正喜設宴餞別的第二天,也就是2月2日,正是林尚沃與北京商人之間的商戰終於迎來生死一搏的決戰之日。
3
那天早晨,天一放亮林尚沃就命令手下的樸鍾一等人做好準備,打點回國。下人們馬備鞍、貨入包,馬上開始了行動。因為再過一天就是2月3日,就是陳奏使金魯敬率領的出使隊伍離開北京回國的日子。
北京商人們雖然沒有一個人露面,但私下裡,他們一直在派人探聽著林尚沃的一舉一動。他們已經接到線報,稱包括林尚沃在內的出使隊伍明天就要離開北京。那麼,他那五千多斤人參會怎麼處理?難道會像來時那樣原封不動地裝上馬車運回朝鮮?
林尚沃的人參,如果不能在北京出手,到其他任何地方都是賣不掉的。這一點,北京商人們當然心知肚明。他們放出密探,監視著林尚沃的一舉一動。
等做好回國的一切準備,樸鍾一察言觀色地問林尚沃:
“大哥,您打算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明明知道樸鍾一在說什麼,林尚沃卻佯裝不知。
“人參唄,我說的是我們帶來的五千多斤人參呀。”
“哦,原來是說這個。”林尚沃拍了拍膝蓋,好像直到現在才想起這檔子事,“人參還原封未動地放著,看我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樸鍾一看看林尚沃,想確定一下對方的精神是否還屬正常,然後又問:
“怎麼辦才好呢?難道要讓他們把那一捆捆的人參再裝回馬車?”
“人參既然運來了,當然不能原封不動地再運回去。”
“那該怎麼辦?”
“既然運來了,就放在北京吧。”
樸鍾一感到不可思議:
“放在這裡?沒一個人來買,一斤也沒賣出去……”
“我說,”林尚沃對樸鍾一的回答根本不加理睬,“讓他們把人參都堆到院子裡去。”樸鍾一投宿的會同館院子裡,整整齊齊地堆起了五千多斤人參。見人參堆好,林尚沃又命令道:“在院裡堆一堆劈柴。”
“堆劈柴?”樸鍾一滿臉疑色。
“叫你幹你就幹,問什麼問?”
林尚沃的臉上掛上了怒氣。一般的事,林尚沃是不動聲色的。但此時林尚沃的臉上還顯現出一種毅然決然的意志。按照林尚沃的吩咐,院子裡又堆起了一堆劈柴。
“現在該做什麼?”堆好劈柴,另外一個下人問林尚沃。
“給劈柴點上火。”
直到這時,樸鍾一才明白林尚沃要做什麼。他看了看林尚沃的臉色,見林尚沃還是一副不可動搖的神態,便既不敢搭話,又不敢參言。他只能像林尚沃一樣,默默地注視著這一切。
按照林尚沃的吩咐,下人們在劈柴上點起了火。
火遇乾柴,立即升騰起熊熊火焰。北京最有名的客店前院大白天忽然點起劈柴,濃煙滾滾,火焰沖天。
這場玩火的遊戲可不是時候,馬上引得人們雲團般湧了過來。劈柴點著了,大火猛烈地燃燒起來,下人們又問林尚沃:
“劈柴堆已經點著了,下面該做什麼?”林尚沃脫口而出:“把人參扔到火裡去!”“您說什麼?”下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說把人參怎麼著?”
“我讓你們把人參扔到火裡燒掉。”
下人遲疑了。這時,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語的樸鍾一大聲喊道:
“你們耳朵難道聾了不成?吩咐你們怎麼做你們就怎麼做,哪來那麼多廢話!大人是讓你們把人參扔到火裡燒掉。”
樸鍾一一馬當先,抱起一捆人參扔進了火裡。
熊熊火焰開始吞噬被扔進去的人參。隨即,人參也燃燒起來,和著嗆人的煙氣散發出人參特有的芳香。既然有人開了頭,下人們也只好抱起一捆捆的人參朝火裡扔去。前來觀看的看客們頓時愣住了。等他們得知朝鮮商人往火裡扔的不是別的什麼而正是人參的時候,他們個個都呆若木雞。北京商人們派出的密探,夾雜在這些看客中。他們都是北京商人的掮客,一直在嚴密注視著林尚沃的一舉一動。見到林尚沃這麼做,他們連忙跑到自己的主人那裡,把這裡發生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報告給藥材商們。“朝鮮商人點起大火,正在燒人參呢!”接到密探傳報,北京商人們全部一口氣趕來了。
他們要察看林尚沃究竟是不是真的在燒人參。走北京的人參販子們從老年代起就經常準備著假人參,也就是桔梗,為的是旅途中一旦遇到盜賊就讓盜賊們把桔梗當作人參偷去。藥材商們在留心察看,林尚沃是不是也在假裝焚燒人參而實際焚燒的是桔梗。不是。
被扔到火裡的顯然是人參,而且是幾年來輕易不見的紅參精品。人參的主要成分是皂角苷,中國藥材商們管它叫配糖體。常年與人參打交道的藥材商們清楚地知道,這種略帶苦澀的香味正是人參特有的味道,也是人參中起藥理作用的主要成分。人參如果燃燒起來,其皂角苷成分就會在火的作用下燃燒,散發出只有人參才會擁有的獨特味道。於是,藥材商們通過自己的眼睛,從翻騰的滾滾煙氣的味道本能地斷定,大火中焚燒的正是人參。這一來,北京的藥材商們頓時被林尚沃這始料不及的狂氣震住了。他們知道,林尚沃焚燒的不是人參而是自己的身體。
北京商人們都明白,作為一個商人,首先會把人參視為自己的生命,而焚燒人參,正是一種燒掉自己的身體以供奉佛祖的“焚身供奉”式的行為。焚身供奉,就是自己投火赴死以供佛祖。林尚沃焚燒與自己的性命相若的人參,就如同在自己的身上點燃大火,以求焚身供奉。
北京商人們先是被林尚沃做出的決斷震住了。
繼而,他們又突然憤怒起來。因為,人參對於北京的藥材商們而言,也是像生命一樣的東西。人參,不光是朝鮮貿易商的生命,對於買進它們的北京藥材商們來講,人參也是生命,是神靈的藥草。中國商人們把人參稱作“活人草”,這可以救活人命的藥草,豈能燒成一堆菸灰?北京商人們被林尚沃要把人參這天下名貴藥材付之一炬的做法激怒了。“怎麼敢這樣,居然敢燒人參!人參是可以救活人命的神藥,怎麼可以燒成灰燼?”
但北京商人們的憤怒,旋即為一種迫切的危機感所代替。他們已不能只是袖手旁觀,責罵林尚沃焚燒與自己的生命無異的人參是一種瘋子般的狂氣。
因為,倘若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這許多人參被全部燒掉,化為一堆灰燼的話,很顯然,今後幾年內不管你把眼睛睜得多大,在北京都不會發現一棵人參了。
急躁起來的反而是北京商人們。如果人參全部燒掉,不光林尚沃,他們自己也得跟著倒黴。當時,中國醫學發達,名醫輩出,其中葛可久、李東垣、牟丹溪三人最為馳名,被稱作神醫。這三位名醫,均把各種疾病的根源歸結為虛、勞、吐、血四症,並提出一種陰陽說,認為只要能夠補足氣虛、疲睏、吐瀉、血虧就能祛除百病。他們還開出一個新的處方,主張人參對治療虛、勞、吐、血有特效。由此人們開始公認,“不加朝鮮人參的中藥算不得藥”。
如果沒有了朝鮮的人參,將會變得百藥無效,所有的藥材商與中藥房也都會關門大吉。中國商人們只是想到了要結盟聯合抵制,給林尚沃一個教訓,卻完全忘掉了這樣一個事實:因為這個食物鏈的關係,他們自己也已經與林尚沃形成了一個生命共同體。
北京商人們馬上一個個爭先恐後地出了頭。
“林大人,您這究竟是為什麼呀?”
“林大人,何必這樣呢?”
“林大人,快讓他們把火滅了吧,讓他們滅火啊!”
林尚沃卻置若罔聞,一個勁地大聲向下人們吆喝:“磨蹭什麼磨蹭,沒看到火都要滅掉了嗎?快添劈柴!”
下人們又開始往火堆裡添劈柴。這樣一來,又燃起了熊熊的火焰。林尚沃又高聲命令:“再往火裡扔人參!”
眼睜睜地看著五千多斤人參已經有一半化為灰燼,中國商人紛紛走出來說項。
“滅火吧,快讓他們滅火吧!”
因為王造時當時也在現場,中國商人們爭搶著企圖說動王造時。王造時卻沉默不語。無奈,他們只好去找真正的東家林尚沃:
“林大人,快讓他們把火滅掉吧!”
“你們幹嘛要我滅火?你們不是都覺得不需要我的人參,要聯合抵制麼?這沒人要的人參留它何用!原封不動地運回去是沒用,留在這裡也是扔,當然只有燒掉。”
“哎喲,林大人,您別再燒了。快滅火吧,先把火滅了我們再說話!”
據傳,滅火的不是林尚沃而是樸鍾一。林尚沃當時就離開了現場,躲得無影無蹤,是樸鍾一和王造時留在現場和中國商人們開始了新的談判。當時,中國商人的圈子裡,有一條金科玉律,那就是“六字訣”和“四字訣”。早年,中國商人中有個傳奇式的人物名叫何心隱,有個買賣人曾向他請教掙錢獲利的秘訣,他首先給那人寫了一個“六字訣”,叫做“買一分,賣一分”。買賣人又問:“掙錢的辦法,除了這些還有其他的辦法嗎?”
何心隱馬上又給他寫了一道秘訣,不過這次卻是四個字,稱“四字訣”,內容則是“躉買零售”。買賣人聽了這兩道秘訣,又問:“掙錢獲利的第三種辦法是什麼?”
何心隱回答得非常乾脆:“十字足矣,豈有更多?”
何心隱的“六字訣”和“四字訣”被中國商人們奉為金科玉律。
“買一分,賣一分”的六字訣,就是要人們“買了就賣”,而“躉買零售”的四字訣則是要人以低價大量進貨,然後連著利潤零賣出手。中國商人們“買了就賣”的商業哲學有一個特點,那就是討價還價時可以不去精打細算,但買賣卻要一氣呵成。於是,他們就地和王造時與樸鍾一進行了新的洽談。這是因為中國商人們有一種特有的老練與城府。
在中國商人看來,面子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對他們來說,利益高於一切。林語堂就曾說過,中國人的性格中有三個十分明顯的特徵,那就是“有耐心”、“冷靜”與“老練城府”。
尤其是中國的商人,已經把這種老練與城府發揮到了極致。他們徹底守著作為商人的處世信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他們能夠忍辱負重,把大事也就是昨天的意氣之爭看作是小事,僅僅是利益之爭,而把今天的屈辱小事看作無事。總之,僅僅2月2日這一天的時間,林尚沃就把燒剩的所有人參全部出清了。火燒人參所造成的損失全部由中國商人包下,按照第二次每斤45兩白銀的公告價格,林尚沃一個子兒不少地照單收進,只用一天時間就賣掉了所有的人參。搭上被大火燒掉的人參,算起來,中國商人們為這筆人參買賣付出了每斤90兩的破天荒的代價。這個價錢,幾乎是以往的四五倍。
但問題不在於林尚沃通過一場商戰掙下了大筆的金錢,取得了輝煌的勝利,更大的意義在於,林尚沃以高超巧妙的手段擊垮了中國商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聯合抵制,展示了一種無與倫比的商業哲學。
藉助於石崇大師留給自己的一個“死”字,林尚沃獲得了更為廣闊的生存空間。
而且絕不僅僅侷限於生意。他已經徹悟,一切政治、一切宗教、一切藝術,人類社會所有的一切只有拋卻自身,通過死亡的“無”才能得到生的愉悅和存在的“有”。這就是真理。
通過秋史金正喜,林尚沃得到了李舜臣“必死即生,必生即死”的名言,又從這句名言裡領悟了石崇大師留給自己的“死”字的真實含義,從而痛快淋漓地擊破了人生中第一次危機。不但闖過了第一道坎,而且轉禍為福,一躍而成為朝鮮王朝首屈一指的貿易大王。
機遇與危機並存,林尚沃就這樣名揚朝鮮和北京商界,達到了遊刃有餘的地步。
4
1810年2月3日。由陳奏使金敬魯率領的出使隊伍終於離開北京踏上了歸國之路。來時把5000斤人參運到北京的馬車,現在又裝滿了金正喜的東西。車上裝著翁方綱在法源寺送給金正喜的400卷佛經,還裝著阮元送給即將遠行的弟子金正喜的《皇清經解》未完手稿。另外,金正喜不但通過翁方綱的門徒葉志詵得到了幾百件畫作,而且從導師翁方綱那裡得到了收錄在《漢隸字源》中的幾百個漢碑的拓本。
金正喜甫一回國,便遠赴咸興黃草嶺,到那裡考釋新羅真興王的巡狩碑,然後又到北漢山,考證出北漢山碑峰的石碑並非朝鮮王朝建國時期的舞鶴大師所建而是新羅真興王的巡狩碑,而且還考證出“真興”的稱號也屬真興王生前所用。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金正喜從導師翁方綱那裡學到了建立在考證學基礎上的金石學,開拓了新的視野。
朝鮮王朝養育的第一大思想家、藝術家金正喜在北京拓寬了學問視野,而朝鮮王朝養育的第一大貿易王林尚沃也在同時同地粉碎了中國商人們的聯合抵制,迎來了成為巨賈大商的轉機。
離開北京一週後,出使隊伍來到了山海關。山海關是軍事要地,也是萬里長城的起點,更是中國的門戶。在人們的傳統思想中通常都認為進了山海關才算真正到了中國的地界,出了山海關就算離開了中國的地盤。
“天下第一關”
每次為了生意到北京,經過山海關,林尚沃都會充滿揪心的回憶。如果哪次在山海關逗留一天,林尚沃一定會提上一瓶酒,獨自坐到一個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山海關門樓的地方,一邊喝酒一邊追憶往事。
“天下第一商。你一定要像這塊匾額上所寫的‘天下第一關’一樣,做一個‘天下第一商’。”
父親指著山海關門樓上的匾額說的這句話,現在已經成為父親的遺言。就在說這話的那年,父親從北京回國後醉酒失足,落江而死。
手提酒瓶,乘著月色坐在可以看到山海關門樓的地方,林尚沃自言自語:
“父親,現在我終於實現了我對您的承諾。我終於成了‘天下第一商’。”
大滴大滴的淚珠從林尚沃眼裡流了出來。
終於實現了父親的遺言,成了天下第一商。巧妙地擊潰了北京商人們的聯合抵制,瞬息間一獲千金,瞬息間掙到了連做夢都未曾想到過的天文數字般的金錢。完全按照悲慘地死去的父親的願望,化解了祖上的遺憾。
林尚沃走到門樓周圍,酹酒相告,以撫慰父親的在天之靈。
就在這時,一個洪亮的聲音傳進了林尚沃的耳朵:
“你在這裡幹什麼?”
林尚沃朝著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但沒有發現任何人。忽然,林尚沃的腦海裡浮現出一個人的身影,很久以前林尚沃曾作為客商與那人一道跑過北京。
李禧著。十數年前與林尚沃一道走過北京的李禧著。正是李禧著帶著林尚沃走進了北京的紅燈區,並在那裡與張美齡有了宿命般的相遇。
李禧著。
5
李禧著目前在做什麼?
林尚沃經常聽說,李禧著開礦發了大財,成了一方鉅富,幾乎可與自己並駕齊驅,遙稱雙璧。雖然從來沒有碰過面,但不時派人通問,一直保持著友情。
10年了,10年過去了。
10年前,林尚沃平生第一次向他人透露藏在心底的秘密;10年後,林尚沃終於實現了“天下第一商”的夢想。
山海關門樓前,林尚沃正沉浸在無邊的遐思中,忽然有人自黑暗中出現並同他打招呼:
“您在這裡幹什麼呢?”
林尚沃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金正喜正獨自一人站在那裡。天一亮就要越過山海關,朝著廣袤的滿洲大地出發了,金正喜也同樣感觸良多,輾轉反側不能成眠,於是便走出來吹吹風。
見金正喜不期而至,林尚沃非常高興:
“您來得正好。我有點餓了,正巧又帶了些酒來,來一杯怎麼樣,生員大人?”
金正喜是一個酒中豪傑,非常喜歡喝酒,在這一點上林尚沃也毫無二致。於是,兩個人就坐在山海關門樓旁,用林尚沃帶來的酒對酌起來。
滿滿一瓶酒一口氣幹完,兩人不覺就有了些醉意。金正喜忽然一臉正色地看著林尚沃說:
“一個月前我走過山海關的時候還是隻不知有海的井底之蛙。”
一會兒,金正喜又笑著說道:
“古話說‘井底之蛙,不知有海’。一個月前,我還像老話說的那樣,是一隻不知有大海存在的井底之蛙。在北京逗留的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裡,我終於看到了大海。可是,明天一早我就要離開中國,重新成為一隻蛙。不過這隻蛙已經不復為以前那隻井底之蛙。真有一種古時禪師說禪的感覺。一個人說‘山即山,水即水’,但等他有所醒悟,他就會說‘山非山,水非水’,待他終於徹底大悟,他又會說‘山即山,水即水’。但這時,他的境界已自不同以往。這時的山依舊是山,但已不復為以往之山;這時的水依然是水,但已不復為以往之水。我也是這樣的。明天一早,我就要離開中國回到我自己的國度去了。但現在,我已不再是過去那隻‘井底之蛙’,而是一隻‘大海之蛙’了。”
金正喜繼續說道:
“覃溪老人在我行前送了我化度寺碑帖的拓本,這大概算得上我在北京得到的最為寶貴的禮物之一了。”
化度寺碑帖拓印的是中國唐初貞觀5年(公元631年)為邕禪師建舍利塔時74歲的歐陽詢題寫的字。
歐陽詢,中國大書法家,尤擅楷書。他生來身材矮小面貌醜陋,為眾人所歧視,自小生活在一個不幸的環境裡,但最終在隋煬帝年間榮登高位,成為朝中太常博士。金正喜的導師翁方綱特別崇拜歐陽詢和歐陽詢留下的化度寺碑帖。翁方綱認為楷書是一切文人畫之本,並盛讚歐陽詢的書法乃是楷書之極致,並在自己的弟子金正喜即將回國之際將自刻的歐陽詢《化度寺碑帖》拓本作為特別禮物送給了金正喜:
“我不能算是你的老師,只不過是走在你前面的前輩人。你真正的老師應該是它。你就把它當作你的老師吧。古話說,遇佛殺佛。但願你能以它為師,並最終超過這個老師,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
金正喜沒有辜負導師的期望。藉助翁方綱贈給他的《化度寺碑帖》拓本,他創出了別具一格的書體。
已有酒意的金正喜忽然站起來,仰望著山海關門樓:
“天下第一關,看到山海關門樓匾額上刻著的這幾個字,我想起了我的兩位導師的話。阮元老師在我臨行前曾親自為我題字,稱我為‘海東第一通儒’。”
“海東第一通儒”,金正喜舉手指了匾額上的字:
“既然是老師送我的溢美之稱,我當然只有拜領,但一看到山海關門樓上的橫匾,我就感到有一股難以自抑的激情在迸發,大人。”
金正喜看著林尚沃,放聲哈哈大笑:
“這股激情一直在湧動。既然要做通儒,就不要做什麼‘海東第一通儒’,索性就做‘天下第一通儒’不更好麼?我還有一種難以自己的衝動,我要像翁方綱老人說的那樣,拆下那門樓上的匾額,在那地方掛起另一副橫匾,匾上的字體是惟我獨有的書體,而不是歐陽詢或其他什麼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