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累卵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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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未34年,即純祖退位、憲宗登基元年的1835年,令人擔憂的事情終於發生了。這年,林尚沃突然被革職罷官,落得個鋃鐺入獄的下場。對此,韓末史學家文一平這樣寫道:“林尚沃在洪景來之亂中有守城之功,且身為陳奏使隨員出使北京,朝廷封其為五衛將,授職完營中軍,林氏堅拒,未履新。54歲時,遵皇上特旨,赴郭山任郡守。在職期間,施行仁政,後因政績卓著,被擢升為龜城府使。但事隔不久即遭朝廷嚴查與革職,離開仕途……期間,林氏命運多桀,似臨累卵之巔。因置豪宅,與身位不符,有僭越之嫌,遭備邊司追查,旋即淪為階下囚,招致性命難保亦屬自然。"
文一平在這裡記載林尚沃“處於累卵似的不穩定與危險之境地"是其修造的房子過於豪華、奢侈的結果。但對於文一平所說的“豪宅”,林尚沃在《稼圃集》序文裡卻是這樣說的:“丁丑年,在先父的墳廟下蓋起了房子。房子上的椽子犬牙交錯、錯落有致,來去過往的人朝夕都能見到。別人覺得房子好像宮殿似的,可我對此稱謂卻不敢當。房子蓋起來了,在房子的周圍壘起長長的圍牆,這樣房子看起來比較壯觀、豪華一些,但要滿足遠親近戚們居住在一起的願望,房子還是應當蓋得更體面一些。"
在文一平校釋的林尚沃自傳中,林對“豪宅”的描寫著墨頗多,稱自己將父親的墳塋移葬到三峰山下,並在其周圍建起了宮殿似的房子。對於房子“奢華”,林尚沃辯解道:“許多遠親近戚居住在一起,房子蓋成這樣也是應該的。"但不管如何辯白,林尚沃所蓋的房子確實是當時法律所不允許的、擁有99間屋子的“大宅院"。
古言道:“家大必有災。”尤其不是建皇苑王宮,而是建一般私宅,不管其所有人權勢有多大、家產有多富有,他都不可以建造擁有99間屋子的大宅院。因為在當時,大門的寬度是幾尺、柱子的高度有多高等等,都有嚴格的限制。另外,私宅不得建有三門,不得有雙梁兩層的柱子,也不得使用附椽和刷漆塗彩。不僅如此,在日常生活方面也不能隨心所欲,各種規矩繁多,如在吃飯時因身份不同而應分別使用金筷子、銀筷子等。同樣,頭上的著飾也有“程子冠”(儒生平時所戴的帽子)和“平涼子”(平民百姓平時戴的帽子)之分。因此,林尚沃蓋起了近百間的私宅就如同讓平時戴著“平涼子”的平民百姓戴上皇家貴族的“程子冠”,是非常惹眼且有違法度的。
林尚沃卻因蓋豪華私宅而被投進監獄,甚至差點兒招來殺身之禍。這似乎正像石崇大師所預見的那樣,是他命中註定要遇到的人生第三次大危機。但事實卻並非如此,林尚沃固然是受到微服私訪的備邊司的嫉恨而被投入監獄,但導致其陷入滅門之災的最根本原因卻是松伊!
是啊,女人是萬禍之源!
林尚沃最終還是栽倒在女色的禍水之中,但他直到被投入監獄時,還未完全意識到自己所犯的罪行。
林尚沃被關進監獄已有月餘。監獄裡的所有罪犯都要戴上枷鎖,也就是脖子上戴上木枷,腳上套上鐐銬。他們當中大多是犯有“五刑”之一——杖刑以上的罪。為控制這些罪犯,並使他們飽受皮肉之苦,要用上述的獄具來鞭笞他們。同時,朝廷負責監獄事務的刑曹每月還要向各監獄派遣“月令郎官”,以監督罪犯的服刑情況。
林尚沃腳上沒戴鐐銬,但脖子上卻套有枷鎖。當時,官位在堂上官(正三品)以上的官吏或有功之臣入獄後享有不戴枷鎖的特權。林尚沃屬於地方首領,又是在洪景來之亂時守城有功的功臣,卻無法享受不戴枷鎖的特權,仍被劃入要戴枷鎖的重刑犯之列。
入獄一個月來,林尚沃一直認為自己的罪過只是修造與其身份不相符的豪宅,因此給自己戴上枷鎖作為重刑犯論處是不合適的。然而,某一天在獄中無所事事的林尚沃為自己佔了一卦後,他對自己的犯罪事實才開始有了新的領悟。他在對含意為“大宅院”的“屋”字占卦時,確認“屋”是“屍至”的意思,即“死之將臨”;而對含意為“小宅院”的“舍”占卦時,確認“舍”可解為“人吉”,即“人吉祥如意”的意思,同時他又感悟到“舍”字又可解為“人舌”,即有“人的舌頭”含意。這樣,他終於明白,即使是擁有小的私宅,也會成為別人議論的口舌。
一個多月後,林尚沃出獄,但他受到“圍籬安置”的處罰(這在當時是一種對高官的輕微處罰),即只能在用枸橘樹作為籬笆圍成的流放所內活動,過一種幽居生活。換言之,他變成了閉門不出之人。因屬較輕的處罰,此時的林尚沃能夠同妻妾及未婚子女們居住在一起,並且還能與父母和已婚子女們保持來往。在被流放期間,刑曹派出“保授人”對服刑人員的每日活動進行監視。因此,同所犯下的罪行相比,林尚沃所受到的流放處罰屬最輕的。出獄後,林尚沃心想自己可在流放所裡按照國家的許可,帶著妻子洪南順和小妾松伊共度流放生活。但是,樸鍾一卻站出來極力反對他這樣做。在林尚沃入獄期間,為使他能夠早日出獄,樸鍾一曾四處奔波。平日善於察言觀色、見機行事的樸鍾一本來熟人就多,這次能使林尚沃受到較輕的“安置”處罰,都是他四處活動的功勞。可林尚沃對此卻一無所知。這時,松伊居住在郭山。一聽說林尚沃要帶松伊一塊去流放,並要和他的妻子正式居住在一起,樸鍾一馬上進行了阻止,他對林尚沃說:
“老爺。”
不知是歲月的流逝,還是地位的變化,曾幾何時與林尚沃兄弟相稱的樸鍾一這次卻稱他為“老爺”。
滿臉帶有憐憫之情的樸鍾一接著說:“老爺,難道您真的認為您脖子上戴上枷鎖,作為重刑犯入獄,僅僅是因為老爺您蓋了個大房子嗎?”
“那還有什麼?”迷惑不解的林尚沃立即反問道。
“現在已是謠言四起,鬧得滿城風雨了,怎麼就老爺您一個人還不知道呢?”
“什麼謠言,能說給我聽聽嗎?”
“老爺!”樸鍾一表情嚴肅地看了看林尚沃接著說,“聽說朝廷要對老爺實施‘破家瀦宅’的處罰,即不僅要剷平老爺家的新房子,還要把宅基變成池塘。所幸的是這一處罰沒有實施。老爺您被投入監獄不是因為新房子的事,實際上是另有原因的。”
“能告訴我這另外的原因嗎?”
“老爺,這另外的原因就是松伊姑娘!”
此時,林尚沃才大吃一驚。難道自己鋃鐺入獄,脖子上戴上只有重刑犯才戴的枷鎖是因為松伊?
“是因為松伊?”
面對林尚沃的提問,樸鍾一默不作聲。“我在問你呢,怎麼不回答?”
在林尚沃的一再追問下,樸鍾一這才勉強答道:
“是的,老爺。老爺被投入監獄正是因為松伊。”
聽到樸鍾一說自己入獄就是因為松伊,這對林尚沃來說真是晴天霹靂。
“老爺,”樸鍾一平靜地接著說,“松伊姑娘出生時不是官妓,這是連三歲毛孩子都知道的事實。她起初當過‘官奴’,後來成為‘官妓’,這一點也是路人皆知。還有,老爺,松伊姑娘的生父是平西大亂的主謀,他是被朝廷凌遲處斬、五馬分屍的要犯。老爺卻將要犯的女兒納為小妾。”
“這難道有什麼罪嗎?”林尚沃問道。
“老爺真的一點也不知道松伊的生父是誰?”
“是誰?松伊的生父到底是誰?”
“老爺,”樸鍾一兩眼直盯著林尚沃說,“松伊姑娘的生父是李禧著。他是您小時候的至朋好友,與您曾有莫逆之交。”
林尚沃大為震驚,差點兒暈倒,但很快又鎮靜下來。
“李禧著與老爺是至交,關係極為密切,這在平安道是無人不知的。另外,經李禧著推薦,老爺曾讓洪景來這個平西大亂的頭目作為賬房師爺在您身邊幹了近一年的時間。"
“這有什麼錯嗎?在平西大亂時,我不是守城有功,並得到君王的特旨獎賞嗎?這些難道你們不知道?"
“當然知道,老爺。如果不是老爺在洪景來之亂時立下戰功,那麼老爺早就被抄家和‘破家瀦宅’了。"
沉默一會兒,樸鍾一又接著說:“不知老爺是怎麼想的,您怎麼能替朝廷要犯李禧著收屍並且偷偷地運回到他的故鄉呢?您難道就不知道為朝廷要犯收屍使其免遭烏鴉叼啄是在犯重罪嗎?"
這太不可思議了!一時間林尚沃不禁感到毛骨悚然。毋庸置疑,樸鍾一說的全是事實。為凌遲處斬的要犯收屍是國法不容的。可是,令林尚沃感到納悶的是:他所幹的那些極為隱秘的事怎麼忽然間就大白於天下了呢?知道這些秘密的人只有他和當時擔任平安監司的鄭晚錫。當然,當時是他的兩個下人將李禧著屍體收好運到他的家鄉嘉山,並下葬在大寧江畔的。難道是這兩個下人嘴巴不嚴把這事給洩露了?不會的,他們不可能這樣,林尚沃搖了搖頭。那些下人被矇在鼓裡,根本不會知道自己所做的事。可是,樸鍾一卻對這個秘密瞭如指掌啊。
“老爺”,正面瞧了瞧林尚沃的臉,樸鍾一鄭重地繼續說道,“老爺為朝廷要犯收屍的事兒備邊司都知道,他們對此事一清二楚。”
“可是,”林尚沃開口道,“這事同松伊有什麼關係呢?你不是說我入獄都是松伊的原因嗎?”
“老爺,”或許是話說得太多,樸鍾一的舌頭有點兒打結,“松伊姑娘不是李禧著的親生女兒嗎?朝廷認為松伊姑娘是重犯的女兒,已將她的身份由原來的官奴降為婢籍。換句話說,朝廷已把松伊姑娘列入逆臣的家屬並將她變成了奴婢。可老爺您卻要娶她為小妾,為松伊姑娘贖身,使她由賤民變成了良民。”
樸鍾一的語調變得越來越懇切:“過去,朝廷將仁睦王后的親生母親降為濟州監營的奴婢都無人敢出面求情,可見國法無情。王后的親生母親都可淪為奴婢,而大逆不道的罪犯之女卻被您納妾為良,免遭降低身份的處罰,這樣做對老爺只能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細琢磨起來,樸鍾一的話句句都非常正確。在滔滔不絕地講了一大通話後,樸鍾一以肯定的語氣問林尚沃:
“老爺,現在您明白您入獄的真正原因了吧?您現在該明白您被抓不是因為您修建大宅院,而是因為松伊姑娘了吧?”
通過樸鍾一的一番話,林尚沃這才知道他入獄的真正原因。此時,感到氣悶的他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彷彿覺察到了林尚沃的心境,樸鍾一看了看林尚沃的眼神又打開了話匣子:
“老爺,這段時間您在流放所裡可要謹言慎行。老爺的一舉一動都在保授人的監控之下,他們會把所看到的情況一一通報給郎官。此時此刻,雖說老爺受到的是可與妻妾、未婚子女居住在一起的安置刑的處罰,但如果硬要帶著松伊姑娘在流放所裡共度流放生活,則是萬萬不可的。”
樸鍾一的忠告是非常正確的:“老爺,您暫時忍耐一下。老天保佑,老爺的隱居生活會很快結束的,在此之前還望老爺要耐心等待。我知道老爺內心非常想見松伊姑娘,但這要等到流放生活結束後才行。”
樸鍾一就此打住了話頭。
2
不知不覺間,春去夏來,滿山遍野草木鬱鬱蔥蔥。可林尚沃的內心卻感到寂寞難耐。滿眼所見全是松伊的身影,充耳所聞皆是松伊的聲音。因為過著不許出大門的流放生活,林尚沃常常佇立在庭院裡觀看籬笆旁盛開的鮮花,呼吸著帶有花香的空氣。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卻使林尚沃更加刻骨地思念松伊。一想到松伊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林尚沃頓感全身顫抖。每當聞到花的芳香,他的眼前就浮現出他與松伊幽會的第一夜令人銷魂的情景。松伊依偎在他的懷中,用嬌嫩的聲音低語道:“願與大人偕老同穴,如果大人不相信,我可以對太陽發誓。”
有一天,寂寞無聊的林尚沃把樸鍾一叫來,對他說:“喂,能不能給監視人送點禮物,讓我出去一趟,哪怕只一天的時間?”
“您想到哪裡去?”樸鍾一冷靜地問,“是想見松伊姑娘嗎?”
“國法不是也規定可與妻妾生活在一起嗎?難道說,我和她只相聚一個晚上親熱親熱還不成嗎?”
“不行,老爺。”樸鍾一一口回絕了林尚沃的要求,“這樣做,不就等於向做好的飯裡撒上灰塵,前功盡棄嗎?老爺,您再忍耐忍耐吧。夏季過去,當秋天來臨時,您就服完刑了。”
無奈中林尚沃只得讓步,但卻轉向了另一個話題:“有件事我想託你辦一下。”
“什麼事?”
“你代我走一趟郭山去看望一下松伊,見到她後給她足夠維持生活的錢物,詳細地給她講講這期間所發生的事,並轉達我的問候。”
樸鍾一再也不能拒絕林尚沃的這一託付,便立即出發到松伊居住的郭山去了。
林尚沃像孩童一樣期盼樸鍾一能夠早日回來。每當太陽快要落山時,他就走到院子裡不停地朝籬笆外觀望,希望樸鍾一能出現。兩天後的日落時分,樸鍾一終於從郭山回來了,見到林尚沃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將一件東西交給了他。那是一把扇子。看到扇子,林尚沃的眼前立即浮現出四年前那個端午節的情形。那天,郭山郡守林尚沃率眾歡度端午,在做端午遊戲時,林尚沃吟誦了一首高麗名臣金克己寫的詩,並給在場的人們出了一道題目,說是將其中的一句詩解釋清楚就可得到獎賞。沒想到只有身為官妓的松伊一人解得了那句詩,從而得到了林尚沃的獎品,即這把扇子。這樣,這把扇子就成了林尚沃和松伊間交往的最早信物。
“老爺,”樸鍾一隻在旁邊說了一句,“松伊姑娘說這扇子可以讓老爺在涼爽中度過炎熱的夏天。”
這把端午扇子產於全州,是用竹子精心製作而成,扇面用大紅的硃砂染過,鮮豔而典雅。林尚沃默默地展開扇子,映入眼簾的是松伊清秀的字跡,她在扇面上寫了一首漢詩:
“黃雲城邊烏欲棲,歸飛啞啞枝上啼。
機中織錦秦川女,碧紗如煙隔窗語。
停梭悵然憶遠人,獨宿空房淚如雨。”
這是唐朝詩仙李白按樂府曲調《烏夜啼》創作的一首描寫男女之情的戀詩。而松伊把這首詩送給林尚沃,是以詩來寄託和表白她對遠方心上人的愛戀之情。
這首詩描寫的是中國古代有名的美女蘇蕙對遭流放的丈夫的相思之情。據《秦書》“烈女傳"記載,蘇蕙是當時有名的文章名家。她的丈夫在秦川擔任地方長官,後因犯罪而被流放。
得知這一消息後,蘇蕙在綢緞上繡了一首迴文詩寄給自己的愛人。全詩共840個字,詩意纏綿悱惻,可反覆循環吟誦。她的丈夫讀後頗受感動,於是便將妻子接到自己的流放地共度流放生活。唐朝詩仙李白將此事寫成了戀詩,以歌頌男女間堅貞不渝的愛情。
林尚沃讀著松伊在扇子上寫的戀歌,內心深處感到一陣痛楚,特別是當讀到詩的最後一句“獨宿空房淚如雨"時,更是感到撕心裂肺般痛苦。毫無疑問,林尚沃是深深理解松伊送李白的《烏夜啼》給自己的用意的:蘇蕙在綢緞上繡上回文詩寄給遠方的丈夫,看到悲傷哀惋詩句的丈夫把蘇蕙接到流放地共同生活在一起,我一想到遠方的心上人,就淚如雨注;我也要像蘇蕙一樣將纏綿悽惋的心思寫在扇子上寄給你,讓你帶我到遠方去一起生活。
當他再看一眼端午扇上松伊寫的情詩時,林尚沃更加心潮起伏、不能自己。他想,就算一切財產被國家沒收,落得個妻離子散、沿街乞討又怎麼樣?縱然房子被拆、宅基變成池塘,受到“破家瀦宅”的處罰又能如何?即使是失去一切財產、一切名譽,飽受各種處罰,只要能擁有松伊一人,放棄這一切我也在所不惜!只要能與松伊在一起,即使被世人拋棄,我也決不放棄!
佛祖曾說,人之不願放棄財與色,猶如貪舔刀刃上的蜂蜜,其實是根本舔不到的,但就是有人不惜用舌頭一再去舔,以致傷害了自己的舌頭。情與愛使他們不管招致何種災難也不願放棄。人之所欲,莫大於色,色慾永無止境。為愛慾所溺的人如同手持火炬逆風而行,若不放棄,火終會燒灼了自己的手。
的確,正如石崇大師所預言的那樣,林尚沃人生中的第三次危機也是最後一次危機已經來臨。憑藉著石崇大師的”鼎”字秘訣擺脫第二次滅門之災後,林尚沃的人生第三次危機同時也是最後一次危機又如期而至。這是林尚沃一生中所要面對的最後一個誘惑。這最後一個誘惑就是松伊。
佛祖針對愛慾發出過這樣的警策”幸虧愛慾是惟一的,否則就沒有人能修煉成佛了”。
愛慾,是很早以前石崇大師所預見的、林尚沃所要遇到的人生最後一個誘惑。
曾記得,下山那天,石崇大師將自己用過的茶杯遞給了林尚沃,並說:“拿著吧,這茶杯是我送給你的禮物。”
當時林尚沃詢問大師怎樣才能避免這最後一個危機,石崇大師避而不答,卻將自己剛用過的茶杯當作禮物送給了他。然後,石崇大師對林尚沃說了幾句令人不解的話:
“這杯子你要好好保管,它會在你度過最後一道危機時助你一臂之力的。不僅如此,它還會把你變成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鉅富。”
這就是戒盈杯。它表面上看起來極為平凡,杯子的內壁卻刻有謎語般的八個字:戒盈祈願,與爾同死。林尚沃小心翼翼地將它珍藏起來。對他來說,這杯子作為石崇大師贈給自己的物品,其意義遠勝於能使自己擺脫生命中最後一次危機的寶物,他做夢也沒想到,戒盈杯這隻平凡的茶杯居然能夠幫助自己逃脫人生中最後一次危機。松伊,一個愛慾的危機。
終於,解開石崇大師戒盈杯之謎的時候到了。
3
不久,備邊司趙相永來到國境線一帶巡視國防防衛態勢,同時,他還作為郎官要對林尚沃的流放情況進行監察。
趙相永是當時權貴趙萬永的至親,他的勢力之大,炙手可熱,跺跺腳即可震死天上的飛鳥。
在此之前,純祖在位的34年間,金祖淳與樸宗慶爭霸天下,兩人勢均力敵,各霸半壁江山。但純祖駕崩前,將皇位傳給了世孫——奐,從而導致天下權柄易人而握。在這裡,我們不妨簡單瞭解一下當時的權勢政治版圖。純祖的世子是禘,而禘的世子嬪是豐壤趙氏家族趙萬永的女兒。趙萬永在自己的女兒被確定為世子嬪後開始得勢,一度出任吏曹判書、御營大將,與純祖王妃純元王后的父親、朝中權臣金祖淳爭權奪勢。但世子禘尚未繼承王位就在22歲時夭折,純祖只得繼續當政。而此時,朝廷內權臣相互傾軋、征討,純祖皇上非常懊惱和悲傷。當時的《純祖實錄》上曾這樣記述:”……而今朝鮮物議紛紛,所談無非彈劾與殺戮,無一人忠心輔朕,所稟只有誅討……”
在安東金氏和豐壤趙氏的爭鬥中,以趙萬永為代表的趙氏家族贏得了最後的勝利。究其原因,主要是此時金祖淳已死,而8歲登上王位的奐又敦請純元太后垂簾聽政。而純元太后雖出自安東金氏家族,又是金祖淳的女兒,卻為防止自己家族過分壟斷權勢,而站到了豐壤趙氏家族的一邊。這樣一來,新皇帝憲宗的外祖父、豐恩府院君趙萬永益發得勢,他把自己的胞弟趙仁永扶上吏曹判書的職位,從而使天下的權勢全部掌握在豐壤趙氏家族的手中。
就在這時,趙萬永的至親趙相永作為備邊司來到林尚沃服刑的地方視察。傲慢無比的趙相永此行還兼任監察罪犯情況的郎官,因而他手中也就掌握著對林尚沃的生殺大權。
“老爺,”聽到趙相永要來找林尚沃的消息,樸鍾一對林尚沃說,”一定要設法拉住備邊司的心,如果把他拉住,老爺會立馬擺脫囚徒的身份。否則,假如這次不能被備邊司看好,老爺您恐怕短時間內是無法結束流放生活的。”
樸鍾一的話是對的,作為天下赫赫有名的權門豐壤趙氏家族的一員,趙相永如果看好了林尚沃,對他作出好的評價並呈報給刑曹,那麼林尚沃會立即從囚徒之身中解脫出來。反之,如果趙相永對林尚沃作出壞的評價並上報給刑曹,林尚沃就不得不在相當長時間內繼續過他的流放生活。
丙申年九月初二,趙相永來到林尚沃被流放的地方。
林尚沃永遠也不會忘記這個日子,並且也不能不記住這一天。因為就在這一天,正如石崇大師贈送給他的戒盈杯上所刻的”戒盈祈願,與爾同死”寓意一樣,林尚沃面臨了生死抉擇。
為迎接備邊司趙相永的到來,林尚沃在流放所為嗜酒成癖的趙相永擺上了豐盛的酒宴,併為好色的他叫來了歌妓。
日落時分,趙相永來到了流放所。果然,他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傲慢無比,不可一世。肥胖得令人聯想到肥豬的趙相永一落座,就貪婪地大吃起來,並且隨心所欲地狂飲。酒是林尚沃家鄉釀造的家釀酒,可趙相永卻無視酒席上相互對飲的習慣,一個勁地自斟自飲。在酒席上自斟自飲是完全無視別人的無禮行為,而趙相永的這種態度是完全不把林尚沃放在眼裡。按照規矩,宴席上應該彼此相互斟酒而飲,且一定要把別人敬勸的酒喝乾,然後把空酒杯歸還敬酒人。
然而,趙相永在喝完林尚沃敬的酒後卻不歸還勸酒杯。這種做法是一種無聲的威脅,使林尚沃無法與自己對飲。但是,林尚沃絲毫不露不悅之色,仍然畢恭畢敬地靜坐在一旁。酒酣耳熱,趙相永突然手指房間角落裡擺放的酒櫃:
“那酒櫃上放的東西是什麼?”
角落裡擺放著一個三層酒櫃,酒櫃的頂端放著一盆風蘭,風蘭正開著白花。
“那是蘭花。”
“我說的不是這個,是它下面的那個東西。”
中間一層擺放的是一個杯子,是石崇大師送給林尚沃的那隻戒盈杯。林尚沃被流放此地時仍把它帶在身邊,平時還經常拿出來把玩,因而就把它放在易見的酒櫃裡,小心翼翼保管著。
“那是隻酒杯。”林尚沃淡淡地回答。可是,趙相永卻要打破砂鍋問到底:”什麼?酒杯?
酒杯怎麼不放在酒席上,卻放在酒櫃裡?”
“老爺,”林尚沃笑著說,”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酒杯而已。”
“那還不一樣!如果是隻尋常的杯子,怎麼不放在廚房卻要放在廂房裡?拿過來讓我瞧瞧!”
趙相永滴溜著眼睛傲慢地說。
無奈,林尚沃只得起身走過去,雙手從酒櫃裡拿出酒杯,然後回到酒席上用雙手交給趙相永。
趙相永一隻手接過酒杯,眼睛直愣愣地盯著了片刻,又說道:”來,林公,就用它來乾一杯。”
趙相永將杯子斟滿遞給林尚沃。快速將勸酒者敬的酒喝完並返還酒杯,這是飲酒最起碼的禮節。林尚沃接過趙相永敬的酒後急忙一飲而盡,並重新將酒杯斟滿回敬給趙相永。趙相永面前已經有一個酒杯,俗話說”酒無雙杯”,按照禮節自己面前不能同時擺放兩個杯子,趙相永卻全不顧這些禮數。這時,歌妓們開始跳起舞來,趙相永一看到曾遐邇聞名的短裙舞,不禁失魂落魄,神情恍惚,目不轉睛地盯視著。
娛樂結束後,趙相永端起林尚沃所敬的酒正要喝,杯到嘴邊又突然停住,臉上露出不快的表情:
“喂,林公。你是不是有什麼對我不滿?”
趙相永的臉色紅一陣青一陣。
“大人何故發怒?”林尚沃很惶恐地問。
“難道我是死人?難道我是放在祭桌上的靈位?”
“您說到哪裡去了。”
“我不是死人,那你為什麼給我個空杯子?”
“空杯子?”
“不是空杯子是啥,你倒自己看看!”趙相永把杯子推給林尚沃。
林尚沃接過戒盈杯看了看,果然像趙相永說的那樣,杯子裡一無所有,空空如也。怎麼會這樣?林尚沃不相信地朝原來放杯子的地方瞧了瞧,心想也許是趙相永在看歌妓們跳舞時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起來,碰灑了杯中的酒。但桌面光光,沒有一絲痕跡。或許是坐在趙相永身邊的歌妓偷偷地替他喝了?林尚沃瞅了瞅趙相永身邊的歌妓的表情。有時,怕客人飲酒過度,眼色快的歌妓們會乘客人不注意偷偷地把酒倒掉或乾脆替客人把酒喝掉,這樣的事自己以前也曾遇到過。可眼前,面對蠻橫無理的趙相永,分明誰也不敢這樣做。那麼,林尚沃心想,是不是趙相永把杯中酒一口喝掉後而故意找茬呢?
“算了算了,”趙相永把杯子倒滿酒說,”管他是鬼喝了,還是陰間死人喝了,喝了就喝了吧,現在我來罰酒。”在酒席上對違背飲酒規矩的行為或違反酒令的人要實行罰酒,被罰的人要連喝三杯。
“是臣之過,願受罰。”就這樣林尚沃接過趙相永斟的酒,連續喝了三杯。三杯酒下肚後,林尚沃一邊又將杯子滿滿地斟上酒一邊說:
“臣分明看見自己往杯子裡倒滿了酒啊。”
“你還不相信啊,林公。”趙相永一邊接酒杯一邊粗魯地哈哈大笑起來。
歌妓們又開始跳起舞來,趙相永仍很痴迷地看著,沉迷於酒色的他被眼前歌妓的舞姿所陶醉。過了一會兒,歌舞結束,酒宴又繼續進行。忽然,趙相永的大嗓門又嚷了起來。
“真是怪事了!”趙相永猛地踢開椅子站了起來,”杯子又成了空的了。”
這次,他再也不能責怪林尚沃了,因為他親眼看見杯子裡倒滿了酒,杯子又空了當然不是林尚沃的過錯。
“那麼……”趙相永拿起杯子仔細地看了看杯子的內壁,可杯子完好無損,一絲裂紋也沒有,”現在看起來,這裡分明有嗜酒的魔鬼。”
趙相永又指著身邊的歌妓問道:”是不是你這娘兒們趁我不注意偷偷把酒喝了?”
“老爺,”歌妓一副絕對無辜的表情,跺著腳說,”我哪敢碰老爺的酒啊。”
“如果你說的話是實話,那豈不是活見鬼了?”
瞬間,一種莫名的想法在林尚沃的腦子裡像閃電一樣掠過。這個杯子是石崇大師最後送給自己的禮品,一件奇妙的”秘器”。可自己卻一直也不知道它究竟藏有何種神力。也許石崇大師送給自己的這個杯子不是隻尋常杯子,而是一個神奇無比的杯子。想到這兒,林尚沃彷彿又覺察到什麼,他不由想起那杯子裡面刻的八個謎語似的文字:戒盈祈願,與爾同死。這八個字裡,後四個字雖令人費解,但前四個字不是比較容易就能猜出它的寓意嗎?”戒盈祈願”,不就是”希望勿要裝滿”的意思嗎?顧名思義,戒盈杯不就是提醒人不要斟滿酒嗎?那麼,這個杯子會不會帶有某種魔法?倒滿酒就出現意想不到的現象呢?林尚沃心想。假如只把杯子裡倒七成滿,杯中的酒會不會消失呢?這種想法激起了林尚沃的好奇心。
“臣再給您斟酒。”林尚沃拿起酒瓶就往杯子裡倒酒,可他這次卻沒有把酒杯倒滿。在把酒杯倒到七成滿後,他端起杯子敬趙相永。妄自尊大的趙相永接過杯子卻沒有立即喝,而是把酒杯放在桌子上,又調侃起身邊的歌妓來。在與身邊的歌妓們狎暱一陣兒後,趙相永重又端起酒杯。可這次正如林尚沃所預料的那樣,杯中的酒沒有消失,仍保持他所倒的那樣多。趙相永一口把酒喝下,對林尚沃說:
“喂,林公。”
“您請說。”林尚沃此時的嗓音有點顫抖,因為他仍沉醉於自己所倒的酒沒有消失的興奮中。
“古話說,姑娘要抱滿懷,喝酒須斟滿杯,這才過癮。”
“您這話說得對。”靜坐在一旁的樸鍾一拍著膝蓋接過話頭,”老爺,的確是這樣的,姑娘要抱滿懷,喝酒須斟滿杯。老爺您儘管吩咐,您相中了哪個歌妓?卑臣負責安排。”
“我不是這個意思。”趙相永舉著空酒杯說,”怎麼不把杯子倒滿啊?而只是倒一點兒來敬我?你說,林公。”趙相永責怪林尚沃敬酒時沒有把酒杯倒滿,又說:”是不是等到天亮時要‘借雞騎還’啊?”
趙相永話中帶刺。
“借雞騎還”是指借用一隻雞騎著回家的意思,這個典故出自朝鮮成宗年間一個叫徐居正的文臣編撰的《太平閒話滑稽傳》。該書滿篇都洋溢著詼諧的語氣,書中有一個怠慢朋友的笑話故事,說的是有一天一個姓金的先生拜訪一個朋友,朋友對他笑臉相迎,並擺上豐盛的酒菜加以款待。可桌上擺放的全是素菜,而沒有一個葷菜。朋友端起酒杯敬酒並表示歉意時說:
“家境不富,市場又遠,只能以粗茶淡飯相待,招待不周,請多包涵。”
金先生點了點頭沒有說什麼,因為彼此都知道家境不太富裕。可抬頭往院子裡一瞧,見到幾隻雞正在院子裡到處覓食。金先生不由心裡有點兒不高興,他嘆了一口氣說:
“大丈夫何惜千金。把院子裡我騎來的馬殺掉做個下酒菜吧。”
聽到金先生突然說出這樣的話,朋友瞪大著眼睛問:”把馬殺掉你騎什麼回家?”
見此,金先生故意地說:”那就借你一隻雞騎著回去唄。”
直到這時,朋友才聽出了金先生的話意,不禁大笑起來。於是,到院子裡抓了一隻雞殺掉來招待金先生。
“借雞騎還”是《太平閒話滑稽傳》中比較有名的故事,它已成為人們用來諷刺薄待朋友者的笑談。
“喂,”趙相永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樸鍾一說,”馬廄裡拴著一匹我騎來的馬。男子漢大丈夫何必吝嗇千金呢?應該去把我騎來的馬脖子割下來做成下酒菜,你們看怎麼樣?”
趙相永大概是想借用”借雞騎還”這個掌故來嘲弄天下鉅富林尚沃。
“老爺,”看到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樸鍾一連忙低著頭很謙卑地問,”怎麼能殺老爺騎來的馬當下酒菜呢?應當殺只雞來招待您啊。不知老爺您哪兒不滿意?”
此時,趙相永顯得更加蠻橫無禮,接過樸鍾一的話說:”姑娘要抱滿懷,喝酒須斟滿杯。可林公給我敬酒時為什麼沒有把酒杯倒滿?這不是看不起遠道而來的朋友嗎?”
“老爺,”樸鍾一急忙拿起戒盈杯說,”卑臣來給老爺倒滿酒。”
樸鍾一滿滿地倒了杯酒,然後用雙手恭恭敬敬地端給趙相永。趙相永很勉強地接過酒杯,然後把酒杯放在桌子上,接著說:
“酒杯已經倒滿了,沒有必要再借雞騎回去了,也沒有必要割下馬廄裡的馬脖子了。”
“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嗎?老爺。”樸鍾一在一邊湊著趣說,”怎麼能讓老爺您借雞騎回去呢?”
趙相永和樸鍾一之間的談話還在繼續,林尚沃卻一句話也沒有聽進去。此時此刻,杯子裡面的酒成了他惟一關心的對象。通過兩次敬酒,現在,他的腦海裡影影綽綽地有了一種輪廓,面前正在發生著一種令人不敢相信的事情,只要往杯子裡倒滿酒,杯子裡面的酒就會很快消失,空空如也滴酒不剩,真不知是什麼力量在大顯神通。自己不顧敬酒之道在給趙相永敬酒時只把酒杯斟到七成滿,不也是想驗證自己這種想法嗎?可最後結果是酒一點兒也沒變少,沒有出現任何異常嗎?
不是,處處找茬的趙相永似乎終於抓住了機會,將林尚沃沒有斟滿的酒杯當成了挑刺的因由。而對此一無所知的樸鍾一卻又把戒盈杯倒滿遞給了趙相永,不知道這回會不會像以前那樣出現異常。內心焦急不安的林尚沃,視線完全集中在酒杯上。沒錯,自己擔心的事又在眼前發生了。
“不見了,酒又不見了。”林尚沃微微地閉上雙眼。
就在這時,正如林尚沃所預想的那樣,趙相永以興奮的嗓音大叫道:”到底是什麼鬼乾的事啊?”
趙相永握住酒杯的雙手明顯地顫抖起來:”瞧,酒一滴也不剩了。”說著,他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難道會有這等怪事?”樸鍾一惶恐地答道,”卑臣分明把酒杯倒滿了啊。這個,老爺您不是親眼看見了嗎?”
前兩次敬酒時還以為是酒杯上有裂紋酒漏了,或者是身邊的歌妓偷偷地把酒喝了,但後來經確認都不是。第三次同樣的情況又一次發生在眼前,真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咄咄怪事。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看來我現在是被鬼纏住了。”趙相永踢開凳子站了起來。
該發生的事終於發生了,林尚沃忽然想到。原先心裡尚存僥倖,但令人擔心的事已經變成了現實。
“老爺,”慌張的樸鍾一趕忙站起來極力挽留趙相永,”老……老爺,您請坐啊。卑臣再給老爺斟滿酒。”
樸鍾一費了不少口舌才讓站起來的趙相永重新落座,然後大聲地衝著樂手們道:”你們在幹什麼?還不趕快奏樂。”
為了給就要不歡而散的酒宴助興,樸鍾一命令奏起風樂,然後又開始往酒杯裡倒酒。就在這時,趙相永好像抓住了什麼,雙眼緊緊注視著正在倒酒的樸鍾一的一舉一動。
“好哇,”趙相永咂著嘴,自言自語道,”我一定把你這個傢伙逮住,讓你現出原形。”他好像是在顯示自己沒有醉酒似地振作起精神,聚精會神地盯著正在倒酒的樸鍾一。
“老爺,”把酒杯倒滿後樸鍾一說,”卑臣確確實實已把酒倒滿了。”
“再倒。”酒杯分明已經斟滿,趙相永卻仍要樸鍾一繼續倒酒。
樸鍾一隻得又往已經滿了的杯子裡繼續倒酒。酒席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趙相永面前的酒杯上,樂師們停止了奏樂,歌妓們也不再跳舞、唱歌。惟獨林尚沃一個人仍在閉著眼睛。
這是一個令人窒息的時刻。
就在這時,令人難以想像的稀奇古怪的事情開始發生了,滿滿的酒杯裡的酒開始漸漸消失。
由於是一點兒一點兒地消失,乍看起來酒杯裡的酒瞬間沒有什麼變化,而隨著時間的流逝,酒水卻明顯地在減少,恰似有人在細細地吮吸。就好像神靈享用祭桌上擺放的貢品,神靈正在饗飲酒桌上的酒水。屋裡的人都屏住呼吸,一點兒聲也不敢出。最終,漸漸消失的酒杯裡的酒完全沒有了蹤影。就這樣,在場所有人親眼明明白白地看到酒杯裡的酒不翼而飛。不是杯子有裂紋酒給漏掉了,也不是歌妓偷偷地喝了,而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自行消失的。
待酒杯裡的酒完全消失後,趙相永好像要再確認一下似的,拿過酒杯並把它顛倒過來看了看。杯子裡乾乾淨淨,一滴酒也沒有,甚至沒有留下溼的痕跡,彷彿壓根就沒有斟過酒。
“好。”趙相永環顧一下四周說,”在座的大家都親眼明明白白地看到了杯子裡面的酒沒有了。下面再讓諸位看看更神奇的魔術。”
趙相永看了看林尚沃繼續說:”林公,倒酒吧。大家看著,林公倒的酒就不會消失。林公,你來倒酒吧。”
直到這時,林尚沃才睜開眼睛。看來,趙相永在某種程度上已經猜到了酒杯的神秘之處了。
“你倒是快倒酒啊,林公。”趙相永再次催促道。
林尚沃知道自己再無法退讓,他感到此時大家的目光全都投射到自己身上。他拿起酒瓶開始倒酒。已經知道杯子神通的林尚沃只把杯子倒了七成滿。在一旁一直盯著看的趙相永連忙說:
“怎麼不把杯子倒滿啊?”
“老爺,”林尚沃答道,”老爺不是已經親眼看過了嗎?倒滿了就會沒有的。”
趙相永又問:”這樣酒就不會消失?”
“是的。”
“好,我再瞧瞧。”趙相永又開始注視沒有倒滿的酒杯。此時此刻,何止是趙相永,參加宴會的所有樂師、歌妓,都不願把目光離開那個酒杯。
果然,林尚沃的話是對的。杯子裡面的酒果真沒有消失,即使在過了很長時間後也依然一點兒不少,繼續保持原樣。
現在,一切水落石出。石崇大師贈給的杯子,正如其名”戒盈杯”所寓含的意義,斟滿酒酒會自行消失,而如果斟酒時適可而止酒就會原樣不動,這分明是一件神器。
“倒滿它。”兩眼直盯著酒杯的趙相永大聲吼道,”再把酒杯倒得滿滿的。”
“老爺,”樸鍾一小心翼翼地說,”老爺您不是已清楚地看到,倒滿它酒就會消失嗎?”
“不是倒滿酒的杯子,我不會接。不是倒滿酒的杯子,我也不會喝。”傲慢的趙相永狂言道,”看誰能贏,咱們比一比。孩子,你往杯子裡倒酒。”
這話他是對身邊的歌妓說的。
歌妓又開始往酒杯裡倒酒。接著,令人驚訝的事發生了。雖然歌妓連續往酒杯裡倒酒,可叫人稱奇的是,一瓶酒都快要倒光了,酒杯仍然沒有滿。真是讓人無法想像,滿滿的一瓶酒足以能斟滿十杯,可一瓶全部倒完後,不要說把杯子倒滿,杯底也才剛剛被覆蓋。
“老爺,”倒酒的歌妓臉色煞白地說,”真奇怪,杯子倒不滿。”
正如歌妓所言,儘管不多時前剛剛發生了酒自行消失的怪事,可先前杯子到底還是倒得滿的,可這次就完全不同了,杯子怎麼也倒不滿,就像往無底的缸裡倒水似的。恐慌的歌妓手顫抖著退在了一旁。
“幹什麼呀?”趙相永厲聲呵斥道,”沒看到沒酒了嗎?再拿酒來!”
歌妓們又拿來了幾瓶酒。
“再倒。”趙相永對方才倒酒的歌妓命令道。
“老爺,”受驚嚇的歌妓搓著雙手乞求道,”我害怕,不敢再倒了。”
“好,”突然,趙相永用手敲著桌子說道,”如果誰能把杯子倒滿,我賞他百兩大銀。”
趙相永的豪言一出,貪錢的歌妓們都爭先恐後地爭著上前倒酒。可是,大大出於人們的意料之外,沒有一瓶酒能把酒杯倒滿。
“好啊,”在一旁瞪著眼睛看的趙相永終於按捺不住,呼地站起來說,”看誰能贏。讓我來倒一次。”性情急躁的他乾脆雙手各拿一瓶酒同時往酒杯裡倒。可這也無濟於事,不管他如何傾倒,酒杯就是倒不滿。不一會兒,趙相永手中的酒瓶也倒空了,兩眼默默地瞪著酒杯,一言不發。
“老爺,”坐在趙相永身邊的歌妓陪著小心問,”還要再拿酒嗎?”
趙相永搖晃著腦袋說:”算了吧。”
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傷害。與怎麼倒也倒不滿的酒杯的神奇相比,他認為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丟了臉,心中不禁燃起了熊熊怒火。可是,今天的場合究竟不同,他只得咬緊牙關強忍著。就在這時,兩眼瞪著酒杯看的他發現杯子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就拿起杯子靜靜地在眼前打量起來。直到這時他好像才發現杯子裡面刻有文字。由於字跡細小,趙相永只得眯縫著眼睛看,並出聲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念起來。
“戒盈祈願,”他自言自語道,”‘戒盈祈願’不是勿要把酒杯倒滿的意思嗎?”
這時,趙相永已完全醒酒了,他又繼續念酒杯上刻的字。
“與爾同死,”他又開始自言自語,”‘與爾同死’不就是願與你一起死的意思嗎?原來這一切是這樣啊!”
趙相永猛地抬起頭,眼睛直盯著林尚沃,說道:”原來是倒滿酒來喝就與你一起去死的意思。喂,林公。現在看來這個杯子是詛咒人的東西了。你說,林公。你把我叫來請我喝酒,用這個杯子敬我酒,是為了讓我死,藉助鬼神來詛咒我嗎?”
真是豈有此理!把好好地放在酒櫃裡的戒盈杯拿過來作酒杯,最初不是你趙相永的主意嗎?
而對趙相永來說,他無論如何要把在眾人面前失面子的責任歸咎於林尚沃,並對他大發雷霆方解胸中怒氣。
“回答我,林公。這個附有鬼魂的杯子到底從哪兒來的?”
“杯子沒有附有鬼魂。”無奈,林尚沃反駁道。
“什麼?你說杯子沒有附鬼魂?”忽然,趙相永從自己的座位上站起來。他把放在桌上的杯子拿起來,說:”你把人叫來,用詛咒人的杯子敬酒。這個杯子不是喪門星是什麼?”
“不,不是啊,老爺。”樸鍾一急忙站起來勸慰趙相永。
趙相永使勁地大聲叫著並把杯子高高地舉到空中說:”躲開!我要把這個妖魔的杯子扔出去。”
轉眼間,趙相永把舉在空中的杯子扔了出去。當時儘管是初秋,但因天氣較熱,宴會時門窗都敞開著。所幸的是,趙相永扔的杯子避開了人群,通過窗子飛向了院子裡。由於是在突然間發生的事情,在座的人都來不及勸阻,只聽到杯子飛出去後碰到了什麼東西上,發出”啪啦”的破碎聲。
“我走,沒有必要再坐在這裡。”
真是無禮至極。趙相永帶著與自己一同來的官員一溜煙似地揚長而去。
這一切都是在瞬間發生的。這不叫什麼宴會,而簡直是一場騷亂。
儘管趙相永蠻橫無禮,但林尚沃和樸鍾一還是緊跟著把他們送出了門外。散席的酒桌上一片杯盤狼藉,如同剛剛發生了一場激戰。大潮退去,風景大煞!
對此,林尚沃卻並不在意,他躬著腰在院子裡走來走去。
“老爺,”站在一旁的樸鍾一忍不住問道,”您在幹什麼呀?”
林尚沃馬上答道:”我在找剛才扔出來的杯子。”
看到林尚沃朝著杯子扔出去的方向四處搜尋的背影,樸鍾一心裡不禁感到一陣心酸。這個人真是一個有自控精神的人!不是嗎?他所面對的趙相永是一個跺跺腳能震落飛鳥的人,他不僅是權貴家族趙萬永的親戚,而且又是掌握著林尚沃生死大權的郎官。刑曹派趙相永來了解林尚沃的情況,他呈上的有關林尚沃表現的報告既可使林尚沃立即結束流放生活,亦可使他在流放地再度過一段漫長時間。招惹這種權勢赫赫者的不滿,讓他怒氣沖天,應該感到十分不安和心慌意亂的。而林尚沃對此卻置之不理,淡然處之,竟然開始在昏暗的院子裡用雙手摸索著找起那隻被趙相永扔出來的杯子來。
“老爺,”樸鍾一也一塊幫著找起杯子來,並忍不住問道,”這杯子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對林尚沃十分小心地保管著這個杯子,樸鍾一是非常瞭解的。他也一直納悶林尚沃為什麼要那樣看重這個十分普通的杯子。而今天所發生的一切使他心中的疑團頓時煙消雲散。
林尚沃沒有回答樸鍾一的提問,而是繼續尋找杯子。他聽到飛出來的杯子碰到什麼東西后”啪啦”一聲響,他想大概是杯子碰到了院子裡的園藝石。
林尚沃也是直到今天才真正知道石崇大師贈給自己的這隻杯子的神妙之處。可大師為什麼要把這隻杯子作為克服最後一次危機的秘器送給自己呢?正在黑暗中尋找杯子的他默默地想。一旦倒滿,杯子裡的酒就會消失得一滴不剩,而只倒七成滿杯子裡的酒就會完好如初。不僅如此,如果貪心不足,非要強行把它倒滿,杯子就像變成了無底缸,就是把酒缸搬來也倒不滿。為什麼石崇大師要把這樣神奇的杯子送給我呢?
突然間,林尚沃彷彿悟到了什麼點起頭來。石崇大師送給自己杯子不正是要用”貪得無厭卻反而一場空”的古訓警示自己嗎?大師是在告誡自己,人生中的一切慾望不正也像這杯子一樣:越想倒滿它卻反而什麼也不剩,變得一無所有;反之,倒得七成滿就會把酒留住。這種自我滿足之心才是人生自然之理啊!林尚沃小聲地自言自語道。自己蓋起了近百間的大宅院,後又墜入相思河而愛上了松伊。這些不都是在滿足自己膨脹的慾望嗎?石崇大師不正是為了使自己警惕貪婪之慾而送給自己這個戒盈杯嗎?不正是為了告誡自己”一切悉得之日,正是退讓之時”,石崇大師才會把戒盈杯作為秘器送給自己的嗎?
正在這時,同林尚沃一起尋找杯子的樸鍾一喊道:”老爺,杯子找到了。”
杯子是在被扔出來的相反方向上被發現的。樸鍾一雙手捧著杯子。林尚沃連忙跑過去看。樸鍾一手中的杯子已經破損,變得非常難看。看樣子,在被趙相永使勁扔出來的那一剎那間,杯子碰到什麼東西”啪啦”一聲響時,它的一角就已經破碎了。林尚沃趕忙去尋找破損的殘片,可殘片已成齏粉,無處可尋。儘管如此,他仍感到一絲寬慰,因為杯子的樣子看上去基本上仍算是個杯子。
“老爺,”樸鍾一像是發現什麼異常似的,用眼神朝著杯子示意了一下,”杯子上有點兒不對勁。”
林尚沃很留心地看了看杯子,一種紅色的東西正從杯子的缺口處流出。他想弄明白這紅色的東西究竟是什麼,便反覆地仔細端詳著杯子。看到紅色的液體慢慢地從杯子的破損處滴下,林尚沃還以為是樸鍾一的手受了傷,把血沾在了杯子上。可是並非如此,鮮紅的血分明是從杯子的破損處流出來的。
“老爺,”樸鍾一說話時的嗓音有些顫抖,”這不是血嗎,老爺?杯子在流血呢!”
的確是血。
真是匪夷所思!杯子不是人,它破損的”傷口”怎麼能流血呢?林尚沃一再吩咐樸鍾一,絕對不要把杯子流血的秘密洩露出去。然後,他把杯子上的血跡擦拭乾淨,拿著杯子回房去了。
杯子不再流血,林尚沃把破損的杯子——戒盈杯放在桌子上,彷彿石崇大師就站在自己面前,恭恭敬敬地對著杯子行了三拜之禮。而後跪在地上說:”大師在上,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了大師送戒盈杯給我的深刻寓意。我一定銘記師父留給我的戒盈杯上的警言,實現天道。大師,我會明哲保身的。”
但是,就在那一瞬間,林尚沃是否感覺到石崇大師已經圓寂了呢?他是否已感覺到戒盈杯上刻寫的”與爾同死”這幾個字,是石崇大師所作的”與戒盈杯同命運”的預言,從杯子破損處流出來的血實際上就是石崇大師的血呢?
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丙申年九月初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