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 录
《泪珠缘》 楔子
《泪珠缘》一大说部也,不知有多少意思,多少卷子,多少字,总之意思只一个「情」字,字数只一个「缘」字。卷子却只有三卷,上卷是写的「情」字, 中卷是写的「孽」字,下卷是写的「缘」字。人问:「你写这情孽缘三字罢了,为什么要挣这大架子、大排场、大结局?」作者道:「这《泪珠缘》偌大一部书,也有几十万字,哪里是随口捏造得出的,便细心揣摩出来,情节也不逼真,这是作者亲身阅历过的一番梦境。」有人笑道:「你们操孤家,动不动拿一个梦字作起作结,咱们也听的惯了,没什么稀罕,谁和你这痴人说梦去!」作者慨然道:「人生世上哪一件儿不是梦;哪一刻儿不做梦,昨儿的事今儿想去便是梦;今儿的事明儿想去也是梦;醒的事,梦里想去便是梦;梦里的事,再梦里想去也是梦;哪里定要睡了才算是做梦,我所以讲,安知梦里的景象不是真的呢?只醒过来记不清罢了,也和做梦去记不了醒的时候事一样。你不信,试拿支笔放在睡处,一梦醒来便从头至尾的记了下来,明儿再梦去,再记下来,天天的记着,只可不要漏了一点,脱了一回, 回头合拢来瞧,只怕也和咱的《泪珠缘》一样,成了书呢。那时你说你写的是梦境,人又不信,说梦境哪有这般真。你若竟说是真的,那些笨伯又要寻根究底,说近来并没这些事,是讲的梦话。」
所以咱这一大说部,发过愿,只许梦人看,不许醒眼瞧。人问是什么缘故,要知道梦人看了这书,便会猛醒过来,回头说是梦。那醒眼瞧了,我怕他忍禁不住,一时便艳慕死了,又从此入梦去,便不复醒。
大凡作书的人总存着一片婆心,要人看了知道什么样个人,什么样个行为,到头什么样个了局。学得的学,学不得的便好把书里的人取一个来当镜子照,好的学他,不好的便痛改了。即如现在人人都满口说个「情」字,又人人都说自己是有情的,究竟他也不知道「情」字是什么样个解。可知这「情」字是最容易造孽的,甚至缠绵至死,次之失贞败节,下之淫奔苟且。人家原知道是造的孽,他自己却总说是情呢,这便错认了这个「情」字。
作者曾说,一个人真懂得一个情字,不把情字做了孽种,倒也可以快活一辈子。最怕似懂非懂的那些伧父,只知道佳期密约是个情,以外便是两口子好,他也只说是该派的,不是情。姐姐妹妹讲的来,他也说终究他不遂我的心,便有情也算不得真。等到真个遂了他的心愿,他又看那情字已到尽头地步,便也淡了。这是普天下人的通病。
作者深替这情字可惜,被这些伧父搅坏了,所以《泪珠缘》一书,特地把一个真正的情字写透纸背。教人看了知道情是人人生成有的,只要做得光明正大,不把这情字看错了题面,便是快乐,不是烦恼。人问:「此书既是快乐,不是烦恼,怎么又叫《泪珠缘》?难道快乐也有泪珠吗?这泪珠是怎么解?缘字又怎么解?」作者道:「烦恼多以快乐中来,人看快乐和烦恼是两件。作者说烦恼也有快乐在里面,快乐便有烦恼在里面,他这泪珠儿滚着,人当是烦恼,其实也是快乐。」
大凡人的泪珠断然不肯轻抛,没有的时候竟没有,便拿着姜片子辣去也迸不出来,定要至情感动才肯落下几点儿,等到和珠儿似的滚了,他的情便至到极处。不看别的,只问列位,不是至情感触,可能哭吗?所以说泪珠是不易多得的一件最贵重、最稀罕。要那无缘无故会哭泣的,才算得,人看他说是烦恼,其实他烦恼什么,原是极快乐的一个人。惟有那种快乐眼泪是最不易得、最贵重、最稀罕的,所以特地写他一番,这讲明了。且再把那个缘字讲讲明白。
普天下的事,全仗一个缘字,有了情没得缘,便不免生离死别的事,纵有情到天不容覆,地不容载的地步也没用。所以一个人要想用情,便先要打量有没有这个缘分。这又什么说,要知道人的情是由天付与的,那缘也便跟着情字, 由天付与的。有了情,断不会没缘;没缘的,便不会有情,老天何尝肯故意做个牢愁圈套叫人镜花水月的做去,只多是人自己不留点余算,一下子把个缘分占尽了,所以多不满意。要知一个人,情是无穷的,缘却有限,有些只一夕缘的,有些只一面缘的,也有些是几年缘,总不能到一辈子不离别、不死散。不过这缘也扯得长, 比如:有一夕缘的,你不轻易便过去这一夕,就使一辈子不了这一夕缘。他生仍可相逢,所谓前缘未了的因果便是。
列位不看别的,只把人人所看过的《红楼梦》比看,人人知道宝、黛两人是最有情的,又人人都说宝、黛没有缘分,是个缺憾。据作者看来,他两人果然有缘未了,转生去定该偿这缘分,不过人不知道谁是他两人的后身罢了。便他两人的后身,也不知道自己的前身便是宝、黛。这话虽不可据,却也有个比证,无论宝黛两人转生不转生,了不了这缘分,只看《红楼》中留下了一个缺憾,便早有那些续的、补的,去劳必费血定要把两人撮合拢来,心里才觉舒服。可见人情如此,天心也是一样的,只教人不把个情字去造了孽,折了福,便不会短少了缘分。
作者先视《红楼梦》,便被他害了一辈子,险些儿搅得和宝、黛差不多,原来《红楼》上的情也不是好学得的。男孩子学了宝玉便苦了一世,把不论什么人都当做黛玉看,女儿家学了黛玉也是一样。其实按到归根,他两人也不见得怎样, 宝玉一身的孽也造得多了,所以把艳福折了去。那时便把黛玉给了他,只怕宝玉也没福消受。不是自己死了,也少不得疯了做和尚去。那黛玉的死正是留一线之缘,为他生的地步呢,这也不去讲他了。如今却有几个人形迹绝似宝、黛,只他两个能够不把个情字做了孽种,居然从千愁万苦中博得一场大欢喜、大快乐。且讲给列位听听,倒是一段极美满的风流佳话。
这是楔子,下面便有正文。
《泪珠缘》弁言一
——思量我生
仁和颂花何春旭撰
何代而无山川也,何代而无事物也,何代而无风花也,何代而无虫牛也,我何忽忽不得见前代之山川、事物、风花、虫牛也。忽而日忽而年,我何忽忽见此山川、事物、风花、虫牛,而不得见前代也。夫前代之刻画山川事物,牢笼风花虫牛者,我不知几辈,我亦仅仅见此几辈者,我无与焉,非我无与也。我不能为前代之我也,前代之我,其亦山川、事物、风花、虫牛中之尘垢毫芥耳,我而为尘垢毫芥也。祗冥冥顽顽,则诸先生刻画牢笼矣,我为冥冥顽顽,则诸先生之刻画牢笼,以及与我又乌得知此几辈哉。即此几辈当劳心苦脾之时,知彼身之必依附山川事物,风花虫牛。而茫昧历亿万代也,将不刻画不牢笼,而先辑此尘垢毫芥。
郑重以嘱之曰:我之为我,非我有也,其为山川事物、风花虫牛之有也。亟亟思之,更涕泣而归之曰,我既如是山川事物、风花虫牛中之我,又与我何有焉。亟亟思之,诚与我何有,则将不刻画不牢笼而全我矣,然不刻画不牢笼,又乌全我而见我,即是我生而必刻画我,必牢笼我。于其刻画、于其牢笼、于其有我,则我之中又区别曰:三代之我,七季之我、汉晋之我、唐宋之我、元明之我。且区别曰:周孔之我、申韩之我、班马之我、谢鲍之我、李杜之我、程朱之我、金赵之我、杨徐之我。是则我也,而且有此美名也,且有此美世也,我又乌能谢刻画牢笼哉,即使伸此尊长,伸此匹配、伸此传后、伸此心孔、伸此眉眼、伸此皮肉。脱然谢绝,不自垄望,又复冥心,勿受知识,能逾时刻,不生此念,于斯之隙,居然见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自或惴惴,自或奄奄。所伸尊长,所伸匹配,所伸传后,对我恸哭,对我拜跪。我忽不知,心孔为酸、眉眼为翘,皮肉为鼓,逾一时刻百感油集。于斯之隙、周孔申韩、班马谢鲍、李杜程朱、金赵杨徐,纷至沓来,争攫我名,纂取我也。欲其多脱,苦不可得,哀告再四,求于斯世而作尘垢毫芥,犹悠悠吐吐,不我见许,乃至捶床失声。我自省觉,不敢有我、不敢有世、不敢有名。徐步启门,欢笑无量,起涤笔研,拂拭几案,舒纸磨墨,右手洒洒,大书佳愿,心脾皆动,于时朝夕,觉不晋相。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身不见客,足不出里。而名山大川、佳事奇物、清风好花、虫蜕牛粪,又如周孔申韩、班马谢鲍诸辈纷至沓来,对我婉媚、对我誉赞,作成我世,揄扬我名,我于斯求一尘垢毫芥便相安善。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真真脱我,则彼先生劳心苦脾刻画牢笼时,我之精灵又依附名山大川、佳事奇物、清风好花、虫蜕牛粪,纷至沓来,奔走笔砚儿案纸墨右手之间,绝意婉媚,绝意誉赞,不遗余力,不漏一状。则彼先生忽焉刻画牢笼以至于我,我仍得以欢笑无量,不失为我。不失为我,非我所得有也,非我所得有谁有之耶,则亟亟思之,仍由刻画牢笼而得有也。 由刻画牢笼而始得有我,则彼名山大川、佳事奇物、清风好花、虫蜕牛粪之责,我之责也。我既有此责,而我生以前,不必有此笔砚、几案、纸墨、右手,我生以后,不得不有此笔砚、几案、纸墨、右手。我生以前彼笔砚数物为彼先生,我生以后彼笔砚数物为现在我,我谢绝此数物是谢绝彼先生也,是谢绝此我也。不谢绝彼先生,于是心脾之外乃得点画句读,不谢绝我,于其点画句读之外乃得文字章义,于其文字章义之间,又复谛审择取,不落次想。知周孔占道德,我遂不强次于道德;知申韩占幽刻,我遂不强次于幽刻;知班马占博大,我遂不强次于博大;知谢鲍占清逸,我遂不强次于清逸;知李杜占才识,我遂不强次于才识;知朱程占性理,我遂不强次于性理;知金赵占材艺,我遂不强次于材艺;知杨徐占风雅,我遂不强次于风雅。
于是之隙,偶尔劳心,偶尔苦脾,硁硁有我,不复有彼。譬彼我裳,长短称我;譬彼我履,大小称我;我设脱谢裸跣而去,所遗裳履,人皆曰我,则此我者,非固我也,是裳履也。则此裳履,非固我也,是称我也。则此称我,间不容发,亟亟思之,我之精灵,又不当奔走彼先生之前,当婉媚誉赞于我之裳履之前,而后可矣。然既有此裳履,而能为人, 以及于我也,我又何为不称此裳履,时而不遗余力,不漏一状哉,我又何为不外此裳履,而不占一物以不遗余力不漏一状哉。
亟亟思之,彼山川事物、风花虫牛则可矣,又有不可也。彼不可者,独思夫名山大川,不能移以就目;佳事奇物,不能久而赏心;清风好花,不能盛于我之时。而求盛于人之时,虫蜕牛粪,不能以我之甘,而强人之甘,必其可移以就目,久而裳心。盛于我,又盛于人,我甘之,人亦甘之者,则庶几可以茫昧而历亿万代矣。夫至于如是,而犹曰茫昧其历亿万代也,又仅仅乎几辈。夫惟仅仅乎几辈,于几辈之间,即有一硁硁之我焉。夫我能硁硁乎独往独来于亿万代,其不为尘垢毫芥中之我可知矣,不为尘垢毫芥中之我,其果得为名山大川、佳事奇物、清风好花、虫蜕牛粪中之我乎。则我且不愿居彼隙之我也,则我且不愿举此隙之我以告普天下之人也。
《泪珠缘》弁言二
——移赠有情
仁和颂花何春旭撰
我曾愿举我一切所知,谆谆焉以告普天下之人,迟之久之,而卒阛闳不得普告。归而自思,乃至梦想颠倒,莫可名状,种种幻心,生诸鬼魅,我以为是具苦心苦口,转转导说引解,至两手譬而足状,而诸种种仍为藐藐,我诚悲矣,我诚痛矣。呜呼!我何悲哉,我何痛哉,盖我犹是悲我也、痛我也。
究之何悲乎?何痛乎?盖知日月之下、水土之上,有一物焉,复生耳目鼻口、四肢百骸,其听、其视、其闻、其食,及其动游,与我相似。亲昵视之,非我之影,众口勉强,名之曰人。此谓人也,其非我耶,既非我而我可悲也。既非我而又生一名焉,则我更可痛也。究之何悲乎、何痛乎?盖知日月之下、水土之上,使独有我,我且浑浑灏灏。
耳得顺其听, 目得顺其视,鼻得顺其闻,口得顺其食,四肢得顺其动,百骸得顺其游,一切幻想得顺其幻。不复修饰、不复闲尼、不复真伪、不复离合、不复谓我有是非、不复谓我有生死。乃至不幸,一物对待,至大不幸,与我相待,忽生问答,忽生拜跪,忽生男女,忽生父母。迟之久之,忘其为我,众口勉强,并于人之前呼我为人。呜呼!此何名也,而蘧闻之,有不悲且痛者哉。迟之久之,其所为人,初相错愕,继相交接,又继相狎就。迟之久之,乃至欢喜。徐闻众口,不复勉强,若人若我之名,无有剖析。迟之久之,我为之修饰,我为之闲尼,我为之真伪,我为之离合,我为之生是非,我为之生生死,以至于再,以至于三。
我之所言,若人为言之;我之所行,若人为行之;我之所不言不行,若人亦为言之行之;我乐之,而若人则歌笑;我悲之;而若人则涕泪;若人所为,而我亦然,是我若人也,若人我也。迟之久之,乃复不幸,若人远我,若人乐我,非远我也,非弃我也。步武离趾,我意于远;形影失节,我意于弃。以此萌芽,遂誓生死,生死萌芽,遂得是非,是非修饰,种种幻想。生于我与,生于人与。生于我也,夫我何以忽生此哉。此固注之按之,悄悄焉而可悲且痛者也,然而何悲乎。我之少也得一异书,得一特色,不敢便读,不敢便玩,必择佳日,必择佳时,稍稍读之,稍稍玩之。而其读其玩之际,又复含茹而咀嚼之,我之壮也。得一奇山,得一曲水,不敢便览,不敢便游,必待心清,必待神爽,稍稍览之,稍稍游之。而其览其游之际,又复徘徊而体贴之。斯二者非我不敢也,我直不忍敢耳。我何为不忍敢,我以为有普天下之人在也,我以为普天下有如我之人在也,有如我之人在,而我竟尽读之、玩之、览之、游之,则将置如我之人于何地乎。如我之人,而具此清心爽神,且郑重得择佳日佳时, 以至无可读、可玩、可览、可游。则我所读且玩览且游者之书色山水,亦何由见其异、见其殊、见其奇、见其曲乎。至不见其异、不见其殊、不见其奇、不见其曲,则我所具此清心爽神,与夫所择之佳日佳时,不且与此书色山水同归于尽哉。
此我之所以悄悄焉悲且痛,而不敢竭情穷知者也。矧又我与人,其为薰莸藁苔乎。我与人,其为鲍鱼芝兰乎。则我竭情穷知,亦未必果见为远,果见为弃。如其隐暗,存想远弃,嗟嗟老死,不复对待,我于初心,犹此胚朕。我修饰闲尼、真伪、离合、是非、生死,一切幻想。如即若人,有加无已,而此若人四山五水,渺不相应,以至我大声疾呼,爆心涎口,愈弃愈远,悲定痛定。迟之久之,左置一镜,右置一灯,以心证心,忽得初心,复我欢喜。一二若人,亦作此想;亿万若人,亦作此想;即无若人,亦作此想。
意谓我身浑浑灏灏,源本如是朝而出门。笑揖而去,暮而入室,笑揖而止。有如鄹人之子,无可无不可,有如菩萨弟子,所可不思议。百物俱陈,心之所向,物为之招;一心远引,物之所傲,心为之翕。如是十年,如是百年,如是千年、万年。年年闲暇,乃洁我室,陈我文语,乃洁我庭,陈我草木。鄹人之子、菩萨弟子,嘉我初心,导我儒佛。我忽搔爬,我忽离引。四山五水亦如若人飘然远去,渺不相应。如是十年、如是百年、如是千万年,乃至大幸,我室我庭有如我者,如我洁之。手我文语,目我草木。文语知之,有如见我,字字清净,岁大妙明,草木知之,本木佳秀,成大欢乐。
彼如我者,无论知不知我,以此文语,以此草木,曼声诵之,小语赞之。距跃三百,曲踊三百,前妻后子,牵裳笼袖,于此文语草木之前,诵之、赞之之不足。而复左置一镜,右置一灯,取此文语,复于灯下,交口诵之,取此草木,复于镜中,交口赞之。竭情穷知,有加无已,使其亲身生含茹咀嚼之心,使其妻子生徘徊体贴之心,满堂满庭皆大妙明、 皆大欢乐。于是十年,于是百年、于是千万年,年年此身,耿耿此心,随若文语草木,有如灯镜,不可覆灭,则此之故, 岂独于我有所长短耶?岂独子我有所功罪耶?成当其时,无复影响,即欲任其长短、功罪而可得耶。呜呼!文语我也,草木我也。悦我者已在千百年之上,而悦人者乃在今日,此我之所以谆谆焉而悲且痛者也;此我之所以谆谆焉告普天下之人;且谆谆焉以留告普天下之人如我者。
《泪珠缘》题词
仁和 何春楙 懒鹤
金陵王气黯然收,往事辛酸说石头。未了一场儿女债,又挥情泪写杭州。
神仙富贵付秦家,翰苑才华到处夸。此后小桃花馆里,枝枝添种合欢花。
迷离情境猜郡主,浩荡天恩赐国公。洗尽平生零落恨,百花含笑列屏风。
半种情根半慧根,才人风格想温存。十年偿尽相思泪,为读君书一断魂。
仁和 赵组章 英
天付生花笔一枝,为他儿女写相思。如今不似桃花梦,到底须吟合卺诗。
人生不合忒多情,热泪如珠故故倾。毕竟两家欠多少,泪泉司合记分明。
轻颦浅笑又娇啼,各有心情数不齐。我固未曾花照眼,却从局外也痴迷。
喁喁私语太传神,说法应当自现身。一部大书堪屈指,居然五百廿三人。
泉唐陈蝶仙 自题
撮合良缘亦太痴,家家分种合欢枝。有情眷属终成就,莫与侬争早与迟。
一半凭虚一半真,五年前事总伤神。旁人道似红楼梦,我本红楼梦里人。
不有欢娱哪有愁,相思因果也前修。缘深缘浅何须问,得到团圆便好休。
颦笑欢嗔记得真,小桃花下惯伤春。于今心地分明甚,此是前身我后身。
西冷朱素仙澹香
天教占断一家春,多筑花房贮美人。我替宝儿愁不了,这边啼笑那边嗔。
浪说红楼迹已陈,绛珠依旧谪红尘。夜来警幻查仙籍,离恨天下少几人?
琐琐婚姻忒费心,人生难得是知音。当时合向花卿说,不到别离情不深。
叶家情事感沧桑,富贵豪华两家当。赢得旁观成一叹,人生难得好收场。
艳说陈思八斗才,心花真共笔花开。读书我算真侥幸,多少花枝入梦来。
不展双眉故故颦,近来歌哭为谁真。愿将姊妹多情泪,填入桐棺葬汝身。
而今风月已全休,只有相思死不休。开卷便教侬哭煞,大书泪字在当头。
(编校者按: 以上弁言、题词原刊于初集之首。)
《泪珠缘》自跋
这部书是作者二十岁时候在病中做着消遣的,从头至尾不上一个半月工夫,所以这里面的情节也叙不到十年。承看官们都说这部书打的很完备,但是作者自己看来觉得这里面的缺陷也尚多,要是如今打起一部六十四回的大书,便断不肯琐琐屑屑,专叙这些儿女痴情、家常闲话。不是说现在打的书定能胜似这部,要晓得时势习俗、移步换形。如今的写情小说,性质已是不同,笔法也是两路,若叫作者现在再做这样一部琐琐屑屑、儿女痴情、家常闲话的书,也是万万再做不出。
金圣叹说的好,文字要立时捉住,方是本色,那过去的和将来的,又是别一项一种文字。我这《泪珠缘》便是当时捉住的文字,倘使现在再做一部《泪珠缘》,不要说字句情节另是不同,便是依样葫芦的画了出来,也只算得别项一种文字。
现在这六十四回书已经刊齐了,这部书在六十四回以后应该便没有文字,却因结末有一句原书本来有一百二十回的话,不免又惹看官们疑惑,或说还有续集的,或说以后的书便是真个有了,我们也想得到定是宝珠、赛儿、盛蘧、仙石、漱芳等这班人一个个生了儿子。秦文、柳夫人、袁夫人、叶老夫人这一班子一个个都死了过去,弄得风残云卷。连那婉香、浣花、蕊珠等这一班美人也少不了一个个的老了,收场完结, 岂不扫兴,那便和西冷访苏小见个白发老妪的故事一般无二。所以作者自己想想也不必再有续集,若是真个续下去时,想那秦宝珠倘是活着,现今世界花样翻新,他处到这个局面.哪里容得他这般恣恣昵昵,一辈子干这儿女子的勾当,也就少不了和那新石头记的贾宝玉一般改了方针、换了脑筋去千些新勾当出来了。便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秦宝珠还是先前那模样一个本来面目,但那些夏作珪一流人物早也赶先放出一种手段来运动运动的了。
作者自做成这部《泪珠缘》以后,眼见的稀奇古怪,这些事体身历的悲欢离合,那些情节足足又有一部大书的材料,早想编做一部小说给大家看看,只是在下这支笔向来只会得写情的。写情写到《泪珠缘》六十四回已经写尽,若要再写,除非写些矫情罢了,便是看官不嫌憎,作者自己却先老大一个不愿意。再加现在的新小说无论是翻译的、杜撰的,总要写些外国地名、人名,方算是一篇杰作,在那一般社会上通行的过去,若说不呵,任你写得怎样入情入理,便是《红楼梦》、《金瓶梅》出在现今世界,那书里又没有什么新思想,什么新名词,也就算不得什么新小说了。所以在下近来做小说的心思虽浓,写大书的笔墨却是淡了,与其另起炉灶、装腔作调的做新小说,不如我行我素,趁着现成,再把《泪珠缘》续将下去,倒也免了一番啰啰嗦嗦的安排交代,落得开门见山、简简直直的叙起事来, 岂不是好。
大凡一个人生在世上,今日不知道明白的事,那六十四回上,秦文在晚春堂秋宴以后, 自然连秦文自己也不知道以后的事定是如何,作者和看官哪里也就能够拿得定、料得准呢?我这《泪珠缘·续集》便从这时候直接演起,这一段跋语就算是续集的楔子,交代明白,现在且按下一边再说。
据此一段跋语,续集叙事必须避却以上云云所能逆料之事,则续笔愈难,果然续了,我须拭目视之。 (拜花)
《泪珠缘》题跋
十二年前于武林书肆中,见有小书八册,署书《泪珠缘》,书名幽艳,独我所好,取而阅之,知为言情家之著述。即书肆中略读一过,观其结构,纯仿红楼,而又无一事一语落红楼窠臼,亟寻作者署名为:「天虚我生陈蝶仙」数字。及怀归细读,始知尚系初集,全书犹未毕也。再往书肆中访问作者是否近人,而书贾嚅嚅无以为答。 嗣后随在物色,又得《桃花梦传奇》亦署名 「蝶仙」。 自是益深向慕,然究不知「蝶仙」为何如人也。
迨乙巳之冬,购文件于莘利公司,无意中询及主人,始知仆所朝夕思慕之「天虚我生」即此萃利之主人翁也。
《泪珠缘》一书,至是始得读全璧,遂冒昧以诗晋谒,感蒙许立程门,迄垂十载,君诗词名已噪大江南北,著作等身,此说部盖君弱冠时笔墨也。
全书曩印数千部,早已不胫而走。今春徇海上友人之请,重行锓版,函来属仆校误,爰为戏书眉评数则,既不量佛头着秽之讥,并跋此数言, 以附骥尾,亦志仆与君遇合之因,实此书之缘起也。至于此书之价值,则当世读小说者早有定评,固无待赘述矣。
甲寅四月拜花周之盛跋于倚红仙馆。
(编校者陆林、陈平、杨业、文军按:以上两跋原刊于四集六十四回之后)
《泪珠缘》小考
林 辰
据著名版本目录学家孙楷第先生的考证:「此书初成六十四回,首何春旭弁言二首,后光绪二十六年庚子金振铎及华亭一鹤梦石书后各一,二十七年辛丑汪大可书后一首,又作者自跋。入民国后又续之,而并未完成。」 (引见《中国通俗小说书目》)
《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著录有两种版本:
光绪二十六年庚子杭州大观报馆刊巾箱本,二集三十二回,首有何春旭弁言二,并有何春茂、赵组章、朱素仙及作者本人的题词。
光绪三十三年杭州萃利公司铅印本,四集六十四回,卷首弁言、题词与初版同,未有光绪二十六年金振铎跋、华亭一鹤跋,二十七年汪大可跋,又作者自跋。
这个六十四回本的著录,与孙先生的著录基本相同,只是孙著缺少题词,或许是失记,当不是另一版本。
十六回本仅见于《西谛书目》,光绪二十六年大观报馆铅印本。初刊本是两集三十二回,此十六回本估计可能是收存者只得到了第一集十六回,未见全书,想来也不是另一版本。
根据以上的资料,现在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泪珠缘》于光绪二十六年庚子(1900)出版了三十二回本,即大观报馆本;光绪三十三年丁未(1907)出版了六十四回本,即萃利公司本。
我们现在出版的这个新版本,是上海中华图书馆民国十年再版六集九十六回本,是近期在沈阳发现的,各家书目均未曾著录。现将版本情况,记录如下;
封面题署:写情小说 泪珠缘 初集 天虚我生著。首「泪珠缘弁言一——思量我生」,仁和颂花何春旭撰。次「泪珠缘弁言二——移赠有情」,仁和颂花何春旭撰。再次,「泪珠缘题词」,共何春楙、赵组章、陈蝶仙(自题)七言诗各四首,朱素仙诗七首。又次「泪珠缘楔子」,署天虚我生著,钝根校订。又又次「泪珠缘初集目次」十六回。末版权页注「泪珠缘初集 每册定价洋四角」。
「泪珠缘第二集目录」十七至三十二回。末版权页注:「中华民国十三年二月再版」,「泪珠缘二集每部一册定价大洋三角」。
「泪珠缘三集目录」三十三至四十八回,末版权页注:「中华民国十年七月再版」,「泪珠缘三集每部一册定价大洋四角」。
「泪珠缘四集目录」四十九至六十四回。末「泪珠缘自跋」,自跋尾附一小段署「拜花」者对自跋的评语。次「泪珠缘题跋」,署「甲寅四月拜花周自盛跋于倚红仙馆」。版权页注:「中华民国十三年二月二再版」,「泪珠缘四集每部一册定价大洋四角」。
「泪珠缘五集目录」六十五至八十四。末版权页注:「中华民国十年二月再版」,「泪珠缘五集每部一册定价大洋四角」。
「泪珠缘六集目次」八十一至九十六回。末附《泪珠缘》各集校勘表。版权页注:「中华民国十年二月再版」。「泪珠缘六集每部一册定价大洋四角」。
如上六集,各集都有一些眉批。
上海中华图书馆出版的九十六回本《泪珠缘》一部六册,印制风格统一。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萃利公司六十四回本《泪珠缘》的金振铎、华亭一鹤、汪大可三篇跋,被中华图书馆删掉了;新增了周自盛的跋和在作者自跋后附加的一条评语。还可以看到一个矛盾,即第三、五、六集都是民国十年再版,而第二、 四集却是民国十三年再版的。根据每册分别定价出售的情况看,这种矛盾可能是分册再版的版次不同,不可能是印刷失误。二、四集肯定在光绪三十三年就已经出版了,何时再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六十五至九十六回是何时续成的?据第五、六集的再版年月, 以民国十年为下限,虽然并不准确,但在未见初版本的情况下,也只能据此推断:《泪珠缘》第六十五回至第九十六回约续作于民国元年 (1911)至民国九年(1920)之间。因为,自光绪三十三年浙江萃利公司出版了六十四回本以后,第二年(光绪三十四)作者天虚我生又在《月月小说》上开始发表他的续作《新泪珠缘》,自第十九期至第二十四期,共连载了八回便中止了。其后,宣统二年(1910)由上海群学社将这八回《新泪珠缘》铅印出版了。《泪珠缘》六十四回以后的续作,不可能早于这个时间。
《泪珠缘》自跋,是研究《泪珠缘》六十四回本后续三十二回的重要资料,刊于光绪三十三年莘利本之后。但我对此文,十分怀疑: 既然自称「这部书在六十四回以后应该便没有文字」,「写情写到《泪珠缘》六十四回已经写尽,若要再写,除非写些矫情罢了。便是看官不嫌憎,作者自己却先老大一个不愿意。」为什么在这同一篇跋语中却又出现了矛盾的自白:「我这《泪珠缘》续集,便从这时候直接演起,这一段跋语就算是续集的楔子。」在这篇跋语里,作者郑重声明:「与其另起炉灶,装腔作调的作新小说,不如我行我素,趁着现成,再把《泪珠缘》续将下去。」但第二年就在《月月小说》,上开始发表他的「新小说」《新泪珠缘》,言行何其如此不一。
我怀疑六十四回本的「《泪珠缘》自跋」和九十六回本这个「《泪珠缘》自跋」是否一样?后者是否有篡改?因为当今出版古小说赚钱热波及到图书馆不得不奇货可居,我无法看到《泪珠缘》六十四回本的那篇作者自跋,只好依据九十六回本的作者自跋,做一点推测性分析:
作者天虚我生,浙江钱塘人,姓陈,原名寿嵩,字昆叔,后改名栩,字栩园,号蝶仙,别署天虚我生,又号罗浮山人。是一位文学家兼企业家,也是一名很有成就的编辑家。他在浙江创办萃利公司时,经商失利,转向文学。他不仅创作小说,并和他的夫人嫩云、儿子小蝶及朋友李常觉等合作编译了二三十部西方小说。《泪珠缘》是他的代表作,也是以自己身影为素材的自创之作,所以他在自题诗中自白说:
一半凭虚一半真,五年前事总伤神。
旁人道似红楼梦,我本红楼梦中人。
《泪珠缘》一书大约就产生于他经商失利的那段时间里。光绪三十三年,他写《泪珠缘》,原来并没有写成一百二十回的计划, 出现六十四回本时,他心情很矛盾,既不想续下去,又想借已经取得的好影响续下去; 既想「另起炉灶」写「新小说」,又想图省事「趁着现成」续下去。他首先试着「写新小说」,只写了八回便写不下去了,于是又「趁着现成」续下去。这时他正在中华图书馆当编辑,并且以创办《女子世界》月刊而成名。 民国五年以后,他在上海创办家庭工业社取得成功,几年间便成为富翁,于是终止了曾赖以糊口的笔墨生涯,所以《泪珠缘》也止续到九十六回,便搁笔了,余下的二十四回也就无心续完了。这便是《泪珠缘》的成书过程,大体是不差的。
至于周盛先的跋语,虽然附在第六十四回之后,但它不是光绪三十三年萃利版原有的, 因为此跋撰写于民国三年「甲寅四月」,是再版时删了金振铎等三人的跋而另加入的。
第九十六回 弹指流光物犹如此 形容尽致人何以堪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