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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章 结论:健妇持门户,亦胜一丈夫
三、母神的共同特质
必须进一步说,“贾母王夫人元春”代代相传的母教,归本溯源,都来自于贾母所奠定的优良传统。第二回冷子兴说:“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第十八回也写道:“当日这贾妃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后来添了宝玉……且同随祖母,刻未暂离。”便证明了这一点。尤其是贾母所奠定的优良传统中,还包含一种真正的贵族世家所严守的家风,也就是一种“贵族道德责任感”(sense of noblesse oblige)。对这种世家大族而言,贵族道德责任感是他们的社会义务,也是他们自出生以后所受到的基本教养。以《金瓶梅》和《红楼梦》相对照,最能突显这一特质的关键性。
固然这两部小说都是刻画“人情”“世情”的伟大作品,但其实具有本质上的迥然之别,杨懋建便说《红楼梦》是“后来居上”:
《红楼梦》《石头记》出,尽脱窠臼,别开蹊径,以小李将军金碧山水楼台树石人物之笔,描写闺房小儿女喁喁私语,绘影绘声,如见其人,如闻其语。……《红楼梦》叙述儿女子事,真天地间不可无一,不可有二之作,……正如《金瓶梅》极力摹绘市井小人,《红楼梦》反其意而师之,极力摹绘阀阅大家,如积薪然,后来居上矣。[1]
这一段话最重要的是,他看出两部小说所描写的对象截然不同,《金瓶梅》极力摹绘的是市井小人,《红楼梦》则是极力摹绘阀阅大家,西门庆的“暴发户”完全不等于“诗礼簪缨之族”,其实比较接近贾政所厌恶的孙绍祖家(见第七十九回)。因此,两部小说所写的虽然都是尘俗人间的“世情”或“人情”,但思想感受、精神风貌、生活方式、价值理念、意识形态等等,都判然二分。
由此可以注意到,杰出评点家张竹坡有一段说法非常值得重视,他指出《金瓶梅》中的女性问题:
今止为西门不读书,所以月娘虽有为善之资,而亦流于不知大礼,即其家常举动全无举案之风,而徒多眉眼之处。盖写月娘,为一知学好而不知礼之妇人也。夫知学好矣,而不知礼,犹足遗害无穷。[2]
可见《金瓶梅》所极力摹绘的市井小人中,即使月娘天性淳厚拥有为善的资质,但因缺乏后天的教养而流于“不知大礼”,结果就成为一个“知学好而不知礼之妇人”,仍然是“遗害无穷”。换句话说,单单“知学好”是不够的,努力为善却“不知礼”还是会造成无止尽的祸患,则“礼”的重要性不言可喻,绝对不是徒具形式、压抑人性的吃人工具。所谓“富贵而知好礼,则不骄不淫”[3],“礼”是提升性灵高度与思想深度的力量,这对于我们理解《红楼梦》中的女性并给予正确的分析评价,实至关紧要。
正因为贾府及其同一阶级出身的女性多是“知学好”更“知礼”,因此在为人之女时,都极为孝顺,由衷至诚地敬爱父母。以王夫人而言,贾母便说他“极孝顺我”(第四十六回),元春则是“心上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是以怜爱宝玉,与诸弟待之不同”,入宫后殷殷嘱咐对宝玉的家教不要过严,原因也是“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第十八回),而赐住大观园的人选中之所以包括宝玉,同样是因为“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未免贾母王夫人愁虑,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方妙”(第二十三回),在在都是出于体贴父母长辈的用心,由此才会“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并且后来“加封贤德妃”。
其实,这种知礼重孝的表现,都来自于贵族世家耳濡目染的家教门风,是女性自幼所熏习的品德核心,再看其他还未嫁作人妇的少女们,无论如何之性格殊异,在“孝道”的根本要求上也都是完美无缺:不仅宝钗是“见哥哥不能依贴母怀,他便不以书字为事,只留心针黹家计等事,好为母亲分忧解劳”,而素以率性着称的黛玉,同样是对父母充满孺慕之情。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记述年仅六七岁的林黛玉,小小年纪就懂得避讳之理并奉行如仪,为避母亲“贾敏”之名讳,因此念书时凡遇敏字皆念作“密”,书写时凡遇敏字皆故意减一二笔,同时采行了“更读”与“缺笔”这两种源远流长的避讳手法,其心态属于出自尊敬和亲近之感情所产生的“敬讳”类型。[4]因此当父母双亡、寄居贾府后,即使受到百般宠爱仍然时时眷念父母,就此严格说来,黛玉在“泪尽而逝”的宿命过程中,有很多时候泪水并不是为爱情而是为亲情才流的,例如她或感伤“父母双亡,无依无靠”而滚下泪珠(第二十六回),或“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兄……不觉又滴下泪来”(第四十五回),或“想起众人皆有亲眷,独自己孤单,无个亲眷,不免又去垂泪”(第四十九回),或于秋祭时“私室自己奠祭”父母而泪痕斑斑(第六十四回),或“触物伤情,想起父母双亡,又无兄弟,……不觉的又伤起心来”(第六十七回),或因宝钗姊妹回家母女兄弟自去赏月而“不觉对景感怀,自去俯栏垂泪”(第七十六回)。因此清人周春也指出:
黛玉幼居母丧,克尽孝道,其心地极明白者。故其死也……若专以为相思病,亦不谅其苦心也。此书发乎情,止乎礼义,颇得风人之旨,慎勿以《金瓶梅》《玉娇梨》一例视之。[5]
如若单单把黛玉当作爱情的化身,以爱情作为生命的全部,实属严重以偏概全的视角,无法掌握她身为贵族少女的全貌与基本精神。
整体而言,从人品性格的内涵来说,贾母赞美宝钗道:“大凡一个人,有也罢,没也罢,总要受得富贵,耐得贫贱才好。你宝姐姐生来是个大方的人,头里他家这样好,他也一点儿不骄傲,后来他家坏了事,他也是舒舒坦坦的。”(第一百零八回)实则“受得富贵,耐得贫贱”更是她自己连同王夫人、元春、刘姥姥等人间母神的共通品质,是她们得以跃升为母神发挥力量的人格条件;当然,这其实是不分性别的所有人都应该追企的人格境界,男性借此而成就其君子之道,女性也同样由此而清明可敬。归根究柢,“人格”毕竟才是为人者最重要的核心价值,是维系天地、完善世界的主要力量。
另外,有趣的是,这些母神等级的女性人物还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缺乏文艺才能,不以“灵秀”的诗文见真章。
回顾在第一章“总论”中所看到的,明清时期常见的用来表彰女性价值的性别论述,主要还是侧重于妇女的诗才表现,所谓“乾坤清淑之气不钟男子,而钟妇人”“海内灵秀,或不钟男子而钟女人,其称灵秀者何?盖美其诗文及其人也”,可见其重点是认为:天地、乾坤、海内的灵秀清淑之气都汇集于女性身上,并延伸到女性的诗文创作上,以其较少雕琢的自然天性而保留清新诗性来给予赞美;但宝玉的主张则是在这个基础上加以调整,声称“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把女儿成长之后的“女人”排除在灵秀的范围之外,至于明清妇女论述中的诗文才华,则是被宝玉完全接纳,成为少女崇拜的一个重点。试看香菱在薛蟠出远门之后搬入大观园居住,“近日学了诗,又天天学写字”(第六十二回),对于此一变化,宝玉感慨道:
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至公。(第四十八回)
可见在宝玉眼中,“学诗写字”才是令人不俗的条件,不懂“吟诗作赋”便会“虚赋情性”,流于世俗。
然则,犹如米兰·昆德拉所说:
抒情诗—革命—青春,这个三合一的意义是什么?作一个诗人,又是什么意思?……诗人是个被母亲引导在世界面前炫耀自己,但是却无能进入这个世界的年轻人。[6]
就此而言,贾母、王夫人、元妃、刘姥姥这些女人们,就实实在在地推翻了宝玉的主张,是小说家对宝玉那有限的见识的嘲讽。也就是女儿虽然必定很快地会变成女人,却未必就一定会沦为“死珠”和“鱼眼睛”;而女性“不虚赋情性”的方式,也未必只能凭借“吟诗作赋”的文艺才华。姑且不论已经在贾府的末世中绽露母神锋芒的“准母神”王熙凤和贾探春,两人都不以诗歌才艺见长,如元妃省亲时命题赋诗,“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亦难与薛、林争衡,只得勉强随众塞责而已”(第十八回),王熙凤甚至只略略识字而完全不懂诗词,一生中只应景口述了“一夜北风紧”的一句粗话(第五十回),连才学等高于黛玉的宝钗,也完全不把诗词文艺当作重要的价值,已可窥见此一特殊现象。再就贾母、王夫人、元妃、刘姥姥这些母神等级的女性人物来看,她们既都不是闺阁内的单纯女子,也都不具备诗词的才华,元妃、刘姥姥两人甚至经历了不亚于男人的世态炎凉与艰辛奋斗,算得上是饱经沧桑,只不过元妃的场域是在宫廷里,刘姥姥的世界是在农村中,但所遭遇的现实历练却都和男性一样严酷甚至凶险,也锻炼出精明世故的一面,而仍然可以是“山川日月之精奇”,并且进一步升华、超越了“乾坤清淑之气”,更高一层地转化为“乾坤清淑之气”的根源,也就是“乾坤之母”——培育出下一代、下下一代的“海内灵秀”“乾坤清淑之气”!
甚至必须说,如果天假以年,黛玉能够改变未嫁而逝的宿命,正常地走完女性的人生,那么,她也必然会面临才学女性的转型问题。犹如学者们所发现的:明清时代以诗歌才华绽放光芒的才女们,一旦进入婚姻成为人妻、人母,往往便借由教子来承继父训,经由这种方式转变成为敦促儿子研习经典的端庄女教师,从而由“咏絮”的谢道韫化身为“慈训”的班昭。[7]而事实上,黛玉也确实在后期就已经表现出对传统妇德的回归[8],为其将来的人生发展提前完成了转型,这可以说是“准母神”的另一类型。
进一步言之,这些不以文艺才华为重的“准母神”与母神人物,明显地都是以“家族贡献”为最显著的共通表现,这也是她们可以晋身为母神的最重要标准。据此,脂砚斋有一段批语很值得思考:
尤氏亦可谓有才矣。论有德比阿凤高十倍,惜乎不能谏夫治家,所谓人各有当也。(第四十三回批语)
可见宁国府的贾珍之妻尤氏其实是才德兼备,并不逊色于王熙凤,然而她之所以不能晋级为母神,与贾母、王夫人、元妃、刘姥姥、王熙凤、贾探春等量齐观,关键就在于缺乏“谏夫治家”的能力与表现。而“谏夫治家”正是传统妇德的最高境界,《世说新语》中,对这类以超卓的聪慧、智谋、才干贡献给丈夫、儿子,帮助男性家人功成名就,也凝聚家族和谐运作、甚至存亡绝续的女性,可谓载述斑斑,并专门立篇以“贤媛”之名给予赞美,都是绝佳的例证与注脚,正是曹雪芹所称赏的“裙钗一二可齐家”。从这一点来看,《红楼梦》也继承了传统儒家的女性伦理观,固然从今天的视野而言,少女的未来难免狭隘受限,只能以“妻子”和“母亲”等属于家内符码(domestic code)的角色实践自我;然而一沙一世界,壶中天地仍然可以开展出斡旋乾坤的宽广,其智慧才干的发挥仍足以令人炫目。
必须说,少女的美是来自天赋神授,是对自然之光的折射;而老去的女子则可以蜕变成伏尔泰所说的“老去的年华因苏醒的智慧而闪耀的女人”,其本身就是光亮之源。换句话说,深受宝玉推崇的青春少女们,“自我”就等于“全世界”,只要小池塘的一片落叶飞花就足以激荡出起伏不定的涟漪;但嫁作人妇之后的成熟女性,则是航行在大海中面对汹涌波涛,却仍然可以履险如夷、云淡风轻,对自我驾驭自如,也进一步参与了整个世界那宏大的存在。此所以曹雪芹通过贾政之口,让身为人妇又素乏捷才的元春同样属于“山川日月之精奇”所钟,这不能不说是对宝玉的偏执之见的反拨。
随着岁月历练的增长,成人以后的宝玉应该也会又一次地感到今是昨非,在龄官身上领悟到“昨夜说你们的眼泪单葬我,这就错了,我竟不能全得了”之后,再次承认:
我昨晚上的话竟错了,怪道老爷说我是“管窥蠡测”。(第三十六回)
从而,“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的另一个说法便是“健妇持门户,亦胜一丈夫”[9],这应该更是曹雪芹的真正赞叹。
因此,《红楼梦》不只是一部青春纪事,更是一阕母神的颂歌;它既热烈地宣扬了少女之美,却也庄严地礼赞着母性力量。她创造生命,从无到有,由始至终,广延大地,延续未来,在和平的时空里抚育,给予温暖、保护、丰饶;也在破坏中重建,在伤害后修补,在灭绝时复生。母神就是在废墟中辟建花园、又在花园化为废墟后固守幼苗的力量,她隐身在百花盛开的背后,却是百花赖以植根的那片沃土,化作春泥更护花。
“女儿是水作的骨肉”虽然清新动人,却只能在小小的花园里感春伤秋,以“婴儿女神”的姿态被膜拜;青春花朵必然迅速凋谢,“女儿”必须长大,走出花园,踏入世界,迎向宇宙,不只是受保护之下天真无邪的纯洁性灵,而是足以承担万物的无畏大地,以慷慨付出的慈悲与智慧,跃升为推动生命之轮的力量来源,在磨难中坚毅,在动荡里镇定,在恐惧时勇敢。“大母神”是“婴儿女神”更宽广的未来,是女性成长的更高展望。
[1] (清)杨懋建:《梦华琐簿》,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4,页364—365。
[2] (清)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黄霖编:《金瓶梅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2004),卷2,页72。
[3] (清)孙希旦撰,沈啸寰、王星贤点校:《礼记集解》(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0),卷1“曲礼上”,页12。
[4] 有关避讳的型态与形式,详参王新华:《避讳研究》(济南:齐鲁书社,2008),页32、180—183、190—191。
[5] (清)周春:《阅红楼梦随笔》,一粟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卷3,页76。
[6] 〔法〕米兰·昆德拉著,尉迟秀译:《小说的艺术》(台北:皇冠文化出版公司,2004),页43。
[7] 参〔美〕曼素恩著,杨雅婷译:《兰闺宝录:晚明至盛清时的中国妇女》,尤其是页214。
[8] 可参周蕙:《林黛玉别论》,《文学遗产》1988年第3期(1988年6月),页86—94;欧丽娟:《林黛玉立体论——“变∕正”“我∕群”的性格转化》,《红楼梦人物立体论》,页49—118。
[9] 语出汉乐府古辞《陇西行》:“好妇出迎客,颜色正敷愉。伸腰再拜跪,问客平安不?请客北堂上,坐客毡氍毹。清白各异樽,酒上玉华疏。酌酒持与客,客言主人持。却略再拜跪,然后持一桮。谈笑未及竟,左顾勅中厨。促令办粗饭,慎莫使稽留。废礼送客出,盈盈府中趋。送客亦不远,足不过门枢。取妇得如此,齐姜亦不如。健妇持门户,亦胜一丈夫。”见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台北:木铎出版社,1983),“汉诗”卷9,页267—2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