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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一字定评”与代表花
一、人/花互喻与象征寓意
花与女性之比配关涉,是中国抒情传统中一种显要的表现手法,自从《诗经·国风·桃夭篇》以睹物起兴的方式,透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叙写而将新嫁娘类比于春天盛丽之桃花,已然初步奠定其间形神皆似之联系;直到唐代,更可谓洋洋大观地蔚为诗歌创作的普遍风气,因此宋人才会指出:“前辈 作花诗,多用美女比其状。 ” [2] 而由诗歌旁及小说,诸如《镜花缘》《聊斋志异》等作品亦都可见花与美人互喻为说之现象,可见女性(尤其是美人)与花朵相提并论的孪生现象已牢不可破。到了《红楼梦》一书,其中所刻画的诸多女性,也在这样悠久的抒情传统下被纳入到“人花一体”的表述系统中。
然而,花与女性的关系乃随着文学家观物拟人的心态与角度而出现迥然的差异,一般男性作家往往将花与女性框定为审美对象,两者的比拟关系源于男性的视觉快感;但《红楼梦》作为一部以女性为主体的小说,所谓“人花一体”获得了真正属于女性自身的寓托关系,而不再只是“用美女比其状”的外貌牵附而已。其次,对人花如此一体之“花文本”,“诗化”甚深的《红楼梦》又作了更进一步的发展与扩延。
一方面,它与其他小说不同,让“女儿─花─水”进一步连结成一组同义相关的复合意象结构群,在彼此交涉互渗的情况下,其中的每一个组成单元都取得更多的表意内容,因此于大观园这座女儿王国中各处脉脉流动的,便是名为“沁芳溪”的小河,其所谓“沁芳”也者,乃绾结“水”与“花”而综合为言,取意于清澄之水气沁润着香美之花朵,而芬芳之花香也熏染了洁净之流水,两者融合为一而相依相存,正是女儿之美的最高呈现;则“花”与“水”皆为女儿的代名词,取花之美丽与水之洁净,将书中蕴含的少女崇拜意识进行象喻的表达。同样地,当女儿面临悲剧命运时,也是由花的凋零与水的污染作为象征,如黛玉之所以选择葬花,而不像宝玉将落花撂入水中随波流去,理由正是因为“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塌了”(第二十三回)。既然《红楼梦》是一阕女性集体悲剧交响曲,花的凋零与水的污染便势在必然,因此,“沁芳”的真正意涵乃是黛玉所悲恸的“水流花谢两无情”“流水落花春去也”“花落水流红”(第二十三回),并体现于女儿们的各种不幸遭遇上。可见水、花、女儿已复合为三位一体的生命同构,共同享有园里圣洁、园外俗浊的不同命运。
另一方面,《红楼梦》对人花一体之“花文本”所作的发展与扩延,则表现在女儿与花一体映衬的紧密关系上,让各个金钗皆就其性格特点、遭际命运、最终结局,而类同于一种花品取得各自的代表,达到《华严经》所云:“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叶一如来”的境界。就此,《红楼梦》中首先是数度以“花神”“花魂”二词作为暗示。
(一)花神、花魂的整体概念
少女与花相结合,花又随着大自然的四时迁转而盛衰生灭,也根植于各地不同的温度土壤孕育赋形,与月令季候息息相关;一旦与超现实的想象联结,将支配花卉开落的力量神格化,便会出现种种花卉神话。早在晚唐时期,诗歌中就已经出现“花神”一词,陆龟蒙《和袭美扬州看辛夷花次韵》道:“柳疏梅堕少春丛,天遣花神别致功。”(《全唐诗》卷624)此后花神的想象便逐渐普遍起来,到了传统民俗中,还发展出一年十二个月各有其代表花与花神,是为季节风候与神话想象结合的产物,连带产生了形形色色的民俗活动,如:“吴俗以六月二十四为荷花生日,士女出游。” [3] 尤其是花被拟人化、神格化以后,又更与少女的形象相契合,《红楼梦》中便数度以文学史中先后产生的“花神”“花魂”这两个词汇作为暗示。
其一,“花神”者,花之神灵也。小说中出现的“花神”一词共有四处,首先是第二十七回写到“饯祭花神”的闺中风俗:
至次日乃是四月二十六日,原来这日未时交芒种节。尚古风俗:凡交芒种节的这日,都要设摆各色礼物,祭饯花神,言芒种一过,便是夏日了,众花皆卸,花神退位,须要饯行。然闺中更兴这件风俗,所以大观园中之人都早起来了。那些女孩子们,或用花瓣柳枝编成轿马的,或用绫锦纱罗叠成干旄旌幢的,都用彩线系了。每一颗树上,每一枝花上,都系了这些物事。满园里绣带飘飖,花枝招展,更兼这些人打扮得桃羞杏让,燕妒莺惭,一时也道不尽。
可见这是“荷花生日,士女出游”之类的民俗活动的反映,只是闺阁更加热中,因此成为大观园中的年度盛事。第二次是第四十二回刘姥姥逛大观园之后,陪游的贾母、巧姐儿都生病了,刘姥姥指点可能的原因,道:
“一则风扑了也是有的;二则只怕他身上干净,眼睛又净,或是遇见什么神了。依我说,给他瞧瞧祟书本子,仔细撞客着了。”一语提醒了凤姐儿,便叫平儿拿出《玉匣记》着彩明来念。彩明翻了一回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东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纸钱四十张,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凤姐儿笑道:“果然不错,园子里头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见了。”一面命人请两分纸钱来,着两个人来,一个与贾母送祟,一个与大姐儿送祟。果见大姐儿安稳睡了。
第三次则是第五十八回写藕官在园里烧纸钱,触犯了禁忌,宝玉为了救她,便向捉住把柄的婆子说道:
实告诉你:我昨夜作了一个梦,梦见杏花神和我要一挂白纸钱,不可叫本房人烧,要一个生人替我烧了,我的病就好的快。所以我请了这白钱,巴巴儿的和林姑娘烦了他来,替我烧了祝赞。原不许一个人知道的,所以我今日才能起来,偏你看见了。我这会子又不好了,都是你冲了!你还要告他去。藕官,只管去,见了他们你就照依我这话说。等老太太回来,我就说他故意来冲神祇,保佑我早死。
由此威逼对方,才为藕官解危。最后一次是第七十八回写小丫头胡诌晴雯临死前说:
“你们还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位花神,玉皇敕命我去司主。”……宝玉忙道:“你不识字看书,所以不知道。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个神,一样花有一位神之外还有总花神。但他不知是作总花神去了,还是单管一样花的神?”这丫头听了,一时诌不出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道:“……他就告诉我说,他就是专管这芙蓉花的。”宝玉听了这话,不但不为怪,亦且去悲而生喜,乃指芙蓉笑道:“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司掌。”
随后宝玉被贾政唤去,作完《姽婳词》后,“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然 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 ”。接着不拘凡礼,别出心裁地写出悼祭晴雯的《芙蓉女儿诔》。
其二,“花魂”者,花之精魂也,是一个比“花神”更新颖警人的词汇。从目前的文献考察可知,最早是出现于宋代的诗词中,诸如:
花魂入诗韵,属和愧非才。(胡寅《和信仲酴醿》) [4]
花魂未歇,似追惜、芳消艳灭。(蒋捷《瑞鹤仙·红叶》) [5]
一自昭君向北迁,花魂千载却南旋。(李石《蛮王妻俗呼县君来黎州锦领乌毡自跨马而至》) [6]
彩扇何人,妙笔丹青,招得花魂住。歌声暮。梦入锦江,香里归路。(李宏模《庆清朝·木芙蓉》) [7]
至明朝,叶绍袁的《午梦堂集》中更出现了“葬花魂”一词 [8] ,到了清代,与曹雪芹约略同时的当代知名书法家张文敏,其《春莺啭》一诗中有云:
绸压香筒坠宿云,花魂愁杀月如银。独听鱼钥西风冷,又是深秋一夜人。 [9]
可见虽然神、魂都是抽象的、看不见的超现实存在,但比起“花神”一词比较着重于神圣的、生机盎然的,展现丽花盛开的芳艳,“花魂”一词到了明代以后则倾向于幽冥的、死亡气息浓厚的,是秋花枯萎后的幽灵。这种区别也适用于《红楼梦》,其中出现“花魂”一词的情节共三处,包括:第二十六回的心情描写诗“花魂默默无 情绪 ,鸟梦痴痴何处惊”,第二十七回林黛玉《葬花吟》中的“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 鸟自无言花自羞 ”,以及第七十六回湘、黛联句时,黛玉为了力敌湘云的“寒塘渡鹤影”而对以“冷月葬花魂”,湘云拍手赞道:“果然好极!非此不能对。好个‘葬花魂’!”因又叹道:“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清奇诡谲之语。”
由上述的七段情节,还可以注意到几个特点:其一,就如同民俗传说中的花神可男可女,不完全都是女神而可以是男神,《红楼梦》中所提到的“花神”“花魂”也大多并没有明确的性别,因而所谓的“总花神”由宝玉来担任,完全是合情合理的。但因为女性的性别特质,包括美丽、柔弱等,本就更容易与自然界的刹那芳华产生密切的联想,由小丫头所诌的晴雯死后升天作了司管芙蓉的花神,即反映出这一点。因此民俗文化中的各种花神也以女神为多,这也为个别女性角色的“人/花比配”奠立了基础。
其二,全部的“花神”与“花魂”都出现在大观园里,更是明显地将园中诸钗等同于各色名花,凤姐所谓的“园子里头可不是花神”最为清楚了然。而应注意的是,“花魂”虽为“花神”的同义词,但若仔细观察,实则同中有别:“花神”一词是一般性地涵括女性与花卉的关联,但三处的“花魂”则都全数与林黛玉有关,或者是周遭环境景物对她的情绪共鸣,或者是她的作品用词,并且都与缥缈无形的“梦”字、“影”字相对,充满了虚幻感,可以说是较限定的个人化用法,而这也与黛玉的感伤性格与悲剧气质十分相符。
(二)单一代表花
大观园中注定要随水流逝的芳菲之花,并不仅止于一般的、集体的概念,也远远超出传统诗词中以花开类比红颜盛美、以花落绾合女儿命薄的泛泛手法。在曹雪芹的笔下,对人花一体之“花文本”所作的发展与扩延,主要是在女儿与花一体映衬的紧密关系上,基于人物众多、彼此有别的既定背景,依照“人花一体”之观念进行象征比附的设计时,不同的女性人物便取得其专属的代表花,各自与一个花神相对应,则每一位金钗所对应的花内涵也势必有所区隔,依据各种花朵之生态属性、生长状况、物类特质,以彰显其独特而不容相混的性格特点、遭际命运、最终结局,彼此互相衬托,形成人/花比配的多元系统。因此可以说,这些少女们的形象塑造方式更为新颖,她们都根源于一种季节想象 [10] ,并且在个别化原则的处理之下,使“人花一体”具备更丰富的人文意涵,形成更深刻的象喻体系。
由于赏心悦目的美人、名花自古相连,清代后期以来,《红楼梦》的读者便乐于从事金钗与花卉的类比,评点家也兴好此道。至迟自道光元年(1821)起,评点家就开始从事人/花比配的做法,如诸联云:
园中诸女,皆有如花之貌。即以花论:黛玉如兰,宝钗如牡丹,李纨如古梅,熙凤如海棠,湘云如水仙,迎春如梨,探春如杏,惜春如菊。 [11]
接着,道光十二年(1832)刊行的“王希廉本”,于卷首所绘六十四个女性的肖像亦分别附带相应的花卉,包括:
警幻仙姑(凌霄)、贾宝玉(紫薇)、林黛玉(灵芝)、薛宝钗(玉兰)、秦可卿(海棠)、元春(牡丹)、迎春(女儿花)、探春(荷花)、惜春(曼陀罗)
另外,生于嘉庆十五年(1810)的张盘绘有《红楼梦十二钗花卉图》 [12] ,十二钗与各自相应的花卉如下:
秦可卿(梨花)、林黛玉(兰花)、薛宝钗(玉兰花)、王熙凤(栀子花)、元春(牡丹)、探春(杏花)、史湘云(芍药花)、李纨(菊花)、妙玉(白、红蓼)、宝琴(梅花)、迎春(荷花)、惜春(水仙花)
此后类似的人、花配对仍迭有所出,迄今犹见 [13] ,可见“名花倾国两相欢”不只是视觉上的双重愉悦,更形成一种思考、联想上的惯性制约,让读者一面对美人时自然启动花卉的双关结合,以突显对象的美感特质。不过,核究上述的种种比配成果,却大多并不合乎《红楼梦》本身的设定,属于脱离文本的自行揣摩:一种是任意联结,例如说湘云如水仙、黛玉比灵芝、宝钗为玉兰、探春配荷花等等,都与文本内容明显不符;另一种则是无稽之谈,包括宝玉、熙凤、迎春、惜春等,其实小说家并没有给予特定的花品作为搭配,不少读者历历比附为说,不免流于想当然尔。
就信而有征的要求来看,关于群钗们的代表花主要集中于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回,其中“掣花名签”一段情节表现得最为直接明确,也是比配关系的证据所在。基于花朵之生态属性、生长状况、物类特质与人物之性格特点、遭际命运、最终结局的关联较为复杂,且可见诸各章人物论的详细阐述,故此处仅简要地概述其用意,必要处始详加解说。
掣花签的方式是以签主掷骰子所得的点数推算下一位掣签者,依此周流,兹就先后之别依序说明如下。
1.占魁的是宝钗。文中描述道:
宝钗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个什么来。”说着,将筒摇了一摇,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见签上画着一支牡丹,题着“艳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镌的小字一句唐诗,道是:
任是无情也动人。
又注着:“在席共贺一杯,此为群芳之冠,随意命人,不拘诗词雅谑,道一则以侑酒。”众人看了,都笑说:“巧的很,你也原配牡丹花。”说着,大家共贺了一杯。……宝玉却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听了这曲子,眼看着芳官不语。
牡丹造型雍容华贵的丰艳成为唐朝的国色天香,被称为“花王”,与称为“花相”的芍药“俱花中贵裔” [14] ,也公认为宝钗的最佳代表,“艳冠群芳”与“群芳之冠”都说明这两位女性的美丽突出。至于“任是无情也动人”这一句来自唐诗的签词更是加强性的用法,以充分显扬其美丽动人的程度,因此宝玉才会把该签紧握于自己的手中,“只管拿着那签,口内颠来倒去念‘任是无情也动人 ’”,到了神魂颠倒的忘情地步。如果说此句有丝毫的贬损之意,则那“群芳之冠”的注解、在场众人的笑认共贺以及宝玉的颠倒忘情,都会变得矛盾难解。
2.接着数到探春。文中描述道:
探春笑道:“我还不知得个什么呢。”伸手掣了一根出来,……众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红字写着“瑶池仙品”四字,诗云:
日边红杏倚云栽。
注云:“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众人笑道:“……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说着,大家来敬。
由此可见,这支签是用来暗示探春将来会“必得贵婿”而嫁作王妃,“瑶池”“日边”“倚云”都是对皇室高高在上之地位的空间性比喻,这与小说中的其他安排,如第七十七回探春的凤凰风筝与另一家的凤凰风筝被一个喜字风筝绞在一处的情节,都是呼应一致的。
但探春的代表花另外还有玫瑰。第六十五回透过兴儿向尤二姐介绍家中女眷时,说道:“三姑娘的浑名是‘玫瑰花’。……玫瑰花又红又香,无人不爱的,只是刺戳手。”而这明显是就性格特色所作的比喻。探春以一人而同时拥有两种代表花,以红杏暗示命运,以玫瑰象喻性格,在小说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就此而言,小说家对探春的欣赏实不亚于钗、黛二人。
3.此后该李纨。文中描述道:
李氏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一看,笑道:“好极。你们瞧瞧,这劳什子竟有些意思。”众人瞧那签上,画着一枝老梅,是写着“霜晓寒姿”四字,那一面旧诗是:
竹篱茅舍自甘心。
注云:“自饮一杯,下家掷骰。”李纨笑道:“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说着,便吃酒。
老梅不仅遗世独立、清静度日,其“霜晓寒姿”也被赋予高度的道德节操,无论是生活形态或精神意境,都足以为李纨守节寡居的写照。第四回说“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第六十五回兴儿向尤二姐介绍家中女眷时,也说道:“我们家这位寡妇奶奶,他的浑名叫作‘大菩萨’,第一个善德人。我们家的规矩又大,寡妇奶奶们不管事,只宜清净守节。妙在姑娘又多,只把姑娘们交给他,看书写字,学针线,学道理,这是他的责任。除此问事不知,说事不管。”而从李纨掣得此签之后的反应是“真有趣,你们掷去罢。我只自吃一杯,不问你们的废与兴”,在在显示李纨并不是被压抑的婚姻陪葬品,而是以高度的情操、充实的内蕴,安然自得地安顿残缺的人生,达到“竹篱茅舍自甘心”的自在平和,故能始终如一、不改其志,由此才能比配得起历尽风霜而依然挺拔苍劲的老梅。
4.再来是湘云。文中描述道:
湘云笑着,揎拳掳袖的伸手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道是:
只恐夜深花睡去。
……注云:“既云‘香梦沉酣’,掣此签者不便饮酒,只令上下二家各饮一杯。”
从题字到签诗,都与酣睡有关,以致黛玉立刻想到先前“憨湘云醉眠芍药裀”(第六十二回)一段情节,借以调侃道:“‘夜深’两个字,改‘石凉’两个字。”引得众人都笑了。而湘云既无女儿的拘束矜持,随遇而安地连庭院石头上都可以恬然入梦,其睡姿睡态应如第二十一回所描述:“那林黛玉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史湘 云却一把青丝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雪白的膀子撂于被外 。”与黛玉相比,更突显其超然奔放的性情。由此种种可见,这是小说家所想要强调的人物肖像,其中所隐含的人格特质必是潇洒不羁、豪迈旷达,如同第五回《红楼梦曲·乐中悲》所说的:“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 。”参照海棠花在唐人贾耽《百花谱》中被评为“花中神仙”, [15] 则湘云自应是自由自在、磊落坦荡的谪仙人,她那“醉眠芍药裀”的景致乃脱化自李白《自遣》一诗:“对酒不觉暝,落花盈我衣。”(《全唐诗》卷182) [16] 两人诚然是血脉相通的。
5.次则轮到麝月。文中描述道:
麝月便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时,这面上一枝荼䕷花,题着“韶华胜极”四字,那边写着一句旧诗,道是:
开到荼䕷花事了。
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
这句“开到荼䕷花事了”的签诗,指繁华消散、诸芳已尽的寓意十分明显,传统文学中众多相关的咏物诗都是就此发挥,如苏轼《杜沂游武昌以酴醾花菩萨泉见饷二首》之一便云:“酴醾不争春,寂寞开最晚。” [17] 因此宝玉看了之后才会不愿对麝月解释,而“愁眉忙把签藏了”。
此句诗签既是麝月所抽中,自亦与其未来之命运有关。书中第二十回描写麝月表现得顾全大体、沉稳周详,“公然又是一个袭人”之后,脂砚斋评道:
闲上一段儿女口舌,却写麝月一人。有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敝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虽去实未去也。
又第二十一回批云:
宝玉之情,今古无人可比固矣。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三大病也。宝玉看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能“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而僧哉。玉一生偏僻处。
则麝月乃为大观园中遗留下来的最后一位女性,在诸艳如飞花般或离世、或离去之后,独守在宝玉身边收拾残棋败局,正是荼䕷在春尽花谢之际,以晚芳独秀的姿态为春天画下句点的写照。
6.后续者为香菱。文中描述道:
香菱便掣了一根并蒂花,题着“联春绕瑞”,那面写着一句诗,道是:
连理枝头花正开。
注云:“共贺掣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
虽然花签中并未说明是哪一种花卉,但参照香菱原名甄英莲,太虚幻境中的人物图谶也以莲花为造型,其代表花为水中莲荷,自无可疑。从“并蒂花”与“连理枝”这两个用以表示夫妻恩爱的词汇来看,香菱对薛蟠是存有真爱的,只是后来为妒悍残暴的正妻所欺,才导致最终的薄命而死。
7.随后掣签的是黛玉。文中描述道:
黛玉默默的想道:“不知还有什么好的被我掣着方好。”一面伸手取了一根,只见上面画着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旧诗,道是:
莫怨东风当自嗟。
注云:“自饮一杯,牡丹陪饮一杯。”众人笑说:“这个好极。除了他,别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
所谓的“莫怨东风当自嗟 ”,自是作茧自缚、无端觅闲愁之意,如宝玉对黛玉所劝说的:“你又自寻烦恼了。……每天好好的,你必是自寻烦恼,哭一会子,才算完了这一天的事。”(第四十九回)其风露清愁并非外界所致,性格导致命运,而应该是反求诸己,因此,原本就意识到“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第三十四回)的黛玉,看到签词之后也自笑了。
由于芙蓉花又分陆生的木芙蓉与水芙蓉两种,水芙蓉即水生的莲荷,黛玉与晴雯的芙蓉花属于哪一种,也成为一个问题。对此,学界大致有三种看法:
一、文本中提到芙蓉者皆为木芙蓉。 [18]
二、黛玉花名签上之花为水芙蓉及木芙蓉之结合体。 [19]
三、黛玉的芙蓉是水芙蓉,而晴雯主管的芙蓉则为木芙蓉。 [20]
晴雯的代表花能不能确定为木芙蓉,请参下文;黛玉的部分,从“莫怨东风当自嗟”这句花签词所出的欧阳修《明妃曲·再和王介甫》来看,其中并无明显迹证,难以判别属于何者。至于与此句雷同的“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一联,其实是探春的花签诗之所本,见晚唐高蟾《下第后上永崇高侍郎》,据此证明黛玉之花为荷花 [21] ,实为张冠李戴,不能成立。由于莲荷是香菱的代表花,第五回的人物图谶已经表示得很明确,若黛玉以莲荷为代表花,不仅重复而缺乏创意,也与黛玉身份不称。如此一来,黛玉与晴雯的代表花应该皆是木芙蓉。
8.最后压轴的是袭人。文中描述道:
袭人便伸手取了一支出来,却是一枝桃花,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旧诗写着道是:
桃红又是一年春。
注云:“杏花陪一盏,坐中同庚者陪一盏,同辰者陪一盏,同姓者陪一盏。”众人笑道:“这一回热闹有趣。”
就“武陵别景”的指引与限定,此处的桃花是采陶渊明《桃花源记》的象征含义,意指袭人获得人生的避难所;再加上“一年春”所回应的《诗经·桃夭》,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言及女性婚嫁之喜,因此这一签诗乃暗示袭人会有两度的幸福婚姻,而且都刚好避开了悲惨的绝境,可算是诸钗中最幸运的一位。其陪饮者最多,囊括了杏花签主、同庚者、同辰者、同姓者,共多达六人,所受到的祝福也最多,小说家对她的厚爱不言可喻。
除上述八人之外,还有四位金钗也拥有个人专属的代表花,一是元春,一是秦可卿,一是妙玉,一是晴雯。
1.元春因早已入宫并且封妃,自不可能参与这类的家庭活动,因此无法透过掣花名签给予对应的花卉;但小说家却借由其他的情节安排,明确地为她设计了石榴花以为比配。第五回太虚幻境中的人物判词清楚说道:
榴花开处照宫闱。
石榴花之红艳夺目,本来也具有“百花王”(白居易《山石榴花十二韵》)之称,足以和元妃的地位相称;尤其是曹雪芹还刻意在大观园中安排了“楼子上起楼子”的石榴台阁花(第三十一回),更是极力烘托元春封妃的富贵显赫,为荣国府带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空前繁盛。但石榴花独自开在夏天的寂寞、楼子花的沉重难持,也都双关了元妃的特殊悲剧,请参《大观红楼2》。
2.道光十二年(1832)刊行的“王希廉本”,于卷首所绘六十四个女性的肖像分别附带相应的花卉,搭配秦可卿的是“海棠”,这应该是从秦氏房中墙壁上挂着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所得来的灵感。如此一来,便与湘云重迭。而从确切可稽的文本记述来说,“海棠春睡”的画面也诚然是湘云最动人的造型之一,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一段,就是湘云的醉态特写:
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
到了第六十三回众钗掣花签一段情节,则明示海棠是湘云的代表花,整体呈现正是一幅“海棠春睡图”,据此而言,秦可卿应该是与史湘云共用了同一种代表花。只是基于秦可卿人物的复杂性与情节的不完整性,两人之间是否能确立重像关系,还需谨慎保留,属于一花二用的特殊手法。
3.妙玉作为一位世外女尼,本应无花可言,但小说家给予一个特殊的安排,以具现其模糊社会界限的暧昧性,于第四十九回描写道:“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枝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胭脂红梅既然根生于妙玉庵中,即与庵主具有人格上的一体性,如同老梅之于李纨、竹子之于黛玉、女儿棠之于宝玉等等;因此,虽然后来还出现宝琴立雪、与宝玉共构双艳图的情节,但宝琴只是暂时折枝在抱,与其他人一样,花与人的相关性孰轻孰重,不言可喻。故论及代表花时,红梅花仍应归诸妙玉。
4.至于晴雯,虽然也和袭人、麝月等怡红院的丫鬟们一同参加了庆生宴,但掣花签时却没有关于她的描写。这一则是囿于现场掷骰子算点数的随机性,刚好没有轮到;二则小说是由作者所编造,所谓的随机性其实是来自创作上的必然性,因此关键是作者的设计巧思,属于刻意不加安排的结果。
晴雯的代表花是芙蓉花,从第七十八回说晴雯升天司任芙蓉花神,且宝玉也为此写了一篇血泪交织的《芙蓉女儿诔》,足见证据确凿。再加上第七十九回脂批云:《芙蓉女儿诔》“明是为与阿颦作谶。”两人之共用芙蓉花已无可疑。唯当场的酒令中芙蓉花签只有一支,黛玉自是当仁不让的首选,晴雯身为丫鬟且属黛玉的重像,无论是身分的贵贱之别或角色的重要程度都必须拱手让人。因此晴雯虽然人在现场,却无签可抽,乃势必成为刚好没有轮到的那一位。
有关晴雯所属的芙蓉花是哪一种,此处也应加以辨析。从小说中的描写是小丫头听了宝玉的询问,一时诌不出来,恰好这是八月时节,园中池上芙蓉正开,这丫头便见景生情,忙答道:“他就是专管这芙蓉花的。”随后宝玉“一心凄楚,回至园中,猛然见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说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觉又喜欢起来,乃看着芙蓉嗟叹了一会”,可见两处前后一贯,说的都是“池上芙蓉”。而“池上芙蓉”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荷花、莲花之类的水生植物,若此,则晴雯又与香菱的代表花重迭;一般以为此际乃八月时节,岁属仲秋,莲荷之花不仅早已凋谢,连枝梗也都即将枯残,不可能是两人见到的“池上芙蓉”,因此,“池上芙蓉”应采另一种解释,亦即仍然还是陆生的木芙蓉。
但是,据明代对北京风土地理的记载,确实都中仍可以看到八月荷花的盛景,明朝前期王士性描述道:
玉河源自玉泉山,流经大内,出都城东南注大通河。……西湖在玉泉山下,泉水所汇。环湖十余里,皆荷蒲菱芡,故沙禽水鸟尽从而出没焉。出湖以舴艋入玉河,两岸树阴掩映,远望城阙在返照间。每驾幸西山,必由此回銮。 [22]
明吏部尚书王直《西湖诗》则歌咏道:
玉泉东浸漫平沙,八月芙蓉尚有花。……堤下连云杭稻熟,江南风物未宜夸。 [23]
所谓“西湖”即今颐和园中的昆明湖,因风光可以媲美江南西湖而得此名。既然湖上“八月芙蓉尚有花”,则贾府大观园中的池上芙蓉自亦可以仍是荷花。
此外,从诗词典籍来看,以“池上芙蓉”叙写木芙蓉,也是有所稽考的创作手法,如宋朝杨公远正有一首题为《池上芙蓉》的诗:
小池擎雨已无荷,池上芙蓉映碧波。初试晨妆铜镜净,未醒卯醉玉颜酡。
一秋造化全钟此,十月风光尚属他。除却篱边丛菊伴,别谁能奈晓霜何。 [24]
第一句便说“已无荷”,然而则次句还写“池上芙蓉映碧波”,则只能是池畔的木芙蓉花,疏影横斜、临水照花,因此称为“池上芙蓉”;并且木芙蓉从中秋开到晚秋,因此腹联所说的“十月风光尚属他”也很合理,参照宋代范成大《窗前木芙蓉》所说的“辛苦孤花破小寒” [25] ,以及吕本中《木芙蓉》歌咏的“小池南畔木芙蓉,雨后霜前着意红” [26] ,可见秋寒之际仍然绽放的,确实为木芙蓉。另外明朝徐贲的《雨后慰池上芙蓉》,所描写的也是木芙蓉:
池上新晴偶独过,芙蓉寂寞照寒波。相看莫厌秋情薄,若在春风怨更多。 [27]
既然背景是“照寒波”又“秋情薄”,那就不会是盛夏吐蕊的荷花了。则“池上”实为“池畔”或“池边”之意,第七十八回的池上芙蓉即木芙蓉 [28] ,不仅合乎时节,亦有传统的典故依据,是为一解。
5.最后,薛宝琴作为最后压轴出场的贵族千金,其代表花虽不明显,但仍然可以推敲出应为水仙。详参《大观红楼4》中“薛宝琴”一章的说明。
(三)无花的特殊意义
有趣的是,除以上十一位金钗之外,还有宝玉、熙凤、迎春、惜春等重要人物,小说家并没有给予专属的代表花。这类没有代表花的情况,又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缺乏证据也寓意不明,王熙凤即属之,原因仍待考察,不宜妄断。另一类则是别有寓意,包括宝玉、迎春、惜春。
1.宝玉。由第七十八回宝玉与小丫鬟那一段关于“一样花有一位神”以及“总花神”的对话,就已经暗示了宝玉便是那位不受限于单一花卉的总花神,而明显呼应了贾宝玉身为“绛洞花主”(第三十七回)、“诸艳之贯”(第十七回回前总批)、“情榜之首”,以至“通部情案,皆必从石兄挂号”(第四十六回脂批)的统领地位,因此并无特定对应的单一花品。若欲勉强而言,则怡红院中所植的西府海棠庶几近之,第十七回描写道:
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众人赞道:“好花,好花!从来也见过许多海棠,那里有这样妙的。”贾政道:“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
此花既来自女儿国,金钗群集的大观园亦堪称为宝玉之女儿国,则其院中栽植一株盛开的女儿棠,其隐喻亦昭然可感。
2.迎春。作为一个几乎完全没有个性的少女,本就不容易找到与之相配的花卉,从第六十五回兴儿向尤二姐介绍家中女眷时,所说道:“二姑娘的浑名是‘二木头’,戳一针也不知嗳哟一声。”更可见迎春的没有个性几近于丧失生命力,而死亡的植物如何能开出花来?木头不生春,迎春自不应有代表花。
3.惜春。惜春虽然也没有代表花,但原因与迎春完全不同:出于对春天的反感与排斥,使她极力抗拒成长、进入青春期,自幼便一心想要脱离尘世人间。其“惜春”之“惜”字并非珍惜而是吝惜之义,既然不接受春天,也就没有随之而来的花开,因此一无所属,形成一种“苗而不秀”的特殊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