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3日　郑州车站上的一段小插曲

上午9时30分乘上郑州发往开封的班车，中午11时30分便到达开封。给老孟挂电话，邀请他到河大招待所食堂吃午饭，商议拟议中的最后一站中原之行：沿洛河走访M、N与K三县。卢氏县位于洛河上游，是河大老师岳梁的老家，自有不少社会关系可资利用。N县委书记是老孟大学时代的同窗好友，M县的副书记及一位副县长也是老孟的好友，通过这层关系，自可在N、M畅行无阻。洛伊两河交汇于洛阳而从巩义县注入黄河，在中华文化的发展史上，洛伊河的地位与泾渭河、汾河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这样说，所谓黄河文化，就是这三大支流哺育的文化。沿洛河考察三县，实有一番文化溯源的意味。

老孟给我带来了两个坏消息：一是岳梁无法提前结束教学任务，因此不能脱身前往K县，二是N县委书记前几天到郑州省党校去脱产学习，学期半年，无法在N接待我。所幸的是到M调查事宜已替我安排妥当。“我已把你的情况及调查要求向他们作了详细介绍。调查期间的宿、食及交通问题一并由他们安排。我与某副书记的交情非同一般，他肯定会热情接待并满足你的调查要求。”老孟对我如是说。

下午，我赶到开封市委党校，想请李老师或汤老师陪我同行，不料李老师前几天就到北京中央党校学习《十四届六中全会精神文明决议》去了，半月方能回来。汤老师被张校长派去搞创收，正忙得焦头烂额。热情的程副校长与科研处田处长帮我找了几个老师，皆有事抽不出空。看来我只能单独而行了。

上午9时许，我在郑州车站遭遇的一段小插曲，值得记述。

郑州公交站候车大厅门前，有一排擦皮鞋的小摊。“老板，擦皮鞋，1元钱擦一双，很便宜的。”这是他（她）们招揽生意的单调用语。我脚下的皮鞋随我奔波数月，从未上油擦过。买好开往开封的车票，离发车尚有半小时，于是坐下擦鞋，也可消磨一点时间。在我的记忆中，这是第一次请人擦皮鞋。

摊主是个男孩，约十六七岁，看上去是初中未毕业来城擦鞋赚钱的农家子弟。“半途辍学，外出谋生，怪可怜的，1元一双，也太便宜些了。擦完后，不妨多给他一点。”他一边擦，我一边想。只过了三四分钟，他便说擦好了。并说：“昨天给一位小姐擦鞋，她付给我38元。给鞋上油，上蜡，蜡是很贵的。”显然，他是在暗示我多付给他一点钱，于是将口袋里的全部零钱掏给了他，共计8元，开价1元，我付8元。原以为足够有余，他会高兴致谢的。不料脸色突然阴沉的他，断然拒收：“这点钱怎么行！上蜡的钱都不止这些！”我惊愕了，然还是耐着性子问：“你到底要多少？”他说：“你看着办吧！”我实在不知如何办才好。这不是一个钱的问题，而是眼前这位欺诈宰客的小摊主与我刚才心目中的他实在无法协调起来。本来还充满怜悯之心的我，突然沦落到被欺诈愚弄的境地，我确实没有反应过来。此时，不知从何处窜出一位十四五岁的男孩，前来助威：“起码得给20元！”此刻，我突然意识到，他们不是一个人或两个人，而是一帮人。他们不只是值得同情的农家子弟，更是一群街角小流氓。只身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决不要为这点小钱而惹麻烦，于是如数照付：20元。

我是一位教师，或有好教训孩子的积习；我是一位社会调查者，也想趁机作一点街角调查。开价1元，索价20元。通常情况下，总有一番争执。我如数照付，毫无怨言，这下轮到他们惊诧了。他接过我的20元钱，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即请他们坐下，于是他们顺从地坐了下来。我笑着对他们说：“你们开价1元，索价20元，三五分钟内怎么长了20倍，这种做法，不是形同敲诈吗？！”给我擦皮鞋的男孩说：“这种做法，确实不太好。但我也没有办法呀，家里母亲病重，没钱治疗，只得如此。”我还是笑着说：“这恐怕是个借口吧！”这时他沉默不语，一脸尴尬。我又问：“你初中毕业了没有？”他说：“没有毕业，学费太贵，交不起，不读了。”又问另一位小男孩：“你大概只有小学毕业吧？”他答道：“是的，初中读不起。”我说：“读不起书，也是一个借口吧，主要是不想读，读不进吧？”这时他俩都认真起来了。他们说，不想读书，读不进书，给你说准了。但学费越来越贵，读不起书，也是一个事实，绝没有骗你。他俩说，他们老家离郑州20余公里，人均只有8分地，农民负担很重。像他们这样年龄的男孩凡成绩差一点的都不读书了。问他们农民负担怎么个重法，大一点的男孩说：今年秋粮，每人要上缴128斤小麦，另有各种集资摊派款，每年每人要上缴200余元。农业收入，全给乡村干部抢走了。不出来打工，连饭都吃不上，还怎么去上学。又说，乡村干部，都是些贪官污吏。

他一面说，一面东张西望。我知道，他想招呼新的顾客。于是又给他5元钱，说：“这是给你的误工费”，同时递给他一支烟。他下意识地乱摸左右口袋，可能是找火柴，我又送给他一只打火机。这两位初涉江湖的男孩显然为我的“慷慨”所感动了。那个年龄稍小的男孩此时突然压低声音对我说：“老板，你是位好人。车站这一带，宰客的人很多，千万要小心！”他还提醒我，一不要到车站附近的录像馆去看录像，二不要去住私人旅馆。这两种地方，宰客坑人可厉害啦！我问他们是怎样宰客、坑人的，他俩面面相觑，避而不答。我疑心，车站前的擦皮鞋摊主，与那两种地方关系密切。

开车时间已近，匆匆与他们告辞。临行对他们说：“你们年纪还小，靠这样的办法搞钱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必须去读书，才是真正的出路。”我知道，这种规劝对他们来说，实在太迂阔了。

中国实行改革开放，整个社会加速流动起来，总的趋势是乡村人口向城镇流动。在全国各城镇的车站、码头似乎有一个隐秘的社会正在滋生发育之中。在这川流不息的陌生人洪流中，到处潜伏着窥伺诸色猎物的狼，专门捕获那些无知者，爱贪小便宜者，尤其是那些在陌生人世界内寻找低劣情欲的发泄者。在各大城市的近郊，会形成一圈新“贫民窟”。这既是大批农民进城的中转站，也是藏污纳垢之地。社会，确实开始如其本来的那个样子展现其自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