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
【作者小传】
(155—220)即魏武帝。三国时政治家、军事家、诗人。字孟德,小名阿瞒。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县)人。东汉末在镇压黄巾起义中,逐步扩充势力。建安元年(196),迎献帝都许(今河南许昌东), “挟天子以令诸侯”,先后削平吕布等割据势力。官渡之战大败袁绍,逐渐统一中国北部。建安十三年,任丞相,率军南下,被孙权、刘备的联军击败于赤壁。后封魏王。子曹丕称帝,追尊为武帝。精兵法,曾著《孙子略解》、《兵书接要》等书。善诗歌,风格慷慨悲凉。散文清峻质朴。明人辑有《魏武帝集》。
让县自明本志令
曹操
孤[1] 始举孝廉[2] ,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3] ,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故在济南[4] ,始除残去秽[5] ,平心选举[6] ,违忤诸常侍[7] 。以为强豪所忿,恐致家祸[8] ,故以病还。
去官之后,年纪尚少,顾视同岁[9] 中,年有五十,未名为老,内自图之:从此却去[10] 二十年,待天下清,乃与同岁中始举者等耳。故以四时归乡里,于谯[11] 东五十里筑精舍,欲秋夏读书,冬春射猎,求底下[12] 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绝宾客往来之望,然不能得如意。
后征为都尉[13] ,迁典军校尉[14] ,意遂更欲为国家讨贼立功,欲望封侯作征西将军,然后题墓道言“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此其志也。而遭值董卓之难[15] ,兴举义兵[16] 。是时合兵能多得耳,然常自损,不欲多之。所以然者,多兵意盛,与强敌争,倘更为祸始。故汴水之战[17] 数千,后还到扬州[18] 更募,亦复不过三千人。此其本志有限也。
后领兖州[19] ,破降黄巾三十万众。又袁术僭号[20] 于九江[21] ,下皆称臣,名门曰建号门,衣被皆为天子之制,两妇预争为皇后。志计已定,人有劝术使遂即帝位,露布天下[22] 。答言:“曹公尚在,未可也。”后孤讨禽其四将[23] ,获其人众,遂使术穷亡解沮,发病而死[24] 。及至袁绍据河北[25] ,兵势强盛,孤自度势,实不敌之。但计投死为国,以义灭身,足垂于后。幸而破绍[26] ,枭[27] 其二子。又刘表[28] 自以为宗室,包藏奸心,乍前乍却,以观世事,据有当州[29] 。孤复定之,遂平天下。身为宰相[30] ,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今孤言此,若为自大,欲人言尽,故无讳耳[31] 。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或者人见孤强盛,又性不信天命之事,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32] ,妄相忖度,每用耿耿[33] 。齐桓、晋文[34] 所以垂称至今日者,以其兵势广大,犹能奉事周室[35] 也。《论语》云[36] :“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可谓至德矣。”夫能以大事小也。昔乐毅走赵[37] ,赵王欲与之图燕,乐毅伏而垂泣,对曰:“臣事昭王,犹事大王;臣若获戾,放在他国,没世然后已,不忍谋赵之徒隶[38] ,况燕后嗣乎?”胡亥之杀蒙恬[39] 也,恬曰:“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信于秦三世矣。今臣将兵三十馀万,其势足以背叛,然自知必死而守义者,不敢辱先人之教以忘先王也。”孤每读此二人书,未尝不怆然流涕也。孤祖、父以至孤身[40] ,皆当亲重之任,可谓见信者矣;以及子桓兄弟[41] ,过于三世矣。孤非徒对诸君说此也,常以语妻妾,皆令深知此意。孤谓之言:“顾我万年之后,汝曹皆当出嫁,欲令传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孤此言皆肝鬲之要[42] 也。
所以勤勤恳恳叙心腹者,见周公有《金縢》[43] 之书以自明,恐人不信之故。然欲孤便尔委捐所典兵众,以还执事[44] ,归就武平侯国[45] ,实不可也。何者?诚恐己离兵为人所祸也。既为子孙计,又己败则国家倾危,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前朝恩封三子为侯,固辞不受;今更欲受之[46] ,非欲复以为荣,欲以为外援为万安计。孤闻介推[47] 之避晋封,申胥[48] 之逃楚赏,未尝不舍书而叹,有以自省也。奉国威灵,仗钺征伐,推弱以克强,处小而禽大。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遂荡平天下,不辱主命,可谓天助汉室,非人力也。然封兼四县,食户三万,何德堪之!江湖未静,不可让位;至于邑土,可得而辞。今上还阳夏、柘、苦三县[49] 户二万,但食武平万户,且以分损[50] 谤议,少减孤之责[51] 也。
〔注〕 [1] 孤:《左传·僖公四年》传注:“孤、寡、不谷,诸侯谦称。”东汉末州牧和刺史割据,多自称孤。建安中曹操官司空,手令也多自称孤。孝廉:两汉郡国推举的被称为孝悌清廉的人,是官僚的后备人选。 [2] 岩穴知名之士:隐居山间有名望的人士。岩穴:山洞。 [3] 郡守:州郡太守,国相也相当于郡守。 [4] 济南:东汉王国名。治在今山东济南东。 [5] 除残去秽:除豪猾去奸吏。 [6] 平心选举:指推选茂才、孝廉公正,不受请托。 [7] 常侍:即宦官掌权的人,桓帝时有张让、王甫、曹节等十常侍。 [8] 恐致家祸:怕导致全家受祸害。 [9] 同岁:同年举孝廉的人。 [10] 却去:度过。 [11] 谯:谯县,故治在今安徽亳州西。 [12] 底下:同“低下”。 [13] 都尉:武官名,汉末有关都尉及右扶风及京兆虎牙都尉,此指中平元年置八关都尉。 [14] 典军校尉:中平五年(188)灵帝置西园八校尉,宦官蹇硕为上军校尉,袁绍为中军校尉,曹操为典军校尉。 [15] 董卓之难:董卓,临洮人,是西北军队将领,大将军何进召他入京师除宦官。宦官杀了何进,袁术也杀掉宦官二千余人。卓入京,自命为相国,废灵帝,立献帝。[16] 义兵:初平元年(190),关东州郡起义兵讨董卓,推渤海太守袁绍为盟主,曹操行奋武将军。[17] 汴水之战:指曹操与董卓将徐荣战于荥阳(今河南郑州市惠济区古荥镇西)之汴水。[18] 扬州:东汉扬州包括九江、庐江、会稽、吴郡、豫章、丹阳六郡。《三国志·武帝纪》:“刺史陈温、丹阳太守周昕与兵四千人。”[19] 后领兖州:初平三年(192),青州黄巾破兖州,曹操被推为兖州牧。破黄巾,受降卒三十余万。兖州,当今河北省西南部、山东省西北部地区,东汉治所在山东濮县东。 [20] 僭(jiàn贱)号:非分地称帝。 [21] 九江:东汉九江郡,包括今安徽寿春、合肥、当涂等地。治在寿春。 [22] 露布天下:即公开告示天下。诏书不加封缄叫露布,此处用为动词。 [23] 讨禽其四将:建安二年曹操讨杀袁术大将桥蕤、李丰、梁纲、乐就四人。禽,也指被围后被杀的,不指生擒,见《文史》1978年4期《禽字解》。 [24] 发病而死:建安四年六月袁术穷困病死于寿春江亭。 [25] 袁绍据河北:初平二年(191)袁绍领冀州牧。冀州,当今河北省地,在黄河之北。 [26] 幸而破绍:建安五年(200)袁绍进军官渡,曹操兵力不及袁绍强大,用来降的袁氏谋士许攸计,袭乌巢,烧袁军粮草,于是大败袁军。 [27] 枭(xiāo消):斩首示众。[28] 刘表:高平(在今山东邹城西南)人,西汉鲁恭王之后,所以说他自以为宗室。 [29] 据有当州:据有所在之州,即荆州,刘表是当时的荆州牧。 [30] 身为宰相:建安十三年六月,废三公官,立丞相一人,以曹操为丞相。 [31] “欲人言尽”二句:谓人情都希望别人把话说尽,所以我也不隐讳什么。 [32] 不逊之志:即不顺之心,谓篡汉位。 [33] 每用耿耿:常常因此忧虑。[34] 齐桓、晋文:春秋时齐桓公小白,晋文公重耳,是五霸之二。 [35] 周室:东周王朝。[36] 《论语》云:这是《论语·泰伯篇》上的话,是讲周文王是纣臣,虽占有天下三分之二,还服事殷王朝。 [37] 乐毅走赵:乐毅,燕昭王将,曾攻下齐国七十余城,后被田单离间,逃到赵国。曹操所引,未详出自何书。 [38] 徒隶:刑徒奴隶。 [39] 蒙恬:秦始皇大将,祖父蒙骜事秦武王。父蒙武事秦庄襄王,三世为将。他和公子扶苏将兵三十万守长城。被秦二世胡亥所杀。以下事见《史记·蒙恬传》。 [40] “孤祖”句:指中常侍曹腾、太尉曹嵩和他自己。 [41] 子桓兄弟:指曹丕、曹植等,曹丕字子桓。 [42] 肝鬲之要:心腹中最重要的话。鬲,同“膈”,横膈膜。[43] 《金縢》:《尚书》篇名,记周公把为武王祈祷而病愈的祷书,藏于铜封缄的柜中。周公被流言而出居东方,后成王打开金縢,才明白周公心迹。 [44] 执事:朝廷执政人。 [45] 武平侯国:建安元年曹操迎献帝都许昌,封为武平侯,武平,故城在今河南鹿邑县西北。 [46] 今更欲受之:次年即建安十六年据《三国志》注引《魏书》,封三子,植为平原侯,据为范阳侯,豹为饶阳侯。[47] 介推:即介之推,春秋晋公子重耳逃亡时的从行者,晋文公即位,他逃避封赏,隐于绵山,传说晋文公焚山逼他出来,竟被烧死。 [48] 申胥:即申包胥,楚大夫。伍员以吴兵灭楚,他求救于秦得复国,楚昭王要封赏他,他逃避不受。 [49] 阳夏(jiǎ假)、柘、苦(hù户)三县:阳夏,即今河南太康县。柘,即今河南柘城县。苦,汉县名,故城在今河南鹿邑县东。 [50] 分损:减少。[51] 责:罪责。
本文原见《三国志·魏武帝纪》裴松之注引《魏武故事》。《三国志·武帝纪》注引《魏书》,说曹操文武并施,“手不舍书,昼则讲武策,夜则寻经传。登高必赋,及造新诗”,又说他也擅长音乐和草书。而他的文章,直抒胸臆,情畅气爽,理直事确,是很具有风骨的。无论是短篇还是长文,无论是赞扬还是嘲讽,其语言运用,都很精妙,总的看来,是高于当时文人的。本文正是他的代表作。
本文写于建安十五年冬在邺城建立铜雀台时期,主要是针对当时有关于他将篡汉的流言,表明态度,表示自己本来的志向很低,现在扫平了袁绍、刘表等,位为丞相,已超过所望,又何况三世受汉厚恩,从不想代汉为帝;但也不能放弃兵权,使自己和子孙为虚名而受实祸。言外之意,则是保证自身是不会取汉而代之的。他自比周文王有三分之二的天下,还尊奉纣王,那么将来由于时势的必然,自会由他的儿子代汉,这是不言而喻的。可见,这篇文章写得自然是既坦率而又含蓄的。文中历写自己的生平,很善于反映他某个时期的心理状态,既生动而又极详实。
第一段(第一自然段)写曹操初举孝廉及为济南相时期的潜在想法和所受到的打击。曹操灵帝熹平三年(174)举孝廉,才二十岁,所以文中说“年少”。“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他自己认为不是隐居岩穴的知名人士,怕被海内名人看成平凡愚蠢之辈。而实际上,他表露的正是他因出身阉宦养子后代感到不光彩的心态。“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表白自己志愿只在做一个太守官,好好搞政教来建立名誉。他以作济南相(济南王国的相,相当于一个郡的太守)为例。灵帝光和末年,他迁济南相,王国管辖十几个县,县的官长多依附贵戚,赃污狼藉,他奏免了八个。“除残去秽”就是指这件事而言。“平心选举”是说王国推荐孝廉茂才等,不徇权势。他认为由于上述原因,得罪了诸常侍(宦官),最后“以为强豪所忿,恐致家祸”,所以托病还洛阳。这一段是写他的最初志愿只在做个好郡守,树立好名誉。
第二段(第二自然段)则写他在洛阳,四时都回谯县(今安徽亳州),建立精舍,想秋夏读书,冬春弋猎。他还想“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绝宾客往来之望”。他的心里琢磨着与他同时举孝廉的人,有的年已五十,自己想等待二十多年,天下清平再出来做官,也不过才五十岁,可是这个想法又落空了。《三国志·武帝纪》引《魏书》说曹操“恐为家祸,遂乞留宿卫,拜议郎。常托疾病,辄告归乡里,筑室城外,春夏习读书传,秋冬弋猎,以自娱乐”。但这种意愿为什么不能达到呢?这是因为冀州刺史王芬等发动了一场叛乱未遂,而西北金城郡边章、韩遂等也起兵叛乱,兵众有十余万。由此曹操被征为都尉迁典军校尉,打算西征。
第三段(第三自然段)写为典军校尉时的志愿。无疑,他是想讨平金城郡边章、韩遂的叛兵后自己可以做到征西将军并封侯。而他说用以题墓道,则是为了说明他是以此为最高目标的。但世事不由人,文章转入“遭值董卓之难,兴举义兵”,随后又写到起兵时的心理。当时他不愿多招募兵马,恐怕成为强敌打击的对象,以此说明自己意在平董卓,也没有抱什么更大野心。
第四段(第四自然段)突出表现自己扫定天下的功绩。初平三年(192),曹操领兖州牧,破降青州黄巾三十余万,奠定了军事力量的基础。“袁术僭号于九江”,指建安二年(197),袁术称帝号于九江郡治寿春(今属安徽),因畏惧曹操,没有敢告示天下。文章写袁术两妇预争为皇后,人有劝他真即帝位,他却说:“曹公尚在,未可也。”逼真地画出袁术畏操的面目,也反映出自己的雄才大略。“后孤讨禽其四将,获其人众,遂使术穷亡解沮,发病而死”,是叙述同年九月,进攻袁术,袁术渡淮逃走,曹操讨杀他留守的桥蕤、李丰等四将,袁术称帝的野心破灭,建安四年病死于寿春江亭的一段史实。曹操的劲敌,公开想称帝的是袁绍,本文叙述自己大破袁绍时说:“及至袁绍据河北,兵势强盛,孤自度势,实不敌之。但计投死为国,以义灭身,足垂于后。幸而破绍,枭其二子。”这里概括了前后八年的史实:建安五年(200)操四十五岁,十月大败袁绍于官渡;七年再进军官渡,袁绍死。十年又攻冀州杀袁谭;十二年兵出卢龙塞,辽东太守公孙康杀袁尚,袁氏势力全被消灭。由于操挟天子出政令,扫平叛乱,所以自称“投死为国,以义灭身”,即为国不顾死,仗义而弃身。他认为自己名声“足垂于后”。这就是他扫平群雄时的志愿。下面讲到刘表,则是突出汉室宗亲有称帝野心的。他认为刘表是“乍前乍却,以观世事”的人物,即忽进忽退,窥伺群雄成败,据有一州之地而从中渔利。他述及建安十三年刘表死,刘琮降,“遂平天下”。那么,“身为宰相,人臣之贵已极,意望已过矣”,已达到志愿的极限,还有什么可言呢?但他自己却知道功大已到难以酬赏地步,上面所举的事例足以说明汉室没有他,就不能存在,“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于是他针对这一情况而提出问题,自作解答。
曹操所自明的本志,其实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从作一好郡守到征西将军封侯,这是一个变化;董卓之乱,不放弃募少量军队来定乱,又是一个变化;平定天下之后,身为宰相,又是一个变化。但是他认为自己的志愿始终有限制,没有超出为汉王朝效忠的范围。所以第五段讲自己在平定了割据各方,本身发展为最强有力的势力之后,针对篡汉的流言日兴的情况,自己感激三世受汉室厚恩所立下的本志。
这一大段,包括第五、第六两个自然段。第一个层次是讲流言:人们看到自己力量强大了,又不相信帝王有什么天命,私下会在心里议评我有篡汉的意图,常为此而忧虑。那么如何回答这一很多人心里存在的问题呢?第二个层次,就是用历史往事作证验来回答。一是学周文王,三分天下已有了二分,自己还事奉商王纣,这是一件被称颂为至德的事迹;二是以乐毅、蒙恬受国恩不肯背叛其主,特别是以蒙恬三世受秦恩,虽兵力强大也不叛秦为例,说明自己和他们有同感。第三个层次是说明自己为什么这样诚诚恳恳地讲内心的话呢?那是因为自己不能交出兵权,导致汉王朝和自己子孙受祸。如果曹操没有了实力,当然会有别人篡汉,而事实上自己也没有后退之路。第四个层次,又讲从前谦虚,朝廷封三子为侯,拒不接受;现在愿意接受了,他们可以领兵在外作外援,这表示形势已发生根本变化。最后一层则盛夸自己的威力和智慧,认为是天助“汉室”,非人力所致。这是示意能镇压一切反对自己的人。“江湖未静,不可让位”,但为了表明本志仍有限制,便推辞了朝廷给予的阳夏、柘、苦三县户口两万的租赋,来表示依旧忠于汉室的意思。
从文中自比周文王看,他和子孙都不能放弃政权,那么代汉自然是曹丕的事了。文章逻辑清楚,一点也不虚伪,但讲得也还是够含蓄的。《魏志·武帝纪》注引《魏氏春秋》说曹操对夏侯惇说过:“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与本文所讲的想法是完全一致的。他本人并不像袁绍、袁术那样头脑简单,急于篡汉,成为众矢之的;同时也是要留下不背叛恩主的形象,为子孙后代着想。从形势分析,可以推知,到曹丕一定代汉,也是势所必然。许劭评他为“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确是一点也不错的。建安十六年,《三国志》注引《魏书》说,这年封曹植为平原侯,曹据为范阳侯,曹豹为饶阳侯。每人食户口五千的租赋,也是从曹操让出的部分分派的,和本文中所讲的一致。而次子曹丕却不受汉封爵,作他的世子,就是准备代汉的。
本文的艺术特点之一,是深入社会心理,能反映个人心态。如“自以本非岩穴知名之士,恐为海内人之所见凡愚。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 “待天下清,乃与同岁中始举者等耳”,写自己的深层心理逼真。又如“曹公尚在,未可也”写袁术心理,“包藏奸心,乍前乍却,以观世事”写刘表心理,“恐私心相评,言有不逊之志”写朝廷中一些人们的心理,等等,都很深刻。本文的艺术特点之二是叙事既自然又生动。他讲兴举义兵自己是怎样想的说:“是时合兵能多得耳,然常自损,不欲多之。……后还到扬州更募,亦复不过三千人。”一点也没有矫饰之处。他讲袁术称帝,“两妇预争为皇后”一段,也很切合袁术为人。文章又特别写自己常把本心告妻妾说:“顾我万年之后,汝曹皆当出嫁,欲令传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也很富于人情味。但在他死前的《遗令》中,却不再提这一想法,并没有让姬妾改嫁。艺术特点之三是风骨兼备,文中四言短句多具骨力,像“除残去秽,平心选举,违忤诸常侍”, “后孤讨禽其四将,获其人众,遂使术穷亡解沮,发病而死”, “妄相忖度,每用耿耿”, “推弱以克强,处小而禽大。意之所图,动无违事,心之所虑,何向不济”, “江湖未静,不可让位”等,都豪气洋溢,骨力挺拔。而有些用较长的句子叙事,又很带有感情,像“求底下之地,欲以泥水自蔽,绝宾客往来之望”, “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 “孤每读此二人书,未尝不怆然流涕也”, “孤此言皆肝鬲之要也”, “是以不得慕虚名而处实祸,此所不得为也”, “未尝不舍书而叹,有以自省也”,都是曲折表现内心感情,顿挫抑扬,使文章具有风力。
(王达津)
祀故太尉桥玄文
曹操
故太尉桥公[1] ,诞敷明德[2] ,泛爱博容。国念明训,士思令谟。灵幽体翳[3] ,邈哉晞矣[4] !
吾以幼年[5] ,逮升堂室,特以顽鄙之姿,为大君子[6] 所纳。增荣益观,皆由奖助。犹仲尼称不如颜渊[7] ,李生之厚叹贾复[8] 。士死知己,怀此无忘。
又承从容约誓之言:“殂逝之后,路有经由,不以斗酒只鸡过相沃酹,车过三步,腹痛勿怪。”虽临时戏笑之言,非至亲之笃好,胡肯为此辞乎?匪谓灵忿,能诒己疾,怀旧惟顾,念之凄怆。
奉命东征,屯次乡里,北望贵土,乃心陵墓,裁[9] 致薄奠,公其尚飨!
〔注〕 [1] 故太尉桥公:桥玄字公祖,睢阳(治今河南商丘西南)人。汉灵帝初,征入为河南尹,转少府、大鸿胪。建宁三年迁司空转司徒。免,拜光禄大夫。光和元年迁太尉。因病罢。拜太中大夫。光和六年卒。 [2] 诞敷明德:大布明德之政。诞,《尔雅·释诂》:“大也。”敷,布散。《后汉书·桥玄传》引作“懿德高轨”。 [3] 灵幽体翳:指死去灵魂入于幽冥,身体已被埋藏。 [4] 邈哉晞矣:也指已死离人间远去。晞,比喻人死如露水之干。《薤露》古辞:“薤上露,何易晞,人死一去何时归。”[5] 吾以幼年:可能指灵帝熹平三年,年二十,举孝廉为郎时。曹操《让县自明本志令》云:“孤始举孝廉,年少。”[6] 大君子:指桥玄。 [7]“犹仲尼”句:《论语·公冶长》:“子谓子贡曰:‘女(汝)与回(颜渊)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8]“李生”句:《后汉书·贾复传》:“少好学,习《尚书》,事舞阴李生。李生奇之,谓门人曰:‘贾君之容貌志气如此,而勤于学,将相之器也。'”[9] 裁:《后汉书·马援传》“但取衣食裁足”注:“裁,仅也,与才同。”
桥玄是敢于打击豪强,执法很严的官吏。灵帝建宁三年(170),桥玄迁司空转司徒,已是三公;次年罢为尚书令,熹平末任光禄大夫。熹平三年(174)曹操年二十,举孝廉为郎,认识桥玄,或在此时。灵帝光和元年(178),桥玄为太尉,数月罢为太中大夫。曹操征拜议郎,与桥关系转为密切,后曹操也免官归谯县。光和三年再征拜议郎,六年桥玄死去。这篇祭文就是分别叙述了两个阶段他和桥玄的关系的。
汉代祭吊文并不多见,略而有两种:一种名为“吊”,是追悼古代不幸的人的,如贾谊《吊屈原文》;一种名为哀辞,是哀悼夭殇子女的。至于祭友人的文章,曹操这篇可以算作是现存的第一篇,可惜它不见述于《文心雕龙·哀吊》。
建安时代的文学,刘勰说:“观其时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并志深而笔长,故梗概而多气也。”(《文心雕龙·时序》)曹操的散文和诗都是如此。本文就充分表露他对桥玄的感激之情和必能成就大事业的信心。文章率性任情,直抒胸臆,用古朴甚至诙谐的语言,来体现真情实意,又富于逻辑力量,实是一种“情与气偕,辞共体并”(《文心雕龙·风骨》)的风骨表现。
当时正处于品评人物风气流行的时候,所以本文一开始,就写出桥玄的品德:“诞敷明德,泛爱博容。国念明训,士思令谟。”这四字一句的评语,便“辞共体并”,是很得大体、很有骨力的语言。这是讲桥玄一生大布道德于世,泛爱各种人士,广泛容纳人才。国家思念他的遗训,士大夫想着他的嘉谋。特别是头两句,真能把桥玄在高位而能礼敬少年曹操的这种美德传写出来。桥玄在当时确实以能兼容并包而久居高位。
文章头一段,用四字句,骨力劲健,是东汉末碑铭文的习惯写法,这还不足奇。而第二段就显出曹操直抒胸臆的特点了。他说:“吾以幼年,逮升堂室,特以顽鄙之姿,为大君子所纳。”灵帝熹平三年,他举孝廉为郎前后,曾拜谒过桥玄,所以说赶上了升堂入室,认为自己的资质顽而且陋,竟能受到桥玄的热情接待。这些话确为由衷之言。而下面又深一层说:“增荣益观,皆由奖助(当从《后汉书·桥玄传》作‘勖’)。”这是讲由于桥玄的品题奖勉,增加了荣誉,增益了世人好评。《世说新语·识鉴》注引《魏书》云:“玄见太祖曰:‘吾见士多矣,未有若君者,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能安之者,其在君乎?'”那么曹操从桥玄那里得到了他所最希望的评价与鼓励,当然是一生感激的了。祭文中未重复这些话,这自然是当时人们所熟知的,所以祭文只用“犹仲尼称不如颜渊,李生之厚叹贾复”二语来比譬,是说桥公对自己的期许,不减于仲尼之认为自己不如颜渊,舞阴李生之赞美贾复是将相之器。然后说:“士死知己,怀此无忘。”这一段文章感情流露得十分充沛,而且是以今天的自己论证了桥玄的话的准确性,更显得文章骨力挺拔,意气昂扬。
最后一段写得很幽默。曹操引用了桥玄生前戏笑之言,既使忘年之交、知己之情表现得更深刻,又使自己怀念死者的感情,表现得极为笃厚。这种写法也是建安文学所特有的。
文中写道:“又承从容约誓之言:‘殂逝之后,路有经由,不以斗酒只鸡过相沃酹,车过三步,腹痛勿怪。'”这段话,很代表建安文学“杂以嘲戏”的特征。如孔融写给曹操的信,陈琳代曹洪写给魏文帝的信,曹丕《典论·自叙》,曹植《与吴季重书》中所讲:“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贵且快意”等。这种特点很符合于当时社会任情放纵、不拘泥礼法的风气。如《世说新语·伤逝》记载王粲好驴鸣,死后,魏文帝临丧,让同来的人,各作驴鸣一声来送灵,就是与本文所写很相近的例子。这种话如不是交情深厚的人,是不可能说的。所以文章又说:“虽临时戏笑之言,非至亲之笃好,胡肯为此辞乎?”对桥玄上述一时戏笑的言辞作了情理俱到的评论,正反映曹操“心念旧恩”(《短歌行》语)的感情。所以下面说:“匪谓灵忿,能诒己疾,怀旧惟顾,念之凄怆。”他认为他所以引述这些话语,并不意味着魂灵真的发怒,能够让自己生病,而是思念旧日友好情怀,回想起来十分难过。《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裴松之注引《魏书》云,桥玄曾对曹操说:“吾见天下名士多矣,未有若君者也。君善自持,吾老矣,愿以妻子为托。”这些话大概是和上面这段话同时说的,但史书所记,经过修饰,便远不及文中所述这一细节,最能表达桥玄对曹操的赏识和寄希望于他的真实感情。
这篇文章绝少冗赘言辞,不像六朝祭文多华少实;而结尾六句,写得更爽快简净,是地道英雄人语而不是小儿女之情,真足以体现曹公文章的古直风格。词云:“奉命东征,屯次乡里,北望贵土,乃心陵墓,裁致薄奠,公其尚飨!”建安五年曹操打败袁绍于官渡之后,建安七年又假献帝命东征袁绍,路经睢阳。睢阳是桥玄家乡,所以说大军屯驻桥玄乡里。乃心,指操自己的心。周瑜《疏荐鲁肃文》:“是瑜乃心夙夜所忧。”也是用乃心指自己的心的。寥寥数语,真是语短心长。
全文才百七十多字,主体的感情和个性都表现得很鲜明。这一祭奠的话语无疑是反映桥玄有先见之明。而曹操大破袁绍于官渡,又继续进攻,此祭就是借告慰桥公之灵,表明自己已奠定了扫平天下的基础。同时,这一祭文也是向朝野人士表示自己不忘旧恩,一语之赐必报,用意也是很深远的。在此文之前,曹操还写了《军谯令》,云:“吾起义兵,为天下除暴乱。旧土人民,死丧略尽,国中终日行,不见所识,使吾凄怆伤怀。”他还为战死而无后者立后,有后者立庙,也是有意抚恤故旧,为进一步平定割据作有力的宣传。
(王达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