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
【作者小传】
(187—226)即魏文帝。三国魏文学家。字子桓。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州)人。曹操次子。操死,袭位为魏王,不久代汉称帝,建都洛阳,国号魏。爱好文学。其诗受民歌影响,语言通俗,描写细致。所作《典论·论文》是我国较早的文学批评著作。著有《魏文帝集》。
典论·论文
曹丕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间耳,而固小之。与弟超书曰:“武仲以能属文,为兰台令史,下笔不能自休[1] 。”夫人善于自见,而文非一体,鲜能备善。是以各以所长,相轻所短。里语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见之患也。
今之文人,鲁国[2] 孔融文举,广陵[3] 陈琳孔璋,山阳[4] 王粲仲宣,北海[5] 徐幹伟长,陈留[6] 阮瑀元瑜,汝南[7] 应玚德琏,东平[8] 刘桢公幹:斯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 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9] 。以此相服,亦良难矣。盖君子审己以度人,故能免于斯累而作《论文》。
王粲长于辞赋,徐幹时有齐气[10] ,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幹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11] 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12] ,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扬、班[13] 俦也。
常人贵远贱近,向声背实,又患暗于自见,谓己为贤。
夫文本同而末异,盖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14] ;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故西伯幽而演《易》[15] ,周旦显而制《礼》[16] ,不以隐约而弗务,不以康乐而加[17] 思。
夫然,则古人贱尺璧而重寸阴,惧乎时之过已。而人多不强力,贫贱则慑于饥寒,富贵则流于逸乐,遂营目前之务,而遗千载之功。日月逝于上,体貌衰于下,忽然与万物迁化,斯志士之大痛也!
融等已逝,唯幹著《论》[18] ,成一家言。
〔注〕 [1] 下笔不能自休:下笔没完没了。这是笑其为文冗长,缺少剪裁。 [2] 鲁国:在今山东西南部。 [3] 广陵:今江苏省江都县。 [4]山阳:今山东省邹县。 [5]北海:今山东省寿光县。 [6] 陈留:今河南省开封县。 [7]汝南:今河南省汝南县。 [8]东平:今山东省原东平县。 [9]“咸以”二句:意即谓他们都能各逞其才,各不相让。 [10] 齐气:古代齐国其俗文体舒缓,言徐幹为文亦染有这种地方习气。 [11] 张、蔡:东汉张衡、蔡邕。 [12] 理不胜辞:指词美而理不足。 [13] 扬、班:汉代扬雄、班固。 [14] 检:法度。 [15] 西伯幽而演《易》:相传周文王姬昌被纣拘于羑里,因推演《易》象而成书。西伯,谓西方诸侯之长。纣尝赐文王弓矢斧钺,使得专征伐,为西伯。 [16] 周旦显而制《礼》:姬诵即位为周成王,年幼而由叔父周公姬旦摄政。相传周公曾依据周的官制而作《周礼》。但据后人考证,《周易》与《周礼》的成书,大致都要在春秋末期和战国年间。 [17] 加:转移。 [18] 著《论》:徐幹有《中论》二十二篇,今存二十篇。
《典论·论文》是曹丕的专著《典论》中的一篇。《典论》一书,据《隋书·经籍志》著录,共有五卷。《魏志》载明帝太和四年(230)二月戊子,曾将它刻石立于庙门之外和太学,凡六碑。清严可均《全三国文》考证:“唐时石本亡,至宋而写本亦亡。”只有《自叙》见载于裴松之注,《论文》见收于《文选》而能完好无缺。又据《艺文类聚》卷十六《赞述太子表》,知成书尚在为太子时。又观《论文》中有“融等已逝”的话,可见成书已在汉献帝建安末期。然而这时事实上曹丕的文学时代已经开始了。
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曾说曹丕的一个时代,可以说是“文学的自觉时代”。那么,曹丕写的《典论·论文》,可以说是文学自觉时代中文学批评的自觉表现了。
在这以前的文学批评,最早的只有片言只语,如《论语》中孔子的论诗。稍后,或则裒辑成篇,如卫宏的《毛诗序》;或则限于一篇一书,如班固的《离骚序》、王逸的《楚辞章句》诸序等。而能较广泛地对当时的作家做出比较评论的,不能不推曹丕这一篇为最早了。
这篇“自觉的”批评中涉及了许多问题,而这些问题又大都是“自觉”而得的,如文人相轻、贵远贱近、审己度人、体裁不能兼善、七子评价、文章本末、文章功用以及怎样来完成千载之功等问题。文章不长,但涉及的问题却很广泛。那么,其中究竟哪个问题才是主要的呢?
对此,古往今来,论者往往各取所需,各有所得。其中最能一语破的的莫过于五臣中的吕向了,他说:“有此篇,论文章之体也。”
什么才是文章之体呢?按照曹丕的看法,这“体”字似乎包含有本末两层意思。他以为:“夫文本同而末异”。“本”即是指“体气”。他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这是分而言之,为“主”即是为“本”。又说:“孔融体气高妙”。这是合而言之。以气和体气论文,即创于曹丕,指的当是作家特有的风格表现。这种风格表现,于社会习尚、师承关系及作家的个人素质都有一定的关系。从他所说“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看来,则似以素质为其主要一面。
“末”即是指体裁。体裁之异即在:“奏议宜雅,书论宜理,铭诔尚实,诗赋欲丽: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备其体。”章学诚《文史通义·内篇一·诗教上》曾说:“后世之文,其体皆备于战国。”这些不同的体裁,经过两汉的繁荣与发展,经曹丕提供了大量观摩比较的实例,使他对它们各自的规律有了较多的认识和体会,为他的“四科八体”说的提出创造了条件。就当时的时代水平来说,在体裁特征的艺术把握上,曹丕的这篇文章,已可说是独具只眼的概括总结了。
在曹丕看来,知道了“本”和“末”的异同,自然就能审己度人,可以克服自古以来“文人相轻”的恶习,也自然能对当代作家的长短作出恰当和公正的评论了。他所评论的与他同时的“建安七子”,总的来说,是“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的。这就是说,他们都同样有学问,有创造才能。而且“咸以自骋骥 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但这是不是说他们之间只是各有短长,不能轩轾呢?表面上看来,好像的确是如此,可是如果我们稍稍用心推敲一番,就会觉得这里面大有玩味之处了。
有部中国文学批评史说曹丕独重徐幹之文,对孔融则说他“‘不能持论,理不胜辞’,不免有些微词了”,似乎把孔融贬得最低。是不是如此呢?细按一番,恰好与此相反:在七子中,他对孔融的评价最高;其器重徐幹,却有着另外的原因。
先说孔融。要知道曹丕是主张“文以气为主”的。在论气中,徐幹则“时有齐气”;应玚则“和而不壮”,刘桢则“壮而不密”; 《与吴质书》中又说:“公幹时有逸气,但未遒耳。”王粲呢?同书中曾“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论这些人的体气,都有不足之处;而唯独对于孔融,说他“体气高妙”。试问还有哪个褒词的分量能及得上“高妙”这个词!何况曹丕在将七子中的一些人与古人相比时,于王粲和徐幹,只说他们写得好的辞赋“虽张、蔡不过也”;而于孔融,则称他“及其所善,扬、班俦也”。我们知道,在古人的心目中,张衡和蔡邕,在文学史的地位上,一般是及不上扬雄和班固的。从曹丕的比拟里,我们就很清楚他的尺度了。再从《后汉书·孔融传》中“魏文帝深好融文辞”, “募天下有上融文章者辄赏以金帛”等语,更可得一佐证。由此可见,曹丕说孔融“不能持论”,不过是指其于“末”之不能兼善,而比之王粲、徐幹之只擅词赋,“然于他文,未能称是”;比之陈琳、阮瑀之只有章表书记为隽;则孔融之兼善者还是较多的。这样看来,怎能说曹丕对孔融独有“微词”呢!
再说徐幹。《典论·论文》末尾特别提了他一句,在《与吴质书》中,议论得尤多:“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鲜能以名节自立。伟长独怀文抱质,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谓彬彬君子矣。著《中论》二十余篇……此子为不朽矣。”由此则可以看出,曹丕对当时一般的“文人无行”颇感不满(在这一点上他可没有“审己度人”),而认为徐幹的人品却是值得赞美的。对于他的立言有所成就尤为敬慕。我们知道,处于社会动乱,经学衰微的魏晋之际,要想立言以成一家之说的风气是非常盛行的。曹丕于此一直心向往之,故于徐幹的《中论》,一提再提。也正是这种心情,促成了他自己的《典论》之作,而这与他从“文以气为主”的艺术角度来评价徐幹的文章是不相干的。有些人把这两相混淆起来,于是产生了以为曹丕对徐幹艺术评价最高的错觉,而忘记了《典论·论文》早就说徐幹和王粲于词赋外,他文皆“未能称是”这一主要的论断了。
从曹丕的论“体”里,我们可以理解到,他所说的雅、理、实、丽等,都是体裁的特定要求;他所说的清、浊、和、壮、密和高妙等,都是指的体气之性。其中,清和浊是先天素质所形成;和与壮,则既有先天又有后天的成分在。齐气和不密、未遒等,则又后天重于先天,即可以通过努力逐步加以克服的。正因如此,壮而不密的刘桢要比和而不壮的应玚为优;具有齐气的徐幹亦得与体弱的王粲相匹。正是这种先天和后天,体气和体裁的彼此交相影响,就形成了文人创作的各有偏至的特色。
《典论·论文》之论,由人及文,因为文是人的创作;由末及本,因为本唯由末以得见。由此再及于文之用。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有不少人说,曹丕论文章之用,也不过是从《左传》“三不朽”中“立言不朽”的命题引申来的,其中并没有多大新意,这大概算不了什么“自觉”吧?诚然,在春秋以后,司马迁《报任少卿书》也提到“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 “思垂空文以自见”,但都没有像曹丕那样把被扬雄说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的词赋,也列入“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中,这难道不算是一种大胆的突破吗?
近代章炳麟《国故论衡》中有一篇《论式》,谓魏、晋之文:“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采色)旁达,可以为百世师矣。”从《典论·论文》的结构、层次和表现艺术来看,它既不晦涩难明,又不浮泛词费,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而且又能说得很有分寸,说得美好,诚有如章氏之所言。
最后我们还要指出:知道“文非一体,鲜能备善”的道理后,是否“文人相轻”的习气,就可完全改变过来了呢?那又未免把这问题看得太简单了。在曹丕那个时代,也许可以这么说,可是后来当知这里面还有许多曲折和复杂的因素,诸如社会方面的派别问题、文艺思潮、人生观、世界观、艺术观、个人爱好等等,都会有很大的关系。这是知人论世者不能不加以考虑的。
(刘衍文)
与吴质[1] 书
曹丕
二月三日,丕白[2] 。岁月易得,别来行复[3] 四年。三年不见,《东山》[4] 犹叹其远,况乃过之,思何可支[5] !虽书疏往返,未足解其劳结[6] 。
昔年疾疫[7] ,亲故多离[8] 其灾。徐、陈、应、刘[9] ,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10] ,止则接席[11] ,何曾须臾相失!每至觞酌流行[12] ,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当此之时,忽然[13] 不自知乐也。谓百年己分[14] ,可长共相保,何图数年之间,零落略尽,言之伤心!顷撰[15] 其遗文,都[16] 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17] 。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
观古今文人,类不护细行[18] ,鲜能以名节自立。而伟长独怀文抱质[19] ,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20] ,可谓彬彬君子[21] 者矣。著《中论》二十馀篇,成一家之言,辞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22] 矣。德琏常斐然[23] 有述作之意,其才学足以著书,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间者[24] 历览诸子之文,对之抆泪[25] ,既痛逝者,行[26] 自念也。孔璋[27] 章表殊健,微为繁富。公幹[28] 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元瑜书记翩翩[29] ,致足乐也。仲宣[30] 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31] ,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远过。昔伯牙绝弦于钟期[32] ,仲尼覆醢于子路[33] ,痛知音之难遇,伤门人之莫逮。诸子但为未及古人,自一时之隽也。今之存者,已不逮矣。后生可畏[34] ,来者难诬[35] ,然恐吾与足下不及见也。
年行[36] 已长大,所怀万端,时有所虑,至通夜不瞑。志意何时复类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光武[37] 言:“年三十馀,在兵中十岁,所更非一[38] 。”吾德不及之,年与之齐矣。以犬羊之质,服虎豹之文[39] ;无众星之明,假日月之光[40] ,动见瞻观,何时易乎[41] ?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也。少壮真当努力,年一过往,何可攀援[42] ?古人思秉烛夜游[43] ,良有以也[44] 。
顷何以自娱?颇复有所述造不[45] ?东望於邑[46] ,裁书叙心[47] 。丕白。
〔注〕 [1] 吴质(177—230),字季重,济阴(今山东菏泽定陶)人,以有文才与曹丕、曹植兄弟相友善,曾为朝歌令、元城令,官至振威将军。 [2] 白:陈告。当时书信的习惯用语。 [3] 行复:将又。 [4]《东山》:《诗经·豳风·东山》:“我徂东山,慆慆不归……自我不见,于今三年。”这是一首描写久戍的士卒思念家乡的诗。 [5]思何可支:谓思念之情不堪承受。 [6]劳结:郁结于心的思念之情。 [7] 昔年疾疫:指汉献帝建安二十二年(217)中原大疫。 [8] 离:同“罹”,遭受。 [9] 徐、陈、应、刘:指建安七子中的徐幹(伟长)、陈琳(孔璋)、应玚(德琏)、刘桢(公幹)。 [10] 连舆:车子相连。 [11] 接席:坐席相接。 [12] 觞酌流行:传杯递盏,巡回行酒。 [13] 忽然:恍忽,不经意。 [14] 百年己分(fèn奋):以为百年之寿是自己份所应得的。[15] 撰:编订。 [16] 都:总共。 [17] 鬼录:死者的名册。 [18] 类不护细行:大多不拘小节。《尚书·旅獒》:“不矜细行、终累大德。”[19] 怀文抱质:既有文采,又有实学。 [20] 箕山之志:传说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隐于箕山(今河南登封东南)之下。这里借喻徐幹有隐居不仕的高尚情志。 [21] 彬彬君子:《论语·雍也》:“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质,指朴实的内涵;文,指外在的文采。这里用来称许徐幹文质兼备。 [22] 不朽:古人以立德,立功,立言为三不朽。 [23] 斐然:文采焕发的样子。 [24] 间者:近时。 [25] 抆(wěn吻)泪:擦眼泪。 [26] 行:且,又。 [27] 孔璋:陈琳字。 [28] 公幹:刘桢字。 [29] 元瑜:阮瑀字。书记:指书札、奏记。翩翩:形容文采优美。 [30] 仲宣:王粲的字。独,一作续。《文选》李善注:“言仲宣最少,续彼众贤,自善于词赋也。”[31] 体弱:文章体气不强。曹丕《典论·论文》:“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32] 伯牙绝弦:伯牙和钟子期是春秋时楚国人。伯牙善于弹琴,子期能知音。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事见《吕氏春秋·本味》。 [33] 仲尼覆醢(hǎi海):孔子听到子路被卫人杀害,剁成肉酱,非常哀痛,就叫家人把吃的肉酱倒掉,以免见了伤心。事见《礼记·檀弓上》。 [34] 后生可畏:指青年有希望,令人敬畏。《论语·子罕》:“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35] 来者难诬:来者怎样,不能妄加品评。 [36] 年行:行年,年龄。 [37] 光武:指汉光武帝刘秀。 [38] “年三十馀”三句:原文见《文选》李善注引《东观汉记》刘秀《赐隗嚣书》。所更非一:指所经历的事不只一件,阅历很丰富。 [39] “以犬羊”二句:扬雄《法言·吾子》:“羊质而虎皮,见草而说(悦),见豺而战,忘其皮之虎矣。”原喻外表装作强大而内心虚怯。这里是曹丕自谦之词,说自己德行不够,虚处其位。 [40] “无众星”二句:这也是曹丕自谦之词,说自己依仗君父(曹操)的力量而作太子,位居人上。 [41] “动见观瞻”二句:(因为做了魏太子)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为世人注目,拘束得很,何时才能改变这种情况呢?[42] 攀援:拉住,挽留。 [43] 秉烛夜游:《古诗十九首》:“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44] 良有以也:实在是有道理的。 [45] 颇:稍微。述造:著作,意为写点文章。不:同“否”。 [46] 於邑(wūyè乌夜):同“呜咽”,悲伤而气结的样子。 [47] 裁书:裁笺作书,即写信。
本文是曹丕书信的代表作。它以伤逝为主,追念旧游,哀悼亡友,自伤老大,表现了对朋友的真挚怀念和对岁月流逝的无限怅惘,是一篇著名的书信体抒情散文。
建安年间,俊才云蒸,诗人辈出。曹操、曹丕、曹植父子雅爱辞章,在他们周围聚集了一大批文学之士,形成了邺下文人集团。曹丕是曹操的次子,自幼性好文学,是建安时代一位重要的诗人。他与建安七子,除孔融因年辈较高未及交往外,与其余六人都过从甚密。徐幹、刘桢、应玚还做过他的属官,陈琳、王粲与他时有诗赋唱酬。他们在一起游乐欢宴,成为建安文坛的一时之盛。建安二十二年(217),北方发生了一场大瘟疫,“徐、陈、应、刘,一时俱逝”,同年王粲也逝去,阮瑀则死得更早,建安文坛顿时冷落。曹丕和吴质是这场瘟疫中的幸存者,吴质又是往日一同游宴的友人,因而建安二十三年,曹丕写信给他表达对他的思念,并在信中追怀昔日一起游宴的情景。当年他们麇集邺下,“行则连舆,止则接席”, “酒酣耳热,仰而赋诗”。他们之间虽有尊卑之分,但却脱略形迹,一同慷慨悲歌,友谊中充满了文学气息。但岂料“数年之间,零落略尽”。游宴之欢,就永难再遇了!他追悔当时不知道那就是欢乐,以为大家可以长久在一起;如今抚今思昔,无限伤心。这种对逝去欢乐的感伤之情溢于言表,动人心魄,令人不胜感慨欷歔!
这封书信写于《典论·论文》之后。在《典论·论文》中,曹丕曾说:“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因而他对亡友最好的悼念,就是整理、编订他们的遗文,使之传于后世。在整理、编订遗文的过程中,他对亡友的诗文也与《典论·论文》一样,一一作出了公允的评价。但与《典论·论文》不同的是这封书信并非旨在论文,而是重在伤逝:一伤亡友早逝,美志未遂。在七子中,只有徐幹一人“成一家之言”, “足传后世”,可以不朽;余者才学虽“足以著书”,但不幸逝去,才华未尽,“美志不遂”,令人十分悲痛惋惜。二伤知音难遇,文坛零落。早逝诸人都是建安时期的“一时之隽”,与曹丕声气相通,他们亡故后,曹丕再也难以找到像那样的知音了。“今之存者”,又不及他们,邺下的文学活动顿时冷落下来,建安风流,零落殆尽。因而他一边整理他们的文章,一边“对之抆泪”,睹物思人,悲不自胜,伤悼忘友的早逝。
《与吴质书》写于建安二十三年。这一年曹丕三十二岁。曹丕自青年时期就从邺中诸子同游,于今岁月流逝,他已步入中年。因而他伤悼亡友时,也由人及己而自伤:“既痛逝者,行自念也”。他念及自己“年行已长大,所怀万端”, “志意”不复再类昔日,即使再和朋友像过去一样“觞酌流行,丝竹并奏”,也不会再有那时游宴的欢乐了。“年一过往,何可攀援”!他感伤自己那时没有尽情享受同游的欢乐。曹丕于建安十六年,任副丞相,二十二年立为魏王太子。他自觉位尊德薄,“动见瞻观”,在行动上受到外界种种羁绊,不再像过去那样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即使亡友健在,亦“恐永不复得为昔日游”了。这使他感到岁月的飘忽,欢乐的难久。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是转瞬即逝的,而那逝去了的东西,永远也不可复得,这是人生中一种极大的哀痛。因而曹丕不仅是自伤老大,也是感叹人生。
这封书信,“前段念往,后段悲来”(清浦起龙《古文眉诠》),通篇以抒感逝之情为主。古代书牍有言情、言理、言事之别,一般“多偏于事理,言情者绝少”。建安时期,战乱频仍,人们迭经忧患,因而这一时期的文章总的说来都涂上一层慷慨悲凉的感情色调。曹丕这封书信无论是追念旧游和亡友,还是想起未来文坛和自己的生活,都寄寓了一种人生无常的悲伤。他毫无帝王的矫饰,全出于一片真情,使人如见肺腑,这增加了这封书信的哀伤情调和感人力量,体现了建安时期时代的声音。书信的语言流利婉转,文采斐然,虽用了不少典故,但妥帖巧妙,一点没有艰涩之感。这表现了建安散文通脱自然的共同倾向,对后来短篇抒情散文的发展有一定影响。
(丰家骅)
出妇赋
曹丕
思在昔之恩好,似比翼之相亲。惟方今之疏绝,若惊风之吹尘。夫色衰而爱绝,信古今其有之。伤茕独[1] 之无恃,恨胤嗣之不滋[2] 。甘没身而同穴,终百年之长期。信无子而应出,自典礼之常度。悲谷风[3] 之不答,怨昔人之忽故[4] 。被入门之初服,出登车而就路。遵长途而南迈,马踌躇[5] 而回顾。野鸟翩而高飞,怆哀鸣而相慕。抚 服而展节[6] ,即临沂[7] 之旧城。践麋鹿之曲蹊,听百鸟之群鸣。情怅恨而顾望,心郁结其不平。
〔注〕 [1] 茕(qíong穷)独:孤独。 [2] 胤嗣:后代,子孙。滋:培植、增殖。这里指生育。[3] 谷风:《诗经·邶风》篇名,为弃妇自诉不幸之诗。全诗以谷风起兴:“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谷风乃来自深山大谷之风,暗喻人的暴怒。这里代指暴怒中的丈夫。[4] 昔人:指其夫,呼应赋首句“思在昔之恩好,似比翼之相亲”。故:指变故、变心。 [5] 踌躇:徘徊不前貌。这里以马的驻足来表现人的留恋难舍之情。 [6] (fēi非)服:四马驾车时,中间两马夹辕者名服马,两旁之马名 马。展节:意为举步前行。节指骨节相衔接之处。[7] 临沂:县名,今属山东临沂市。
曹丕的《代刘勋出妻王氏诗序》云:“王宋者,平虏将军刘勋妻也,入门二十馀年。后勋悦山阳司马氏女,以宋无子,出之。还于道中,作诗。”曹丕同情刘勋妻王氏的遭遇,不仅写了诗,还作了这篇《出妇赋》。在同时期的作家中,作过同题赋的,尚有曹植与王粲,显示了建安文士对普通妇女情感世界的关注。而在将这类人事题材引入赋作的过程中,曹丕所起的首倡作用及其特有的创意,是不应低估的。
全赋以遭遗弃者的口吻,诉说不幸的婚变,在对薄倖的丈夫予以婉讽的同时,悲叹自己孤独无依的命运,笼罩着哀怨的气氛。这当然是与曹丕对“出妇”性格及心态的处理有关的。他笔下的“出妇”以为造成婚变的原因,是“色衰而爱绝,信古今其有之”, “信无子而应出,自典礼之常度”。虽然不无责备对方之意,但两个“信”字句流露出她在理智上替对方开脱的努力,从而使这位女性蒙上了一层阴郁的自责的色彩。
她的怨而不怒的遇事态度还表现在,尽管其夫呼之不答,弃若飞尘,她却“顾望”难舍,连乘马也为之“踌躇而回顾”,写得缠绵悱恻,悲戚动人。作者由马的通人情,继而写到途中飞鸟,尚且“怆哀鸣而相慕”,以对照出人之无情,连鸟兽都不如。此时此刻,出妇又怎能抑止内心的“怅恨”与“不平”!
这位女性忠爱执著的情操,还在“出登车而就路”时仍“被入门之初服”的刻画中得到渲染。不改初服意味着不改初衷,信守同甘共苦、百年好合的诺言。这在客观上与其夫的无信无义也形成对照,蕴含着一定的讥刺意味。
在中国文学传统中,抒发弃妇的悲慨,应该说早在《诗经》中就已开始,著名的有《邶风》中的《谷风》,诗中对薄情郎所作的揭露甚为严正。本篇尽管也借用了《谷风》的典故,但基本情调则偏于温柔敦厚、怨而不怒。相对说来,王粲的同题作则更接近《谷风》的精神,稍作比较,便可看出各自特色。王粲赋中是这样解释“她”的被“出”的:“君不笃兮终始,乐枯荑兮一时!”这里强调的是她丈夫的朝三暮四的劣迹,读后使人感到女主人公具有一股凛然正气,其夫的轻薄无行受到正面抨击。对于轻薄之人,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呢?所以结果便是:“马已驾兮在门,身当去兮不疑!”(《艺文类聚》卷三十)此处的“不疑”,表现出了一位人格不可侮的抗争的女性形象。由此也可看出,当时的作家们在同题共作的情况下,能各自发掘主题,形成风格。
(周勋初 曹 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