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照
【作者小传】
(约414—466) 南朝宋文学家。字明远。东海(郡治在今山东临沂兰陵南)人。出身寒微。曾任秣陵令、中书舍人等职。后为临海王刘子顼前军参军,世称“鲍参军”。子顼起兵失败,他为乱兵所杀。长于乐府,尤擅七言歌行,风格俊逸。也擅赋及骈文。以文辞驰名当世,与谢朓并称“鲍谢”。著有《鲍参军集》。
芜城赋
鲍照
沵迆[1] 平原,南驰苍梧涨海[2] ,北走紫塞雁门[3] 。柂以漕渠[4] ,轴以昆岗[5] 。重江复关之隩,四会五达之庄。当昔全盛之时,车挂轊,人驾肩,廛闬扑地[6] ,歌吹沸天。孳货盐田,铲利铜山。才力雄富,士马精妍。故能侈秦法,佚周令,划崇墉,刳浚洫,图修世以休命。是以板筑雉堞[7] 之殷,井幹烽橹[8] 之勤,格高五岳,袤广三坟[9] ,崪若断岸,矗似长云。制磁石以御冲,糊赪壤以飞文[10] 。观基扃之固护,将万祀而一君。出入三代,五百馀载,竟瓜剖而豆分。
泽葵依井,荒葛罥涂。坛罗虺蜮[11] ,阶斗麏鼯[12] 。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饥鹰厉吻,寒鸱嚇雏。伏虣藏虎,乳血飧肤[13] 。崩榛[14] 塞路,峥嵘古馗[15] 。白杨早落,塞草前衰。棱棱霜气,蔌蔌风威。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灌莽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通池[16] 既已夷,峻隅[17] 又以颓。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凝思寂听,心伤已摧。若夫藻扃黼帐[18] ,歌堂舞阁之基,璇渊碧树[19] ,弋林[20] 钓渚之馆,吴蔡齐秦之声,鱼龙爵马之玩,皆薰歇烬灭,光沉响绝。东都妙姬,南国丽人,蕙心纨质,玉貌绛唇,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穷尘,岂忆同舆[21] 之愉乐,离宫[22] 之苦辛哉?
天道如何,吞恨者多,抽琴命操[23] ,为芜城之歌。歌曰:边风急兮城上寒,井径灭兮丘陇残[24] 。千龄兮万代,共尽兮何言!
〔注〕 [1] 沵迆(mǐyǐ米以):地势相连渐平貌。 [2] 苍梧:汉代郡名,治所在今广西梧州市。涨海:古海名,相当于我国南海至爪哇海一带。 [3] 紫塞:指长城。雁门:郡名,治所在今山西北部。 [4] 漕渠:此指古代邗沟,即今江苏江都至淮安的一段运河。 [5] 昆岗:又名昆仑岗、广陵岗,广陵城建置其上。 [6] 廛闬(chánhàn蝉汉)扑地:居民房屋紧凑相连。廛,居民区。闬,里门。扑地,遍地。 [7] 板筑:古代筑墙,先在两块木板中间填上土,再夯结实,叫做板筑。雉堞:城上女墙。 [8] 井幹(hán寒):井上木栏,此借喻城楼。烽橹:瞭望烽火的望楼。 [9] 三坟:指汝河、淮河、黄河三条河的流域。 [10] “制磁石”句:《三辅黄图》:“阿房宫以磁石为门,怀刃者止之。”冲,突也。“糊赪壤”句:谓以红泥将城墙涂成彩色的纹饰。 [11] 虺蜮:(huǐyù毁玉):毒蛇和短狐。 [12] 阶斗麏鼯(jūnwú军吴):阶前麏和飞鼠在厮斗。麏:似鹿而小。 [13] 虣:古文“暴”字。“伏暴”不可通,或谓当依《说文》作“ ”,音“觅”,白虎也。乳血飧肤:以血为乳,以肉为飧。 [14] 崩榛:倒下的树木。榛:丛生的树木。 [15] 古馗(kuí葵):古道。馗,同“逵”。 [16] 通池:城濠。 [17] 峻隅:高城。 [18] 藻扃(jiōng):雕花的门。黼(fǔ斧)帐:绣花帐。 [19] 璇(xuán旋)渊:玉池。碧树:玉树。 [20] 弋林:射鸟的地方。[21] 同舆:皇帝命后妃同车,表示宠爱。 [22] 离宫:皇帝的行宫,此指失宠后妃所居的冷宫。[23] 抽琴命操:取琴作曲。 [24] 井径:田间小路。丘陇:坟墓。
芜城即广陵(今江苏扬州)。它作为淮左名都,从西汉初年吴王刘濞在此建都以来,地方经济有了发展。在南北朝初期,成为南北交通枢纽,最为富盛。但在宋文帝末,却在十年中间先后两次遭到严重破坏。先是元嘉二十七年(450)十二月,魏太武帝拓跋焘率军追击大败南逃的宋军,在回军路上,曾在广陵地区大肆屠戮:“丁壮者即加斩截,婴儿贯于槊上,盘舞以为戏。春燕归巢于林木。”(《资治通鉴·宋纪八》)接着是大明三年(459),宋孝武帝刘骏的弟弟竟陵王刘诞(时任南兖州刺史)据广陵反叛,刘骏派沈庆之领兵进攻。城破后,下诏广陵城中士民无大小,悉命杀之,经沈庆之请,五尺童子以下得以保全,其余男子皆死,丁壮被杀者有三千多人。不到十年,经过这两次战乱,广陵繁华荡尽,庐舍丘墟,凄惨荒凉。大明三年,鲍照正客江北,刘诞乱平不久,他即来到广陵。时创痕犹新,血迹尚在,他目睹惨状,悲从中来,感发而为《芜城赋》。因为重点是写荒凉了的广陵,所以称为芜城。这就是这篇赋的创作背景。全文可分为三段。
第一段,写广陵的地理形势,昔日的繁华以及城池的兴废。开头至“四会五达之庄”是这一段的第一层。广陵城深藏在纵横交会的江河关口之间,交通极为便利,四通八达的大道与各地相连。寥寥数语,就将这座名城的地理轮廓,简要地勾画了出来。从“当昔全盛之时”到“竟瓜剖而豆分”为这一段的第二层,描写广陵昔日的繁华以及城池的兴废。首句以“当昔全盛之时”领起,接着描绘广陵街市熙熙攘攘喧嚣热闹的情景。歌乐之声,响入云霄,一派都会的繁华景象。广陵的财力雄富天下,煮海为盐,开山采铜,是它的两大经济命脉。“故能”以下写城池的兴建。由于广陵物产丰饶,人材济济,客观条件相当优越。所以,城市的建置,超过了周、秦法令制度规定的规模,城墙坚实高大,城池既阔又深。从“是以”起,具体描绘广陵城的建造情形。城池建造得非常坚固,无怪乎一些君主以为可以子孙万代,长保富贵了。谁知从刘濞筑城算起,仅仅经过汉、魏、晋三代,不过五百余年,竟然崩颓毁坏得不成样子。末三句笔力遒劲,急转直下,既收束了上文,又自然地过渡到下文。
第二段写广陵昔日的繁华荡尽无遗。它和第一段的第二层紧相呼应。那里主要是从广陵的城市建置和市人的生活来描画广陵的繁华,这里则从这两方面来展现它的荒芜。从“泽葵依井”到“心伤已摧”是第一层,描绘作者登城时见到的荒凉残破的景象。他先连用二十个四字句,对荒城进行细致地描绘。井边长满青苔,道路爬满葛藤,坛堂庭院也都成为怪禽异兽的场所。特别是在风雨飘潇、黄昏凌晨的时候,更可以听到鬼怪狐鼠的凄厉叫声,看到它们频繁出没。还有各种鸟兽,在这里肆其所能,争夺食物。这儿的草木,早早地就干枯零落。寒气凛冽,冷风瑟瑟,蓬草在空中飘转,沙土四处飞扬。这块禽兽的乐园实在太荒凉了。接着则用六句总写广陵城池的颓坏陈废。草木丛生,无边无际;极目千里,只有尘土漫天飞扬。这种情景,令人伤心至极!从“若夫藻扃黼帐”到“离宫之苦辛哉”是第二层,写广陵盛时的豪华生活一去不复返。以“若夫”二字领起,既紧承上文,又有更进一层的意思。华丽堂皇的殿阁,精美豪奢的装饰,供娱乐的渔猎场所,荟萃在这里的各地音乐,百戏伎艺,一切都无影无踪,永远销声匿迹了。还有后宫里来自南北各地的佳人,花容月貌,聪慧伶俐,现在都一律被葬身于九泉之下。这一段在骈偶的基础上,参差变化较大。同时,作者在夸张描写之后,用“皆”、“莫不”等字词,使所写的一切都囊括无遗,笔力饱满,淋漓尽致。
第三段,抒发作者的感慨。面对着荒芜的广陵,遥想它昔日的繁华,作者感到人世沧桑,反覆无常,人们的主观愿望难以得到满足,多数只能含恨以终。他为此创作了《芜城之歌》。歌词极写广陵的隳废残破,人的凄凉悲怆的感觉,以及华屋山丘的慨叹,与前文“将万祀而一君”呼应。用几句诗来结束全文,是赋中常见的形式,作用多是抒发感慨。本文歌词的题目又为这篇赋点题,则不多见。
这篇赋作于广陵两次战乱以后,其“废池乔木”的荒凉景象是作者亲眼所见。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登临览胜吊古之作,而主要是一篇抚迹生悲、感事伤时的现实主义作品。何焯说此赋是针对刘骏剿杀刘诞的内乱,“照盖感事而赋也”(《义门读书记》)。近代的林纾也说:“文不敢斥言世祖(刘骏)之夷戮无辜,亦不言竟陵(刘诞)之肇乱,入手言广陵形胜及其繁盛,后乃写其凋敝衰飒之形,俯仰苍茫,满目悲凉之状溢于纸上,真足以惊心动魄矣。”(《林纾评点古文辞类纂》)都指出了这一点。广陵在当时是江北重镇,它的盛衰可说是国家兴亡的缩影。痛惜它的衰落,无疑寄寓着作者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深刻隐忧,这就是此赋的主旨所在。
《芜城赋》是一篇历来传诵的名作。此赋的艺术特色首先是对比手法的运用。赋的作意是痛惜广陵的荒凉残破,但并未直接落笔,而是先描绘一番昔日“全盛之时”的繁盛情形,为下文写荒芜蓄势,然后提笔一转,折到写当今上来。这样,一盛一衰的两种情景紧紧扣合,形成强烈的对照。清人许梿说:“从盛时极力说入,总为‘芜’字张本,如此方有势有力。”(《六朝文絜笺注》)可说是深有会心,十分精到的评论。此外,第二段极力夸张形容昔日的统治者豪华奢侈的生活,而以“皆薰歇烬灭,光沉响绝”, “莫不埋魂幽石,委骨穷尘”等语一一给予全盘抹倒,昔盛今衰的对比效果也是很强烈的。
夸张手法的运用是此赋的又一特色。赋中写盛时“车挂轊,人驾肩,廛闬扑地,歌吹沸天”;衰时“白杨早落,塞草前衰”, “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等很多句子,无不都是极尽夸张形容之能事的。清人姚鼐说:“驱迈苍凉之气,惊心动魄之辞,皆赋家之绝境也。”(《古文辞类纂》)他是体会到了这一点的。文中的极意夸张,将盛衰之间的悬殊拉大到了顶点,因而使得对比效果达到了极致。所以,赋中的对比和夸张紧密结合,夸张又是为对比服务的。
借景抒情,情景交炼,也是此赋的艺术特色。不管是写广陵的繁盛还是它的衰落,作者都是以饱含着感情的笔调写的。他不仅善于将描绘景色和直接抒情相配合,而且善于在行文中选炼恰当的字词,以加强感情色彩的表达。如“观基扃之固护,将万祀而一君”, “竟瓜剖而豆分”, “直视千里外,唯见起黄埃”, “岂忆同舆之愉乐,离宫之苦辛哉”等等,都是这样的例子。另外,作者在命题立意上也颇具匠心。文中的一切描写莫不是为了表现一个“芜”字,而它又处处切合“城”字,没有一点多馀的笔墨,十分精警洗练。正是因为鲍照这篇赋太出名了,后人竟以“芜城”作为广陵的别称。获得如此巨大成功的作品,在文学史上是不多见的。
(李廷先 王锡九)
登大雷岸与妹书
鲍照
吾自发寒雨,全行日少。加秋潦浩汗,山溪猥至,渡溯无边,险径游历,栈石星饭,结荷水宿,旅客贫辛,波路壮阔,始以今日食时,仅及大雷。涂登千里,日逾十晨。严霜惨节,悲风断肌,去亲为客,如何如何!
向因涉顿,凭观川陆;遨神清渚,流睇方曛;东顾五洲[1] 之隔,西眺九派[2] 之分;窥地门[3] 之绝景,望天际之孤云。长图大念,隐心者久矣!
南则积山万状,负气争高,含霞饮景,参差代雄,凌跨长陇,前后相属,带天有匝,横地无穷。东则砥原远隰,亡端靡际。寒蓬夕卷,古树云平。旋风四起,思鸟群归。静听无闻,极视不见。北则陂池潜演,湖脉通连。苎蒿攸积,菰芦所繁。栖波之鸟,水化之虫[4] ,智吞愚,强捕小,号噪惊聒,纷乎其中。西则回江永指,长波天合。滔滔何穷,漫漫安竭!创古迄今,舳舻相接。思尽波涛,悲满潭壑。烟归八表,终为野尘[5] 。而是注集,长写[6] 不测,修灵浩荡[7] ,知其何故哉!
西南望庐山,又特惊异,基压江潮,峰与辰汉[8] 相接。上常积云霞,雕锦缛,若华[9] 夕曜,岩泽气通,传明散彩,赫似绛天。左右青霭,表里紫霄[10] 。从岭而上,气尽金光,半山以下,纯为黛色。信可以神居帝郊[11] ,镇控湘、汉者也。
若潀洞[12] 所积,溪壑所射,鼓怒之所豗[13] 击,涌澓之所宕涤[14] ,则上穷荻浦,下至豨洲,南薄燕 ,北极雷淀[15] ,削长埤短[16] ,可数百里。其中腾波触天,高浪灌日,吞吐百川,写泄万壑。轻烟不流,华鼎振涾[17] 。弱草朱靡,洪涟陇蹙[18] 。散涣长惊,电透箭疾。穹溘[19] 崩聚,坻飞岭覆。回沫冠山,奔涛空谷。砧石为之摧碎,碕岸为之 [20]落。仰视大火,俯听波声[21] ,愁魄胁息,心惊慓矣!
至于繁化殊育,诡质怪章[22] ,则有江鹅、海鸭、鱼鲛、水虎之类[23] ,豚首、象鼻、芒须、针尾之族[24] ,石蟹、土蚌、燕箕、雀蛤之俦[25] ,折甲、曲牙、逆鳞、反舌之属[26] 。掩沙涨,被草渚,浴雨排风,吹涝弄翮。夕景欲沉,晓雾将合,孤鹤寒啸,游鸿远吟,樵苏[27] 一叹,舟子再泣。诚足悲忧,不可说也。
风吹雷飙,夜戒前路。下弦[28] 内外,望达所届[29] 。寒暑难适,汝专自慎。夙夜戒护,勿我为念。恐欲知之,聊书所睹。临涂草蹙,辞意不周。
〔注〕 [1] 五洲:长江中相连的五处沙洲。 [2] 九派:郭璞《江赋》:“流九派乎浔阳。”长江在江西九江一带分为很多支流,因以“九派”称这一段的长江。“九”形容其多。 [3] 地门:《河图括地象》:“武关山为地门。”按此为虚用,指山。 [4] 水化之虫:指鱼。《说文》:“鱼,水虫也。”[5]八表:八方之外,指极远的地方。野尘:《庄子·逍遥游》:“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指天地间的浮尘。 [6] 写:同“泻”。 [7] 修灵浩荡:屈原《离骚》:“怨灵修之浩荡兮。”王逸章句:“灵,神也。修,远也。浩荡,无思虑貌也。”此以神为河神,又以代指河流。[8] 辰汉:辰,大辰星。《尔雅》:“大辰,房、心、尾也。”汉,天河。 [9] 若华:《淮南子·地形训》:“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华(光华)照下地。”此指霞光。 [10] 紫霄:《庐山记》:“山南简寂观白云峰。其间一峰,独出而秀卓,名曰紫霄峰,秦始皇曾登之,与云汉相接,因名之。”[11] 帝郊:言天帝所居之处。屈原《九歌·少司命》:“夕宿兮帝郊。”[12] 潀(cóng从)洞:《说文》:“小水入大水曰潀。”又:“洞,疾流也。”[13] 豗(huī灰):撞击。 [14] 澓(fú伏):水洄流。宕涤:同“荡涤”。 [15] 荻浦、豨洲、燕 (即“派”字)、雷淀:未详。疑均为小地名。 [16] 削长埤短:埤,增益。《战国策·秦策一》:“今秦地断长续短,方数千里。”[17] 涾:水沸溢。“华鼎振涾”句谓彭蠡湖浪花飞腾,如水沸于鼎中。 [18] “弱草”二句:朱,同“株”,指草茎。靡,披靡,示草为水淹没。洪涟,大波纹。陇蹙,形容高浪前后相迫近如丘陇相蹙。 [19] 穹溘:大浪。穹,大。溘,水。 [20] (jī机):原意为切成细末的咸菜。此指细碎。 [21] “仰视”二句:大火,即火星。东方朔《七谏·自悲》:“观天火之炎炀兮,听大壑之波声。”王逸注:“言己仰观天火,下睹海水,心愁思也。”本文两句意本此。 [22] 诡质怪章:奇异的躯体,怪诞的外表。 [23] 江鹅:《本草》引《释名》:“鸥者浮水上,轻漾如沤也,在海者名海鸥,在江者名江鸥,江夏人讹为江鹅也。”海鸭:《金楼子》:“海鸭大如常鸭,斑白文,亦谓之文鸭。”鱼鲛:《山海经·中山经》:“荆山,漳水出焉,而东南流注于雎,其中多鲛鱼。”郭璞注:“鲛,鲋鱼类也,皮有珠文而坚,尾长三四尺,末有毒,螫人。水虎:《襄沔记》:“沔水中有物,如三四岁小儿,甲如鳞鲤,秋曝沙上,膝头如虎掌爪,常没水,名曰水虎。”[24] 豚首:郭璞《江赋》:“鱼则江豚海豨。”注引《南越志》曰:“江豚似猪。”象鼻:《隋书·真腊传》:“海中有鱼名建同,四足无鳞,其鼻如象,吸水上喷,高五六十尺。”芒须:《太平御览》卷九四三引王隐《晋书》:“吴后置广州,以南阳滕脩为刺史。或语脩虾长一丈,脩不信。其人后故至东海取虾,须长四五尺,封以示脩,脩乃服。”针尾:《太平御览》卷九四〇引沈怀远《南越志》:“ 尾上有刺,如 树刺也。”[25] 石蟹:傅肱《蟹谱·总论》:“明(明州,今浙江宁波)越(越州,今浙江绍兴)溪涧石穴中,亦出小蟹,其色赤而坚,俗呼为石蟹。”土蚌:《说文》:蚌,蜃属。段玉裁注:“珠出于蚌。”燕箕:《兴化县志》:“魟鱼头圆秃如燕,其身圆褊如簸箕,又曰燕魟鱼。”雀蛤:《礼记·月令》:“季秋之月,雀入大水为蛤。”[26] 折甲:《说郛》卷七六《水族加恩簿》:“鳖名甲拆翁。”曲牙:未详。逆鳞:王旻之《与琅琊太守许诚言书》:“贵郡临沂县,其沙村逆鳞鱼,可调药物。”反舌:唐陆德明《经典释文·礼记·月令》:“反舌,郑(玄)云:‘百舌鸟。’蔡伯喈(邕)云:‘虾蟆。'”[27] 樵苏:樵,砍柴。苏,取草。 [28] 下弦:阴历每月二十三、二十四日,谓之下弦。 [29] 望达所届:有希望抵达所要到的地方,此指江州(今江西九江)。
这是用骈文形式写的一封书信,约写于元嘉十六年(439)秋后。这年鲍照二十六岁,他当时刚刚做了临川王刘义庆的王国侍郎,初次离开在建康(今江苏南京)的家随临川王往江州(今江西九江)赴任,乘船溯江而上,途经大雷口(在今安徽安庆市望江县境内长江边上)时,给妹妹鲍令晖写了这封家信。信中主要描写作者旅途的见闻,尤以刻画山川形胜见长,在模山范水之中,隐含着作者郁结在心中的激昂之气与“长图大念”,实为借景抒怀之作。
全文可分七段。从首句到“如何如何”为第一段,写旅途的风霜之苦。作者冒着寒雨出发,所以能整日行船的日子不多,加上秋涝时江水上涨,山溪暴发,又是逆流而上,困难不言而喻。“栈石星饭,结荷水宿”, “严霜惨节,悲风断肌”数句,概括地写出了旅途的苦辛,离开自己的亲人,飘泊羁旅,心里很不是滋味。“如何如何”一句,写出了“去亲为客”的苦况和一言难尽的旅情。
从“向因涉顿”至“隐心者久矣”为第二段,写途中止泊之机留心观赏川陆风景。“东顾”以下四句,写景视野开阔,境界恢闳,表现出作者阔大的胸怀。“长图大念,隐心者久矣”,是借山川写自己的抱负,“长图大念”,就是雄心壮志。那烟波浩淼的长江隔五洲、流九派的雄姿,那地门(代指山)的绝景,天际的孤云,引起他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激发起他久藏心中的“长图大念”。此段写得很有气势,是篇中写景的总纲。
从“南则积山万状”到“知其何故哉”为第三段,此段全为写景文字。作者用散点透视之法,写四面所见之景,犹如电影摄影师,换转镜头由南而东而北而西转了一周,不断变换着画面。南则侧重写山,“积山万状,负气争高,含霞饮景,参差代雄”四句,将山拟人化,运意深刻。那千姿万状的山峰,好像含着彩霞,饮着阳光似的;那犬牙相错的群峰,也好像在互相更替着逞雄称霸。这样描写,可说是将寂静的群峰写活了。实际上,写山的负气争雄,正是写自己的雄心壮志。鲍照虽出身寒贱,但并不甘居人下。他在“贡诗言志”之前,对朋友说过自明心志的话:“千载上有英才异士沉没而不闻者,安可数哉!大丈夫岂可遂蕴智能,使兰艾不辨,终日碌碌,与燕雀相随乎?”(《南史·鲍照传》)可见,他的“长图大念,隐心者久矣”。下文写东望之景,又是一种手法。鲍照的旅程由东往西沿江溯流而上,他用回顾的方法,写东望的一派平川,愈远愈低,远远望去,无边无际。“寒蓬夕卷,古树云平”都是远望之情,略带秋冬之际的衰飒气氛。“旋风四起,思鸟群归”两句,以归林的群鸟,象喻自己羁旅思乡之情。写北望的景物,着重描写大小水泽之间水脉相连,以及水陆的出产。在描写动植物的生存竞争时,用“智吞愚,强捕小,号噪惊聒,纷乎其中”这几句,象喻人世的尔虞我诈、弱肉强食和尘嚣的纷杂,寓意深婉。写西望之景,重点是写长江的浩浩荡荡,长波天合,江中舟船相连,往来不绝。“思尽波涛,悲满潭壑”二句,以沉郁的语言,写出胸中的波澜与悲思。上文所写的东西南北之景,各具特色,绝无雷同,而且寄慨遥深,又多用拟人化的方法来写山川、动、植,以我观物,赋予物以人的感情,故读之使人觉得字里行间自有一种昂藏之气,溢于言表。
自“西南望庐山”至“镇控湘、汉者也”为第四段,转笔写庐山风景,是全篇写景最优美的文字,也最为脍炙人口。“基压江潮”两句,写庐山的雄姿,山脚压着江水,峰顶上接霄汉。“积云霞,雕锦缛”等句,色彩奇丽,辉映的晚霞夕霏,山间与水上的烟云之气,烘托、映衬出庐山的秀色。“从岭而上,气尽金光,半山以下,纯为黛色”数句,写出了庐山不同层次的美色,色彩鲜明,绘景如画。许梿评此段描写说:“烟云变灭,尽态极妍,即使李思训数月之功,亦恐画所难到。”(《六朝文絜笺注》)此论十分精到。
从“若潀洞所积”至“心惊慓矣”为第五段,写长江及在九江附近汇集的众水波浪奔腾的景象。其中“腾波触天,高浪灌日,吞吐百川,写泄万壑”等句,惊涛骇浪,恍然在目。下文写波浪崩散的种种惊人之状,来势之猛,如“电透箭疾”,冲击力之大,破坏力之强,简直可以把河岸冲走,把山岭冲翻,那被撞击回来的浪花,直可冲上山顶,大浪可以把河岸连同捣衣石击得粉碎,其不可阻挡之势,真令人惊心动魄。
从“至于繁化殊育”到“不可说也”为第六段,抒写览物思乡之情。这里所写的“繁化殊育”、“诡质怪章”的十六种水生动物,有的实有其物,有的来自神话,有的仅举其形体的某一特点,未必实有其名。这些水生动物和鸟类,吐水拍翅,活跃在风晨雨夕之中。又由孤鹤、游鸿的吟啸,樵夫、舟子的悲叹,牵动了作者思乡的情怀,览景述事,意调悲凉。
最后一段预计抵达日期,并对妹妹鲍令晖致以关切之意。令晖很有文才,钟嵘《诗品》评其诗说:“令晖歌诗,往往崭绝清巧,拟古尤胜。”鲍照在《请假启》中自言“天伦同气,实惟一妹”,可见兄妹感情很深,故刚离家十日,他便把旅途所见所闻,写信告诉妹妹。篇末的叙述,回应题目中的“与妹书”。
这篇骈文书信,在写法上受到汉代大赋的影响,写景则分南、北、东、西;写水生动物,罗列至十六种之多,很像爱炫耀博物知识的辞赋家所为。但辞赋爱铺张扬厉,堆垛寡变,语言繁缛;鲍照的骈文则能以奇峭见长,变幻多端,加上写景优美,与汉赋迥别;语言也不同于大赋,精妙凝练,有不少可以讽诵的名句,诚如许梿所说:“句句锤炼无渣滓,真是精绝。”用这种骈体写书信,在文学史上是一大创新。吴汝纶说:“奇崛惊绝,前无此体,明远创为之。”(《汉魏六朝百三家集》评语)谭献说:“矫厉奇工,足与《行路难》并美。”(《骈体文钞》评语)这些评赏,都比较中肯。本文在写山水景物方面的成就,超过了作者的山水诗。它的问世,使鲍照在骈文史上获得了较高的地位。许梿说:“明远骈体,高视六代。文通(江淹)稍后出,差足颉颃,而奇峭幽洁不逮也。”(《六朝文絜笺注》)《登大雷岸与妹书》与《芜城赋》可以并美,是鲍照骈文中的双璧,故赢得了历代评家的交口称赞。
(刘文忠)
瓜步山楬文
鲍照
岁舍龙纪,月巡鸟张,鲍子辞吴客楚,指兖归扬。道出关津,升高问途。北眺毡乡,南矖[1] 炎国,分风代川,揆气闽泽;四[2] 睨天宫,穷曜星络,东窥海门,候景落日。游精八表, 视四遐,超然远念,意类交横。信哉!古人有数寸之籥,持千钧之关,非有其才施,处势要也。瓜步山者,亦江中眇小山也,徒以因迥为高,据绝作雄,而凌清瞰远,擅奇含秀,是亦居势使之然也。故才之多少,不如势之多少远矣!
仰望穹垂,俯视地域,涕洟[3] 江河,疣赘丘岳。虽奋风漂石,惊电剖山,地纶[4] 维陷,川斗毁宫[5] ,毫发盈虚,曾未注言;况乎沉河浮海之高,遗金堆璧之奇,四迁八聘[6] 之策,三黜五逐[7] 之疵,贩交买名[8] 之薄,吮痈舐痔[9] 之卑,安足议其是非。
〔注〕 [1] 矖(xǐ洗):看视。 [2] 四:当作“西”。 [3] 涕洟:眼泪鼻涕。 [4] 纶:当作“沦”。维:地维,古人以为地是方的,有四角,以大绳维系,故称。 [5]川斗毁宫:《国语·周语下》:“(周)灵王二十二年,穀、洛斗,将毁王宫。”注:“穀、洛,二水名也。洛在(洛阳)王城之南,穀在王城之北,东入于瀍。斗者,两水激,有似于斗也。”[6] 四迁:《汉书·主父偃传》:“上召见,拜偃为郎中。偃数上书言事,迁谒者中郎中大夫,岁中四迁。”八聘:未详。 [7] 三黜:《论语·微子》:“柳下惠为士师,三黜。”五逐:《列女传》:“孤逐女者,齐即墨之女,齐相之妻也。初逐女孤无父母,状甚丑,三逐于乡,五逐于里。” [8] 贩交:《史记·郦商传》:“其子寄,字况,与吕禄善。太尉周勃不得入北军,乃使人劫商,令其子况绐吕禄出游,勃乃得入据北军,遂诛诸吕。天下称郦况卖交也。”买名:《管子·七臣七主》:“居为非母,动为善栋,以非买名,以是伤上。”[9] 吮痈:《汉书·佞倖传》:“邓通为黄头郎,文帝尝病痈,通尝为上嗽吮之。”舐痔:《庄子·列御寇》:“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
宋文帝元嘉二十九年壬辰(452),鲍照三十九岁。这一年,他从南兖州(治广陵,即今江苏扬州)返回建业(今南京),途经瓜步山而作此文。瓜步山在今江苏南京市六合区境内,东临长江,六朝时是长江的重要渡口。“楬”(音杰)是用作标志的小木桩。《周礼·秋官·蜡氏》说:“若有死于道路者,则令埋而置楬焉。”而为一山作楬文,则是鲍照的独创,其写法也有创新,实际上是一篇寓言小品。
全文可分两段。从首句至“才之多少,不如势之多少远矣”为第一段。“岁舍龙纪”,表示岁次在辰年。“月巡鸟张”即月份在五月。“辞吴客楚”指作者的行程将由苏南而客居江北。“指兖归扬”,表示其旅程是从南兖州(治所在今江苏镇江)而至扬州。前四句指示了作品系年的线索。下文写登上瓜步山,向北可眺望北陲的毡帐之乡,往南可瞭望南疆的炎热之地,还可感受到代北山川和闽地水乡的风气。向西瞧,可看到闪闪群星的宫位;向东望,可窥见镇江焦山附近的海门山,观赏风景一直等候到夕阳西落的时刻。作者游神于八表之外,疾视于四远之处,超然遐想,感慨万端。以上所写景物,视野开阔,语含夸张,多非实景;有些景物,非目力所及,带有视通万里的想象成分。实际上,作者并非着意写景,而是由景及情,借题发挥,引入自己的议论。“信哉”以下的议论,是此文最重要的部分,也是全文的题旨。在过渡到正题议论之前,作者先使用一个比喻:古人拿着几寸长的开门工具,可以启开千钧重的城门,这不是其人有大本领,而是他手中有权势,所处的地位重要。下文,将笔一转,议论起瓜步山来。瓜步山,不过是江中的小山,只因它与江中水面高度相差颇大,处在重要的“关津”,便俨然成了“据绝作雄”的地方,登上此山居然可以大饱眼福,欣赏山水的奇异与秀丽,这是它所处的地位使它能“擅奇含秀”。紧接着,作者发出一句深沉的叹喟:“故才之多少,不如势之多少远矣!”这句话很有分量。我们知道,自九品中正制建立以后,形成了世族豪门独占上品的现象。在晋代有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之说。这一不合理的社会现象,曾引起寒门出身的才智之士的不满,反映在文学作品中,前有左思的《咏史》诗:“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后即有鲍照的这篇《瓜步山楬文》。而鲍照对门阀制度的抨击,似比左思更为激烈。鲍照出身寒门,虽跻身仕途,但很不得意。“才之多少,不如势之多少远矣”的呼声,在门阀制度统治下的南朝,如同孤星夜月,使黑夜见到一线光明。这是反抗的呼声,是当时文坛上抨击门阀制度的最强音。
“仰望穹垂”以下为第二段。作者在俯仰之间,感到江河不过是上天的涕泪,山岳不过是大地的赘疣。这时即使有漂石的疾风,剖山的惊电,甚至共工触山而地维绝,二水相斗而王宫毁,他也不再关心;至于人间的是非,也只是如一毫一发之得失,更觉不值得分辨。这里,作者的感情由愤激而变得消沉,但骨子里还是愤激。这一段用了不少典故,如“沈河浮海”,出自《庄子·让王》:商汤王与伊尹谋伐夏桀,成功之后,想让天下给卞随。卞随认为这是对自己的污辱,于是投水而死。汤又让天下给务光,务光也不接受,“乃负石而自沉于庐水”。这是“沉河”的典故。舜以天下让于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于是夫妻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返。这是“浮海”的典故。“遗金堆璧”,出《韩诗外传》:延陵季子见遗金,呼牧者取金,牧者不听,反而把延陵季子奚落了一番。这是“遗金”的出典。楚襄王持金十斤,白璧百双,聘庄子为相,庄子固辞不受。这是“堆璧”的出典。另外后文的“四迁八聘”、“三黜五逐”、“贩交买名”、“吮痈舐痔”等,在历史上也均有所指。以上这些人和事,有高士的奇言异行,也有小人的卑鄙龌龊,本来是有是非可议的,作者为什么不屑于评论呢?实际上这是愤激之言。鲍照运用众多的典故,目的不是评论历史或传说人物的功过是非,而是援古证今,借古喻今,着眼点在批判现实社会中争权夺利、卖友求荣、溜须拍马等丑恶现象。所以这篇楬文实际上又是批判不合理现象及社会上种种丑行的战斗檄文,是骂世之文。
《瓜步山楬文》在艺术上当然比不上他的《芜城赋》与《登大雷岸与妹书》,但它是一篇战斗性很强的杂文。它使用了寓言的手法,又巧于运用比喻,善于借题发挥,不失为一篇形式活泼、富有创意的优秀小品。
(刘文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