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
【作者小传】
(192—232)三国魏诗人。字子建。沛国谯县(今安徽亳州)人。曹操第三子。封陈王,谥思,世称“陈思王”。早年颇得曹操宠爱,一度欲被立为太子。及曹丕、曹叡相继为帝,遭受猜忌,郁郁而死。其诗以五言为主,词采华丽。其赋风格婉丽。后人辑有《曹子建集》。
洛神赋 序
曹植
黄初三年[1] ,余朝京师,还济洛川。古人有言,斯水之神,名曰宓妃。感宋玉对楚王神女之事,遂作斯赋。其词曰:
余从京域,言归东藩[2] 。背伊阙,越轘辕,经通谷,陵景山[3] 。日既西倾,车殆马烦。尔乃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4] 。于是精移神骇,忽焉思散[5] ,俯则未察,仰以殊观,睹一丽人,于岩之畔。乃援御者而告之曰:“尔有觌于彼者乎?彼何人斯,若此之艳也!”御者对曰:“臣闻河洛之神,名曰宓妃,然则君王之所见也,无乃是乎?其状若何?臣愿闻之。”
洛神传
——明刊本《玉茗堂摘评王弇州先生艳异编》
余告之曰: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颧[6] 。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象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7] 。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
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8] 。余情悦其淑美兮,心振荡而不怡。无良媒以接欢兮,托微波而通辞。愿诚素之先达兮,解玉佩以要之。嗟佳人之信修兮,羌习礼而明诗。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而为期[9] 。执眷眷之款实兮,惧斯灵之我欺。感交甫之弃言兮,怅犹豫而狐疑[10] 。收和颜而静志兮,申礼防以自持。
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11] 。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践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12] 。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
尔乃众灵杂遝,命俦啸侣[13] 。或戏清流,或翔神渚,或采明珠,或拾翠羽。从南湘之二妃,携汉滨之游女。叹匏瓜之无匹兮,咏牵牛之独处[14] 。扬轻袿之猗靡兮,翳修袖以延伫[15] 。体迅飞凫,飘忽若神。陵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16] 。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17] 。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18] 。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19] 。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阳[20] 。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21] 。
于是背下陵高[22] ,足往神留。遗情想象,顾望怀愁。冀灵体之复形,御轻舟而上溯。浮长川而忘反,思绵绵而增慕。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命仆夫而就驾,吾将归乎东路。揽騑辔以抗策,怅盘桓而不能去。
〔注〕 [1] 黄初三年:公元222年。黄初为魏文帝曹丕年号。据本传和《赠白马王彪》序言,曹植到京城朝拜文帝在黄初四年(223),此赋可能故意不写明真实时间。 [2] 东藩:东方藩国。当时曹植封鄄城王,其地在京城洛阳东北。 [3] 背:离开。伊阙:山名,在洛阳南。轘辕:山名,在今河南偃师市东南。通谷:谷名,在洛阳城南五十里。陵:升。景山:山名。[4] 税驾:解马卸车。蘅皋:长有杜蘅的水边。秣:喂养。芝田:种植芝草之田,一说为地名。阳林:地名。流眄(miǎn免):纵目而视。 [5]“精移神骇”二句:神思恍惚,忽然思绪散乱。[6] 睐(lài赖):旁视。靥(yè夜)辅:两颊上的酒窝。权:通“颧”,面颊。 [7] 珥(èr耳):珠玉耳饰,此处作动词用,即佩戴。瑶、碧:均为美玉。华琚:有花纹的佩玉。文履:有花纹的鞋。绡(xiāo消):生丝织的帛。裾:衣襟,此指襟边。 [8] 采旄:彩色旗(杆上有旄牛尾装饰)。桂旗:桂枝为杆的旗。攘:捋。浒:水边。湍濑:急流。玄芝:黑色灵芝。 [9] 要:约。抗:举。琼珶(dì弟):美玉名。和:答。期:会。 [10] 款实:真诚。交甫:郑交甫。传说他行于汉水之滨,遇一仙女,目而挑之,女遂解佩与之。交甫行数步,佩玉不见;回视其女,也消失不见。弃言:失信。 [11] 徙倚:低徊。阴:暗;阳:明。 [12] 竦:耸立。椒涂:长着花椒的路。薄:草木丛生处。 [13] 杂遝(tà踏):众多。命俦啸侣:呼朋唤侣。 [14] 匏(páo跑)瓜:星名,在牵牛星东。无匹:没有配偶。 [15] 袿(guī归):女子上衣。猗靡:随风飘动状。翳:遮蔽。延伫:久立。 [16] 屏翳:风神。川后:水神。冯夷:河伯。 [17] 腾:传告。警乘:警卫车乘。[18] 俨:庄严。容裔:闲暇自得状。 [19] 毂(gǔ古):车轮中心承轴接辐部分,此指车子。[20] 沚:水中小洲。素领:白晰的颈项。清阳:眉目清秀状。 [21] 宵:同“消”。蔽光:隐没光彩。 [22] 背:离。陵:登。
黄昏日落之际,最容易勾起人们坎坷途路的愁绪;而平生的种种向往和追求,也常会如烟如云地涌现眼前,化作惆怅难寻的幻梦。
名传千古的《洛神赋》,描述的景象就正如此。此赋的诞生,虽然因了作者“流眄”洛川的触动,并且受到了宋玉《神女赋》的感发;但它的真正起因,也许正是曹植经历了苍黄翻覆的宫廷风云之变,在崎岖山坂的颠簸和悲忧交瘁的沉思间,所做的一场绮丽清梦?
这清梦的展现很美,而且因了“辞采华茂,骨气奇高”的曹植的浪漫之思,特别带有飘忽变幻和情意缱绻的韵致。而照亮了整个梦境和牵动了作者不尽思情的中心人物,便是传说中的美丽洛神——“宓妃”。
《洛神赋》的构思和写法,显然带有摹拟《神女赋》的痕迹。不过,因为《神女赋》是叙“梦”之作,笔底多带“梦”的特点。曹植此赋却不明言是梦,而将它处理为似乎真是作者身历的奇事,故起笔便是平中孕奇的氛围创造:“西倾”的红日,辉映着“车殆马烦”的主人公穿山过谷;长长的车影,缓缓移动在崎岖的山坂上。接着便来到长满蘅草的川边,——洛水到了,辘辘的车音顿时消歇。只留下主仆二人,欣喜地伫立川岸,向着暮霭沉沉的远山眺望。平平的叙述,正与陶渊明《桃花源记》叙“武陵人”的行舟之始一样,奇境的显现在事前竟一无征兆。
但也正是在此刻,恰如云烟之突敛,作者刹那间目睹了一幕终身难忘的景象:一位俏丽的女子,已无声无息地现身于川上的山岩之间!由于文中对此丽人的现形,先就渲染了作者“精移神骇,忽焉思散”的异常情状;之后又暗示出同在川边的御者,对此景象却一无所见,更使这丽人即洛神的显现,变得蹊跷而神奇!
当作者落笔描摹所见洛神的形貌时,仿佛立志要与宋玉笔下的巫山神女争辉似的:虽然也重在展示她那照人的神采和明艳的姣容,采用了“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皎若太阳升朝霞”, “灼若芙蕖出渌波”的排喻,和“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颧”的点染;但细心的读者一眼即可看出,宋玉的描摹一发即收,更带印象式的“梦”境特点和飘忽之感。曹植则不同,因为不是写“梦”,看得也较真切,故更重视云蒸霞蔚的彩笔雕画,使形象更觉明丽而纤毫毕现。最明显的不同在于:曹植表现洛神,不像巫山神女那样只在庭墀、宫帷间现身,而是安排在涣涣洛水和峨峨川岩之间,因此就有了更广大的活动空间,以展示洛神的动态风貌和性格特点:“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以飘流舒卷的“轻云”、翩翩飞旋的雪花,比拟洛神衣袂飘拂、轻盈欲举的体态,有多形象!而“采旄”、“桂旗”的烘托,“神浒”、“湍濑”的辉映,又把她的天真妩媚之情,传写得多么动人!正是这些出色的描摹,使洛神的性格表现,带有了曹植的个性特色:与巫山神女的娴丽、雅静不同,在美丽的洛神身上,似乎透露着更多的热情、大胆和天真之性。
也许正因如此,主人公“托微波而通辞”, “解玉佩以要之”,向洛神转达眷眷之情时,她的反应也远比巫山神女率真——不仅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而且“抗琼珶以和予兮,指潜渊以为期”,表达了相当真切的倾慕和痴心。而一旦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怀疑时,情绪之激荡也格外令主人公惊心:“于是洛灵感焉,徙倚彷徨。神光离合,乍阴乍阳。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超长吟以永慕兮,声哀厉而弥长。”神光的忽隐忽现,身躯的竦立若飞,表现出洛神的身心受到了多大的打击;那哀哀长吟的凄厉之音,包含着这位身遭猜忌的女神多少痛苦和不平!
最令人惊异的,是作者描述洛神痛苦情状时的突然转笔;文中由此展出了“众灵杂遝,命俦啸侣”的一派欢乐景象:这些无忧无虑的快活神灵,或游戏于清波之间,或回翔于川渚之上,采摘着蚌中的“明珠”,争拾着翠鸟的美羽,显得何其逍遥!人之哀乐已不能相通,神之感情竟也如此隔膜——在这样的热闹、欢乐之境中,表现洛神悄然“延伫”、举袖掩面的悲叹之情,正有王夫之所说的“以乐景写哀”的强烈反衬效果(《薑斋诗话》)。而况陪伴这孤寂洛神的,又是泪洒斑竹、沉身湘水的“二妃”,踯躅汉水、只与郑交甫有“解佩”一晤之缘的“游女”——她们当年的酸辛悲剧,不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此刻洛神悲剧重演的绵绵伤情么?
全赋写到洛神的率众离去,正与屈原《离骚》抒写主人公悲怆远逝的景象,有异曲同工之妙:“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真是车仗雍容、如火如荼,表现出洛神的随从何其繁盛和富丽。然而,此刻归去的洛神,却再不像她显现时那样爽朗无忧、天真欢快。虽然她还是那样美丽,那样“华容婀娜”、“丹唇外朗”,但一颗纯真热情的心,却因了主人公的猜忌、人神的“道殊”而破碎了!她是带着不尽的幽怨和哀伤,在“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中逝去的。这一幕景象,正如朱冀评论《离骚》结尾一节的描述一样,“极凄凉中偏写得极热闹,极穷愁中偏写得极富丽”(《离骚辨》),更牵动读者的叹惋欷歔之情。然而,这位多情的女神,就是在哀伤之中,仍未割舍对主人公的眷恋和倾心:“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这就是她在神影消散、光彩隐没的刹那,留下的最凄切的心愿。由于作者那充满怅意的收笔,洛神的倩影至今似还袅袅不绝地飘忽在洛川的云水苍茫之间。
洛神宓妃在传说中,并不是一位令人敬仰的女神。在屈原的《离骚》和《天问》中,也因此被作为“信美无礼”、与河伯有着暧昧关系的形象描述的。但在曹植笔下,却进行了根本的改造,成了一位美丽、热情,虽遭猜忌仍不变其缱绻痴心的正面形象,这是颇耐人寻味的。作为一位同样怀有美好的追求,志在报效社稷、“流惠下民”,而多次遭受谗言的倜傥之士,曹植是不是在洛神悲剧中投入了自己的影子?如果这一猜测成立,那么,在《洛神赋》中做着清绮之“梦”的,与其说是主人公(“余”),不如说是现身岩畔的洛神了:正是她,身当“盛年”,满怀“爱”心,希冀着有与“君王”一遇的“良会”之期,却在无端的猜忌中梦消神灭,永归“太阴”。这绵绵不绝的悲情离怨,似乎也正是曹植朝会京师,猝遇任城王曹彰被害,自己也险遭厄运的悲愤之情的幻化——弗洛伊德说:“梦境是愿望的达成。”而美丽热情的洛神——曹植,即使是在“梦”中,也仍未达成效“爱”社稷的“微”愿:这是不是在《洛神赋》那恍惚迷离之辞背后所包含着的最令作者叹伤的深沉意蕴呢?
(潘啸龙)
与杨德祖书
曹植
植白[1] :数日不见,思子[2] 为劳,想同之也。
仆少小好为文章,迄至于今,二十有五年矣。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昔仲宣独步于汉南[3] ,孔璋鹰扬于河朔[4] ,伟长擅名于青土[5] ,公幹振藻于海隅[6] ,德琏发迹于此魏[7] ,足下高视于上京[8] 。当此之时,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9] ,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10] 。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顿八纮以掩之,今悉集兹国矣[11] 。然此数子犹复不能飞轩绝迹[12] ,一举千里。以孔璋之才,不闲[13] 于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14] ,譬画虎不成反为狗也[15] 。前书嘲之,反作论盛道仆赞其文。夫钟期不失听[16] ,于今称之,吾亦不能妄叹者,畏后世之嗤余也。
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仆常好人讥弹[17] 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昔丁敬礼[18] 常作小文,使仆润饰之;仆自以才不过若人[19] ,辞不为也。敬礼谓仆:“卿何所疑难,文之佳恶,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耶?”吾常叹此达言,以为美谈。昔尼父[20] 之文辞,与人通流[21] ;至于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辞[22] 。过此而言不病者[23] ,吾未之见也。
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24] 。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25] ,而好诋诃文章,掎摭[26] 利病。昔田巴毁五帝,罪三王,訾五霸于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鲁连一说,使终身杜口[27] 。刘生之辩,未若田氏,今之仲连,求之不难,可无息乎?人各有好尚,兰茝荪蕙[28] 之芳,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29] ; 《咸池》、《六茎》之发,众人所共乐,而墨翟有非之之论[30] ,岂可同哉!
今往仆少小所著辞赋一通相与[31] 。夫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32] 。匹夫之思,未易轻弃也。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昔扬子云先朝执戟之臣耳,犹称壮夫不为也[33] 。吾虽德薄,位为藩侯,犹庶几戮力上国,流惠下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34] ,岂徒以翰墨为勋绩、辞赋为君子哉!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则将采庶官之实录,辩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35] ,虽未能藏之于名山,将以传之于同好。非要之皓首[36] ,岂今日之论乎!其言之不惭,恃惠子[37] 之知我也。
明早相迎,书不尽怀。植白。
〔注〕 [1] 白:陈述。 [2] 子:您。 [3] 仲宣:王粲字。粲曾避乱荆州,依附刘表多年。独步:谓无人可及。汉南:汉水之南,指荆州。 [4] 孔璋:陈琳字。琳曾在冀州任袁绍的记室。鹰扬:如鹰一般奋飞远翔,喻大展雄才。河朔:黄河以北地区。 [5] 伟长:徐幹字。幹北海郡人。擅名:大享盛名。青土:青州地区,北海古属青州。 [6] 公幹:刘桢字。桢东平宁阳人。振藻:显露文采。海隅:海边,宁阳地近海。 [7] 德琏:应玚字。玚汝南南顿人。发迹:立功扬名。此魏:指魏都许昌,南顿地近许昌。 [8] 足下:敬词,指杨修。高视:不同凡近。上京:即京师洛阳,杨修为汉太尉杨彪之子,生长于京师。 [9] 灵蛇之珠:即隋侯救蛇所得的宝珠(见《淮南子·览冥训》注)。 [10] 荆山之玉:即“和氏之璧”,楚人和氏奉献给楚王的荆山美玉(见《韩非子·和氏》)。 [11] 吾王:指魏王曹操。天网:笼罩天地的网。该:同“赅”,包罗。顿:振举。八纮(hóng宏):网周围的纲绳,借指四面八方边远地。掩:寻搜,捕取。二句意谓曹操采取一切措施网罗人才。 [12] 飞轩绝迹:高飞远翥,超绝尘世。轩,飞翔。 [13] 闲:同“娴”,熟练。 [14] 长卿:西汉司马相如字。同风:同一风格。 [15] 画虎不成反为狗:喻好高骛远而事无所成,反贻笑柄。见东汉马援《诫兄子严、敦书》。 [16] 钟期:钟子期。春秋时期,楚人伯牙善弹琴,钟子期能知音;子期死后,伯牙终身不复弹(见《吕氏春秋·本味》)。不失听:指不会误会琴声中的寄意,即知音善听。 [17] 讥弹:指责,批评。 [18] 丁敬礼:丁廙,字敬礼,建安时黄门侍郎,与曹植相友善,后为曹丕所杀。 [19] 若人:此人,指丁敬礼。 [20] 尼父:孔子。 [21] 通流:交流,商讨。 [22] 游夏之徒:孔子的学生子游、子夏这一流人。措:置。[23] 过此:除此。此,指《春秋》。不病,没有缺点。 [24] “盖有南威之容”四句:意谓评论者自己须先具备过人的文才,方有资格去批评别人。南威,春秋时著名美女。淑媛,贤美的女子。龙渊,古代宝剑名,唐时避高祖李渊讳改作“龙泉”。 [25] 刘季绪:刘表之子,著有诗赋颂六篇。逮:及。 [26] 掎摭(jǐzhí己直):拾取,挑剔。 [27] “昔田巴”六句:据《文选》李善注引《鲁连子》:“齐之辩者曰田巴,辩于狙丘,而议于稷下,毁五帝,罪三王,一日而服千人;有徐劫弟子曰鲁连,谓劫曰:臣愿当田子,使不敢复说。”三王,即“三皇”。訾,毁谤。稷下,齐都的城门有稷门,谈说之士多会集于稷下。鲁连,即鲁仲连。杜口,闭口。 [28] 兰茝(chǎi)荪蕙:皆香草名。[29] 逐臭:《吕氏春秋·遇合》:“人有大臭者,其亲戚、兄弟、妻妾、知识无能与居,自苦而居海上。有悦其臭者,昼夜随之而弗能去。”[30] “咸池”三句:咸池,黄帝时古乐名。六茎,颛顼时古乐名。发,指演奏。墨翟,墨子,著有《非乐》篇。 [31] 往:送去。一通:一份。 [32] 击辕之歌:田野中人叩击车辕唱歌,指代民歌。应:符合。风雅:《诗经》的国风与大、小雅。 [33] “昔扬子云”三句:扬子云,扬雄,字子云。先朝,指西汉。执戟之臣,扬雄曾为郎官,执戟以侍皇帝。扬雄曾谓作赋乃是“童子雕虫篆刻”, “壮夫不为”。见《法言·吾子》。 [34] “吾虽德薄”八句:藩侯,诸侯。庶几,希望。戮力,尽力。上国,指朝廷。流,留。金石之功,功绩能够刻在钟鼎、碑碣上,指永久流传的大功。 [35] “则将”四句:庶官,百官。实录,指政事、典章、制度等史料。辩,辨析。衷,指中心意旨。一家之言,自成体系的著述。 [36] 要:约。皓首:白头。 [37] 惠子:即惠施,战国时学者。此喻杨修。惠施常与庄子辩论,他死后,庄子失去争论的对手,感到悲哀(见《庄子·徐无鬼》)。
本文写于建安二十一年(216),时间当在五月之后(文中有“吾王于是设天网以该之……”语,曹操进号“魏王”事在建安二十一年五月)。作者时为临淄侯。此信意在嘱托杨修对自己所作辞赋刊削点定,同时纵论当代才人优劣,抒发本身怀抱所系,意到笔随,情文并茂,是魏晋时代有特色的一篇论文。
这封信评论时人创作的得失,先从文坛盛况说起。作者以神采飞扬的笔触、错综排比的句式,大致勾勒了当时邺下文苑的繁兴局面,历数“独步汉南”、“鹰扬河朔”、“擅名青土”、“振藻海隅”、“发迹此魏”、“高视上京”的王、陈、徐、刘、应、杨等建安诸杰,描写他们以“握灵蛇之珠”、“抱荆山之玉”的极度自信,齐驱并驾,在曹操网罗文士、广开材路的政策感召之下,群聚魏都,形成了彬彬之盛、大备于时的繁荣景况。在此基础上,作者提出更高的要求,指出此数子尚未达到“飞轩绝迹,一举千里”的顶峰,各自都还存在局限与弱点。这就开始突出了此文的一个基本观点:著述不能无病,作家应当精益求精,不惮修改。信中先以陈琳为例,说明他在辞赋创作方面本不熟谙精通,而他却过高地自我估价,乃至将别人的讥嘲也当作了赞美。作家未必是全才,有这样那样的缺陷本不足怪(曹丕《典论·论文》也已指出:“文非一体,鲜能备善”),问题在于是否有自知之明,是否真正欢迎别人的批评意见。曹植又举了两个例子,一是自己“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的习惯,一是丁廙作小文请求自己润饰的事例。世人著述不能无病,需要批评改定,曹植不仅阐述这一颠扑不破的道理,而且付诸身体力行,嘱请杨修刊定自己的辞赋,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建安文坛不自满,不妄赞,重视修改意见的严肃创作态度与良好批评风气,在曹植此信与曹丕《典论·论文》中均可窥见一斑。
紧接着对作家提出的要求之后,作者又从批评家的角度来提问题,指出高度的艺术才能与素养是批评者必具的条件。“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依同理推断:有屈、宋之才,乃可以衡其文笔。这一要求对批评者说来该是不切实际的。文学史上,长于议论而短于创作者大有人在。例如钟嵘《诗品》下评陆厥,曾谓其“自制未优,非言之失也”,即可以说明理论批评与艺术创作在文人一身得失不齐。准此而言,曹植对批评家似求之过苛。但是也应注意,曹植提出创作的行家才有资格议论创作这一观点,针对刘季绪之流才庸行妄、随意诋诃他人的情况而发,是有的放矢的。另外,曹植还指出:人各有好尚,每相异殊途,海畔有逐臭之夫,墨翟有非乐之论,因此批评者在评论文章时,不可以一己的偏好,强求别人认同迁就。
信的最后,叙说送去辞作请求审阅的意图,同时申明了自己的政治理想与事业追求。这一段文字的表述,用意曲折,语气亦自偏激。表面上看,似乎曹植对辞赋创作贬得很低,视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的“小道”,与建安时兴起的“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丕《典论·论文》)的文学新观念完全矛盾。这个问题该怎么解释?应当看到,曹植是将辞赋、翰墨之事与他视为更重要的事业相提并论、权衡轻重的:首先追求功名勋业的建树,“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是他毕生以求、最具吸引力的事业;其次,是采实录,辩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完成政治学术思想的著述;再次,行有余力,则以学文,仕而优则赋,余事作辞人。这也恰是他少小以来乐此而不疲的爱好,绝不可能放弃。信中说“街谈巷说,必有可采;击辕之歌,有应风雅。匹夫之思,未易轻弃”,明明是将辞赋之作置于“未易轻弃”的“匹夫之思”之列的。鲁迅还曾指出,子建说文章小道大概是违心之论。因为人总是不满自己所做而羡慕他人所为的,子建的文章已经做得好,便敢说文章是小道;他活动的目标又是在政治方面,政治不甚得志,遂说文章无用(见《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这对曹植的心态不失为一种中肯的分析。总之,览文如诡,寻理即畅,后世的读者应当揣摩体察,理解作者的真正命意所在。
此信为送上辞赋的附言,本可以寥寥数语即交代清楚请托之事;但由于对方是秉意相投的知友,又是才博思颖、“高视上京”的文家,所以信中即兴挥翰,论文言志,洋洋洒洒地说了开去。纵论时人得失,略无拘忌;抒写衷心抱负,和盘托出。自许甚高而又虚怀请益,真实的心态自然呈露于纸上。议论虽间有过激处,致贻“辩而无当”(《文心雕龙·序志》)之讥;而通篇读来,“文藻条流,托在笔札”,条畅以任气,通脱以述怀,舒布其言,达而后已,作为心声的献酬,依然是达到了《文心雕龙·书记》对书体的要求的。
(顾复生)
曹瞒传
无名氏
太祖一名吉利,小字阿瞒。〔父〕嵩,夏侯氏之子,夏侯惇之叔父。太祖于惇为从父兄弟。
太祖少好飞鹰走狗,游荡无度,其叔父数言之于嵩。太祖患之,后逢叔父于路,乃阳败面口;叔父怪而问其故,太祖曰:“卒中恶风。”叔父以告嵩。嵩惊愕,呼太祖,太祖口貌如故。嵩问曰:“叔父言汝中风,已差乎?”太祖曰:“初不中风,但失爱于叔父,故见罔耳。”嵩乃疑焉。自后叔父有所告,嵩终不复信,太祖于是益得肆意矣。
太祖初入尉廨,缮治四门。造五色棒,县门左右各十馀枚,有犯禁者,不避豪强,皆棒杀之。后数月,灵帝爱幸小黄门蹇硕父夜行,即杀之。京师敛迹,莫敢犯者。近习宠臣咸疾之,然不能伤,于是共称荐之,故迁为顿丘令。
〔太祖与袁绍相拒,绍谋臣许攸来奔,〕公闻攸来,跣出迎之,抚掌笑曰:“子远,卿来,吾事济矣!”既入坐,谓公曰:“袁氏军盛,何以待之?今有几粮乎?”公曰:“尚可支一岁。”攸曰:“无是,更言之!”又曰:“可支半岁。”攸曰:“足下不欲破袁氏邪,何言之不实也!”公曰:“向言戏之耳。其实可一月,为之奈何?”攸曰:“公孤军独守,外无救援而粮谷已尽,此危急之日也。今袁氏辎重有万馀乘,在故市、乌巢[1] ,屯军无严备;今以轻兵袭之,不意而至,燔其积聚,不过三日,袁氏自败也。”公大喜,乃选精锐步骑,皆用袁军旗帜,衔枚缚马口,夜从间道出,人抱束薪,所历道有问者,语之曰:“袁公恐曹操钞略后军,遣兵以益备。”闻者信以为然,皆自若。既至,围屯,大放火,营中惊乱。大破之,尽燔其粮谷宝货,斩督将眭元进、骑督韩莒子、吕威璜、赵叡等首,割得将军淳于仲简鼻,未死,杀士卒千馀人,皆取鼻,牛马割唇舌,以示绍军。将士皆怛惧。时有夜得仲简,将以诣麾下,公谓曰:“何为如是?”仲简曰:“胜负自天,何用为问乎!”公意欲不杀。许攸曰:“明旦鉴于镜,此益不忘人。”乃杀之。
〔公将北征三郡乌丸[2] ,诸将皆谏不可,唯郭嘉劝行。公遂出兵,败虏众于柳城。〕时寒且旱,二百里无复水,军又乏食,杀马数千匹以为粮,凿地入三十馀丈乃得水。既还,科问前谏者,众莫知其故,人人皆惧。公皆厚赏之,曰:“孤前行,乘危以侥幸,虽得之,天所佐也,故不可以为常。诸君之谏,万安之计,是以相赏,后勿难言之。”
〔公西征,与马超等夹潼关而军[3] 。公潜遣徐晃、朱灵等夜渡蒲坂津[4] ,据河西为营。公自潼关北渡。〕公将过河,前队适渡,超等奄至,公犹坐胡床不起。张郃等见事急,共引公入船。河水急,比渡,流四五里,超等骑追射之,矢下如雨。诸将见军败,不知公所在,皆惶惧,至见,乃悲喜,或流涕。公大笑曰:“今日几为小贼所困乎!”
〔公得渡河,循河而南。超等屯谓南,遣信求割河以西请和,公不许。〕时公军每渡渭,辄为超骑所冲突,营不得立,地又多沙,不可筑垒。娄子伯说公曰:“今天寒,可起沙为城,以水灌之,可一夜而成。”公从之,乃多作缣囊以运水,夜渡兵作城,比明,城立,由是公军尽得渡渭。
〔汉皇后[5] 伏氏坐昔与父完书,云帝以董承[6] 被诛怨恨公,辞甚丑恶,发闻。〕公遣华歆[7] 勒兵入宫收后,后闭户匿壁中。歆坏户发壁,牵后出。帝时与御史大夫郗虑坐,后被发徒跣过,执帝手曰:“不能复相活邪?”帝曰:“我亦不自知命在何时也。”帝谓虑曰:“郗公,天下宁有是邪!”遂将后杀之,完及宗族死者数百人。
〔公昔〕为尚书右丞司马建公所举。及公为王,召建公到邺,与欢饮,谓建公曰:“孤今日可复作尉否?”建公曰:“昔举大王时,适可作尉耳。”王大笑。建公名防,司马宣王[8] 之父。
〔汉室日衰,孙权上书称臣,称说天命。〕桓阶劝王正位,夏侯惇以为宜先灭蜀,蜀亡则吴服,二方既定,然后遵舜、禹之轨,王从之。及至王薨,惇追恨前言,发病卒。
〔建安二十五年,春于洛阳。〕王使工苏越徙美梨,掘之,根伤尽出血。越白状,王躬自视而恶之,以为不祥,还遂寝疾。
太祖为人佻易无威重,好音乐,倡优在侧,常以日达夕,被服轻绡,身自佩小鞶囊,以盛手巾细物,时或冠帢帽以见宾客;每与人谈论,戏弄言诵,尽无所隐,及欢悦大笑,至以头没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帻,其轻易如此。然持法峻刻,诸将有计画胜出己者,随以法诛之,及故人旧怨,亦皆无馀。其所刑杀,辄对之垂涕嗟痛之,终无所活。初,袁忠为沛相,尝欲以法治太祖,沛国桓邵亦轻之,及在兖州,陈留边让言议颇侵太祖,太祖杀让,族其家,忠、邵俱避难交州,太祖遣使就太守士燮尽族之。桓邵得出首,拜谢于庭中,太祖谓曰:“跪可解死邪!”遂杀之。常出军,行经麦中,令“士卒无败麦,犯者死”。骑士皆下马,付麦以相持,于是太祖马腾入麦中,敕主簿议罪;主簿对以《春秋》之义,罚不加于尊,太祖曰:“制法而自犯之,何以帅下?然孤为军帅,不可自杀,请自刑。”因援剑割发以置地。又有幸姬常从昼寝,枕之卧,告之曰:“须臾觉我。”姬见太祖卧安,未即寤,及自觉,棒杀之。常讨贼,廪谷不足,私谓主者曰:“如何?”主者曰:“可以小斛以足之。”太祖曰:“善。”后军中言太祖欺众,太祖谓主者曰:“特当借君死以厌众,不然事不解。”乃斩之。取首题徇曰:“行小斛,盗官谷,斩之军门。”其酷虐变诈,皆此类也。
〔注〕 [1] 故市:在今河南荥阳东。乌巢:在今河南新乡封丘西。 [2] 三郡乌丸:乌丸即乌桓,东胡别支。三郡乌丸即辽西乌丸、辽东属国乌丸、右北平乌丸,一度归顺袁绍。 [3] 马超:字孟起,汉末割据西北,以骁勇著称。为曹操所败,后投靠刘备。潼关:在今陕西潼关县北,当山西、河南、陕西三省要冲。 [4] 徐晃、朱灵,及下文张郃,均为曹操部下大将。蒲坂津:潼关北面的黄河渡口。 [5] 汉皇后:指汉献帝伏皇后。 [6] 董承:汉献帝时任车骑将军。建安五年(200)受献帝密诏,与朝臣王服、种辑等谋诛曹操,事泄,夷三族。 [7] 华歆:汉献帝时任尚书令。因助曹氏,曹丕建魏后,任为司徒。 [8] 司马宣王:指司马懿。其子司马昭封为晋王时,追尊懿为宣王。
《曹瞒传》是一篇久已散佚的文章。它的若干片段,被南朝宋人裴松之引用在《三国志》注中,主要见于《武帝纪》注,另外又见于《吕布传》和《荀彧传》注。裴松之称其作者为“吴人”,姓名不详。现在就是根据《三国志》裴松之注所引用的《曹瞒传》佚文加以整理,取其较为完整的片段,而舍弃了过于琐碎、无法连贯的零散短句,依曹操的生平和一般传记文的惯例排列。因为是从注文中辑录出来的,难免有许多残缺,以至无法相互衔接,这里就根据《三国志·武帝纪》的文字,用加以括号的方式作了简略而必要的补缀。这样,离恢复《曹瞒传》的原貌虽然还远,但已经是一篇大体完整可读的传记了。
《曹瞒传》不仅是一篇相当出色的文章,而且是魏晋时代“杂传”的典型代表,在中国传记文学史上很值得重视。
作为一篇独立的人物传记,《曹瞒传》与通常的史传表现出明显不同的特色。它以更自由更轻灵的笔法,塑造了一个鲜明生动、性格复杂的人物形象。一般读者初次接触这篇文章,大概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曹瞒传》的素材,基本上都已经被历史小说《三国演义》所采纳。《三国演义》中描写得最成功、给人印象最深刻的曹操的形象,实际上主要是以这篇《曹瞒传》为基础的。由此可以体会它的艺术价值。
具体可以从几个方面加以分析。一篇史传,通常首先要考虑传主的社会地位、历史作用;所记述的内容,首先也是他的重大政治、军事活动。《三国志·武帝纪》写曹操,大体就是如此。有时史传中也会写到一些生活细节,但比例不可能太多。而《曹瞒传》显然不受这种史传惯例的束缚,在记述曹操的重大历史活动的同时,又不惜笔墨,大量描述他的日常生活情景。诸如他的好游荡、多狡诈、轻佻无威重等等。这样来写人物,自然音容笑貌,亲切可见,也就更富于文学的形象性和美感。
一篇史传作为一部史书的一部分,必须处理许多历史事件。尤其像曹操这样的人物,一生中不知同多少历史大事发生关系。因此史传往往多用叙述的笔法,少用描写的笔法。当然《史记》有很多优秀的描写成分。但是,一则《史记》这个长处并未被后来的史书所继承,二则即使是《史记》,在重要历史人物的传记中,仍然不能不有大量的叙述性文字。《曹瞒传》在这方面同样自由得多,可以更多地运用描写笔法。如许攸投奔曹操一事,《三国志·武帝纪》先交代原因:“绍谋臣许攸贪财,绍不能足”;接着又以“来奔,因说公击(淳于)琼等”八字言其过程,文字简括,叙事完备。《曹瞒传》则大力渲染许、曹二人相会的情节。曹操听说许攸自敌营来降,喜不自胜,连鞋子都顾不上穿,赤脚出迎,并拍手大笑道:“子远,卿来,吾事济矣!”活生生地展现了曹操在困境中求才若渴的心情。但是在接下来关于军中存粮多少的对答中,曹操却又不愿暴露自己的窘迫,再三搪塞。直到许攸揭了他的老底,才以实情相告。这里对人物的语言、动作,都描写得十分细腻。而以现存的佚文来看,可以说《曹瞒传》总体是以描写为主的。大致每说曹操的一种性格,就描述一个实例。如说曹操“佻易无威重”,便写了他对音乐的爱好和宴客时纵情恣肆之态;说他“酷虐变诈”,便写了他割发代死、借粮吏之首以平军心的多种事例。这种描写性的增强,对于小说的兴起,无疑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
《曹瞒传》最特出的长处,在于它反映了人物的复杂性格。史传作为一种严肃的著作,一般来说,既受到正统儒家思想的影响,又受到作者本人所属政治集团利益的束缚,对人物的评价,总是褒贬分明,好就是好,坏就是坏。而《曹瞒传》所写的曹操,却不是如此简单。作者虽是吴人,他对曹操也多有贬责之意,却没有把他写成一个纯粹的“坏人”。这里的曹操,有不避豪强、敢于棒杀得宠宦官叔父的政迹,有征战成功之后依然想到反对意见可取之处的政治家气度,有临危不惧、镇定自若的大将风范,也有自幼就形成的无赖相,有睚眦必报的狭隘复仇心理,有时严酷,有时轻佻……尤其是曹操机警狡诈的一面,表现得更为特出。这就活生生地塑造出一个所谓“乱世奸雄”的艺术形象,写出了人性的复杂而丰富的内涵,令人觉得可信。这个人物形象,为后来小说、戏曲的再创造,提供了重要的基础。
总之,《曹瞒传》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是值得重新引起重视的作品。
(戎晓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