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淹
【作者小传】
(444—505) 南朝梁文学家。字文通。济阳考城(今河南民权东北)人。少有才思。举秀才,对策上第。历仕宋、齐、梁三代。梁时官至金紫光禄大夫。早年即以文章著名,晚年诗文不进,时谓“江郎才尽”。其诗长于模拟,赋以《恨赋》、《别赋》最著名。后人辑有《江文通集》。
恨赋
江淹
试望平原,蔓草萦骨,拱木敛魂。人生到此,天道宁论!于是仆本恨人,心惊不已,直念古者,伏恨而死。
至如秦帝按剑,诸侯西驰,削平天下,同文共规[1] 。华山为城,紫渊为池[2] 。雄图既溢,武力未毕。方驾鼋鼍以为梁,巡海右以送日[3] 。一旦魂断,宫车晚出[4] 。
若乃赵王既虏,迁于房陵[5] 。薄暮心动,昧旦神兴。别艳姬与美女,丧金舆及玉乘。置酒欲饮,悲来填膺,千秋万岁,为怨难胜。
至如李陵降北,名辱身冤,拔剑击柱,吊影惭魂。情往上郡,心留雁门[6] 。裂帛系书[7] ,誓还汉恩。朝露溘至[8] ,握手何言!
若夫明妃去时,仰天太息。紫台[9] 稍远,关山无极。摇风忽起,白日西匿。陇雁少飞,代云寡色。望君王兮何期,终芜绝兮异域。
至乃敬通见抵[10] ,罢归田里。闭关却扫,塞门不仕。左对孺人,顾弄稚子。脱略公卿,跌宕文史。赍志没地,长怀无已。
及夫中散下狱,神气激扬。浊醪夕引,素琴晨张。秋日萧索,浮云无光。郁青霞之奇意,入修夜之不旸[11] 。
或有孤臣危涕,孽子坠心[12] 。迁客海上,流戍陇阴。此人但闻悲风汩起,血下沾衿;亦复含酸茹叹,销落湮沉。
若乃骑叠迹,车屯轨;黄尘匝地,歌吹四起。无不烟断火绝,闭骨泉里。
已矣哉!春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春草生。绮罗毕兮池馆尽,琴瑟灭兮丘垄平。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
〔注〕 [1] 同文共规:统一文字和制度。《史记·秦始皇本纪》:秦始皇统一天下后,“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 [2]“华山”二句:华山,在陕西东部。贾谊《过秦论》:“践华为城,因河为池。”紫渊,水名。司马相如《上林赋》:“独不闻天子之上林乎?左苍梧,右西极,丹水更其南,紫渊径其北。”[3]“方驾”二句:鼋,大鳖。鼍,扬子鳄。梁,桥。李善注引《纪年》:“周穆王三十七年,大起九师,东至于九江,叱鼋鼍以为梁。”海右,右,西;古人设想有西海。《列子·周穆王》记穆王驾八骏马,至昆仑山,见西王母,西观日之所入。此两句言秦始皇雄图未已,继续扩展。 [4] 宫车晚出:古代臣子不便直言皇帝死亡,因以宫车晚出代指。《史记·范雎列传》:“宫车一日晏驾。”《集解》引韦昭曰:“凡初崩为晏驾者,臣子之心犹谓宫车当驾而晚出。”[5] 房陵:今湖北房县。 [6] 上郡、雁门:皆汉北方郡名。上郡治所在肤施(今陕西榆林东南)。雁门郡治所在善元(今山西右玉南)。 [7] 裂帛系书:原为苏武故事,作者移用于李陵。苏武出使匈奴被扣,牧羊北海上十九年。昭帝即位,匈奴与汉和亲。汉使至匈奴,原苏武属吏常惠夜见汉使,“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使者据以责问单于,苏武因得以回国。见《汉书·苏建传》附《苏武传》。 [8] 朝露溘至:《汉书·苏武传》:李陵谓苏武曰:“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颜师古注:“朝露见日则晞(干燥),人命短促亦如之。”溘,忽然。 [9] 紫台:即紫宫,皇帝所居。杜甫《咏怀古迹》之三咏王昭君事:“一去紫台连朔漠。”[10] 敬通:即冯衍,京兆杜陵(今陕西西安市东南)人。初从更始帝刘玄起兵,后归光武帝,为曲阳令,迁司隶从事。衍有谋略,善辞赋,常遭权臣谗毁。后以交通外戚免官。“西归故郡,闭门自保,不敢复与亲故通”(《后汉书》本传)。见抵:被排挤。 [11] 青霞之奇意:犹青云之奇志,谓其志高。入修夜之不旸:修夜,长夜。旸,明。此句意指死亡。《汉书·外戚传》载汉武帝所作李夫人赋:“释舆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阳。”[12] “孤臣”二句:孤臣,失势疏远的臣子。孽子,贱妾所生的庶子。《孟子·尽心上》:“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李善注引《字林》曰:“心当云危,涕当云坠。江氏爱奇,故互文以见义。”
不知有多少人,曾对彩虹般的一生,许下过种种美好的期愿。而当大限来临,不得不向如烟的往事投去最后一瞥时,又有谁能平静地告慰自己,这一生已诸愿皆了,无愧无怨?在江淹看来,人生的哲学大约就是这样:不仅充满了“黯然销魂”的别离,而且总要带给人们抱恨终身的余痛。否则,为什么他要在《别赋》之外,又作此弥漫着不尽“恨”意的奇赋?
这人生之“恨”,平时往往隐藏不露;非要等到饮泣吞声、命捐梦断的刹那,才会以惊心折骨的力度,震荡每一个衔恨离世的魂魄。《恨赋》正是抓住这一特点,开篇即在读者眼前,猛然展开了平原上“蔓草萦骨,拱木敛魂”的累累坟茔。此刻,这里再没有烂漫的野花,也落尽了翩飞的枯叶,只剩下一切繁嚣过后的死一般沉寂。但经了作者一笔“直念古者,伏恨而死”的堕泪叩问,你不分明听到了,那冷月照耀下的每一座坟垅,都振响起了千古幽魂含恨地下的凄凄号嗟?由此引出下文对不同身分的古人的“恨”事铺叙,便造出了一种幽魂隐现、史事缥缈的奇异氛围。
首先涌现的是雄心勃勃的天下征服者嬴政。文中仅以“秦帝按剑,诸侯西驰”八字,就将他的威严和功业,表现得气势非凡。当他“削平天下,同文共规”,建立起从未有过的大一统帝国时,以往的五帝三王,谁不在他的光芒笼盖之下?当他充满信心地预言大秦的天下,将二世、三世至于万世时,谁又会想到他竟也有征服不了的对手——死亡?令他自豪的万里长城,阻拦过匈奴的铁骑,却阻拦不住生命的流逝。不管他有着怎样的抱负和雄心,也不管他怎样虔诚地访道求仙,死神还是冲破了他的禁闼。文中在大笔渲染秦皇“驾鼋鼍”、“巡海右”的壮盛场面后,便折笔倒澜,推出他“一旦魂断,宫车晚出”的溘然死亡。这便是作者用横扫六合式的雄劲笔力,所抒写的不能长享天下的帝王之“恨”。
足以与帝王之恨相并的,还有凡庸之主的失国之恨。文中紧接着涌出的,正是那位被秦皇夺了江山的赵王迁。他失却了往昔那“艳姬美女”、“金舆玉乘”的繁华,被流放到房陵,思念故国,作《山水之讴》,使闻之者也都流涕痛哭(见《淮南子·泰族训》)。其思、其恨,竟也如滚滚而去的江水,“千秋万岁”哀咽不尽了!
昏黄的月色中,也还可见到叱咤武将的身影逡巡,也还可听到绝域孤女的凄怆咽泣。那便是武帝时代被俘匈奴的李陵,和元帝时代远嫁塞外的明妃(王昭君)。一位曾经志在“经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李陵《别歌》)的国士,终于兵败名 ,沦为屈身事敌的降臣,心中的耻辱和痛苦,显然是难以言传的。所以,作者抒写李陵的遗恨,笔墨也极为苍凉。读者从“拔剑击柱,吊影惭魂”,“朝露溘至,握手何言”数句中所感受到的,不正是一种冤辱不洗、于国有愧,直到死去也难可告语的无言之恨么?抒写明妃之恨,笔致却又不同:那一声长长的“仰天太息”,吐露着一位孤弱女子不得不远嫁和亲的多少哀愁。这哀愁由于“紫台稍远,关山无极。摇风忽起,白日西匿”的大漠暮景的烘托,便愈加凄切而悠远。昭君那望断乡关的遗恨,至今似还在月夜弥漫!
你自然还想了解才人名士的命运——他们旷达、潇洒,该没有平生恨事了吧?那就请追随作者的目光,从塞外转向汉魏时代的柴扉、林下。首先出现的是那位“年九岁能诵诗,二十而博通群书”的冯衍(字敬通)。他身怀“凌云之志”,却因为得罪过刘秀,只能“罢归田里”。赋中写他“左对孺人(妻子),顾弄稚子”,待客不以公卿为意,读书恣纵于文史之间,那景象何其洒脱!但他内心又何尝没有“自伤不遭”、“不得舒其所怀”的凄悲(见冯衍《自论》)。人生不得行胸怀,虽寿百岁,犹为夭也。这位冯衍,分明只有壮志不酬、潦倒没世之恨,又哪有半点出岫之云的悠然?至于那位酣畅竹林、“非汤武而薄周孔”的嵇康,虽也自称“愿守陋巷,教养子孙……浊酒一怀,弹琴一曲,志愿毕矣”,但在魏晋之交的黑暗世界,竟连这样的微愿也实现不了,最后还是被司马氏杀了。赋中虽只展现了他临刑前“秋日萧索,浮云无光”的惨淡之景,字里行间分明还回应着嵇康绝命前的一声恨恨嗟叹:“《广陵散》从此绝矣!”又哪还有往昔“手挥五弦,目送归鸿”的飘逸?
世上的恨事当然还不止这些。在幽幽月夜的坟垄间,伴随着冯衍、嵇康隐去的,也还有“迁客海上,流戍陇阴”的孤臣孽子,还有曾经“骑叠迹,车屯轨”的达官贵人。他们或“含酸茹叹”了半生,或“歌吹”欢娱了一世,最后终竟都带着未完之愿、不尽之兴,而“烟断火绝,闭骨泉里”了——这就是江淹所描述的人生恨事,或者说,是他从无数古人身上体悟的人生哲理。这体悟是那样深切地惊骇了作者,以至在赋之收尾,更以浓重的抒情笔墨,将这种恨意融入了“春草生”、“秋风起”的四时交替中,“池馆尽”、“丘垅平”的岁月沧桑中,蓬蓬勃勃地笼盖了自古及今的茫茫世界!那一笔“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的结语,也因此如一声夜钟,带着全赋所渲染的无限恨意,穿透时间、空间,久久震颤在千古读者的心上!
为了渲染生命之遗恨,江淹竟将多彩的人生描述得如此惨淡,这无疑显得偏颇了些。但知道了南朝的世道充满了倾轧争夺,人们在兵戈扰攘中随时可以丧身,“伏恨而死”,江淹此赋便是那个时代的一曲悲歌,也便不以为怪。从艺术表现上看,你毕竟还得承认,《恨赋》具有很强烈的艺术感染力。江淹善于“以诗为赋”,所以他的赋作往往具有诗一样的激情和意境。《恨赋》的选材看似信手拈来,其实经过了精心的选择:中间所叙六类不同的人生之恨,或为帝王、列侯,或为名将、宫女,或为才人名士,两两相对,毫不重复。作者的描述也绝不就事论事,常常能举一人而概众,传微意于言外。读者从秦皇的遗恨中,自然会联想到与之类似的唐宗宋祖;从赵王的悲怨中,想到那“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的李后主、宋徽宗。这样由古及今,由此及彼,自能令人于掩卷之余感叹不尽。
《恨赋》的运笔也颇高明。起句单用一韵,便觉警动非常(李元度《赋学正鹄》)。中间抒写六人六事,写来也各见风神:述雄主则“秦帝按剑”,写降将则“吊影惭魂”,叙明妃之出塞则“仰天太息”,貌嵇康之下狱则“神气激扬”。作者还善于造境,如“置酒欲饮,悲来填膺”(赵王)、“陇雁少飞,代云寡色”(明妃)、“秋日萧索,浮云无光”(嵇康)等,均以特定景物映衬,将种种人生恨意渲染、烘托得愈加浓烈。特别需要指出的是,作者的语言,也能适应不同人物的性格风貌,而施用不同的色彩和力度。正如一位评论家称叹的,“(叙)帝王之恨简劲,列侯之恨激昂,名将之恨慷慨,美人之恨凄绝,名士之恨洒脱,高人之恨淋漓。……如高渐离之筑,刘越石之笳,变徵之声,几能裂云”。令人不禁怀疑:莫非江郎真有一枝五彩神笔,否则,又何以能写出如此动人的奇赋?
(张巍)
别赋
江淹
黯然销魂[1] 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2] ,复燕宋[3] 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是以行子[4] 肠断,百感凄恻。风萧萧兮异响,云漫漫而奇色。舟凝滞[5] 于水滨,车逶迟[6] 于山侧。棹容与而讵前[7] ,马寒鸣而不息[8] 。掩金觞而谁御[9] ,横玉柱而沾轼[10] 。居人[11] 愁卧,怳[12] 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13] 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罹霜[14] 。巡层楹[15] 而空掩,抚锦幕而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16] 别魂之飞扬。
故别虽一绪[17] ,事乃万族[18] 。至若龙马银鞍,朱轩绣轴[19] ,帐饮东都[20] ,送客金谷[21] 。琴羽张兮箫鼓陈[22] ,燕赵歌兮伤美人[23] 。珠与玉兮艳暮秋,罗与绮兮娇上春。惊驷马之仰秣,耸渊鱼之赤鳞[24] 。造[25] 分手而衔涕,感寂寞而伤神。
乃有剑客惭恩[26] ,少年报士[27] 。韩国赵厕[28] ,吴宫燕市[29] 。割慈忍爱[30] ,离邦去里[31] 。沥泣[32] 共诀,抆血[33] 相视。驱征马而不顾,见行尘之时起。方衔感于一剑[34] ,非买价于泉里[35] 。金石震而色变,骨肉悲而心死。
或乃边郡未和,负羽[36] 从军。辽水[37] 无极,雁山[38] 参云,闺中风暖,陌上草薰[39] 。日出天而耀景[40] ,露下地而腾文[41] 。镜朱尘之照烂[42] ,袭青气之烟煴[43] 。攀桃李兮不忍别,送爱子兮沾罗裙。
至如一赴绝国[44] ,讵相见期[45] 。视乔木[46] 兮故里,决北梁兮永辞[47] 。左右[48] 兮魂动,亲宾兮泪滋。可斑荆[49] 兮赠恨,惟樽酒兮叙悲。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50] ,去复去兮长河湄[51] 。
又若君居淄右[52] ,妾家河阳[53] 。同琼珮[54] 之晨照,共金炉[55] 之夕香。君结绶[56] 兮千里,惜瑶草之徒芳[57] 。惭[58] 幽闺之琴瑟,晦高台之流黄[59] 。春宫閟此青苔色[60] ,秋帐含兹明月光,夏簟[61] 青兮昼不暮,冬釭[62] 凝兮夜何长。织锦曲[63] 兮泣已尽,回文诗[64] 兮影独伤。
傥有华阴上士[65] ,服食还山[66] 。术既妙而犹学,道已寂而未传[67] 。守丹灶而不顾[68] ,炼金鼎[69] 而方坚。驾鹤上汉[70] ,骖鸾腾天[71] ,暂游万里,少别千年。惟世间兮重别,谢主人兮依然[72] 。
下有芍药之诗[73] ,佳人之歌[74] ,桑中卫女[75] ,上宫陈娥[76] 。春草碧色,春水渌波[77] ,送君南浦[78] ,伤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珪[79] ,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是以别方不定[80] ,别理千名[81] ,有别必怨,有怨必盈[82] ,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虽渊、云[83] 之墨妙,严、乐[84] 之笔精,金闺之诸彦[85] ,兰台[86] 之群英,赋有凌云之称[87] ,辩有雕龙之声[88] ,谁能摹暂离之状[89] ,写永诀之情者乎!
〔注〕 [1] 黯然:神情忧伤,容颜失色。销魂:失魂落魄,精神涣散。 [2] 秦吴:指周代秦国和吴国,一在今陕西,一在今江浙,故云“绝国”,谓隔绝不通的国家。 [3] 燕宋:周代燕国在今河北北部,宋国在今河南东部,相距遥远。 [4] 行子:离家外出的游子、旅人,指丈夫。[5] 凝滞:遇阻困顿。 [6] 逶迟:行缓慢貌。 [7] 棹:船桨,指行船。容与:形容行进徐缓。讵前:怎么前进,意即前进很慢。 [8] 不息:不能喘息,呼吸困难。 [9] 御:用,指饮酒。[10] 横:横放,意为搁置不弹。玉柱:琴柱,指琴。沾轼:泪落在车前横木上。 [11] 居人:指在家的妻室。 [12] 怳:同“恍”,恍惚。 [13] 轩:门窗。 [14] 楸:楸树,落叶乔木。罹:遭受。[15] 楹:厅堂前部的柱子。层楹指一间间高楼。 [16] 意:想。 [17] 一绪:同一情绪。 [18] 事:指离别的具体现象。万族:万类,指各种各样情况。 [19] 朱轩:指贵官所乘红色车厢。绣轴:指有锦绣帷幕的车子。 [20] 帐饮:古时贵官显达出行,送别时在城郊水边设帐饯饮,敬酒祝行。这句用典故。汉宣帝时,太子太傅疏广和侄子疏受一起告老还乡,公卿大夫为他们在长安城东门外设帐饯饮,送行车辆数百。东都:《汉书·疏广传》云:“设祖道供帐东都门外。”注引苏林曰:“长安东都门也。”实指长安城东门,并非长安城有“东都门”,也不指东汉都城洛阳的“东都”。 [21] 金谷:指晋石崇在洛阳西北金谷涧的别墅金谷园。晋惠帝元康六年(296),石崇在金谷园送王诩回长安,举行盛大宴会。 [22] 羽:舞者所执鸟羽,为舞具,与琴为乐器相对。琴、羽为二物。张,亦如下文之“陈”。陈,陈列,也指演奏。 [23] 燕赵歌:古时传言燕国、赵国多出歌舞乐伎美女。这句是说燕赵乐妓美女歌唱悲伤动人。 [24] “惊驷马”二句:《韩诗外传》载,“昔伯牙鼓琴而渊鱼出听,瓠巴鼓瑟而六马仰秣”,是说古代音乐家俞伯牙、瓠巴二人演奏琴瑟超妙,使深潜的鱼浮出水面来听,吃着草料的马仰头欣赏。此用来形容音乐动听。惊,惊动。耸,耸起。秣,马料。赤鳞,鱼鳞变红,夸张形容鱼激动。 [25] 造:临,到。 [26] 惭恩:受恩未报,感到惭愧。 [27] 报士:替人报仇之士。 [28] 韩国:齐国侠士聂政,受韩国严仲子百金结交,感知遇而替他到韩国去刺杀仇人侠累后自尽。赵厕:战国时,豫让受晋国智伯礼遇,智伯被赵襄子灭亡,豫让改名换姓,装成罪奴,隐藏在赵国宫中厕所,伺机刺赵襄子,为智伯报仇。[29] 吴宫:春秋时,刺客专诸为吴国公子光在宴会上,用藏在鱼腹中的匕首刺杀吴王僚,自己当场被杀。燕市:战国时卫国荆轲在燕国街市上与朋友饮宴歌唱,后受燕太子丹的厚遇,受遣刺杀秦王不成,被秦王杀死。 [30] 割慈:割断父母慈爱。忍爱:忍心离别妻子儿女。 [31] 邦:国家。里:乡里。 [32] 沥泣:流泪哭泣。 [33] 抆血:眼泪流尽,继之以血,所以擦血。形容极度悲伤。 [34] 衔感:满含感激之情。一剑:指以剑术为恩人报仇,以报答恩情。 [35] 买价:买取声价。泉里:黄泉下,指赴死地。 [36] 负羽:背着弓箭。 [37] 辽水:即今辽河,在辽宁省。 [38] 雁山:指今山西北部雁门山。辽水、雁山都喻指从军出征的北方边塞。 [39] 陌上:指家乡田野小道。薰:散发香气。以上二句形容家乡和平光景。 [40] 耀景:光辉照耀。景:日光。 [41] 腾文:形容露珠依附草木闪烁光彩。 [42] 镜:映照。朱尘:尘土。照烂:明亮。[43] 袭:笼罩。青气:春天雾气。烟煴:迷漫貌。 [44] 绝国:隔绝遥远的国家,指远方异国。[45] 讵相见期:哪会有重逢再见的日期。以上二句用战国时音乐家雍门周说孟尝君的话:“臣之所能令悲者,无故生离,远赴绝国,无相见期。”[46] 乔木:古以乔木为故乡标志。王充《论衡·佚文》:“睹乔木知旧都”。 [47] 北梁:指诀别地点。李善《文选注》引《楚辞》:“济江海兮蝉蜕,决北梁兮永辞。”[48] 左右:指仆从。 [49] 斑荆:荆草铺地,席荆而坐。《左传·襄公二十六年》载,楚国伍举与声子友好,伍举离郑奔晋,在郑国郊外遇见声子也前往晋国,两人“斑荆相与食”,商谈归楚之事。这里是说可以席荆相谈,但只会增添伤感。赠:通“增”。 [50] 曲:山角。[51] 湄:水边。 [52] 君:尊称丈夫。淄右:淄水西边。淄水在今山东省。 [53] 妾:妻子自称。河阳:黄河北面。 [54] 琼珮:美玉的佩饰。 [55] 金炉:指薰香的铜香炉。 [56] 结绶:佩结绶带官印,指做官。 [57] 瑶草:一种香草,妻子自喻青春年华。徒芳:白白浪费芳香。 [58] 惭:指对琴有愧,无心弹琴。 [59] 晦:使帐帷减色变灰暗。高台:指闺楼。流黄:指黄色绢丝的帐帷。 [60] 春宫:义同“春闺”,五臣本作“春闺”。閟:关闭。青苔色:无人来往,台阶一片青苔颜色,即谓长满青苔。 [61] 簟(diàn店):竹席。 [62] 釭(gāng缸):灯。 [63] 织锦曲:前秦苻坚时,秦州刺史窦滔被流放流沙,他的妻子苏蕙把思念之情织锦为回文旋图诗寄给他。 [64] 回文诗:一种诗体,排列文字,正反竖横斜读,都成诗章,故称“回文”。此即指苏蕙诗。 [65] 傥:倘使。华阴:华阴山即华山,在今陕西华阴南。上士:得道之士。 [66] 服食:吃丹药。还山:一作“还仙”。 [67] 寂:寂静无声,道家悟道的境界。《老子》二十五章:“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未传:未获真传。 [68] 丹灶:道家炼丹的炉灶。不顾:专心不旁顾。 [69] 金鼎:炼金为丹的鼎。 [70] 汉:云汉,银河,指天上。相传仙人王子乔驾鹤上天。 [71] 骖(cān参):原为拉车的骖马,此用作动词,拉车。骖鸾:鸾拉的乘车。相传神仙洪崖先生乘鸾车。 [72] 谢:辞别。依然:依恋不舍貌。 [73] 芍药之诗:指《诗经·郑风·溱洧》。其中说:“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是男女相爱的情歌。 [74] 佳人之歌:指汉代李延年诗:“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赞美绝代佳人,此用以表示爱慕美人的情恋。 [75] 桑中:指《诗经·鄘风·桑中》。诗中“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之语,写男女约会。卫女:卫国女子,指《桑中》的女主人公。鄘与卫相近,故称。 [76] 上宫:即《桑中》所说上宫,是约会地点。陈娥:陈国美女子。陈与卫亦邻近,故称。 [77] 渌波:清澈的水波。 [78] 南浦:南边水口。《九歌·河伯》:“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后用作男女送别之处。 [79] 珪:古代玉制礼器,圆形。 [80] 别方:离别的地方去向。 [81] 别理:离别的原因道理。千名:繁多名目。 [82] 必盈:指伤怨发展到极点才了。 [83] 渊:汉代赋家王褒,字子渊。云:汉代赋家扬雄,字子云。 [84] 严:汉代作家严安。乐:汉代作家徐乐。 [85] 金闺:指汉代皇宫的金马门,是文臣学士待诏的地方。彦:俊才。 [86] 兰台:汉代皇宫藏书处。 [87] 凌云之称:汉武帝读司马相如的《大人赋》,十分赞赏,“飘飘有凌云之气”。此用其事,表示写赋才能极高。[88] 雕龙之声:战国时驺衍、驺奭善辩,有谈天衍、雕龙奭之称。此用其事,形容词令如辩,声誉甚高。 [89] 谁:一作“讵”。摹:描写。
《别赋》与《恨赋》一样是江淹赋的代表作,也是南朝齐、梁间抒情赋的代表作。不难看到,它的特点不是作者抒发自己的离愁别绪,而是描写人间种种离别的情景。实际上,它的写法是铺陈离别其事其情的咏物赋,不仅描写,而且议论。作者的情感,与其说是伤感的同情,不如说是无奈的感慨,而且相当清醒。所以在思想上,作者把人间离别悲伤作为一种普遍存在的人之常情,叙述不同的离别现象,描写不同离别悲伤的感情特色、气氛及程度,并不对离别原因、背景及结果作出政治、社会的褒贬。在这方面,它具有齐、梁时代的一般特点,感慨多于不平,议论止于人情,比较委婉,比较软弱。而在艺术上,则力求精湛,讲究骈丽、融典、声韵和词藻。正是在这方面,它足以代表齐、梁时代的特点和成就。
本赋的结构类似议论文。开宗明义,点出题目,列出论点:“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指出离别的距离远、时间长,更加悲伤。然后概述一般离别的双方,游子和思妇的处境与心情。接着便列举公卿、侠士、从军、去国、宦游、成仙、情恋等各类离别悲伤情景。最后归结到离别悲伤的深重,以至难以形容。显然,这是从一般到特殊的列论,结构简明,层次清楚,在写作上便于对具体的类型进行具体描写,而本文的精彩恰在于此。
作者善于从不同方面对各类离别悲伤进行特征的描写。一般离别发生在游子离家、思妇空闺的情境。“行子肠断”是离开亲爱者与熟悉的生活环境,登上旅程,涉水越山,暑夏寒冬,一切陌生、奇异、无聊,引起孤独落寞的思念,“百感凄恻”。“居人愁卧”是生活环境依旧,丈夫离开了,忍受孤独空虚的煎熬,时光消逝,朝思梦想,一切熟悉、感伤、思愁,百无聊赖,“怳若有亡”。对行居双方的心理描写都采取人物对处境及时令光景的感受。旅途山水是变动的,空闺光景是习常的。变动有新鲜感,习常有亲切感,然而因为离别的失落感,全都变得黯然失色,无精打采。这样的描写是细致的,表现是富有特征的。
同样,对各类特殊的离别情境,作者也分别其各自特点,突出描写某一侧面,表现富有特征的离情。公卿饯别,设帐祖饮,贵客群集,歌舞绮丽,“惊驷马之仰秣,耸渊鱼之赤鳞”,音乐十分动人,几乎成了盛大宴会娱乐。只是到了临别一刻,才悲伤地“感寂寞而伤神”。剑客侠士的复仇诀别,则是风云变色的慷慨赴义,不顾亲情与生死,呈现一种悲壮气氛。从军卫国的离别,则是另一番笔墨,只用两句写北边山水,在阻远隔绝中显得阔大;又用两句写攀桃李,送爱子,泪沾罗裙,仍然是写送“爱人”即征夫,不是母亲送子之词。《吴声歌曲·懊侬歌》有“爱子好情怀”句,正用“情人”之意。而中间六句写景物,渲染出家乡和乐,风光绚烂,充满温情,避开正面描写离别悲伤,更不触及慷慨赴死的爱国壮心,而委婉显出从军保卫家乡和乐生活的意义,突出家人的理解和爱心。他如出使异国,突出故国乡亲的思愁悲绪;宦游离别,侧重于闺妇的寂寞蹉跎及无望期盼;修道成仙的长逝,不无诙谐地点出凡心的依恋;私情苦恋则以春情秋思衬托。作者力求写出不同离怨的不同特征,不仅事不同,而且情不同,境不同,因而读来不类同,不重复,各有一种滋味,也有不同启迪。
善于抓住特征,善于选择素材,还必须有相应的语言艺术技巧,方可描写出色。这是一篇骈赋,首先要求通篇骈对精巧整饬,又必须运用参差灵活的句法使文章语调句序活泼不呆板。同时,由于类型描写,集中一点,字句不宜多,选词必须精练,含意才能丰富,而又要传声绘色的文采,因此要词藻又不要堆砌,要用典故又不可艰僻。应当说,作者的语言艺术造诣使本文成功地做到了:骈对精整,文句活泼,词采绚丽,用典得当,而且声韵铿锵,和谐动听。
齐、梁骈文基本形成四六句的格式。本文除通篇四六为主的骈对句之外,很注意四六句的搭配运用、虚词和语气词的调节作用以及句子的语法结构变化。例如“况秦吴兮绝国”四句,去掉虚词、语气词,便是四言四句:“秦吴绝国,燕宋千里,春苔始生,秋风暂起。”加了“况”、“复”、“或”、“乍”及“兮”字,主要不是句意明确与否,而是语气情调明显了,变得舒缓沉重,抒情色彩浓厚了。一般地说,四言句在中古汉语中结构紧凑,比较简洁斩截,本文多用于论叙;六言句则多转折,比较舒缓流走。本文主要是描述,所以用六言句多,并且句子结构灵活变化,造成语调抑扬、节奏活泼的艺术效果。如“日下壁而沉彩”二句是主谓结构,语调是“日下壁——而——沉彩”;下接“见红兰之受露”二句是省略主语的动宾结构,语调是“见——红兰——之——受露”;两两相对而语调抑扬,效果显然。正因注意效果,本文起结用散句以增强气势,中间也屡用楚歌的三三兮字句,而且在四六搭配上,不拘泥于固定的四四六六或四六四六的格式,因情取式,因势造句,往往连用六字对句而变化句式,需要时也用一色的排句。
词采绚丽是本文显著特色和成就。词汇丰富是写作骈文必须的条件,无论顺对逆对,正对反对,都要求适当的词汇,并且在对仗中显出文采。本文并不堆砌词藻,而是准确使用适当的词语进行叙事述情,传声绘色,因而在描写不同特征的离别情景中,自然而然地显出丰富多彩的词藻。如写行子居人的离愁,一是旅途山水,一是闺中光景,各用清词丽语描述出来,便形成两相对衬的画幅。词语是构成形象的材料和手段,其功能如同颜色、音响及光线,不在多,而在恰当。事实上,本文有不少词语是重复的,屡次出现,但由于使用适当,各尽其职,令人不觉重复,却有文采。例如日、月,有“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 “日出天而耀景,露下地而腾文”; “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 “春宫閟此青苔色,秋帐含兹明月光”; “秋月如珪,明月白露”等,写时令光景,词语、材料不免相同,关键在于使用适当。其他传声绘色的词语也这样。
用词语熔铸典故,是文学语言精练的重要修辞手段。本文用典同样显示了作者的语言修养。本文用典很多,方式不同,但很少用僻典,不用生典,也不追求旧典翻新。作者只是要求精练和适当。有的运用熟典,一读便知,而熔练精当。如“惊驷马之仰秣,耸渊鱼之赤鳞”,用“伯牙鼓琴而渊鱼出听,瓠巴鼓瑟而六马仰秣”的故事,见于《韩诗外传》、《荀子》及《淮南子》等典籍,是熟典,涵意是形容音乐动听,这里同其涵意,而以“惊”、“耸”二字突现动听的用意,避免直用形容音乐动听的词语,使文章词采丰富而表现生动。有的熟典只是点出即止,例如“韩国赵厕,吴宫燕市”,分别指春秋战国的刺客聂政、豫让、专诸、荆轲,其人其事久传习知,所以点出其事发生场所,不予陈述,读者从上下文联系便明白。再如“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以及“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等等,都是点出典故,化于文章,用意明显,却使文采增辉,形象鲜明。
在南朝文坛,在古代文学史上,齐、梁是诗赋艺术跃进的时代。江淹是以善于摹拟和艺术出色著称的代表作家。虽然历来评论都对江淹善于摹拟不无微词,甚至有嘲弄他“江郎才尽”的传说,说他的文采是从郭璞或张华那里得来的,自己并无才华和创造,没有独特的风格;但是江淹自己则申明,摹拟是学习前人艺术的一条途径、一种方法,应当学习前人各种艺术经验,吸取不同风格(见《杂体诗三十首序》)。他对于诗赋语言艺术技巧确乎认真钻研,造诣很高。《别赋》及《恨赋》其实就是显示他艺术素养和才华的文章,应当说,本文也的确是一篇文采焕发的好作品。
(倪其心)
诣建平王上书
江淹
昔者贱臣叩心,飞霜击于燕地;庶女告天,振风袭于齐台[1] 。下官每读其书,未尝不废卷流涕。何者?士有一定之论,女有不易之行。信而见疑,贞而为戮,是以壮夫义士,伏死而不顾者此也。下官闻仁不可恃,善不可依,谓徒虚语,乃今知之。伏愿大王暂停左右,少加怜察。
下官本蓬户桑枢之人,布衣韦带之士[2] 。退不饰诗书以惊愚,进不买名声于天下。日者谬得升降承明之阙,出入金华之殿[3] 。何常不局影凝严,侧身扃禁者乎[4] !窃慕大王之义,复为门下之宾,备鸣盗浅术之馀,豫三五贱伎之末[5] 。大王惠以恩光,顾以颜色。实佩荆卿黄金之赐,窃感豫让国士之分矣[6] 。常欲结缨伏剑[7] ,少谢万一,剖心摩踵,以报所天。不图小人固陋,坐贻谤缺;迹坠昭宪,身限幽圄[8] 。履影吊心,酸鼻痛骨!下官闻亏名为辱,亏形次之。是以每一念来,忽若有遗。加以涉旬月,迫季秋,天光沉阴,左右无色。身非木石,与狱吏为伍,此少卿所以仰天槌心,泣尽而继之以血也[9] !下官虽乏乡曲之誉,然尝闻君子之行矣。其上则隐于帘肆之间,卧于岩石之下;次则结绶金马之庭,高议云台之上[10] ;退则虏南越之君,系单于之颈。俱启丹册,并图青史[11] 。宁当争分寸之末,竞锥刀之利哉!下官闻积毁销金,积谗磨骨。远则直生取疑于盗金,近则伯鱼被名于不义[12] 。彼之二子,犹或如是,况在下官,焉能自免?昔上将之耻,绛侯幽狱;名臣之羞,史迁下室[13] 。至如下官,当何言哉!夫鲁连之智,辞禄而不返;接舆之贤,行歌而忘归;子陵闭关于东越,仲蔚杜门于西秦:亦良可知也[14] 。若使下官事非甚虚,罪得其实,亦当钳口吞舌,伏匕首以殒身。何以见齐鲁奇节之人、燕赵悲歌之士乎?
方今圣历钦明,天下乐业,青云浮雒,荣光塞河[15] 。西洎临洮、狄道,北距飞狐、阳原,莫不浸仁沐义,照景饮醴而已[16] 。而下官抱痛圆门,含愤狱户。一物之微,有足悲者。仰惟大王少垂明白,则梧丘之魂,不愧于沉首;鹄亭之鬼,无恨于灰骨[17] 。不任肝胆之切,敬因执事以闻。
〔注〕 [1] 贱臣:指战国时代邹衍。《初学记》卷二引《淮南子》:“邹衍事燕惠王,尽忠,左右谮之,王系之,仰天而哭,夏五月,天为之下霜。”此文不见于今本《淮南子》。庶女:指齐之寡妇。被诬杀婆母,含冤告天事。《淮南子·览冥训》:“庶女叫天,雷电下击,景公台陨,支体伤折,海水大出。”[2] 蓬户:编蓬为门。桑枢:揉桑条为门枢。韦带:无饰皮带,与布衣皆为平民所服用。 [3] 承明、金华:皆汉宫殿名。 [4] 局影凝严:屈曲着身影在端庄严肃的地方。侧身扃禁:置身于宫禁之内。 [5] 鸣盗:战国齐孟尝君门客有能为狗盗者,能为鸡鸣者,曾以此“浅术”助孟尝君脱困。三五贱伎:《抱朴子·军术》:“大将军当明案九宫,视年在宫,常就三居五。五为死,三为生。能知三五,横行天下。”盖指八卦易象。 [6] 荆卿:荆轲。燕太子得荆轲,与轲至东宫,临池而观。轲拾瓦投龟,太子令人奉盘金以供投龟之需。豫让:晋智伯之臣,智伯以国士待之。智伯死,豫让为他报仇,不惜漆身吞炭行刺赵襄子。 [7] 结缨:孔子弟子子路与敌斗,帽带(缨)被击断。子路曰:“君子死,冠不免。”结缨而死。伏剑:豫让行刺赵襄子不成,伏剑自杀,以报智伯于地下。 [8] 昭宪:法令。幽圄:监狱。 [9] 传为李陵所作《答苏武书》有“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此陵所以仰天槌心而泣血也”之语。 [10] 隐于帘肆之间:指严君平。他卜筮于成都市中,得百钱,足自养,即闭肆下帘。卧于岩石之下:指郑子真。他耕于岩石之下,名震京师。二人均为汉代之高隐。金马之庭:汉代有金马门,东方朔、主父偃、严安等均曾待诏金马门。云台:汉洛阳南宫有云台广德殿,汉明帝图画中兴功臣之十二人于云台。 [11] 虏南越之君:汉终军自请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致之阙下。系单于之颈:贾谊《新书》:“系单于之颈而制其命。”丹册:汉高祖论功定封,以丹书为信物。青史:指史册。 [12] 直生:指汉人直不疑。他曾被同舍之人诬为窃金。伯鱼:指东汉第五伦。他字伯鱼,曾被诬告虐待岳父(“篣妇公”)。[13] 绛侯:指汉功臣周勃。他诛诸吕、立文帝,后被诬告“欲反”,系于狱中。得薄太后救援,方得出狱复爵。史迁:即太史公司马迁。他被汉武帝下于蚕室,即受宫刑。 [14] 鲁连:即战国高士鲁仲连。他曾为赵解难排忧,平原君欲封仲连,仲连终不肯受,逃隐于海上。接舆:春秋楚之狂士,曾行歌以嘲孔子。子陵:即东汉严光。他与光武帝有同学之谊。刘秀即位,严光改名换姓,隐身不见。仲蔚:即东汉张仲蔚。他隐身不仕,所居蓬蒿没人。 [15] 青云浮雒,荣光塞河:古时以为祥瑞之征。《初学记》卷六《洛水》引《尚书·中候》:“武王观于河,沉璧礼毕,且退,至于日昧,荣光并塞河沉璧,青云浮洛,赤龙临坛,衔玄甲之图,吐之而去。”[16] 临洮、狄道、飞狐、阳原:均为地名。《淮南子·氾论训》:“丁壮丈夫,西至临洮、狄道,东至会稽、浮石,南至豫章、桂林,北至飞狐、阳原,道路死人以沟量。”高诱注:“临洮,陇西之县;狄道,汉阳之县;飞狐,盖在代郡飞狐山;阳原,盖在太原。”照景:为景星所照,祥瑞也。醴:甘甜的泉水,亦为祥瑞。 [17] “而下”九句:圆门,狱门。梧丘之魂,指齐灵公所杀五丈夫,埋于梧丘。后齐景公猎于梧丘,梦见五丈夫告冤,掘其骨而厚葬之。沉首,断头。鹄亭之鬼:指汉女子苏娥行宿鹊巢亭(一云“鹄奔亭”),为亭长龚寿谋财而杀。后交阯刺史周敞宿亭,发觉其奸,上奏而杀龚寿。
倜傥刚直之士遭谗受辱,便往往有哀慨悲愤之作传世。江淹的这篇上书,虽不如《恨赋》、《别赋》出名,却是一篇兼有邹阳《狱中上梁王书》和太史公《报任安书》流风遗韵的辩冤奇文。
这桩冤狱,发生在江淹出任宋建平王刘景素幕府的早年。广陵令郭彦文有罪,供称江淹有“受金”之嫌;建平王一怒之下,即将江淹收系狱中。“信而见疑,贞而为戮”,就是匹夫匹妇也不堪忍受,何况是江淹这样的“壮夫义士”!故江淹的上书,开篇即有一股怫郁之气震荡笔端:“昔者贱臣叩心,飞霜击于燕地;庶女告天,振风袭于齐台。下官每读其书,未尝不废卷流涕。”在突兀而发的感慨中,展示数百年前燕臣、齐女蒙冤泣天,竟至夏日飞霜、雷风摧台的奇景,无非是要让建平王览书之始,即受到强烈的震动。由此引出自身的蒙受奇冤、伏死上书,建平王又焉能无动于衷而不“少加怜察”?这一开篇,显然取法于邹阳当年“狱中上书自明”的写法。不过,邹阳以“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委婉叙来,起势较为平缓;江淹则凌空落笔,峭奇突兀,更多地显示了这位初涉仕途的年轻人的刚烈之性。
大凡人之蒙冤,稍有几分凭据,总还可以当堂对质,辩其真伪;唯独捕风捉影之辞,最令闻者生疑而冤者有口难辩。江淹之被诬为“受金”,不幸正属后者。他又该怎样辩说?江淹却自有他的办法。本文第二节,先不对“受金”之事作斤斤琐细之辩,而是突然转笔,从平生的出处、为人叙起,正显示了辩说的高明之处。文中自叙“本蓬户桑枢之人,布衣韦带之士。退不饰诗书以惊愚,进不买名声于天下”,掬示的正是这位安贫乐道、洁身守节之士的夙志。接着叙及得到建平王的意外扶掖,而“窃感豫让国士之分”, “常欲结缨伏剑少谢万一”之意,更从情理上剖明了作者衔恩不忘以死相报的心迹。试问,这样的清廉之士、忠贞之臣,难道还会为区区阿堵物而玷污自身名节,辜负建平王的知遇之恩?以此反观诬陷江淹“受金”的小人之辞,就非但显得“固陋”,简直令人可笑了!这一节文字,妙在一字未及“受金”之事,径从立身处世的大节入手。申之以理,动之以情,较之于纠缠在“受金”事上作饶舌之辩,自有更大的说服力。固陋小人诬陷作者的不实之辞,也正是在作者为人、出处的大节辉耀下,不攻自破了。
然而,小人的诬陷固不足惧,可悲的是建平王却相信了它!昔日的节义之士,而今竟身陷囹圄,成了蒙冤受辱的阶下罪臣,这才是最令江淹“酸鼻痛骨”的。作者一思及此,便哀愤难抑,行文也因此一顿,化出了数声长恸号嗟之音:“下官闻亏名为辱,亏形次之。是以每一念来,忽若有遗。……身非木石,与狱吏为伍,此少卿所以仰天槌心,泣尽而继之以血也!”短短数语,泪血浸渍,传达了作者下狱受辱的多少难言之痛!但江淹毕竟不是摧眉折腰之奴,而是一位卓立天地的奇士。文中号嗟之声未息,即又为一股浩然升腾的正气所笼盖:“下官虽乏乡曲之誉,然尝闻君子之行矣。其上则隐于帘肆之间,卧于岩石之下;次则结绶金马之庭,高议云台之上;退则虏南越之君,系单于之颈……宁当争分寸之末,竞锥刀之利哉!”“结绶金马之庭,高议云台之上”,多么潇洒和充满自信的期许!在雄气超迈的排句后,复下一痛快淋漓的反诘之语,表现了这位倜傥之士对“争分寸之末,竞锥刀之利”的多少鄙夷和不屑之情!这正是江淹的本色:即使是在系身牢狱的困厄中,他也依然挺立着自己的一身傲骨。江淹后来在朝中官至尚书左丞兼御史中丞,以清刚严正之风,博得齐明帝“可谓近世独步”的赞誉。读者从上述掷地可作金石声的话语中,不是隐隐可见这位名臣卓然独立的清拔身影么?可叹的是,这位名臣此刻却正遭受诬陷,下于狱中;其上书的对象,又恰是顿生疑忌的昔日恩王。江淹纵然有一身傲气,又怎能向他喷发?所以行文至此,终又无可奈何,化作了“昔上将之耻,绛侯幽狱;名臣之羞,史迁下室。至如下官,当何言哉”的深沉叹息。援引古贤取疑、受辱之例自宽自慰,其中所盘旋着的,仍是对古贤、今人同遭不幸的哀愤和不平。正因为如此,作者才更不甘心于“钳口吞舌,伏匕首以殒身”,而要向建平王剖明实情,一雪其冤。在江淹看来,只有这样做,才不至遭“齐鲁奇节之人”所笑,而让鲁连辞禄、子陵闭关的故事重演。
读这一节文字,人们想必会联想到司马迁那传诵千古的名作《报任安书》。江淹所受的冤屈,较之于太史公的突遇腐刑之祸,自不可同日而语;但义烈之士无端受辱的孤傲、不平、愤怨之气,却是古今相通的。正是这一点,使江淹此书与《报任安书》一样,带有了感慨啸歌、忧思怫郁的浓郁抒情意味。即使从行文上看,此节文字,哀愤中忽作孤傲之谈,不平中折为自慰之语——也都与太史公之运笔相似,只觉有一股奇气在其间排奡跌宕,盘旋不已。
此书的收结也颇有情韵。有了上一节的感慨啸歌,建平王应该很能感受到江淹蒙冤下狱的悲愤了。在这样的氛围中,作者完全可以直陈“不任肝胆之切,敬因执事以闻”的恳请以收束全文。江淹却不然,他在结尾一顿,竟又出人意外地为读者描述了“方今圣历清明,天下乐业”的景象,并从“西洎临洮狄道,北距飞狐阳原”的广大空间上,展开了天下“莫不浸仁沐义、照景饮醴”的一派祥瑞。初看起来,这段文字出现在恳请建平王明冤的上书中,似乎颇为唐突。但若联系下文的“而下官抱痛圆门,含愤狱户”看,便非但不见唐突,恰倒是一笔绝妙的映衬之文了。原来,作者之所以极力渲染天下四方的仁义普施之乐,正是为了更加鲜明地衬出自身的系狱含冤之悲。在如此强烈的哀乐反差中,发出“一物之微,有足悲者。仰惟大王少垂明白,则梧丘之魂,不愧于沉首;鹄亭之鬼,无恨于灰骨”的恳请,便愈加显得情词凄切,催人泣下。建平王就算是木石,恐怕也要为之动情了。史载江淹书上,建平王览之,即日就将他从狱中释放。可见此书是怎样以清正磊落之节、凄惋动人之情,把对方在刹那间征服了。
(潘啸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