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绎
【作者小传】
(508—554) 即梁元帝。字世诚。南兰陵(今江苏常州西北)人。武帝第七子。初封湘东王。侯景作乱,他命王僧辩等讨景,事平,即位于江陵。在位三年,为西魏军所掳,被杀。论文强调“情灵摇荡”、“流连哀思”。所作诗赋文辞绮艳而音节流转。原有集,已散佚,后人辑有《梁元帝集》。又有《金楼子》辑本。
采莲赋
萧绎
紫茎兮文波,红莲兮芰荷。绿房兮翠盖,素实兮黄螺。于时妖童媛女,荡舟心许。鹢首[1] 徐回,兼传羽杯[2] 。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尔其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馀,叶嫩花初。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故以水溅兰桡,芦侵罗荐。菊泽未反,梧台迥见[3] 。荇湿沾衫,菱长绕钏。泛柏舟而容与,歌采莲于枉渚[4] 。歌曰:碧玉小家女,来嫁汝南王[5] 。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因持荐君子,愿袭芙蓉裳。
〔注〕 [1] 鹢首:古代船头上画着鹢鸟(一种像鹭鹚的水鸟),故称。亦借指船。 [2]羽杯:古代饮酒用的杯,作雀鸟形,有头尾羽翼。 [3] 菊泽:未详。梧台:《水经·淄水注》记:“昔楚使聘齐,齐王飨之梧宫。其地犹名梧台里。台甚层秀,东西百馀步,南北如减,即古梧宫之台。”按此是借用,并非实指其处。 [4] 枉渚:屈原《九章·涉江》:“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水经·沅水注》:“沅水又东历小湾,谓之枉渚。”按,此亦是借用古地名。 [5]“碧玉”二句:《玉台新咏》卷十录晋孙绰《情人碧玉歌》二首:“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云云。杜佑《通典》:“碧玉,歌者,晋汝南王妾名,宠好,故歌之。”
本文属体物抒情小赋一类,以状物传神见长。全文可分三个层次。首四句以描写河中红莲开篇。淡紫的茎干出于绿水,微风吹来,拂起阵阵波纹。它擎起一团红莲,亭亭玉立,绿色荷叶为其扶枝。荷叶仿佛一面高大的翠盖,遮盖住绿色的苞蕊。丰硕的苞蕊中,藏着素白的莲子,它那丝丝黄瓣,仿佛轻盈的霓裳羽衣。短短四句,就像一个特写镜头,直逼夏水轻波中的荷花,把它的枝叶蕊实,全盘托现在读者眼前。其描写笔法,细致准确,丝丝入扣,表现出相当高的白描技巧。接下来中间一大段,则将描写的镜头摇向远方,于是画面逐渐扩大,一幅夏日采莲图渐次展现。但见一群少男少女,轻舟荡桨而来。他们同心相映,杯酒传情。这段描写有两处特别入神。一是“棹将移而藻挂,船欲动而萍开”,写舟船泛于河中情景。兰棹将举,已被水藻牵挂;船身未移,浮萍早已漾开,宛然一艘水波荡漾中的画船,轻摆慢摇而来,整个画面因之全活。所以清人许梿有“体物浏亮,斯为不负”(《六朝文絜笺注》卷一)之评。一是“恐沾裳而浅笑,畏倾船而敛裾”,写船中男女调笑之态。其中“纤腰束素,迁延顾步。夏始春馀,叶嫩花初”,写少女的情态入神。“夏始春馀”喻其芳龄正盛,“叶嫩花初”喻其青春正美,都是未经人道的妙笔。但虽有胜日之高情雅趣,也不敢纵情任性,不敢开怀放声,因为着轻舟而荡兰桨,生怕动作大了,溅水沾了衣裳,甚至翻了船。因此,着一“浅笑”、“敛裾”,直把少女的神情心态,刻画得惟妙惟肖,仿佛身临其境一般。作者这里的描写,分寸感把握得特别好,用笔不轻不重,好像蜻蜓点水,妙处全在那漫不经心的漾漾涟漪之中,而文中人物之夏日情趣,突现于读者眼前。下面继续写船在水中行进的情态。“水溅兰桡,芦侵罗荐”, “荇湿沾衫,菱长绕钏”等语,无不是写船上人与水和水中的植物打交道,写得轻盈俏皮,似是芦苇荇菱特爱与人为难,别饶情趣。最后一层,为五言六句小歌一阕,说他们泛舟的悠闲快活,然后女子唱起歌来,作画龙点睛式的渲染,碧玉小家女之形象,若隐若现,翩然而出。“莲花乱脸色,荷叶杂衣香”,以浑沌比拟手法,恍惚使人产生错觉:莲花亦脸色,脸色亦莲花;衣亦荷,荷亦衣;衣香荷香,浑然一体。作者运用这种笔法,把碧玉女放在了绿一片、香满天的莲荷图中,在大自然的美景中点缀以人的精灵,让人们观照,造成一种美景美人浑然一体的胜境,产生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美感效应,使人有美不胜收之感。
全篇以莲起,以莲结,而中间核心部分只写了少男少女的荡舟嬉游,似与主题“采莲”无干。实际上自“棹移”、“船动”以至“荇湿”、“菱长”等等,无不是采莲过程中的动态渲染,因为是暗写,使人不觉。如果是明写如何如何采莲,反倒呆了。朱自清的著名散文《荷塘月色》,引用了萧绎这篇赋中间自“于时妖童媛女”至“畏倾船而敛裾”一段,以见“当时嬉游的光景”,可知此赋历久传诵不衰。
全文语言整饬,首尾周全,换韵频繁,音节谐美。而其举体小巧轻灵,笔调婉娈多姿,在在闪现出玲珑剔透、潇洒飘逸之气,堪称梁朝体物抒情小赋中的上佳之作。
(吴小平)
荡妇秋思赋[1]
萧绎
荡子之别十年,倡妇之居自怜。登楼一望,惟见远树含烟。平原如此,不知道路几千?天与水兮相逼,山与云兮共色。山则苍苍入汉[2] ,水则涓涓不测。谁复堪见鸟飞,悲鸣只翼!秋何月而不清,月何秋而不明?况乃倡楼荡妇,对此伤情。于时露萎庭蕙,霜封阶砌。坐视带长,转看腰细。重以秋水文波,秋云似罗,日黯黯而将暮,风骚骚而渡河。妾怨回文之锦[3] ,君思出塞之歌[4] 。相思相望,路远如何!鬓飘蓬而渐乱,心怀愁而转叹。愁萦翠眉敛,啼多红粉漫。已矣哉!秋风起兮秋叶飞,春花落兮春日晖。春日迟迟犹可至,客子行行终不归。
〔注〕 [1] 荡妇:荡子之妇。《古诗十九首·青青河畔草》:“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2] 汉:云汉,云霄。 [3] 回文锦:可以倒读的回文诗。《晋书·列女传》载:窦滔因罪被戍流沙,其妻苏蕙织锦为《璇玑图》以赠。此代指妻子赠夫之言。 [4] 出塞歌:据《西京杂记》记载,汉高帝令戚夫人歌《出塞》、《入塞》、《望归》之曲,数百侍婢齐和,声入云霄。此代指丈夫思归之歌。
中古的文人文学创作当中,常有代人立言、代客言愁的作品。曹丕有《代刘勋出妻王氏作二首》,拟出妻王氏口吻,写遭弃返家苦状;潘岳有《寡妇赋》,设寡妇任子咸妻身分,抒伶俜孤苦声情;陆机陆云兄弟,各有《为顾彦先赠妇诗》二首,等等。这类创作,不但要具有高超的描写技艺,还要具有善感人意、体会入微的艺术感受力。这样,声吻情辞,才能一如所代之人,宛若己出。萧绎的这篇《荡妇秋思赋》,也属此类作品,可称其中佳作。
赋写一荡子之妇,与夫相别十年,秋日登临,触目皆感怀伤心之色。于是,秋思秋情,络绎而生,不能自已。全文可分四层来看。第一层主要写景,以秋景带出秋情。开首“荡子之别十年,倡妇之居自怜”二句,把抒情主人公身分、背景交代清楚。自怜,即自爱。这位倡妇很珍惜自己,珍惜那份感情。所以秋日清畅,不禁登楼一望,天边山光云色,尽收眼底。“天与水兮相逼”四句,描绘清秋气象,水绵延而入天,天水相逼;山巍峨而刺云,云山一色,可谓素笔淡彩,出神入化。而孤鸟悲鸣,划入长空,扑入画面,仿佛一支无形的纤手,拨动了倡妇孤苦伶俜的琴弦,“谁复堪见鸟飞,悲鸣只翼”,以至于她连秋景也看不下去了。第二层便顺此情感脉络,渐次生发开来,转入抒情。仍为秋景,但已跳到夜色。“秋何月而不清,月何秋而不明”,突入两个反诘句,似写景而实抒情,明知故问,加强语气,振起一篇情绪。接下来描写环境,“露萎”、“霜封”云云,烘托凄凉气氛;“带长”、“腰细”云云,描状相思情愫,突出孤苦形象。这一层写的并非倡妇“登楼一望”时的实景,而是由不堪再睹只鸟悲鸣而勾引起的伤怀,只不过仍以写景的方式一脉相承而已。所以从全文结构来看,这是插叙,是一种追记。第三层才又转回到“登楼一望”的实景当中来,再写秋水、秋云、秋日、秋风。与第一层不同的是,就景物描写而言,彼为远景、大景,为粗笔涂染;此为近景、小景,是工笔细描。而且,景物描写当中,暗寓时间变化,“日黯黯而将暮”,表明倡妇登楼,已历时良久。就人物描写而言,彼只写景物,只见景,不见人,人隐景外;此则人景兼到,人在景中,抒情主人公已跳到前台,与景物合为一体。这是从“妾怨”二句开始的。这二句是用典,具有引古证今、以人映己的意思,而且还起到转入抒情的作用,所以用得精心独到,巧妙自然。随后主人公相思不可寄、相望不可即的鬓乱心愁的形象,也就自然而然地展现出来。“已矣哉”以下为第四层,以七言骚体作结,带有反复咏叹,情无如何的意味,也是一般辞赋的常式。
本文一依倡妇感情的波澜起伏,而布置结构,脉络篇章。登临时则山川景物,尽收眼底;伤怀时则霜露交加,顾影自怜。秋日秋月,皆因主人公感情的起伏,而络绎奔会,鳞次栉比。所以,从时间顺序、行文先后上来考察,第一层与第三层上下一贯,紧密相连,第二层仿佛突入其间,有悖常理似的。须知这正是本文结构上的一大特色。一部作品,依情感为线索,还是依时间、空间等自然次序为线索,往往是诗与散文的主要区别。前者是诗,后者则是散文。本文形式上是辞赋,从现代文体学上看是属于散文,而它的精神内蕴和血脉筋骨,却显然是属于诗的。作者正是以诗的情怀,诗的构思,谱写了一曲荡妇秋思的凄婉的歌。清人许梿评价本篇开头“语浅而思深”(《六朝文絜笺注》),移以置评全文,也颇贴切。
(吴小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