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延之
【作者小传】
(384—456)南朝宋诗人。字延年。琅邪临沂(今属山东)人。少孤贫,好读书。官至金紫光禄大夫。与谢灵运以词采齐名,世称“颜谢”。又与谢灵运、鲍照并称“元嘉三大家”。后人辑有《颜光禄集》。
陶征士诔 并序
颜延之
夫璇玉致美,不为池隍之宝;桂椒信芳,而非园林之实:岂其深而好远哉,盖云殊性而已。故无足而至者,物之藉也;随踵而立者,人之薄也。若乃巢、高之抗行,夷、皓之峻节,故已父老尧、禹,锱铢周、汉[1] ,而绵世浸远,光灵不属,至使菁华隐没,芳流歇绝,不其惜乎!虽今之作者,人自为量,而首路同尘,辍途殊轨[2] 者多矣,岂所以昭末景,泛馀波[3] ?
有晋征士寻阳陶渊明,南岳之幽居者也。弱不好弄,长实素心;学非称师,文取指达。在众不失其寡,处言每见其默。少而贫苦,居无仆妾。井臼弗任,藜菽不给。母老子幼,就养勤匮。远惟田生致亲之议,追悟毛子捧檄之怀[4] 。初辞州府三命,后为彭泽令。道不偶物,弃官从好。遂乃解体世纷,结志区外,定迹深栖,于是乎远。灌畦鬻蔬,为供鱼菽之祭;织絇纬萧[5] ,以充粮粒之费。心好异书,性乐酒德,简弃烦促,就成省旷,殆所谓国爵屏贵、家人忘贫者与[6] ?有诏征为著作郎,称疾不到。春秋若干,元嘉四年[7] 月日卒于寻阳县之某里。近识悲悼,远士伤情,冥默福应,呜呼淑贞!
夫实以诔华,名由谥高,苟允德义,贵贱何算焉。若其宽乐令终之美,好廉克己之操,有合谥典,无愆前志[8] 。故询诸友好,宜谥曰“靖节征士”。其辞曰:
物尚孤生,人固介立。岂伊时遘,曷云世及[9] 。嗟乎若士,望古遥集[10] 。韬此洪族,蔑彼名级[11] 。睦亲之行,至自非敦。然诺之信,重于布言[12] 。廉深简洁,贞夷粹温。和而能峻,博而不繁。依世尚同,诡时则异。有一于此,两非默置。岂若夫子,因心违事[13] 。畏荣好古,薄身厚志。世霸虚礼,州壤推风。孝惟义养,道必怀邦。人之秉彝,不隘不恭。爵同下士,禄等上农。度量难钧,进退可限。长卿弃官,稚宾自免[14] 。子之悟之,何悟之辨。赋辞归来,高蹈独善。亦既超旷,无适非心。汲流旧 ,葺宇家林。晨烟暮霭,春煦秋阴。陈书辍卷,置酒弦琴。居备勤俭,躬兼贫病。人否其忧,子然其命。隐约就闲,迁延辞聘。非直也明,是惟道性。纠 斡流,冥漠报施。孰云与仁?实疑明智 [15] !谓天盖高,胡諐斯义 [16] 。履信曷凭,思顺何置。年在中身,疢维痁疾 [17] 。视死如归,临凶若吉。药剂弗尝,祷祀非恤。傃幽告终 [18] ,怀和长毕。呜呼哀哉!
敬述清节,式遵遗占。存不愿丰,没无求赡。省讣却赙,轻哀薄敛。遭壤以穿,旋葬而窆。呜呼哀哉!
深心追往,远情逐化。自尔介居,及我多暇。伊好之洽,接阎邻舍。宵盘昼憩,非舟非驾。念昔宴私,举觞相诲。独正者危,至方则阂[19] 。哲人卷舒,布在前载[20] 。取鉴不远,吾规子佩。尔实愀然,中言而发。违众速尤,迕风先蹶。身才非实,荣声有歇。睿音永矣,谁箴余阙?呜呼哀哉!
仁焉而终,智焉而毙。黔娄既没,展禽亦逝[21] 。其在先生,同尘往世。旌此靖节,加彼康、惠。呜呼哀哉!
〔注〕 [1] “若乃”四句:巢,巢父,尧时隐者,栖巢而居。高,伯成子高,尧时诸侯,后弃诸侯而耕。夷,伯夷,商孤竹君之子,逃位而隐;后采薇首阳山,义不食周粟。皓,商山四皓,秦时博士,后隐于熊耳山西。父老尧禹、锱铢周汉,视尧、禹若普通老百姓中的父老而已,轻蔑周、汉如锱铢。锱铢,指极轻微的重量单位。 [2]“首路”二句:言起先同走一条道路,而后来半途而废,分道扬镳。 [3]“岂所以”二句:谓不能够继续发扬前代隐士之风节。景,同“影”。[4]“远惟”二句:惟:思。田生:指田过。田过在回答齐宣王“君之与父孰重”的问话时,有“君不如父重”,爵禄“受之于君,致之于亲。凡事君者亦为亲也(即为养亲、尊亲)”之论(见《韩诗外传》)。毛子捧檄,指东汉毛义,家贫,以孝称。为了养亲,捧受州府征召为官之檄,而“喜动颜色”。母死,即“去官行服”。“后举贤良,公车征,遂不至。……往日之喜,乃为亲屈也”(见《后汉书》卷六九)。 [5] 织絇纬萧:絇(qú渠),渔网。纬萧,用蒿草编成帘子,在河流中堵水以捕鱼蟹者。 [6] 国爵:国之贵爵。屏:摒弃。《庄子·天运》:“至贵,国爵屏焉;至富,国财屏焉;至愿,名誉屏焉。”家人忘贫:《庄子·则阳》:“故圣人,其穷也使家人忘其贫。”言淡然无欲,家人不以贫为苦。 [7]元嘉:南朝宋文帝年号。四年:公元427年。 [8]“若其”四句:张守节《史记正义·谥法解》:“宽乐令终曰靖。好廉自克曰节。”前志,指谥典。 [9]“物尚孤生”四句:言物崇尚独立生存,人坚持独立于世。这种人不能时时遇到,更不能代代都有。 [10] “嗟乎”二句:若士,此士,指陶渊明。下句说他与古人遥遥相应。 [11] “韬此”二句:韬,藏。名级,高门。谓陶渊明不炫耀其曾祖陶侃封长沙郡公,追赠大司马之家世,蔑视名爵高下。 [12] “然诺”二句:布,指汉初季布。《史记·季布列传》:“楚人谚曰:‘得黄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诺。'”[13] “依世尚同”六句:言为人之道,依俗而行,人必讥以追随世尚;违背时俗,人又讥以好标新立异。而渊明则能适心而行,不管世俗之议。 [14] 长卿:司马相如,在景帝时推托有病自免朝廷之官,客游于梁。稚宾:指汉人郇相,举州郡孝廉茂材,数次称病去官。 [15] “纠 斡流”四句:纠 (mò墨),指二股和三股线捻成的绳索。斡(wò沃)流,运转。冥漠,幽暗,此指冥冥中的主宰者“天”。《老子》:“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此四句怀疑命运中祸福之纠缠运转,而仁人自有好报的说法。明智,即指老子之言。 [16] “胡諐斯义”句:諐(qiān千),即“愆”,过失。此句诘问苍天为何违背了“报施善人”的旨义。 [17] 疢(chèn趁):病。痁(shān山)疾:多日发作的疟疾。 [18] 傃(sù素):向。幽:幽冥,阴间。终:死亡。 [19] 阂(hé核):阻隔、碍止。 [20] 前载:前世之记载。 [21] 黔娄:春秋时高士,传说他品性高洁,甘天下之淡味,安天下之卑位;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死谥为“康”。展禽:春秋鲁大夫,食邑柳下(地名),死谥为“惠”,故又称“柳下惠”。
“诔”之为体,相当于今之悼词。早期的诔文似颇简短,如鲁哀公之诔孔子:“昊天不吊(淑),不慭(yìn印,“不慭”即“何不”之意)遗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茕茕余在疚(病)。呜呼哀哉尼父!无自律(丧尼父,无以自为法)! ”——只不过数语,却表达了对死者的深切哀思(见《左传·哀公十六年》)。后世诔文,往往以侈大之辞,历述死者生平功业,即不算“挂狗肉帐”,也几近于“谀鬼”辞,颇有失“诔缠绵而凄怆”(陆机《文赋》)之旨。
颜延之的这篇《陶征士诔》,虽亦不免辞费了些,但与不见情性的诔文相比,则又以朴实真挚之情,放射了异彩。
全文分序和诔辞两部分。序之引人注目之处,在于立意的高古和行文上的跌折辉映之妙。倘从世俗的眼光看陶渊明的一生,实在平淡无奇:这位“少而贫苦”、“学非所师”的寻阳隐士,只不过几进几出,做了几任小官,便挂冠解绶,深栖山野了。二十年后,终于在贫病交困中,离开了尘世。既无功业可言,也无多少行状可叙,又有什么可以称述当代、传誉万世的呢?然而,作者却从其平淡的一生中,发见了光焰摇曳的不平凡处:凭陶渊明之品行才学,很可以俯青拾紫、飞腾魏阙的,但他却甘于贫贱,不肯与污浊的官场同流,以致三辞州府之命、不应朝廷之诏。这样一种“国爵屏贵、家人忘贫”的立身处世之风,在天下攘攘,皆为功名利禄奔走的当代,不正是挺然独拔的“靖节”么?此文叙渊明之身世,而独标其“宽乐令终之美,好廉克己之操”,正显示了作者评价目光之超世脱俗。不过这评价倘只平平叙来,未必就能引发读者的高远之思。此文则以富于哲理的比兴之语凭空起笔,随即瞻仰往古,盛推“巢、高之抗行,夷、皓之峻节”,并为他们高尚德行在后世的“隐没”、“歇绝”怫然啸叹;然后逆折而起,大笔挥写陶渊明解绶归园、幽居南岳的清操洁行,与之媲美。这便如浪叠峰矗一般,使笔下的故人身影,刹那间耸起于末景衰世,穿透层层历史烟云,而与往古贤哲光芒相接、遥相辉映了!
“诔辞”部分的动人之处,则在对故人风貌的形象忆摹和交往之情的悲恸怀思上。颜延之是一位狂傲不羁、屡犯权要的年轻后辈。当他三十九岁外放为始安郡(治所在今广西桂林市)太守时,陶渊明已是年近六十的老翁了。此后二三年间,延之每经寻阳,总要拜望这位为人敬仰的前辈。两人饮酒村舍,常常自晨达昏,可见相得之欢。正因为如此,作者在诔辞中忆及故人生前形貌时,不仅笔蘸深情,而且传写入神:“赋辞归来,高蹈独善。亦既超旷,无适非心”——这是对渊明归隐形象的总体勾勒,只下数笔,一位高蹈旷逸、随遇而适的隐世名士,已飘然如生!“汲流旧 ,葺宇家林。晨烟暮霭,春煦秋阴。陈书辍卷,置酒弦琴。”这充满诗情画意的生活景象,不正是陶渊明那“宽乐令终之美”的逼真写照么?读前四句,人们能不悠然思及渊明生前吟咏过的美好诗句:“方宅十馀亩,草屋八九间”,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归园田居》), “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于西田获早稻》)。在“晨烟暮霭”、“春煦秋阴”中出没的,就是这样一位“畏荣好古”、“居备勤俭”的可敬老人呵!至于“陈书辍卷,置酒弦琴”二句,更画出了渊明性情之神髓。它与陶渊明“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五柳先生传》)的自画像,以及萧统《陶渊明传》记载的“渊明不解音律,而蓄无弦琴一张,每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的率真忘形之态,交相融汇,表现了所诔故人襟怀的高雅和旷达!然而,当这亲切的形貌神态,在追忆中宛然如生地重现眼前时,作者所面对的,却已是故人溘然而逝的冰冷遗容!对于如此“薄身厚志”之士,苍天又怎忍心在“年及中身”之际,便让贫困和疟疾夺取他的生命!辞中由此出现了作者抚视故人的怆然问叹之语:“纠 斡流,冥漠报施。孰云与仁?实疑明智!”这数语至今读来,犹令人欷歔堕泪。
但最令作者悲痛的,还在于他从此失去了一位耳提面命的师长。作为晚辈,颜延之当年曾与渊明共同度过多少“宵盘昼憩,非舟非驾”的难忘时光。“诔辞”中对此当然不可能一一忆及,作者只是饱含热泪,为读者再现了聆听故人“举觞相诲”的最动人一幕:陶渊明曾在“宴私”中途,谆谆告诫作者:不要恃才以傲物,凭宠以凌人,要知道违众、忤世,是要犯错误和跌交子的呵!这就是故人留下的肺腑箴言。这充满睿智的话音,至今还响在作者耳际;而敬爱的师长,却已永远离开了人间!作者追忆至此,已是悲恸难遏,故自“睿音永矣,谁箴余阙”以下,便化作长声恸哭之语,汩汩而涌,终于淹没了全辞的结尾。这是文中最动情之处,它蕴含着作者对失去故人兼师长的多少伤痛哀思!
颜延之的文名,在宋代可与谢灵运诸人并驰。但所作诗文过于雕饰,故鲍照在比较颜谢优劣时,对他作过委婉的批评:“谢五言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君诗若铺锦列绣,亦雕缋满眼”(《南史》本传)。这篇诔文却一反铺列、雕缋之风,写得颇朴实动人:有高古的情志,有传神的摹写;追缅感怀,情词凄惋,正有“论其人也,暧乎若可觌;道其哀也,凄焉如可伤”之致(刘勰《文心雕龙·诔碑》)。其得力处,盖所悼乃平生故友,而下笔落墨,自有深情相随之故吧?
(潘啸龙)
祭屈原文 并序
颜延之
惟有宋五年月日[1] ,湘州刺史吴郡张邵[2] ,恭承帝命,建旟旧楚 [3] 。访怀沙之渊,得捐珮之浦 [4] 。弭节罗潭,舣舟汩渚。乃遣户曹掾某,敬祭故楚三闾大夫屈君之灵:
兰薰而摧,玉缜则折。物忌坚芳,人讳明洁。曰若先生,逢辰之缺。温风怠时,飞霜急节。
嬴、芈遘纷,昭、怀不端[5] 。谋折仪、尚,贞蔑椒、兰。身绝郢阙,迹遍湘干。比物荃荪,连类龙鸾[6] 。
声溢金石,志华日月。如彼树芳,实颖实发[7] 。望汨心欷,瞻罗思越。藉用可尘,昭忠难阙[8] 。
〔注〕 [1] “有宋五年”:即宋少帝景平二年(424)。自宋武帝刘裕永初元年(420)建国,至此为第五年。是年五月少帝被废,八月文帝即位,改为元嘉元年。 [2] 湘州:州治在临湘(今湖南长沙)。张邵:字茂宗,吴郡吴(今江苏苏州)人。 [3] 旟(yú鱼):绘有鸟隼图像的旗。《周礼·春官·司常》称“州里建旟”,此指张邵在故楚之地湘州为刺史。 [4]“访怀沙”二句:《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乃作《怀沙》之赋,于是怀石,遂自沉汨罗以死。”屈原《九歌·湘君》:“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5] 嬴:秦国之君姓“嬴”。芈(mǐ米):春秋楚国的祖姓。昭:秦昭王。怀:楚怀王。端:直、正。 [6]“比物”二句:王逸《楚辞序》:“《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虬龙鸾凤,以托君子。”[7] 实颖实发:取典于《大雅·生民》。实,副词,“是”也。颖:带芒的谷穗一类,此指芳草叶尖的挺拔生长。 [8] 藉(jiè借):祭祀时所致祭品(食物)的垫底,一般用白茅为藉。《易·大过》:“藉用白茅。”虽然微薄,却是昭示忠信之物。
与《陶征士诔》的哀慨激荡、洋洋几及千言不同,这篇同出于颜延之手笔的《祭屈原文》,却显得意外地简短。
全文除序言外,只三节,九十余字。第一节从兰、玉的易遭摧折,写到屈原的生不逢时。读者在“温风怠时(衰落),飞霜急节(肃杀)”的慨叹中,已可感受到摧残这位故楚贤臣的秋气,在当年竟怎样飒然凄急!第二节抒写屈原在“嬴(秦)、芈(楚)遘纷”中,为楚之命运前途挺身抗争的峻节。他力折张仪、靳尚的绝齐合秦之议,蔑斥子椒、子兰的媚秦乞和之行,真是正气浩然、铁骨铮铮,堪称独撑楚国社稷的栋梁之臣。然而他却遭到了楚怀王父子的废黜和放逐,从此“身绝郢阙(楚都),迹遍湘干(岸)”,终于在无限痛苦中沉身汨罗,殉了毕生怀抱的“美政”理想。他的震荡千古的杰作《离骚》,正以“比物荃荪(香草),连类龙鸾”的象征形象,表现了经久不歇的芬芳志节和不与浊世同流的贞臣之风。就全文看,这一节追述,对屈原的平生事迹,作了最简洁的概括。而屈原那“与日月争光”的朗采丰姿,却已在字里行间灿然升立,足以令万世读者肃然仰瞻了。第三节以庄重的言辞,盛推屈原的声名和情志;然后向着滔滔江流,欷歔堕泪,遥致一片祭奠之情,以吊慰这位蹈浪而逝的往古哲魂,全文由此戛然收止。
不知读者的感觉如何,笔者诵罢掩卷,总感到颜延之的这篇祭文,似乎言犹未尽——正如向秀悼念故人嵇康的《思旧赋》,给人一种“刚开头便又煞了尾”的印象。屈原的为人,高洁卓立;他的遭际,又令无数志士扼腕不平。汉初政论家贾谊,被权贵挤出朝廷,出为长沙王太傅,曾在汨罗江畔投书以吊屈原。其辞感怀呜咽,哀慨深切,打动过多少后人!颜延之的政治眼光远不如贾谊,却也是位负才傲世、桀骜不驯的名士(时人呼之为“颜彪”)。因为在朝中“辞意激扬,每犯权要”,遭尚书令傅亮等人所忌,终于被外放始安郡(治所在今广西桂林)太守。当其“弭节(止车)罗潭,舣舟(移舟靠岸)汨渚”,祭奠这位命运相似的古贤时,难道不会有无限忧愤涌泻笔端?况且照刘勰的说法:“祭奠之楷,宜恭且哀”(《文心雕龙·祝盟》)。何以此文却一发即收,而很少“哀”情之激荡?
要解决这个疑问,还须回头再读序文。只要稍为细心一点,便可发现,此文的“主祭”原就不是颜延之,而是“湘州刺史吴郡张邵”!也就是说,这篇祭文是作为堂堂刺史祭奠屈原的“官样文章”,而由颜延之代笔的。这一点决定了一切:作为官方祭文,作者只能冠冕堂皇地写些仰瞻高风、虔诚致奠的内容,方能为张邵所接受;又怎能自由地抒发自身的感怀?这也就是所谓“代哭不哀”的道理。
虽然如此,此文毕竟出自满怀郁悒的颜延之之手。而且,在他离开京师时,领军将军谢晦曾不冷不热地告诉他:当年阮咸遭忌于荀勖,被贬斥到始平郡作官;而今你又斥为始安郡太守,真可以称之为“二始”了!黄门郎殷景仁也警告他:俗恶俊异,世疵文雅。可要当心呵!(见《宋书》本传)在这种心境下途经汨罗,代作祭文,即使强为堂皇之语,总难免触发真情而有所泄逸于笔端。即以开篇而言,作者挥毫落墨,便叹“兰薰(芳)而摧,玉缜(细密)则折”。这固然符合屈原的遭际,而字里行间,更透露着作者自身的忧愤之慨。而后文的“温风怠时,飞霜急节”,当然亦指屈原的生不逢时而言,但是否也还传达了作者对当代政治气候的冷冽之感?所以,当他拟为“户曹掾某”身临汨罗江畔的情境时,又有“望汨心欷(泣),瞻罗思越(飞)”之句。作者写到这里,显然自己先就潸然动情了。可惜他不能将内心的不平和伤怀,尽情倾吐(因为这毕竟是别人的祭文);故只好在情澜欲奔之际,赶紧收止,化作幽幽的致祭之词煞尾。
将自身的悲慨,寓于为人代作的祭文之中,既不失虔诚恭敬之旨,又隐约可见作者之微情,这正是颜延之《祭屈原文》的独特之处。全文虽短,却具“文见于此,而起义在彼”、“婉而成章”(杜预《春秋序》)之妙。倘若读者能于墨光所射之处,体味其中所蕴含的一片哀愤之情,便不负作者之苦心了。
(潘啸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