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令娴
【作者小传】
南朝梁女文学家。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刘孝绰第三妹,徐悱妻。世称刘三娘。其文清拔。所作《祭夫文》,辞甚凄怆。亦能诗。原有集,已散佚。
祭夫徐敬业文[1]
刘令娴
惟梁大同五年[2] ,新妇谨荐少牢于徐府君之灵曰[3] :惟君德爰礼智,才兼文雅。学比山成,辨同河泻[4] 。明经擢秀[5] ,光朝振野。调逸许中[6] ,声高洛下[7] 。含潘度陆[8] ,超终迈贾[9] 。二仪既肇[10] ,判合始分[11] ,简贤依德,乃隶夫君。外治徒奉,内佐无闻。幸移蓬性[12] ,颇习兰薰[13] 。式传琴瑟[14] ,相酬典坟[15] 。辅仁难验,神情易促。雹碎春红,霜雕夏绿。躬奉正衾,亲观启足[16] 。一见无期,百身何赎[17] ?呜呼哀哉!生死虽殊,情亲犹一。敢遵先好,手调姜橘。素俎空干[18] ,奠觞徒溢。昔奉齐眉[19] ,异于今日。从军暂别,且思楼中[20] ;薄游未反,尚比飞蓬[21] 。如当此诀,永痛无穷!百年何几,泉穴方同[22] 。
〔注〕 [1] 徐敬业:名悱,东海郯(今江苏连云港海州)人。幼聪敏,能属文,位太子舍人,掌书记,为南朝梁女作家刘令娴的丈夫。 [2] 大同:梁武帝萧衍年号。五年为公元539年。按《梁书·徐勉传》载勉为《答客喻》曰:“普通五年春二月丁丑,余第二息晋安内史悱丧之问至焉,举家伤悼,心情若陨。……所谓父子天性,不知涕之所从来也。”徐勉卒于大同元年(535),若悱卒于五年,勉不及见,无从有此等语,故当依《徐勉传》定徐悱卒于普通五年(524)。 [3] 荐:进献祭品。少牢:《大戴礼记·曾子天圆》:“大夫之祭,牲羊,曰少牢。”[4] 辨同河泻:辨,同“辩”。这句是说吐辞属文,如滔滔不绝的河水一泻千里。 [5] 明经擢秀:以通晓经术而被提拔任用。 [6] 调逸许中:调,才调,才情。逸,通“轶”,超越。许中,指许昌。东汉建安元年(196)曹操奉献帝迁都许昌,依附曹操的建安文人也随同到许昌。这里的“许中”代指建安文人。这句是说徐悱的才情超过了他们。 [7] 声高洛下:声,声名。洛下,指洛阳。建安二十五年(220),魏文帝曹丕又迁都洛阳。咸熙二年(265),司马炎代魏称帝,国号晋,仍都洛阳。魏晋时期许多著名诗人,如阮籍、陆机、左思等集中于洛阳。这里的“洛下”指洛下文人。这句是说徐悱的声名高于他们。 [8] 含潘度陆:潘为潘岳,字安仁,美姿仪,词藻绝丽。陆为陆机,字士衡,身长七尺,文章冠世。时人有“陆才如海,潘才如江”之说。这句是称赞徐悱的容貌文才超过了潘岳和陆机。 [9] 超终迈贾:终为终军,汉济南人,年十八选为博士弟子,武帝时曾自请“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阙下”。贾为贾谊,洛阳(今河南洛阳东)人,年十八通诸子百家之书,文帝初召为博士,多次上疏评论时政。这句是说徐悱的才干超过了终军和贾谊。 [10] 二仪:亦作“两仪”,天地。 [11] 判合:亦作“牉合”,两半相合。《仪礼·丧服》:“父子首足也,夫妻牉合也。”[12] 蓬性:蓬草性柔曲。《荀子·劝学》:“蓬生麻中,不扶而直。”这两句是比喻自己受到丈夫的扶持。 [13] 兰薰:兰草的香气。 [14] 式传琴瑟:《诗经·小雅·常棣》:“妻子好合,如鼓瑟琴。”这句用琴瑟同时弹奏,其音谐和,比喻夫妇和好。式:用。 [15] 典坟:即《三坟》、《五典》,相传为古书名。 [16] 启足:《论语·泰伯》:“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启,看视。此为曾子临终之言,因以为善终的代称。 [17] 百身何赎:秦穆公卒,以子车氏之三子为殉,国人哀之,皆愿百其身以易之。语见《诗经·秦风·黄鸟》:“如可赎兮,人百其身。”[18] 俎:祭祀时盛祭品的盘。 [19] 齐眉:梁鸿妻孟光每馈食,必举案齐眉。典出《后汉书》卷八十三。旧时用以形容夫妻相敬有礼。案,有脚的托盘。 [20] 且思楼中:曹子建《七哀诗》:“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馀哀。”[21] 飞蓬:《诗经·卫风·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言丈夫暂别出征,妻子思念不已,无心梳洗,头发蓬乱。 [22] 泉穴方同:《诗经·王风·大车》:“穀则异室,死则同穴。”穀,活着。这句说生不能相随以同室,愿死后能合葬而同穴。
这是南朝女作家刘令娴为祭奠亡夫而写的一篇祭文,文字清拔,辞意凄怆,颇为世人称道,是古代祭文的名篇之一。
文章开头,依照固定的程式,先交代了祭奠的时间、祭奠人、被祭对象及其关系等。这虽是套话,但对正文的理解也有一定帮助。如文中的“新妇”,就可使人了解作者和死者结褵未久。遽然而逝,其痛其悲不言可知,起笔就令人顿生凄恻之情。接着转入正文。祭文的正文一般多追记死者生平,称颂死者。但作者的亡夫是位才华横溢的诗人,自己又是名闻一时的才女,他们是亲密的夫妻,又是志趣相投的同道,因而作者舍弃了一般化的追述生平,而从富有个性特征的内容着笔,写得不落俗套。首先盛赞亡夫的人品,突出写他德才兼具,博学多能;光振朝野,出类拔萃。他的才情、声望、容貌、能力都超过了一时名流,雄视古今。这段话虽不无溢美之辞,却表现了对亡夫的景仰。而后追叙他们婚后的生活,先写他们结为夫妇后,贤德相依,朝夕相处,受到夫君的扶持、熏陶。他们一起读书作文,琴瑟相和,美满幸福。这段回忆往事用语简淡,却寄寓了无限深情。所谓“祭奠之楷,宜恭宜哀”(《文体明辨·祭文》),即是此等作法。而后以“春红”、“夏绿”比喻婚后美满红火的生活,以“雹碎”、“霜雕”比喻突遭变故,好景不长。文势至此陡然一转,追写丈夫卒于晋安内史任上,丧还建邺,亲为送殡;想到从此永无会期,悲恸欲绝,恨不能以身相代。这段话与前文形成了一个强烈的反差,表现了对亡夫的无比眷恋之情!
祭文追记死者生平之后,往往是对死者的凭吊和哀悼。作者写到这里,用了一声哀叹:“呜呼哀哉!”集中宣泄了内心蓄积的悲痛,同时也提起下文,向死者表白:对他的亲情虽死如一,曾特地做了他生前爱吃的食品祭享,但是,素盘空自摆设,酒杯徒然斟满,想起昔日举案齐眉,而今人已逝去,不能来享用了。这几句情辞异常沉痛。而后文章更进一层,用了两个典故,说明古人暂别尚不胜思念之苦,何况如今生死殊途,这种悲痛就更是永无穷尽了。最后作者宽慰死者说:好在人生并不长久,生时不能同室,待死后同穴吧!真是情切思哀,语语凄绝。
这篇祭文在体制上采用了四言韵体,通篇押韵,音律和谐。文中多次换韵,追怀婚后美满幸福生活时,交错用了“君”、“薰”, “闻”、“坟”,韵律响亮,显得欢快愉悦;回忆丈夫病逝,亲往送丧时,则改用“促”、“绿”、“足”、“赎”,声调短促,显得低沉压抑。悲欢感情的跳动,随着韵律的抑扬顿挫而起伏变化,读起来令人回肠荡气,击节叹赏。全篇用了简短的四字句,置辞简赅,含蕴丰富,对偶工整,排比整齐。其中许多句式已渐趋骈丽,如“雹碎春红,霜雕夏绿”, “素俎空干,奠觞徒溢”等句,不仅属对精巧,而且色彩鲜明,见出骈体文的早期风貌。
(丰家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