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
【作者小传】
(210—263)三国魏文学家、思想家。字嗣宗。陈留尉氏(今属河南)人。阮瑀之子。齐王曹芳时,任尚书郎、大将军曹爽参军,以疾归里。爽诛,任从事中郎,官至步兵校尉,世称“阮步兵”。性崇老庄,旷达不羁,蔑视礼教,尝以“白眼”看待“礼俗之士”,后期则“口不臧否人物”。常纵酒昏酣,以此保全自己。能诗善文,与嵇康齐名,为“竹林七贤”之一。原有集,已散佚,后人辑有《阮嗣宗集》。
大人先生传
阮籍
大人先生盖老人也[1] 。不知姓字。陈天地之始,言神农、黄帝之事,昭然也。莫知其生平年之数。尝居苏门之山[2] ,故世或谓之[3] 。闲养性延寿,与自然齐光,其视尧舜之所事若手中耳。以万里为一步,以千岁为一朝,行不赴而居不处,求乎大道而无所寓。先生以应变顺和,天地为家,运去势 [4] ,魁然独存[5] ,自以为能足与造化推移,故默探道德,不与世同之。自好者非之,无识者怪之,不知其变化神微也;而先生不以世之非怪而易其务也。先生以为中区[6] 之在天下,曾不若蝇蚊之着帷,故终不以为事,而极意乎异方奇域,游览观乐,非世所见,徘徊无所终极。遗其书于苏门之山而去,天下莫知其所如往也。
或遗大人先生书曰:“天下之贵,莫贵于君子:服有常色[7] ,貌有常则,言有常度,行有常式;立则磬折[8] ,拱若抱鼓[9] ,动静有节,趋步商羽[10] ,进退周旋,咸有规矩。心若怀冰,战战栗栗,束身修行,日慎一日,择地而行,唯恐遗失,诵周孔之遗训,叹唐虞之道德,唯法是修,唯礼是克[11] ,手挚珪璧[12] ,足履绳墨,行欲为目前检,言欲为无穷则;少称乡闾,长闻邦国,上欲图三公,下不失九州牧,故挟金玉,垂文组,享尊位,取茅土,扬声名于后世,齐功德于往古;奉事君上,牧养百姓,退营私家,育长妻子,卜吉而宅,虑乃亿祉[13] ,远祸近福,永坚固己:此诚士君子之高致,古今不易之美行也。今先生乃被发[14] 而居巨海之中,与若君子者远,吾恐世之叹先生而非之也。行为世所笑,身无由自达,则可谓耻辱矣。身处困苦之地,而行为世俗之所笑,吾为先生不取也。”
于是大人先生乃逌然[15] 而叹,假云霓而应之曰:“若之云[16] 尚何通哉!夫大人者,乃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散聚,不常其形。天地制域[17] 于内,而浮明[18] 开达于外,天地之永固,非世俗之所及也。吾将为汝言之。
“往者,天尝在下,地尝在上,反覆颠倒,未之安固,焉得不失度式而常之?天因地动,山陷川起,云散震坏,六合[19] 失理,汝又焉得择地而行,趋步商羽?往者群气争存,万物死虑[20] ;支体不从,身为泥土,根拔枝殊[21] ,咸失其所,汝又焉得束身修行,磬折抱鼓?李牧功而身死[22] ,伯宗忠而世绝[23] ,进求利以丧身,营爵赏而家灭,汝又焉得挟金玉万亿,祗[24] 奉君上而全妻子乎?且汝独不见夫虱之处乎裈[25] 中,逃乎深缝,匿夫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死于裈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处区内,亦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悲乎!而乃自以为远祸近福,坚无穷已;亦观夫阳乌游于尘外而鹪鹩戏于蓬艾[26] ,小大固不相及,汝又何以为若君子闻于予乎?且近者夏丧于商,周播之刘[27] ,耿、薄为墟,丰、镐成丘[28] ,至人未一顾而世代相酬,厥居未定,他人已有,汝之茅土,将谁与久?是以至人不处而居,不修而治,日月为正,阴阳为期[29] 。岂吝[30] 情于世,系累于一时。乘东云,驾西风,与阴守雌,据阳为雄,志得欲从,物莫之穷,又何不能自达而畏夫世笑哉!
“昔者天地开辟,万物并生;大者恬[31] 其性,细者静其形;阴藏其气,阳发其精;害无所避,利无所争;放之不失,收之不盈。亡不为夭,存不为寿;福无所得,祸无所咎:各从其命,以度相守[32] 。明者不以智胜,暗[33] 者不以愚败;弱者不以迫畏,强者不以力尽。盖无君而庶物定,无臣而万事理,保身修性,不违其纪[34] ;惟兹若然,故能长久。今汝造音以乱声,作色以诡形[35] ;外易其貌,内隐其情,怀欲以求多,诈伪以要名[36] ;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坐[37] 制礼法,束缚下民,欺愚诳拙[38] ,藏智自神[39] ,强者睽视[40] 而凌暴,弱者憔悴而事人,假廉以成贪,内险而外仁,罪至不悔过,幸遇则自矜[41] ,驰此以奏除,故循滞而不振[42] 。
“夫无贵则贱者不怨,无富则贫者不争,各足于身而无所求也。恩泽无所归,则死败无所仇;奇声不作则耳不易听,淫色不显则目不改视,耳目不相易改则无以乱其神矣;此先世之所至止[43] 也。今汝尊贤以相高,竞能以相尚,争势以相君,宠贵以相加,驱天下以趣[44] 之,此所以上下相残也。竭天地万物之至以奉声色无穷之欲,此非所以养百姓也。于是惧民之知其然,故重赏以喜之,严刑以威之;财匮[45] 而赏不供,刑尽而罚不行,乃始有亡国戮君溃散之祸。此非汝君子之为乎?汝君子之礼法,诚天下残贼[46] 、乱危、死亡之术耳;而乃目以为美行不易之道,不亦过乎!今吾乃飘飖于天地之外,与造化为友,朝食汤谷[47] ,夕饮西海,将变化迁易,与道周始,此之于万物岂不厚哉?故不通于自然者不足以言道,暗于昭昭[48] 者不足与达明;子之谓也。”
先生既申若言,天下之喜奇者异之,忼忾[49] 者高之。其不知其体[50] ,不见其情,猜耳其道,虚伪之名,莫识其真,弗达其情,虽异而高之,与向之非怪者,蔑如[51] 也。至人者,不知乃贵,不见乃神,神贵之道存乎内,而万物运于外矣;故天下终而不知其用也。逌乎有宗[52] 之野,有隐士焉见之而喜,自以为均志同行[53] 也,曰:“善哉!吾得之见而舒愤也。上古质朴淳厚之道已废,而末枝遗叶并兴。豺狼贪虐,群物无辜,以害为利,殒性亡躯,吾不忍见也,故去而处兹。人不可与为俦,不若与木石为邻。安期逃乎蓬山,甪里潜乎丹水,鲍焦立以枯槁,莱维去而逌死[54] 。亦由兹夫!吾将抗志显高,遂终于斯,禽生而兽死,埋形而遗骨,不复反余之生乎!夫志均者相求,好合者齐颜[55] ,与夫子同之。”于是先生乃舒虹霓以蕃尘[56] ,倾雪盖[57] 以蔽明,倚瑶厢而徘徊,总众辔而安行,顾而谓之曰:“太初真人,唯天之根,专气一志,万物以存,退不见后,进不睹先,发西北而造制,启东南以为门,微道而以德久娱乐,跨天地而处尊。夫然成吾体也,是以不避物而处,所睹则宁;不以物为累,所逌[58] 则成;彷徉足以舒其意,浮腾足以逞其情。故至人[59] 无宅,天地为客;至人无主,天地为所;至人无事,天地为故;无是非之别,无善恶之异,故天下被其泽而万物所以炽也。若夫恶彼而好我,自是而非人,忿激以争求,贵志而贱身,伊[60] 禽生而兽死,尚何显而获荣,悲夫!子之用心也!薄安利以忘生,要求名以丧体,诚与彼其无诡[61] ,何枯槁而逌死。子之所好何足言哉?吾将去子矣。”乃扬眉而荡目,振袖而抚裳,令缓辔而纵筴[62] ,遂风起而云翔。彼人[63] 者瞻之而垂泣,自痛其志,衣草木之皮,伏于岩石之下,惧不终夕而死。
先生过神宫而息,漱吴泉而行[64] ,回乎逌而游览焉。见薪于阜者[65] ,叹曰:“汝将焉以是终乎哉?”薪者曰:“是终我乎,不以是终我乎,且圣人无怀,何其哀?夫盛衰变化,常不于兹,藏器[66] 于身,伏以俟时。孙刖足以擒庞[67] ,雎折胁而得位[68] ,百里困而相嬴[69] ,牙既老而弼周[70] ,既颠倒而更来兮,固先穷而后收。秦破六国,并兼其地,夷灭诸侯,南面称帝,姱盛色,崇靡丽,凿南山以为阙[71] ,表东海以为门[72] ,辟万室而不绝,图无穷而永存,美宫室而盛帷帟[73] ,击钟鼓而扬其章[74] ,广苑囿而深池沼,兴渭北而建咸阳, [75] 木曾未及成林,而荆棘已藂[76] 乎阿房。时代存而迭处,故先得而后亡,山东之徒虏[77] 遂起而王天下。由此视之,穷达讵可知耶?且圣人以道德为心,不以富贵为志,以无为为用,不以人物为事,尊显不加重,贫贱不自轻,失不自以为辱,得不自以为荣。木根挺而枝远,叶繁茂而华零[78] ,无穷之死犹一朝之生,身之多少,又何足营!”因叹而歌曰:“日没不周方[79] ,月出丹渊[80] 中,阳精蔽不见,阴光代为雄[81] ,亭亭在须臾,厌厌将复东。离合云雾兮,往来如飘风。富贵俯仰间,贫贱何必终。留侯起亡虏,威武赫荒夷[82] ;召平[83] 封东陵,一旦为布衣,枝叶托根柢,死生同盛衰;得志从命升,失势与时 。寒暑代征迈,变化更相推;祸福无常主,何忧身无归?推兹由斯理,负薪又何哀!”先生闻之,笑曰:“虽不及大,庶免小矣。”乃歌曰:“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霣[84] 兮日月 ,我腾而上将何怀!衣弗袭[85] 而服美,佩弗饰而自章[86] ,上下徘徊兮谁识吾常。
“遂去而遐浮,肆云轝[87] ,兴气盖[88] ,徜徉回翔兮漭瀁[89] 之外。建长星以为旗兮,击雷霆之 礚[90] ,开不周而出车兮,步九野之夷泰[91] 。坐中州而一顾兮,望崇山而回迈,端馀节而飞 兮[92] ,纵心虑乎荒裔。释前者而弗修兮,驰蒙闲而远迈,弃世务之众为兮,何细事之足赖。虚形体而轻举兮,精微妙而神丰。命夷羿[93] 使宽日兮,召忻来[94] 使缓风。攀扶桑[95] 之长枝兮,登扶摇[96] 之隆崇。跃潜飘之冥昧兮,洗光曜之昭明。遗衣裳而弗服兮,服云气而遂行。朝造驾乎汤谷兮,夕息马乎长泉,时 嵫而易气兮[97] ,辉若华以照冥。左朱阳以举麾兮,右玄阴以建旗[98] ,变容饰而改度,遂腾窃以修征[99] 。
“阴阳更而代迈,四时奔而相遒[10] 。惟仙化之倏忽兮,心不乐乎久留。惊风奋而遗乐兮,虽云起而忘忧。忽电消而神逌兮,历寥廓而遐游。佩日月以舒光兮,登徜徉而上游。压[101] 前进于彼逌兮,将步足乎虚州。扫紫宫[102] 而陈席兮,坐帝室[103] 而忽会酬,萃众音而奏乐兮,声惊渺而悠悠,五帝舞而再属兮[104] ,六神歌而伐周[105] 。乐啾啾肃肃,洞心达神,超遥遥茫茫,心往而忘反[106] ,虑大而志矜。粤大人微而弗复兮[107] ,扬云气而上陈,召六幽之玉女兮[108] ,接上王之美人,体云气之逌畅兮,服太清[109] 之淑真,合欢情而微授兮,光艳溢其若神,华姿烨以俱发兮,采色焕其并振,倾玄髦[10] 而垂鬓兮,曜红颜而自新。
“时暧曃[11] 而将逝兮,风飘飖而振衣,云气解而雾离兮,霭奔散而永归。心惝恍而遥思兮,眇回目而弗睎[12] 。扬清风以为旟[13] 兮,翼旋轸而反衍[14] 。腾炎阳而出疆兮,命祝融[15] 而使遣。驱玄冥以摄坚兮[16] ,蓐收秉而先戈[17] ,勾芒奉毂[18] ,浮惊朝霞。寥廓茫茫而靡都[19] 兮,邈无俦而独立。倚瑶厢而一顾兮,哀下土之憔悴。分是非以为行兮,又何足与比类。霓旌飘兮云旂,霭乐游兮出天外。”
大人先生被发飞鬓,衣方离[120] 之衣,绕绂阳[121] 之带,含奇芝,爵甘华,噏[122] 浮雾,飡霄霞,兴朝云,飏春风,奋乎太极之东,游乎昆仑之西,遗辔 策,流盼乎唐虞之都,惘然而思,怅尔若忘,慨然而叹,曰:“呜乎!时不若岁,岁不若天,天不若道,道不若神。神者,自然之根也。彼勾勾[123] 者自以为贵夫世矣;而恶知夫世之贱乎兹哉!故与世争贵,贵不足尊;与世争富,富不足先。必超世而绝群,遗俗而独往,登乎太始之前,览乎沕漠[124] 之初,虑周流于无外,志浩荡而遂舒,□飘飖于四运,翻翱翔乎八隅。欲纵而彷彿,洸瀁而靡拘,细行不足以为毁,圣贤不足以为誉,变化移易,与神明扶。廓无外以为宅,周宇宙以为庐,强八维[125] 而处安,据制物[126] 以永居:夫如是则可谓富贵矣。是故不与尧舜齐德,不与汤武并功;王、许[127] 不足以为匹,阳、丘[128] 岂能与比踪,天地且不能越其寿,广成子[129] 曾何足与并容。激八风[130] 以扬声,蹑元吉[131] 之高踪;披九天以开除兮[132] ,来云气以驭飞龙,专上下以制统兮,殊古今而靡同;夫世之名利胡足以累之哉!故提齐而踧楚,挈赵而蹈秦[133] ,不满一朝而天下无人,东西南北莫之与邻。悲夫!子之修饰,以余观之,将焉存乎?”
于兹先生乃去之,纷泱莽[134] ,轨沕洋[135] ,流衍溢[136] ,历度重渊,跨青天,顾而逌览焉。则有逍遥以永年,无存忽合,散而下臻[137] ,霍分离荡[138] ,瀁瀁洋洋[139] ,飙[140] 涌云浮,达于摇光[141] ,直驰骛[142] 乎太初之中,而休息乎无为之宫。太初何如?无后无先,莫究其极,谁识其根。邈渺绵绵,乃反复乎大道之所存,莫畅其究,谁晓其根。辟九灵而求索,曾何足以自隆。登其万天而通观,浴大始之和风。 [143] 逍遥以远游,遵大路之无穷。遗太乙[144] 而弗使,陵天地而径行。超鸿濛[145] 而远迹,左荡莽而无涯,右幽悠而无方,上遥听而无声,下修视而无章[146] ,施无有而宅神,永太清乎敖翔。
崔巍高山勃玄云,朔风横厉白雪纷,积水若凌[147] 寒伤人。阴阳失位日月 ,地坼石裂林木摧[148] ,火冷阳凝寒伤怀。阳和微弱隆阴竭,海冻不流绵絮折,呼吸不通寒伤裂。气并[149] 代动变如神,寒倡热随害伤人,熙[150] 与真人怀太清。精神专一用意平,寒暑勿伤莫不惊,忧患靡由素气宁。浮雾凌天恣所经,往来微妙路无倾,好乐非世[151] 又何争,人且皆死我独生。
真人游,驾八龙[152] ,曜日月,载云旗,徘徊逌,乐所之。真人游,太阶夷,□原辟,天门开,雨濛濛,风 ,登黄山,出栖迟[153] ,江河清,洛无埃。云气消,真人来。真人来,惟乐哉!时世易,好乐 ,真人去,与天回。反未央[154] ,延年寿,独敖世[155] ,望我□,何时反。趈[156] 漫漫,路日远。
先生从此去矣,天下莫知其所终极,盖陵天地而与浮明遨游无始终,自然之至真也。鸜鹆不逾济,貉不渡汶[157] ,世之常人,亦由此矣。曾不通区域,又况四海之表[158] ,天地之外哉。若先生者,以天地为卵耳。如小物细人欲论其长短,议其是非,其不哀也哉!
〔注〕 [1] 大人:指德行高尚、志趣高远的人。《晋书·阮籍传》:“籍尝于苏门山遇孙登,与商略终古及栖神导气之术,登皆不应,籍因长啸而退。至半岭,闻有声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乃登之啸也。遂归著《大人先生传》。” [2] 苏门之山:苏门山,一名苏岭,为太行山支脉,在今河南辉县。 [3] 世或谓之:意谓世人或称他为苏门先生。 [4] 运:时运。 :颓败。 [5] 魁然:独立不群。魁,通“块”。 [6] 中区:犹言中国。 [7] 服有常色:古人以衣服颜色来体现礼制。《礼记·曲礼》:“为人子者,父母存,冠衣不纯素。孤子当室,冠衣不纯采。……童子不衣裘裳。”[8] 磬折:磬是古代的一种打击乐器,形状如曲尺。磬折即身体像磬一样弯着,表示恭敬。[9] 拱若抱鼓:拱手致礼时,要像怀中抱了一个鼓那样。 [10] 趋步商羽:趋是快走,步是慢走。商羽是五音之二。这里指君子走路快慢都有规矩可循,像踩着音乐的节奏一般。 [11] 克:自律、约束自己。 [12] 珪璧:古代王侯朝聘祭祀时手持的玉器。 [13] 亿祉(zhǐ止):指子孙后代的福禄。亿:时间久远之意。祉:福禄。 [14] 被发:即披发。 [15] 逌(yóu由)然:宽舒、悠闲貌。 [16] 若之云:你所说的。 [17] 制域:制约、局限。此句意谓天地被囊括在大人先生的内心。 [18] 浮明:指日月。 [19] 六合:天地四方。 [20] “往者”二句:群气,指各种事物。死虑,以死为虑。 [21] 殊:断。 [22] 李牧功而身死:李牧是战国时赵国的名将,多次打败秦军,功封武安侯。后因秦国使反间计而被杀害。 [23] 伯宗:战国时晋国大夫,好以直辩凌人,终因忠言直谏被杀。世绝:绝了后代。 [24] 祗:敬。 [25] 裈(kūn昆):有裆的裤。 [26] 阳乌:指鹤。南朝宋浮世公《相鹤经》:“鹤者阳乌也,而游于阴,因金气依火精以自养。”鹪鹩(jiāoliáo交辽):鸣禽类小鸟,常在灌木丛中。 [27] 周播之刘:周朝后,递次到了汉朝。汉朝皇帝刘姓,故以刘指汉。 [28] “耿、薄”二句:耿、薄,曾为商代国都。丰、镐,周代国都。 [29] 日月为正,阴阳为期:指不遵循哪一朝哪一代的历法,而以自然的运行为时间观念。 [30] 吝:同“吝”。 [31] 恬:安然。 [32] 以度相守:各守其限度,这种限度是天生的。 [33] 暗:此指智力上不明。[34] 纪:指自然秩序。 [35] 诡形:使形体不显真实。 [36] 要名:求名。 [37] 坐:因而。[38] 诳:欺骗。此句谓欺侮、诳骗那些笨拙之人。 [39] 藏智自神:自作聪明。 [40] 睽视:张目而视。 [41] 自矜:洋洋自得。 [42] “驰此”二句:驰,向往。奏除,进一级台阶。循滞,因循滞留。此二句意谓,在上述种种恶习中倾轧、堕落,而不能自拔。 [43] 至止:至此停下。[44] 趣:通“趋”,奔向。 [45] 匮:用完。 [46] 残贼:伤害。 [47] 汤谷:传说中日出之地。[48] 昭昭:光明。 [49] 忼忾:同“慷慨”。 [50] 体:体要。 [51] 蔑如:指没什么区别。 [52] 宗:周时国名,在今安徽庐江县境。 [53] 均志同行:意谓志同道合。均,同。 [54] “安期”四句:安期、甪里、鲍焦、莱维,均为古代隐士老人,宁死而不肯入世。蓬山,即蓬莱山,为传说中海上仙山。丹水,河名,发源于陕西商洛商县,东入河南省境,经南阳内乡、淅川二县,东注均水。逌(yóu由)死,从容悠闲而死。 [55] 好合:爱好相投合。齐颜:同一副面目。 [56] 蕃尘:屏开尘埃。 [57] 雪盖:雪白的车盖。 [58] 逌:由。 [59] 至人:道德修养达到最高境界的人。《庄子·逍遥游》:“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60] 伊:发语辞。 [61] 诡:奇异。 [62] 筴:同“策”,马鞭。 [63] 彼人:指那个要与大人先生在一块的隐士。 [64] “先生过”二句:神宫、吴泉,神话中的宫室和泉池。 [65] 阜:土山。薪于阜者即在土山上砍柴的人。 [66] 器:才能。[67] 孙刖(yuè越)足以擒庞:战国时孙膑与庞涓同学兵法,庞涓在魏国任将军,嫉妒孙膑比自己高明,便将他召到魏国,断其双脚。后孙膑偷渡到齐国,用分日减灶之计,在马陵道伏杀庞涓。刖,砍断。 [68] 雎折胁而得位:战国时范雎随魏国使者同出使齐国,齐王赐范雎食物与金,于是范雎被魏使所疑,回国后处以刑罚,打折了胁骨。后秦王派人将他接到秦国,受到重用。[69] 百里困而相嬴:战国时百里奚在逃亡中被楚人逮捕,秦缪公以五张羊皮(即一个奴隶的价格)将他赎回,授以国政。相,任辅相之职。嬴,秦王姓。 [70] 牙既老而弼周:牙指姜太公,即吕尚,字子牙,又称吕牙。至老年才为周文王所赏识,后辅佐武王灭商。弼,辅助。 [71] 南山:终南山。秦始皇建阿房宫,又建阁道,从殿下直抵南山,以山峰为阙。阙是宫殿前侧的高楼。[72] 表东海以为门:秦始皇在东海上立石,表示那儿是秦的东门。 [73] 帟(yì义):帷幄中座上的承尘。 [74] 章:一段音乐奏完,为一章。 [75] :陈伯君《阮籍集校注》谓疑当作“欐”。欐,栋梁。 [76] 藂:同“丛”。 [77] 山东之徒虏:此指陈胜。山东指崤山以东,即原秦国东面的各国地盘而被秦所统占者。 [78] 华零:华即“花”。零,凋零。 [79] 不周方:相传西北方有不周山,为日落之处。 [80] 丹渊:古代神话中的月出之处。 [81] “阳精”二句:阳精、阴光,指日光和月光。 [82] “留侯”二句:留侯,西汉开国功臣张良,被封为留侯。他曾因图谋刺杀秦始皇不成而逃亡。赫,显赫。荒夷,指很远的地方。 [83] 召平:秦时人,曾被封为东陵侯。秦亡后,种瓜于长安城东,身为布衣(平民)。 [84] 霣(yǔn允):像下雨一般陨落。 [85] 袭:衣上加衣。[86] 章:文采。 [87] 轝(yú鱼):同“舆”,车。 [88] 盖:车盖。 [89] 漭瀁(mǎngyàng莽样):广大貌。 [90] 礚(kāngkē康科):形容雷声大。 [91] 九野:中央与八方。夷:平坦。泰:通畅。 [92] 节:旄节,以旄毛尾织编而成,形状像竹节。 :即旃,赤色曲柄的旗。 [93] 夷羿:即后羿。神话中射日的英雄。上古尧时天上曾有十个太阳并出,草木皆焦,民无所食,夷羿射落九个,留下一个。 [94] 忻(xīn新)来:陈伯君《阮籍集校注》疑为“飞廉”之声转。飞廉,风神。[95] 扶桑:古代称日出的极东之处。据说那儿有桑树相扶而生。 [96] 扶摇:传说中生于东海的神木。 [97] “夕息”二句:长泉、 嵫,均为神话中的日落之处。 [98] “左朱阳”二句:朱阳,太阳。玄阴,月亮。麾,旗。 [99] 修征:谓日复东出运行。 [100] 遒:急迫。 [101] 压:迫近。[102] 紫宫:星座名。古代天文家分天体恒星为三恒,中恒有紫微十五星,亦称紫宫。《史记·天官书》:“中宫天极星,其一明者,太一常居也;旁三星,三公,或曰子属;后勾四星,末大星,正妃,馀三星,后宫之属也;环之匡卫十二星,藩臣。皆曰紫宫。”《索隐》:“《元命苞》曰:‘紫之言此也,宫之言中也,言天神运动,阴阳开闭,皆在此中也。”[103] 帝室:天帝的家族。指紫宫中子属、正妃、后宫之属。 [104] 五帝:指黄帝、颛顼、帝喾、尧、舜。相传都作过音乐。《汉书·礼乐志》:“昔黄帝作《咸池》,颛顼作《六茎》,帝喾作《五英》,尧作《大章》,舜作《招》。”属:连。 [105] 六神:上下四方之神。伐:歌颂,赞美。 [106] 反:通“返”。 [107] 粤:发语词。微:隐行。 [108] 六幽:天地四方幽远之处。玉女:美女。 [109] 太清:古人指元气之清者。 [110] 髦:头发。 [111] 暧曃(àidài爱带):阴暗无光。 [112] 眇:细视。睎(xī西)观,望。 [113] 旟:古代的一种军旗。[114] 翼:飞。轸:车后的横木。旋轸犹言回车。衍:行。 [115] 祝融:南方的夏神。 [116] 玄冥:北方的冬神。坚:指冰。 [117] 蓐(rù入)收:西方的秋神。秉:执持。戈:过。 [118] 勾芒:东方的春神。 [119] 都:居住。 [120] 方离:犹弥离、蒙茏,纷乱貌。 [121] 绂阳:明亮。 [122] 噏:吸。 [123] 勾勾:弯曲。 [124] 沕(hū忽):渺茫,不分明貌。漠:广大貌。 [125] 八维:维系天地的八根绳索。 [126] 制物:造物。 [127] 王、许:王倪、许由,皆上古高人。 [128] 阳、丘:指老子、孔子。老子字伯阳,孔子名丘。 [129] 广成子:传说黄帝时人,居崆峒山中。黄帝立为天子后曾去见他。 [130] 八风:八方的风。 [131] 元吉:大吉,洪福。 [132] 九天:天的中央与八方。除:开辟。 [133] “故提”二句:提、挈,扶持。踧(cù促)、蹈,压迫、践踏。 [134] 泱莽:广大貌。[135] 沕洋:渺茫无涯。 [136] 衍溢:泛滥。 [137] 臻:聚集。 [138] 霍:疾速。 [139] 瀁瀁:无边际。洋洋:盛大。 [140] 飙:暴风。 [141] 摇光:北斗星座杓头的第一星。 [142] 骛:奔。 [143] :同“漂”,漂浮。 [144] 太乙:即太一,为最尊贵的天神。 [145] 鸿濛:东方之野,据说是日出之处。[146] 修视:长久地看。章:明。 [147] 凌:冰。 [148] 坼:裂。摧:折。 [149] 并:合。 [150] 熙:和乐,欢笑。 [151] 好乐非世:所好所乐者与世人不同,故与世无争。 [152] 八龙:神话中的八匹龙马。 [153] 栖迟:休息停留。 [154] 未央:天未亮。 [155] 敖:游。 [156] 趈(zhān沾):马疾行貌。[157]鸜鹆(qúyù渠玉):即八哥。貉(hé禾):一种形似狸的兽。济、汶:水名,均在今山东境内。《周礼·冬官·考工记》:“橘逾淮而北为枳,鸜鹆不逾济,貉逾汶则死,此地气然也。”[158] 表:外。
阮籍传世之作,以《咏怀诗》八十二首和这篇《大人先生传》最为著名,它们恰好从两个相互关联而又完全不同的层面反映了阮籍的精神面貌和人生哲学。
要谈《大人先生传》,不妨先来说说《咏怀诗》。在这里,作者反复描绘了人在现实生活中的艰难处境:人生是短暂的,而短暂的人生又充满了危险的阴影;社会有形无形的制约,如同弥天大网,孤独的生命只是在其中作一场徒然的挣扎。“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诗人如此慨叹。他甚至追问:“人言愿延年,延年欲焉之?”——既然生存只与痛苦相随,那么长寿的日子到哪里去消磨?确实可以说,还从来没有人把人在世间的生存现实描绘得如此阴暗、沉闷和毫无希望。
当我们说“现实”的时候,便意味着时间和空间的限定,以及在这时间和空间中形成的社会环境与社会规制的限定。这对于阮籍而言,便是三世纪前半叶的中国,便是司马氏集团正在夺取曹魏政权的势态,便是权势者作为伪饰的儒家礼法与血腥暴行的交织,便是他不得不接受的司马大将军府僚属的地位,便是他维护家族和保全自我的利益要求,便是逼视着他的放诞的目光……
时间是永无尽头的流程。在这流程中,万事万物皆有成有毁、移易变化,如阮籍所面对的一切,在我们皆已遥远。但任何一种既存的政治权力,都希望占据尽可能长久的时间,而维护这种权力的社会规制,常被描绘为具有恒常的价值。对于智者而言,世界常是荒谬的:你知道现存的一切都会过去,你知道那些装腔作势的威仪,那些勾心斗角的机关,那些华丽的夸夸其谈,都只是水上的波纹;水是长流的,波纹不过是些随起随灭的东西。但你的生命并不比这些“波纹”更长久,你若不能顺应它,它就将把你卷入到深不可测的漩涡。阮籍之所以如此悲哀,正是因为他具有高傲的个性,洞达的智慧,敏锐的感受力。他在忍耐现实中的一切时,又在细细地咀嚼着它的无穷苦涩。
但在黑暗中挣扎的人还有一件事可以做,那便是精神的逃离,用语言的材料,为自己构筑一个逃难所。文学本来具有两方面的功能,它既能够深深切入现实,又能够远远地飘离现实,给寒冷的心以温馨的徜徉。在赋体散文《大人先生传》中,阮籍便以华彩的语言、铿锵而流动的音调,展开他邈无际涯的幻想。我们看到在《咏怀诗》中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求生存于人间夹缝的自我,在超世的虚无之乡把意志扩展到无限和永恒,成为不可一世的“大人先生”。他与作为宇宙本体的“大道”混融为一,因此他超越时间与空间的限制,也超越实存万物的成毁过程;他飘摇于风云,周流于天地,永远有光鲜的容颜,恢廓而恬定的情志;他与物变化而永远不失去自我,独立无俦而自足自得……
“大而无当”, “不近人情”, 《庄子·逍遥游》中,肩吾听接舆说“神人”之事,给了他这样的评价。“大人先生”其实也就是来源于《庄子》中的“神人”和“真人”,在文章最后的一节,他的称呼也直接用“真人”来替代:“真人游,驾八龙,曜日月,载云旗,徘徊逌,乐所之。”对这位“大人先生”,在人的现实性上我们同样可以说他“大而无当”, “不近人情”,是人间最大的谎言。
但从《庄子》开始被虚构出来的这一类近乎神化的人物,尽管荒诞无稽,却具有追寻人的精神本源的意义。人的生命、人的智慧、人的精神无限扩展的力量,都是非常奇妙的现象。即使在号称科学发达的今天,人们也无法充分地解释它;将来有无充分解释的可能,也是未可知的事情。所以人对生命本身,是应该抱有虔敬之心的。而在遥远的过去,人们想象人的精神来之于一个超越有形而短暂的生命的更大存在,它和作为宇宙本体的“道”具有同一性,因而个体自我的精神有可能最终归返于“道”并获得“道”的品性,这不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这是人对永恒的向往,也是人的精神无限扩张的最终要求。
然而“大人先生”又并不等同于《庄子》中的“神人”或“真人”。
在《庄子》中,人的现实生存与精神自由是被分离为两端的。关于现实生存,庄子告诉人们要“不谴是非”而“与世沉浮”,人笑我笑,人哭我哭,对一切逆来顺受,于此同时保持精神的超越性,追求化同大道的至乐。有时读《逍遥游》,眼前会浮起一幅滑稽的图像:那位枯瘦的庄周先生背着一捆草鞋上集市去卖,走在半路忽然停下步来,眼望云天,神游物外,觉得自己变成了扶摇而上九万里的大鹏,“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凭风南去,至于天涯,而突然他的肚子却咕咕叫起来,他不得不重又垂头丧气地去卖他的草鞋,心里未免有讨价还价的盘算……
而在阮籍的时代,在他所属的士族阶层,个性意识已经相当强烈。他和嵇康等一群人所提倡的“越名教而任自然”之说,表现着明确的在现世中满足个性自由的要求;他们毁弃礼法、纵酒放诞的生活,也分明是对于社会陈规的对抗。虽然阮籍不像嵇康那样所谓“直性狭中”(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但他好为“青白眼”,每见礼法之士,辄以白眼相对,却也是好恶形之于颜色的。实际上,如果单就客观事实的层面来说,阮籍的处境与中国其他时代一般文人的处境相比,不能算是很恶劣的。只要他不在政治上站在司马氏集团的对立面,尽管他在日常生活中高傲放诞,无视礼法,并因此受到一帮“礼法之士”的攻讦和威胁,他还是能得到司马昭的优容。甚至,司马昭想同他结为儿女亲家,为后来成为晋武帝的司马炎娶他的女儿,在后世一般士大夫恐怕大都会视为莫大恩宠。而阮籍在这种处境中会感受到巨大的痛苦,乃是因为他的自由意志的强烈。对于缺乏自由意志的人而言,哪怕身为奴才,也能自得其乐;对于阮籍而言,只要他不得不为了保全自己而接受用暴力所维持的现实,不得不在司马家族巨大的阴影下既是放诞又是谨慎地对付着每一日的时光(他在这两方面都是很有名的,连司马昭都说“阮嗣宗至慎”),他就会感到莫大的屈辱,莫大的悲哀,以至对生存的意义产生根本性的怀疑。
“大人先生”是在现实中深受压抑的自我在幻想的自由境界如意舒展的形象,除了前面所说他是精神对于现实的逃离和自我安慰、他代表着对人的永恒本质的探寻这两层意义,作为渴望在现实中满足个性自由的阮籍的精神化身,他还负有反观人生的使命。“倚瑶厢而一顾兮,哀下土之憔悴”,这颇似屈原在《离骚》中的话语。但不同的是,“大人先生”并不关心某个政治实体的兴废,而是要追诘是什么样的力量迫使人在现实中不能不拘挛蜷曲、小心翼翼而充满焦虑?
在“下土”,为社会建立程序、为人的行为和思想建立规范,使人失去自由而陷入锁套的东西叫“礼法”,维护这种“礼法”并从中获取利益的人叫“礼法之士”或谓“君子”。“大人先生”首先要攻击的,也就是这种角色。他以“道”的永恒和世界的无穷变化为参照系,比量出“礼法”只是短暂时间上的产物而“君子”更是委琐鄙小的东西。在“礼法”的世界里,“君子”们自以为获得了永恒的安全和不尽的荣耀,而在“大人先生”看来,这不过是虱子钻在裤缝里,再也看不到裤裆以外还有天地风云。当变故到来、毁灭覆顶,就像大火“焦邑灭都”,人无逃处,而虱子还能藏身到哪里去?在这种尖刻的嘲弄与咒骂中,能够感受到阮籍对虚伪的“君子”们的极度憎厌。
光是说变故无常、“礼法”并非长久之物,这并不能取消“礼法”和“君子”们存在的理由。所以阮籍通过“大人先生”作出更尖锐的议论,指明了“礼法”的本质,从而在根本上否定了整个封建政治制度的合理性。“大人先生”告诉人们,君也好臣也好,贪残才是他们的本性,而“礼法”既是他们的装饰,又是束缚下民的绳索。“假廉以成贪,内险而外仁”, “竭天地万物之至以奉声色无穷之欲”,这些对于统治者真相的刻画,确实是非常透彻有力的。
无疑,切身的体验是阮籍产生这些认识的基础。但是,尽管“大人先生”是一个飘摇于天地之间甚至可以外身于天地的神人,写《大人先生传》的阮籍仍然是生活在现实的关系中。他无法直接针对现实来说话,而只能把现实放进整个以君和臣的统治为特征的历史,然后把这个历史一起否定掉。这是从远处来看现实的办法,它避免了使自己成为现实政治力量的对立面的危险,却有发泄受现实压抑而形成的积郁的效用。阮籍终究是有几分圆滑的。
当然,在理论上我们可以认为:任何一种政治制度都与历史的某一进程相应,像阮籍依据老庄学说提出的崇尚自然无为、反对一切人为统治秩序的思想并无改进社会的实用价值。但同时我们也要注意到:就揭露统治阶级道德的伪善性和它维护统治者自身利益的真实本质的意义来说,《大人先生传》对封建礼法的批判对于后人是发生了强有力的启迪作用的。一直到清初黄宗羲的《原君》,我们都可以看到它的影响。
如果把《咏怀诗》和《大人先生传》对照起来看,我们可以发现阮籍通过对自身处境的思考,触及了某些相当深刻的问题:一方面,人具有最高和最完美的自由欲望;而另一方面,人在现实中不可能是自由的。自由是宏丽的梦想,又是艰难困苦的挣扎。对这一尖锐的矛盾状态的揭示,促使人们更深入地了解自己。
从文体来说,《大人先生传》是一篇相当特别的文章。它有时以散体为主,有时骈散结合,有时则以骈体为主,又有许多段落,完全用骚体句式写成;文中押韵之处很多,又夹杂三言诗和五言诗,形成很强的音乐性节奏。虽然有些意思反复铺排,未免显得累赘,却不失为一篇宏丽多变的大文。从文中大量的骈俪成分来看,它又代表了骈文正在兴起的势头。
(骆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