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江南赋》序
庾信
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盗移国,金陵瓦解[1] 。余乃窜身荒谷[2] ,公私涂炭;华阳奔命,有去无归[3] 。中兴道销,穷于甲戌[4] 。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5] 。天道周星,物极不反[6] 。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7] ;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8] 。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凯之平生,并有著书,咸能自序[9] 。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10] 。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11] 。《燕歌》远别,悲不自胜[12] ;楚老相逢,泣将何及[13] !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14] ;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15] 。下亭漂泊[16] ,高桥羁旅[17] 。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18] 。追为此赋,聊以记言。不无危苦之辞,唯以悲哀为主[19] 。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20] !将军一去,大树飘零[21] ;壮士不还,寒风萧瑟[22] 。荆壁睨柱,受连城而见欺[23] ;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24] 。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25] ;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26] 。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27] 。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28] !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唯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29] 。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30] !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藩篱之固。头会箕敛者,合纵缔交;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31] 。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32] ?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轵道之灾[33] ;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34] 。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35] 。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36] 。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37] !
〔注〕 [1] 粤:同“曰”,发语辞。戊辰:梁武帝太清二年(548)。建亥之月:十月。大盗移国:语见《后汉书·光武帝纪赞》,谓王莽篡位,此指侯景作乱。侯景于太清二年八月举兵反,十月攻陷建康(即金陵,今江苏南京),梁武帝饿死台城。侯景先立简文帝萧纲,继立豫章王萧栋,旋又废萧栋自立。后为梁将陈霸先、王僧辩所败,被部将所杀。 [2] 荒谷:《左传·桓公十三年》:“莫敖缢于荒谷。”杜预注:“荒谷,楚地。”在今湖北江陵县西。此借指江陵。《北史·庾信传》:“侯景作乱,梁简文帝命信率宫中文武千馀人,营于朱雀航。及景至,信以众先退。台城陷后,信奔于江陵。”[3]“华阳”二句:华阳,指江陵。江陵在华山之南,山南为阳,故称。奔命,指奉命出使。建康陷落后,梁元帝萧绎在江陵自立。承圣三年(554),命庾信出使西魏,是年十一月,西魏攻陷江陵,元帝被杀,庾信从此被羁留北方,故曰“有去无归”。 [4]“中兴”二句:中兴,指梁元帝即位,平侯景之乱。嗣后被杀。道销,国运销亡。 [5]“三日”二句:《晋书·罗宪传》:宪为蜀守永安城,“知刘禅降,乃率所统临于都亭三日。”临,哭。都亭,外城的驿亭。上句用此典,借喻自己对梁亡的哀痛。三日是虚指,言其多。《左传·昭公二十三年》:“晋人来讨,叔孙婼如晋,晋人执之。……乃馆诸箕。”箕,晋国别都,在今山西蒲县东北。馆,这里意为隔离软禁。引用此典故,取其出使被囚这一层意思。三年也是虚指,非实数。 [6]“天道”二句:意谓照上天的道理,岁星(或称太岁、木星、周星)每十二年绕天一周,周而复始。但现在“物极不反”,梁朝自江陵败后,至今不能复兴。《鹖冠子·环流》:“物极则反,命曰环流。”言事物发展到极点则向自身的反面转化。庾信则反其意而用之。 [7]“傅燮”二句:《后汉书·傅燮传》载:傅燮字南容,汉阳太守。王国、韩遂等围攻汉阳,城中兵少粮尽。其子幹劝他弃郡归乡,将来别辅明主。傅燮慨然而叹:“世乱不能养浩然之志,食禄又欲避其难乎?吾行何之,必死于此!”遂麾左右进兵,临阵战殁。这两句用的是傅燮悲叹自己的遭遇,及“吾行何之,必死于此”之意。[8]“袁安”二句:《后汉书·袁安传》:袁安字邵公,官司徒。和帝时,“安以天子幼弱,外戚擅权,每朝会进见,及与公卿言国家事,未尝不噫呜流涕”。这两句悲叹梁朝的覆亡。 [9]“昔桓君山”四句:《后汉书·桓谭传》:“桓谭字君山。著书言当世行事二十九篇,号曰《新论》。”《晋书·杜预传》:“杜预字元凯。既立功之后,从容无事,乃耽思经籍,为《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志事,有志于事业。自序,叙述自己生平的文章。 [10] “潘岳”四句:潘岳,字安仁,西晋诗人,作有《家风诗》。《世说新语·文学》:“潘因此遂作《家风诗》。”刘孝标注:“岳《家风诗》载其宗祖之德,及自戒也。”陆机,字士衡,西晋文学家,其祖父陆逊、父陆抗均为东吴名将。机有《祖德赋》、《述先赋》,述其祖先功德。 [11] “信年”四句:二毛,头发斑白。丧乱,指梁朝的变故,侯景攻陷台城为公元549年,庾信三十七岁;西魏陷江陵为554年,庾信四十二岁,正值中年,故头发已花白。藐,通“邈”,远。暮齿,晚年。 [12] “燕歌”二句:《燕歌行》,乐府平调曲名。以曹丕所作二首为最早,言时序迁换,行役不归,妇人怨旷无所诉也。燕(yān烟),地名。《北史·王褒传》:“褒曾作《燕歌》,妙画塞北寒苦之状,元帝及诸文士并和之,而竞为凄切之辞。”以为西魏入侵,元帝出降之征验。庾信亦有和作一篇。此言作者远别故国,悲不自胜。 [13] “楚老”二句:《列子·周穆王》:“燕人生于燕,长于楚,及老而还本国。过晋国,同行者诳之,指城曰:‘此燕国之城。’其人愀然变容。指社曰:‘此若(你)里之社。’乃喟然而叹。指舍曰:‘此若先人之庐。’乃涓然而泣。指垅曰:‘此若先人之冢。’其人哭不自禁。”此言思念故国,唯有悲泣。 [14] “畏南山”二句:《列女传·贤明传·陶答子妻》:“妾闻南山有玄豹,雾雨七日而不下食者,何也?欲以泽其毛而成文章也,故藏而远害。”忽,匆匆。秦庭,指西魏都城长安,旧为秦地。此两句说,自己本有隐居远害之志,然国事危急,不得不匆匆出使西魏。 [15] “让东海”二句:《史记·齐太公世家》:“(齐康公)十九年,田常曾孙田和始为诸侯,迁康公海滨。”此指宇文觉篡代西魏建立北周的事,但作者这里不说篡代而说“让”(禅让)。庾信在北周做官,故不直言篡夺。这也是庾信所亲历的一件大事,不在赋本文范围之内,故在序里带叙一笔。“遂餐周粟”,反用伯夷、叔齐耻食周粟事,点出他在北周做官。“北周”与“姬周”也是巧合。而上句不说“篡”而说“让”(禅让),是饰美之词,也可见他用字的苦心。 [16] “下亭”句:《后汉书·独行·范式传》:“孔嵩辟公府,之京师,道宿下亭,盗共窃其马。”这句说途中之狼狈。 [17] 高桥:《后汉书·逸民·梁鸿传》:梁鸿“至吴(今江苏苏州),依大家皋伯通,居庑下(堂下周围的廊屋),为人赁舂”。高桥,一作“皋桥”,在苏州阊门内。这句说自己在他乡作客,寄人篱下。 [18] “楚歌”二句:《史记·留侯世家》:汉高祖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张良定计请商山四皓辅太子,高祖认为太子羽翼已成,很难动摇,以告戚夫人。“戚夫人泣。上(高祖)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歌数阕,戚夫人嘘唏流涕,上起去,罢酒。”鲁酒,鲁国所酿的酒。《庄子·胠箧》:“鲁酒薄而邯郸围。”唐陆德明《经典释文·庄子音义》引汉许慎注《淮南子》(《缪称训》)云:“楚会诸侯,鲁、赵俱献酒于楚王,鲁酒薄而赵酒厚。楚之主酒吏求酒于赵,赵不与。吏怒,乃以赵厚酒易鲁薄酒,奏之。楚王以赵酒薄,故围邯郸(赵国都城)也。”后世遂以鲁酒为薄酒。这两句说,楚歌只会引起悲泣,鲁酒无解忧之用。 [19] “不无”二句:嵇康《琴赋》:“称其材干,则以危苦为上;赋其声音,则以悲哀为主。”[20] “日暮”二句:《史记·伍子胥列传》:“吾日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索隐:“譬如人行,前途尚远,而日势已暮。”人间世,《庄子·人间世》王先谦集解云:“谓当世也。”这两句说,人事变化无常,不知目前又是怎样一个世界,而自己已经日薄西山,路途尚远,难以为力了。 [21] “将军”二句:《后汉书·冯异传》:“每所止舍(歇息),诸将并坐论功,异常独屏(退避)树下,军中号曰‘大树将军’。”这两句与原出典无关,只借用其字面,说自己离开了江陵后,梁朝便飘摇零落了。将军,作者自指。 [22] “壮士”二句:《史记·刺客列传》:荆轲入秦谋刺秦王,在易水边作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喻自己出使西魏,将不复还。[23] “荆璧”二句:《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载:赵惠文王得楚(即“荆”)和氏璧,秦昭王闻之,愿以十五城易璧,赵王遂使蔺相如奉璧入秦。秦王大喜,传以示美人及左右。相如见秦王无意以城与赵,“乃前曰:‘璧有瑕,请指示王。’王授璧,相如因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臣观大王无意偿赵王城邑,故臣复取璧。大王必欲杀臣,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召有司案图,指从此以往十五都予赵”。这两句说蔺相如出使秦国,不曾被秦王欺侮,而自己出使西魏却被拘留而不得归。 [24] “载书”二句:《史记·平原君列传》:“平原君与楚合从,言其利害,日出而言之,日中不决。毛遂按剑历阶而上。”责楚王。“楚王曰:‘唯唯,诚若先生之言,谨奉社稷而以从。’毛遂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毛遂奉铜盘而跪进之。楚王曰:‘王当歃血而定从,次者吾君,次者遂。’遂定从于殿上。”载书,盟书。珠盘,诸侯盟誓用器,以盛牛耳。这两句反用毛遂故事,说自己出使西魏没有完成使命。 [25] “钟仪”二句:《左传·成公七年》载:楚子重伐郑,囚钟仪,献于晋,晋人囚之于军府。九年,“晋侯观于军府,见钟仪问之曰:‘南冠而絷者谁也?’有司对曰:‘郑人所献楚囚也。’使税之。召而吊之。再拜稽首。问其族,对曰:‘伶人也。’使与之琴,操南音。……文子曰:‘楚囚,君子也。……君盍归之,使合晋、楚之成。’公从之,重为之礼,使归求成。”这两句以钟仪自比,言己本楚人,而羁留魏、周,如南冠之囚,且不得释归,连楚囚也不如。 [26] “季孙”二句:《左传·昭公十三年》载,诸侯盟于平丘,晋侯不准鲁昭公与盟,并逮捕其卿季孙意如,带回晋国。后欲释放,而季孙欲得盟会相送之礼然后去,使得晋国方面感到为难。辗转设法叫叔鱼去劝季孙,说听见官吏们讲“将为子除馆于西河”,准备在西河造房子把你安置在那里,怎么办?西河是晋的西部边境,离鲁国更远,季孙害怕远,就赶紧回去了。行人,使者。这两句以季孙自比,说自己出使西魏,不得南归,而被留于长安。 [27] “申包胥”四句:《左传·定公四年》载,吴伐楚,攻入郢都(楚都,今湖北江陵北十里之纪南城)。楚大夫申包胥至秦请救兵,“立,依于庭墙而哭,日夜不绝声,勺饮不入口七日”。终于感动秦哀公答应出兵。申包胥在地下叩了九个头表示感谢,这才坐下。刘向《说苑·权谋》:“蔡威公闭门而泣,三日三夜,泣尽而继之以血,曰:‘吾国且亡!'”这里说自己未能感动西魏,使梁免于灭亡,对梁亡非常伤心。[28] “钓台”四句:钓台在武昌西北。移,应作“栘”,杨树。玉关,玉门关。华亭,在今上海市松江县境,为陆机家乡。陆机被害之前说:“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河桥是陆机被害的地方,在今河南境内。这一联说,故国的树木不是羁留在北方的人所能望见;故国的鸟鸣自己也听不到了。 [29] “孙策”六句:孙策字伯符。《三国志·吴志·孙策传》:“(袁)术表策为折冲校尉,兵才千馀,骑数十匹,宾客愿从者数百人。”又《陆逊传》:“昔桓王(孙策卒后追谥长沙桓王)创基,兵不一旅,而开大业。”言孙策兵少。《史记·项羽本纪》:籍字羽,随其季父起事反秦,“举吴中兵,使人收下县(吴郡四周诸县),得精兵八千人”。亦言其兵不多。贾谊《过秦论》:“秦有馀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这几句说孙策、项羽只用极少兵力就能割据一方。此引用江东英雄故事,以反衬下文“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的不堪。 [30] 《南史·侯景传》:“初,援兵至北岸,众号百万,百姓扶老携幼,以候王师。才过淮便竞剥掠,征责金银,列营而立,互相疑贰。邵陵王纶、柳仲礼(均梁将帅,下同)甚于仇敌,临城公大连、永安侯确逾于水火,无有斗心。”故诸将出战,连战连败。直至侯景陷台城,援兵并散。《侯景传》又载:“先是景每出师,戒诸将曰:‘吾破城邑,净杀却,使天下知吾威名。故诸将以杀人为戏笑。'”这是说侯景像除草伐木一样地屠杀兵士和人民。 [31] “头会”四句:《史记·张耳陈馀列传》:“头会箕敛,以供军费。”言家家按人头数出谷,以簸箕来装。此指下层官吏。下句见贾谊《过秦论》:“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纵)缔交,相与为一。”锄耰(yōu忧),农具。棘矜,矛戟的柄。此指用低劣武器的人民。此句并下句亦见于《过秦论》。这里是说下层官吏和人民,并乘梁朝衰弱混乱之机,起兵夺了梁朝天下。 [32] “将非”二句:江表,江南,这里专指金陵。《史记·高祖本纪》载秦始皇常曰“东南有天子气”。此言江表王气将终,意即梁朝气数将尽。自孙权建都建邺起,至东晋、宋、齐至梁亡,共二百九十二年,三百年是举其成数。[33] “是知”二句:并吞六合,即兼并天下。轵道之灾,《史记·高祖本纪》:“沛公兵遂先诸侯至霸上,秦王子婴素车白马,系颈以组,封皇帝玺符节,降轵道旁。”轵道,在今陕西西安市东北。[34] “混一”二句:指统一天下。《晋书·怀帝本纪》:永嘉五年(311),匈奴族刘聪攻陷洛阳,迁怀帝于平阳(今山西临汾),七年遇害。又《愍帝本纪》:建兴四年(316)刘曜陷长安,迁愍帝于平阳,五年遇害。这两联运用历史事实,说明统一全国的王朝也会有崩溃的一天,梁朝如此,亦不足怪。 [35] “况复”四句:星汉,天河。槎,竹木筏。张华《博物志》载,有人居住海边,每年八月见海上有浮槎去来,从不失期,他便乘槎而去,到达天河,与河边牵牛人问答,又如期而归。后世诗文以乘槎指登天。此反用其意,言自己走投无路,没有归宿。“风飙”二句:《史记·封禅书》载,东海有三神山,去人不远,但船只将至,则被风引开,终不能到达。此二句以回风阻路,蓬莱不可到达比喻自己的无处投奔。 [36] “穷者”二句:《晋书·王隐传》:“盖古人遭时则以功达其道,不遇则以言达其才。”《公羊传·宣公十五年》何休注:“劳者歌其事。”此两句说想写此赋以表达心中想说的话,记下自己的遭遇。 [37] “陆士衡”四句:陆机,字士衡。《晋书·左思传》:“初,陆机入洛,欲作此(三都)赋,闻思作之,抚掌而笑,与弟云书曰:‘此间有伧父欲作《三都赋》,须(等待)其成,当以覆酒瓮耳。’及思赋出,机绝叹伏,以为不能加也,遂辍笔。”《后汉书·张衡传》:“衡乃拟班固《两都》,作《二京赋》因以讽谏,精思傅会,十年乃成。”《艺文类聚》卷六十一:“昔班固睹世祖(汉光武帝)迁都于洛邑,惧将必逾溢制度,不能遵先圣之正法也,故假西都宾盛称长安旧制,有陋洛邑之议,而为东都主人折礼衷以答之。张平子薄而陋之,故更造(造《二京赋》)焉。”张衡,字平子。此一联为谦抑之词,意谓自己这篇赋作得不好,被人轻视,理所当然。
本文作于庾信晚年,是《哀江南赋》前的序文。题目“哀江南”取自《楚辞·招魂》中“魂兮归来哀江南”句。作者自伤身世,眷怀故国,作赋以寄托乡关之思。赋中记梁朝一代兴亡,叙个人家世盛衰与一己之飘零。这篇序文概括了全赋大意,着重说明创作的背景和缘起,虽属赋的有机组成部分,却可独立成篇,为六朝骈文的佳制。
开篇十八句,以极精练的语言概括了作者一生中的三件恨事。首六句叙侯景之乱,金陵沦落,自己逃匿江陵,朝野无不惨遭涂炭,次六句叙西魏兵起,江陵失陷,自己出使无归,故国中兴无望。再六句写被扣西魏,国破家亡,自己心情如东汉傅燮临难之时,但悲身世,无处求生;又像东汉袁安念及国事,潸然泪下;因此想仿效桓谭、杜预、潘岳、陆机等古人,作赋写序,从而水到渠成地交代了作赋的缘由。“信年始二毛”以下转写身世之悲。庾信是著名诗人庾肩吾之子。庾氏本为名门望族,但到庾信这一代家道中衰。他中年即遭丧乱,晚年流落异方,屈身仕周,愧恨萦心,歌不能为乐,酒不能解忧。作者凄咽絮语,泪随墨挥,一片惨痛之情自肺腑出。结末“不无危苦之辞,唯以悲哀为主”,直白地表明全赋以悲家国沦丧为主调。
第二段追述出使西魏不仅无功,反而被拘的过程,抒写羁留异国的悲愤和对江南故国的怀念。首六句用冯异、荆轲两典,兴起出使西魏,有往无归的喟叹。接着反用蔺相如完璧归赵和毛遂定盟而还的故事,自伤使命不成。作者伤叹年已高而归途远,只能像君子钟仪那样,做一个戴着南冠的楚囚;像行人季孙那样,留住在西河的别馆,其悲痛惨烈,不减于申包胥求秦出兵时的叩头于地,头破脑碎;也不减于蔡威公国亡时的痛哭泪尽,继之以血。末联四句以不见钓台栘柳,不闻华亭鹤唳,比喻自己怀念故国而不可见。这一段中,在古代忠臣良将义士的故事中,饱含着作者立功无望、仕周无奈、忠于故国、思乡难归的复杂感情,悲苦欲绝的苦衷和暮年凄凉的境况宛然可见。
末段感叹梁朝的腐败而亡和人民的惨遭杀戮。开端以孙策、项羽靠少数兵力崛起,终能剖分山河,割据天下的史实,与梁朝百万军队,竟然一朝卷甲溃败,以致西魏长驱直入,杀戮平民如割草摧木,构成强烈的对比。不仅使文势因此而起伏跌宕,而且述古用以讽今,暗含对梁朝腐败怯懦的批评之意。作者对代梁而起的南朝陈是有些敌对情绪的,出于门阀思想的局限,他看不起寒族出身的陈霸先,称这些地位微贱者暗中勾结,乘虚而入,终于篡梁自立,使梁绝统,江南一带的帝王之气,历经三百年而归于终结。“是知并吞六合”以下,以秦及西晋虽一统天下,却终归覆亡的史实,抒发春秋更替、兴亡变迁的感慨。作者认为梁亡既是天意又是人事,虽不无委运于天的宿命思想,但又认识到正是梁朝士族腐朽,同室操戈,引狼入室,亡国惨祸也就不可避免了。这正如他在赋文中所云:“若江陵之中否,乃金陵之祸始;虽借人之外力,实萧墙之内起。”深刻的历史教训,令作者痛心疾首。序文结末几句,又由“念王室”转入“悲身世”。故国不复存在,自己觍颜仕北,虽然眷恋故人、故土,但如同舟船无路,银河不是乘筏驾船所能上达;风狂路阻,海中仙山也无到达的希望。欲归无奈,还乡无望,处于日暮途穷,于是,“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也就是说国事之慨,穷者之忧,必须一吐为快。这种创作原则,标志着庾信后期已经走向现实主义的创作道路。
这篇序文悲亡国,叙家世,抒哀思,感情深挚动人。全篇以骈文写成,多用典故来暗喻时世,表达自己悲苦欲绝的隐衷。庾信学问渊博,文中使事用典,博观约取,熔铸史料,如同己出。首先是用典大多贴切传神,如用战国时毛遂说服楚王与赵定盟和春秋时申包胥赴秦求解吴难的典实,表现自己赴西魏约盟通好,以求摆脱来自外部的威胁;用“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两句,以陆机临刑悲叹故乡风物的不可见,表明自己身处异国,永远不能与江南故国相见的深切悲哀等,无不切情切境。其次是运用典故的方法多变:有正用的,如“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 “壮士不还,寒风萧瑟”等;也有反用的,如“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等。
骈文要求字句两两成对,运用不当易流于刻板划一。庾信此序在句式运用上极为灵活,既有双句对句,也有单句对句,对句的长短错落,造成音节整齐、和谐可诵的效果。庾信晚年作品清新老成,颇多激楚之声,悲凉之调。本文中郁勃哀婉之气流注于字里行间,在用事排偶、敷藻调声的外壳下,复杂的感情如海底潜流,回旋倒折,又如地下岩浆,奔突激荡,自有一种一反南朝骈文柔弱纤秀的力度。这固然与作者家国俱亡的心灵创伤有关,同时也是运思沉著、用笔刻峭的结果。杜甫说:“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咏怀古迹》之一),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戏为六绝句》之一)。庾信此序能挺立文苑,长绿不凋,是其萧瑟的生平使然,也是他的那支凌云健笔使然。
(顾伟列)
小园赋
庾信
若夫一枝之上,巢父得安巢之所[1] ;一壶之中,壶公有容身之地[2] 。况乎管宁藜床[3] ,虽穿而可坐;嵇康锻灶[4] ,既暖而堪眠。岂必连闼洞房,南阳樊重之第;赤墀青琐,西汉王根之宅[5] 。余有数亩敝庐,寂寞人外,聊以拟伏腊,聊以避风霜。虽复晏婴近市,不求朝夕之利[6] ;潘岳面城,且适闲居之乐[7] 。况乃黄鹤戒露,非有意于轮轩[8] ;爰居避风,本无情于钟鼓[9] ,陆机则兄弟同居[10] ,韩康则舅甥不别[11] 。蜗角蚊睫[12] ,又足相容者也。
尔乃窟室徘徊,聊同凿坯[13] 。桐间露落,柳下风来。琴号珠柱,书名《玉杯》[14] ,有棠梨而无馆,足酸枣而非台[15] 。犹得欹侧八九丈,纵横数十步,榆柳两三行,梨桃百馀树。拨蒙密兮见窗,行欹斜兮得路,蝉有翳兮不惊[16] ,雉无罗兮何惧[17] 。草树混淆,枝格[18] 相交。山为篑覆,地有堂坳[19] 。藏狸并窟,乳鹊重巢[20] ,连珠细菌,长柄寒匏[21] 。可以疗饥,可以栖迟[22] 。崎岖兮狭室,穿漏兮茅茨,檐直倚而妨帽,户平行而碍眉。坐帐无鹤,支床有龟[23] 。鸟多闲暇,花随四时。心则历陵枯木,发则睢阳乱丝[24] 。非夏日而可畏,异秋天而可悲[25] 。
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云气荫于丛蓍,金精养于秋菊[26] 。枣酸梨酢,桃榹李薁[27] 。落叶半床,狂花满屋。名为野人之家,是谓愚公之谷[28] 。试偃息于茂林,乃久羡于抽簪[29] ,虽有门而长闭,实无水而恒沉[30] 。三春负锄相识,五月披裘见寻[31] 。问葛洪之药性,访京房之卜林[32] 。草无忘忧之意,花无长乐之心[33] ,鸟何事而逐酒,鱼何情而听琴[34] ?
加以寒暑异令,乖违德性,崔骃以不乐损年[35] ,吴质以长愁养病[36] 。镇宅神以埋石,厌山精而照镜[37] 。屡动庄舄之吟[38] ,几行魏颗之命[39] 。薄晚闲闺,老幼相携[40] ,蓬头王霸之子[41] ,椎髻梁鸿之妻[42] 。燋麦两瓮,寒菜一畦。风骚骚而树急,天惨惨而云低。聚空仓而雀噪[43] ,惊懒妇而蝉嘶[44] 。
昔草滥于吹嘘[45] ,藉《文言》之庆馀[46] 。门有通德[47] ,家承赐书[48] 。或陪玄武之观,时参凤凰之墟[49] ,观受釐于宣室,赋《长杨》于直庐[50] 。
遂乃山崩川竭[51] ,冰碎瓦裂,大盗潜移[52] ,长离永灭[53] 。摧直辔于三危,碎平途于九折[54] 。荆轲有寒水之悲,苏武有秋风之别[55] 。关山则风月凄怆,陇水则肝肠断绝[56] 。龟言此地之寒[57] ,鹤讶今年之雪[58] 。百龄兮倏忽,光华兮已晚。不雪雁门之踦[59] ,先念鸿陆之远[60] 。非淮海兮可变,非金丹兮能转[61] 。不暴骨于龙门,终低头于马坂[62] 。谅天造兮昧昧,嗟生民兮浑浑[63] 。
〔注〕 [1] 巢父:皇甫谧《高士传》:“巢父者,尧时隐人也,山居不荣世利,年老以树为巢而寝其上。”[2] 壶公:《后汉书·方术传》:“费长房者,汝南人也,曾为市掾。市中有老翁卖药,悬一壶于肆头,及市罢,辄跳入壶中。”[3] 管宁藜床:《三国志·魏书·管宁传》注引《高士传》:“管宁自越海及归,常坐一木榻,积五十馀年,未尝箕股,其榻上当膝处皆穿。”[4] 嵇康锻灶:《晋书》本传:“性绝巧而好锻。宅中有一柳树甚茂,乃激水圜之,每夏月,居其下以锻。”[5]“岂必”四句:樊重之第,《后汉书·樊宏传》:“樊宏,南阳湖阳人。父重。其所起庐舍,皆有重堂高阁,陂渠灌注。”连闼,谓门闼相连属。王根之宅,王根,汉元帝皇后庶弟,封曲阳侯。根骄奢僭上,赤墀青琐。见《汉书·元后传》。皇帝宫殿阶地涂丹漆,故称赤墀。青琐,门上刻为连琐文,以青涂之,为天子之制。 [6] 晏婴近市:《左传·昭公三年》:“(齐)景公欲更晏子之宅,曰:‘子之宅近市,湫隘嚣尘,不可以居,请更诸爽垲者。’辞曰:‘君之先臣容焉,臣不足以嗣之,于臣侈矣。且小人近市,朝夕得所求。小人之利也,敢烦里旅(职掌卿大夫之家宅者)! '”[7]潘岳面城:潘岳《闲居赋》:“于是退而闲居于洛之涘……面郊后市。”面,面向。 [8] 黄鹤戒露:周处《风土记》:“鸣鹤戒露,此鸟性警,至八月白露降,流于草上,滴滴有声,因即高鸣相警,移徙所宿处。”轮轩,车乘。《左传·闵公二年》:“卫懿公好鹤,鹤有乘轩者。”[9] 爰居避风:《国语·鲁语上》:“海鸟曰爰居,止于鲁东门之外三日,臧文仲使国人祭之。展禽曰:‘今兹海其有灾乎?夫广川之鸟兽,恒知避其灾也。’是岁也,海多大风。”钟鼓:祭祀所用的乐器。 [10] 陆机兄弟同居:《世说新语·赏誉》:“蔡司徒在洛,见陆机兄弟住参佐廨中,三间瓦屋,士龙住东头,士衡住西头。”陆机,字士衡。弟陆云,字士龙。 [11] 韩康舅甥不别:《晋书·殷浩传》:“(浩)废为庶人,徙于东阳之信安县。……浩甥韩伯(字康伯),浩素赏爱之,随至徙所。”[12] 蜗角蚊睫:形容居处极狭小。《庄子·则阳》:“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晏子春秋·外篇》:“东海有虫,巢于蚊睫。”[13] 凿坯:《淮南子·齐俗训》:“颜阖,鲁君欲相之而不肯,使人以币先焉,凿培(pēi坯)而遁之。”培通“坯”,屋的后墙。这里凿坯指后墙穿洞,比喻屋破。 [14] 珠柱:琴名,以珠为支弦琴柱。《玉杯》:书篇名,汉董仲舒撰,收入《春秋繁露》。 [15] 棠梨:果木名,又汉甘泉宫中馆名,见《三辅黄图》。酸枣:果木名,又为县名,治所在今河南延津县北。旧有韩王望气台,见《水经·济水注》。二句谓园中虽有棠梨、酸枣,而无馆与台。 [16] “蝉有”句:《庄子·山木》:“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此反用其意,谓蝉得荫蔽,所以不惊。 [17] “雉无”句:《诗·王风·兔爰》:“雉离(罹)于罗。”此亦反用其意,言雉无罗网,所以无惧。 [18] 枝格:枝条。长枝曰格。[19] “山为”二句:《论语·子罕》:“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篑,土筐。堂坳,小水洼。《庄子·逍遥游》:“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二句极言园之狭小。 [20] “藏狸”二句:言园狭小,故狸相连作窟,鹊重叠作巢。 [21] “连珠”二句:亦言园小,菌的生长只能紧密如连珠;匏(葫芦)无地可容,只能伸出长柄。 [22] “可以疗饥”二句:《诗·陈风·衡门》:“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乐饥,郑玄笺解作“ 饥”,即“疗饥”。 [23] “坐帐”二句:《神仙传》:“介象,字元则,会稽人也。吴王征至武昌,甚尊敬之,称为介君。诏令立宅,供帐皆是绮绣,遗黄金千镒,从象学隐形之术。后告言病,帝以美梨一奁赐象。象食之,须臾便死。帝埋葬之。以日中死,晡时已至建邺,所赐梨付苑吏种之。吏后以表闻,先主即发棺视之,惟一符耳。帝思之,与立庙,时时躬往祭之。常有白鹤来集座上,迟回复去。”《史记·龟策列传》:“南方老人用龟支床足,行二十余岁,老人死,龟尚生不死。”坐帐无鹤,暗示不能像介象那样自由返回梁朝的都城建邺(今江苏南京);支床有龟,说只能像那龟一样久滞长安。 [24] 历陵:县名,汉属豫章郡,在今江西九江市东。《宋书·五行志三》:“永嘉六年(312)七月,豫章郡有樟树久枯,是月忽更荣茂。”此言自己心如枯木。睢阳:古邑名,即今河南商丘。《墨子·所染》:“子墨子言见染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所入者变,其色亦变。'”由染丝变色而联想到头发丝。墨子宋人,睢阳为春秋时宋国都城,故此称乱发为睢阳乱丝。 [25] “非夏日”二句:《左传·文公七年》:“酆舒问于贾季曰:‘赵衰、赵盾孰贤?’对曰:‘赵衰冬日之日,赵盾夏日之日也。'”杜预注:“冬日可爱,夏日可畏。”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此处活用典故,言非夏日亦可畏,非秋天亦堪悲,以状其处境之苦。 [26] “云气”二句:《史记·龟策列传》:“蓍生满百茎者,其下必有神龟守之,其上常有青云覆之。”《玉函方》:“甘菊,九月上寅日采,名曰金精。”[27] “枣酸”二句:东汉马第伯《封禅仪记》:“国家上坛,见酢梨酸枣狼籍。”酢(cù醋), “醋”之本字,又大酸也。桃榹(sī思):《尔雅·释木》:“榹桃,山桃。”左思《蜀都赋》:“榹桃函列,梅李罗生。”李薁(yù郁):司马相如《上林赋》:“隐夫薁棣。”注:“薁,山李也。”二句本为“酸枣酢梨,榹桃薁李”,作者有意倒置。 [28] 野人:乡野之人,农夫。愚公之谷:《说苑·政理》:“齐桓公出猎,逐鹿而走,入山谷之中,见一老公而问之曰:‘是为何谷?’对曰:‘为愚公之谷。’桓公曰:‘何故?’对曰:‘以臣名之。'”[29] 抽簪:古人以簪绾发,抽簪即散发,意为弃官闲居。 [30] 无水恒沉:《庄子·则阳》:“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郭象注:“人中隐者,譬无水而沉。”[31] 负锄:代指农夫。皇甫谧《高士传》:“林类者,魏人也,年且百岁,底春披裘,拾遗穗于故畦,并歌并进。孔子适卫,望之于野,顾谓弟子曰:‘彼叟可与言者。'”五月披裘:皇甫谧《高士传》:“披裘公者,吴人也。延陵季子出游,见道中有遗金,顾披裘公曰:‘取彼金!’公投镰瞋目拂手而言曰:‘何子处之高而视人之卑!五月披裘而负薪,岂取金者哉!'”[32] “问葛”二句:葛洪,字稚川,晋丹阳句容(今属江苏)人,道教理论家、医学家,著有《抱朴子》,医学著作有《金匮药方》一百卷、《肘后要急方》四卷。京房:字君明,汉东郡顿丘(今河南浚县西)人,治《易》,精于占卜。今传《京氏易传》三卷。 [33] “草无”二句:忘忧,草名。《诗·卫风·伯兮》毛传:“谖(萱)草令人忘忧。”长乐,花名。傅咸《紫华赋序》:“紫华,一名长乐花。”[34] “鸟何”二句:《庄子·至乐》:“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韩诗外传》:“昔伯牙鼓琴而渊鱼出听。”[35] 崔骃:东汉窦宪为车骑将军,辟骃为掾。宪擅权骄恣,骃数谏之,宪不能容,使出为长岑长。骃自以为远去不得意,遂不赴任,卒于家。见《后汉书》本传。 [36] “吴质”句:吴质《答魏太子(曹丕)笺》:“今质已四十二矣,白发生鬓,所虑日深,实不复若平日之时也。”[37] “镇宅”二句:梁宗懔《荆楚岁时记》:“十二月暮日,掘宅四角,各埋一大石以镇宅。”厌(yā鸦),同“压”,抑制。《抱朴子·登涉》:“万物之老者,其精悉能假托人形,以眩惑人目而常试人,唯不能于镜中易其真形耳。是以古之入山道士,皆以明镜径九寸以上悬于背后,则老魅不敢近人。”[38] 庄舄之吟:《史记·张仪列传》:“越人庄舄,仕楚执珪,有顷而病。楚王曰:‘舄故越之鄙细人也,今仕楚执珪,贵富矣,亦思越不?’中谢(侍御之官)对曰:‘凡人之思故,在其病也,彼思越则越声,不思越则楚声。’使人往听之,则尚越声也。”[39] 魏颗之命:《左传·宣公十五年》:“魏武子有嬖妾,无子。武子疾,命颗曰:‘必嫁是妾!’疾病,则曰:‘必以为殉!’及卒,颗嫁之。曰:‘疾病则乱,吾从其治(合理的)也。'”这两句意谓自己离开梁朝至魏,常思故国,病甚至于昏乱。 [40] 闲闺:空闺,指居室。老幼相携:庾信家中老幼并在长安。《哀江南赋》:“提挈老幼,关河累年。”[41] 蓬头王霸之子:《后汉书·列女·王霸妻传》载,王霸与同郡令狐子伯为友,后子伯为楚国国相,其子为郡功曹。子伯令儿子奉书于霸,车马雍容,而王霸子方在田野耕种,蓬发历齿,不知礼数,王霸见之,不觉自失。 [42] 椎髻梁鸿之妻:《后汉书·梁鸿传》载,梁鸿,字伯鸾。同县孟氏有女,择对不嫁。父母问其故,女曰:“欲得贤如梁伯鸾者。”鸿闻而聘之。及嫁,始以装饰入门,七日而鸿不答,妻乃更为椎髻,著布衣,操作而前。鸿大喜曰:“此真梁鸿妻也。”椎髻,简易像椎形之发髻,喻简朴。 [43] 空仓雀噪:晋苏伯玉妻《盘中诗》:“空仓雀,常苦饥。”[44] 惊懒妇: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蟋蟀,幽州人谓之趣(同“促”)织,督促之言也。里语曰‘趣织鸣,懒妇惊’是也。”本指蟋蟀鸣声,作者移用于蝉嘶。 [45] “昔草”句:用南郭处士滥竽充数故事,指年轻时仕于梁朝。《韩非子·内储说上》:“齐宣王使人吹竽,必三百人,南郭处士请为王吹竽,宣王悦之,廪食以数百人。宣王死,湣王立,好一一听之,处士逃。”[46] “藉文”句:《易·乾·文言》:“积善之家,必有馀庆。”指己仕梁系赖先人之余荫。按庾信之父庾肩吾为梁散骑常侍、中书令;伯父庾於陵黄门侍郎、中书通事舍人、荆州大中正。 [47] 门有通德:《后汉书·郑玄传》:“郑玄,字康成,北海高密人。(北海)国相孔融深敬于玄,屣履造门,告高密县为玄特立一乡,曰郑公乡,广开门衢,令容高车,号为通德门。”信之祖父庾易在齐屡征不赴,故比之郑玄。 [48] 家承赐书:班固《汉书·叙传》:班固父班彪“与从兄嗣共游学,家有赐书”。赐书,皇帝颁赐的书籍。庾信父肩吾与伯父於陵并有文名,并受宠于朝廷,此以班固父班彪与伯父班嗣事作比。 [49] “或陪”二句:玄武,汉宫阙名。《三辅旧事》:“未央宫北有玄武阙。”凤凰,汉宫殿名。《三辅黄图》:“汉宫殿有凤凰殿。”此用以代指梁朝宫阙。二句言自己在梁朝出入宫禁。 [50] “观受”二句:受釐,祭祀后以祭馀之肉归致皇帝,以示受福,称受釐。《史记·贾生列传》:贾谊出为长沙王太傅,“后岁馀,贾生征见,孝文帝方受釐,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长杨,汉宫名。扬雄曾作《长杨赋》。以上四句写在梁曾侍皇帝游宴。 [51] 山崩川竭:《国语·周语上》:“(周)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阳父曰:‘夫国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之征也。'”[52] 大盗潜移:指侯景之乱。梁武帝太清二年(548),侯景攻陷建邺,武帝饿死台城。梁简文即位。大宝二年(551)侯景又杀简文帝,自称皇帝。 [53] 长离:二十八宿中南方七宿(井、鬼、柳、星、张、翼、轸)组成鸟状图像,南方属火,称朱鸟或朱雀,又称长离。这里代指梁朝。 [54] “摧直”二句:三危,中国古代西方山名,其所指不一,一说在甘肃敦煌东南,一说在甘肃陇西县西北。九折,九折坂,在今四川荥经县西邛崃山。二处为象征性地名,喻艰险。言侯景之乱,摧毁往日平直的道路。 [55] “荆轲”句:《燕丹子》:“荆轲入秦,不择日而发,太子与知谋者皆素衣冠送之于易水之上。荆轲起为寿,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苏武”句:《文选》李陵《与苏武》诗:“长当从此别,且复立斯须。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二句言自己出使西魏。 [56] “关山”二句:古乐府有《关山月》,南北朝作品多写戍卒思家和家人念远之情。陇水,古乐府《陇头歌辞》:“陇头流水,鸣声呜咽。遥望秦川,肝肠断绝。”两句写北行路上之苦。[57] “龟言”句:《晋书·苻坚载记》:“高陆人穿井得龟,大三尺,背有八卦文。坚命大卜池养之,食以粟,及此而死,藏其骨于太庙。其夜庙丞高虏梦龟谓之曰:‘我本出将归江南,遭时不遇,陨命秦庭。'”作者引此以寄不得归江南之恨。 [58] “鹤讶”句:刘敬叔《异苑》:晋太康二年(281)冬大寒,南州人见二鹤语于桥下,曰:“今兹寒不减尧崩年也。”清倪璠《庾子山集注》谓此句乃伤梁元帝之死。 [59] 雁门之踦:《汉书·段会宗传》载,会宗为雁门太守,坐法免,复为西域都护。会宗为人好大节,矜功名,与谷永相友善。谷永悯其老复远出,予书戒曰:“愿吾子因循旧贯,毋求奇功,终更亟还,亦足以复雁门之踦。万里之外,以身为本,愿详思愚言。”踦(jī机)通“奇”,不利。段会宗为雁门太守被免职,故称雁门之踦。雪,洗刷。 [60] 鸿陆之远:《易·渐》:“鸿渐于陆,夫征不复。”言大雁飞行渐进于小山顶,宛如夫君远征一去不还。以上二句说未能洗雪失败之耻,却远使西魏,不得南归。 [61] “非淮”二句:《国语·晋语九》:“赵简子叹曰:‘雀入于海为蛤,雉入于淮为蜃。鼋鼉鱼鳖,莫不能化,唯人不能,哀夫。'”《抱朴子·金丹》:“一转之丹,服之三年得仙。二转之丹,服之二年得仙。……九转之丹,服之三日得仙。”二句慨叹不能如雀雉金丹之能变。 [62] 暴骨于龙门:《艺文类聚》卷九六引辛氏《三秦记》:“河津一名龙门。大鱼集龙门下数千,不得上,上者为龙,不上者(有脱文),故云曝鳃龙门。”低头马坂:《战国策·楚策四》:“夫骥之齿至矣,服盐车而上太行,蹄申膝折,尾湛胕溃,漉汁洒地,白汗交流,中阪迁延,负辕不能上。”二句喻自己不能摆脱异国的羁绊。 [63] 天造兮昧昧:《易·屯》:“天造草昧。”言大自然制造万物于草创之际、冥昧之时。浑浑:无知貌。此两句说信天道之幽昧,叹百姓之无知,以慨叹结束全篇。
庾信于梁元帝承圣三年(554),奉命使北,未终使命,西魏大军进犯江陵。江陵陷落后,元帝遇害,十万臣民被掠至长安。庾信羁留长安,被迫仕于西魏、北周。从此,他再也没有回到南方去,而是“移住华阴下,终为关外人”了。在北朝他度过了二十六个年头,虽位望通显,但对于屈仕魏、周,他常感面惭耳热,为臣不忠,为子不孝。一方面怀着仕北的惭耻,另方面又对其愿隐居而不可得,表示极大的遗憾。故写《小园赋》以寄慨,以乡关之思,发为哀怨之辞。
全赋可分六段。首段写自己本无情于禄仕,不求华堂大厦,但求一席之地足以容身。此段用对比的方法并借用历史典故以明心迹。他愿像巢父那样,夏则居巢,冬则穴处;像壶公那样,夜间在壶中存身;像管宁与嵇康那样,将藜床坐穿,将锻灶兼作暖炕使用,以简居自安。至于像东汉时代南阳人樊重,庐舍豪华,门闼洞开,重堂高阁,广厦相连;西汉的曲阳侯王根,家中赤墀青琐,与皇宫相似。作者并不希望有樊重、王根那种豪华的宅第。有了上文的对比与抉择,下文将笔一转,自然地过渡到自己理想中的小园生活:“数亩敝庐,寂寞人外,聊以拟伏腊,聊以避风霜”,虽居近市井,结庐人境,但不求朝夕得居市之利,惟求闲适之乐。作者又用“黄鹤戒露”比喻自己处境险恶,企图以隐居而求远祸自全。以鹤的无意乘轩和爰居本为避海风而来,没想到国人以钟鼓祭之,表示自己本无意做官,而今却冠冕加身了。看来还是弃官归隐,求得“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陶渊明《杂诗》)为好。巢林之鸟,不过栖于一枝,哪怕自己的敝庐小如蜗角蚊睫,可以容身足矣,此外又何所营求?
第二段回笔再写他理想中的小园风光。园子虽小,犹得“欹侧八九丈,纵横数十步,榆柳两三行,梨桃百馀树”。居室虽如窟室如凿坯,但可以领略“桐间露落,柳下风来”的逸趣,可以读书弹琴于其间。园中有繁茂的花草树木为伴,有无忧无虑的鸟儿为侣。但是这些想象中的乐趣又何尝能够得到?自己如今头发已白,年貌俱衰,形如枯木,心同死灰,内心笼罩着畏惧与忧愁,又有什么乐趣可言?
第三段再写小园景物,其中有池鱼、修竹,花草丛生,果树繁多,以至落叶狂花,纷飞乱舞。如野人之家,愚公之谷,“虽有门而长闭,实无水而恒沉”,相识与见寻者都是隐士或学者。但是这种生活又何尝能得到。如今旅居长安,花草虽多,但起不到忘忧长乐的作用。自己本愿像飞鸟与游鱼一样,栖于深林,潜于重渊,如今却屈仕魏、周,失其故性,真是“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陶渊明《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以至触景皆是痛苦。
第四段先以吴质和崔骃的不得志喻己,复以庄舄的病中作越吟,喻己之恒念故国梁朝。以下数句,喻己提携老幼,关河累年,处境困难,事不如意,不免屡动乡关之思,作穷愁之吟。
第五段以倒叙之法,插入往事的回忆。言昔日在梁时,父子在东宫,出入宫廷,恩宠无比,如贾谊之应召宣室,扬雄之作赋《长杨》。
最后一段,由回忆承平之际的梁朝,转笔写梁末的动乱。《赋》中所写的“山崩川竭”的一次大动乱,指太清二年(548)的侯景之乱。此乱打破了“五十年来,江表无事”的局面,自此以后,庾信流离失所,屡遭挫折。荆轲、苏武之事,喻己聘于西魏,被留长安。仰望关山,清风明月亦含凄怆之色,听胡笳而落泪,闻流水而断肠。“龟言”句,喻己不愿老死长安。“鹤讶”句,指梁元帝遇害之年(承圣三年)。“百龄兮倏忽”以下数句,言壮年遭逢世乱,流离而成暮齿,命运不济,注定不能返回故土,屈节仕北,其局已定,此辱难洗,天道昧昧,一切都是多么渺茫啊!在深极悲痛之中,结束全篇。
庾信六十七岁以疾去职,六十九岁辞世,一生未曾隐居。此赋所写的小园光景,实为虚拟想象中的境界,莫作真实的赋景读。从谋篇看,前半篇俱从小园落想,后半篇以乡关之思,发为哀怨之辞。写景言情,几乎全借重典故。琐陈缕述,反复申说,悲感淋漓,体现庾信坎𡒄咏怀,穷途一恸的心情。
庾信在赋中勾画的小园光景,有陶渊明田园诗的影子。庾信《拟咏怀》诗说:“怀抱独昏昏,平生何所论?由来千种意,并是桃花源。”足见桃花源式的隐居生活,诗人庾信曾心向往之。陶诗所写的“方宅十馀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归园田居》)“弊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移居》)“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归去来兮辞》)这些描写,均可以在《小园赋》中隐约看到。陶诗多真景物,是真性情的流露;庾信的《小园赋》多虚拟之景,在构思时曾借鉴过陶渊明诗文的意境。而以乡关之思,发为哀怨之辞,风格沉郁悲凉,与陶就大不相同了。
(刘文忠)
枯树赋
庾信
殷仲文风流儒雅,海内知名;世异时移,出为东阳太守,常忽忽不乐,顾庭槐而叹曰:“此树婆娑,生意尽矣。”
至如白鹿贞松,青牛文梓;根柢盘魄,山崖表里。桂何事而销亡[1] ,桐何为而半死[2] ?昔之三河徙植,九畹移根;开花建始之殿,落实睢阳之园。声含嶰谷[3] ,曲抱《云门》[4] ;将雏集凤[5] ,比翼巢鸳[6] 。临风亭而唳鹤,对月峡而吟猿。乃有拳曲拥肿,盘坳反覆;熊彪顾盼,鱼龙起伏。节竖山连[7] ,文横水蹙[8] 。匠石[9] 惊视,公输[10] 眩目。雕镌始就,剞劂仍加;平鳞铲甲,落角摧牙;重重碎锦,片片真花;纷披草树,散乱烟霞。
若夫松子、古度,平仲、君迁[11] ,森梢百顷,槎枿千年。秦则大夫受职[12] ,汉则将军坐焉[13] 。莫不苔埋菌压,鸟剥虫穿;或低垂于霜露,或撼顿于风烟。东海有白木之庙,西河有枯桑之社,北陆以杨叶为关,南陵以梅根作冶[14] 。小山则丛桂留人[15] ,扶风则长松系马[16] 。岂独城临细柳[17] 之上,塞落桃林[18] 之下。
若乃山河阻绝,飘零离别;拔本垂泪,伤根沥血。火入空心,膏流断节。横洞口而欹卧,顿山腰而半折,文斜者百围冰碎,理正者千寻瓦裂。载瘿衔瘤,藏穿抱穴,木魅 睒,山精妖孽。
况复风云不感[19] ,羁旅无归;未能采葛[20] ,还成食薇[21] ;沉沦穷巷,芜没荆扉;既伤摇落,弥嗟变衰[22] 。《淮南子》云:“木叶落,长年悲[23] 。”斯之谓矣。乃歌曰:“建章三月火,黄河万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桓大司马闻而叹曰:“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注〕 [1] 桂何事而销亡:《汉书·外戚传》汉武帝悼李夫人赋:“秋气潜以凄泪兮,桂枝落而销亡。”[2] 桐何为而半死:枚乘《七发》:“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其根半死半生。”[3] 声含嶰谷:《汉书·律历志上》:“黄帝使泠纶(一名伶伦,黄帝时乐官)自大夏之西,昆仑之阴,取竹之解谷生,其窍厚均者,断两节间而吹之,以为黄钟之宫。”解谷,同“嶰谷”,借以指黄钟之声。 [4]《云门》:相传为黄帝时乐舞。 [5] 将雏集凤:应璩《百一诗》:“为作《陌上桑》,及言《凤将雏》。”《晋书·乐志》:“吴歌杂曲中有《凤将雏》。” [6] 比翼巢鸳:干宝《搜神记》:宋康王埋韩凭夫妻,“宿昔之间,便有大梓木生于二冢之端,旬日而大盈抱,屈体相就,根交于下,枝错于上。又有鸳鸯,雌雄各一,恒栖树上,晨夕不去,交颈悲鸣,音声感人”。 [7] 节竖山连:节,柱上承梁的斗栱,刻作山形,又名山节。 [8] 文横水蹙:文,绘于梁上短柱的水草状花纹。蹙,紧凑貌。 [9] 匠石:《庄子·人间世》记巧匠名“石”者自鲁至齐,经过曲辕地方,见一栎树,枝叶覆荫,蔽数千牛,围粗百尺,而拥肿不成材,匠石弃之而不顾。 [10] 公输:公输般,即鲁班,鲁之巧匠。 [11] 松子、古度、平仲、君迁:皆为木名。松子,一作松梓。左思《吴都赋》:“平仲桾櫏,松梓古度。”刘逵注:“平仲之木,实白如银。君迁之树,子如瓠形。松、梓,二木名。古度,树也,不华而实,子皆从皮中出,大如安石榴,正赤,初时可煮食也,广州有之。”[12] 大夫受职:《史记·秦始皇本纪》:“二十八年,始皇东行郡县,乃遂上泰山,立石,封,祠祀,下,风雨暴至,休于树下,因封其树为五大夫。”[13] 将军坐:《后汉书·冯异传》:“诸将并坐论功,异常独屏树下,军中号曰大树将军。”[14] “东海有白木之庙”四句:统言东西南北四方有庙、社、关、冶,以木得名者。梅根冶,镇名,在安徽贵池县梅根港东五里,晋及六朝以来皆在此炼铜铸钱。[15] “小山”句:《楚辞·招隐士》序:“《招隐士》者,淮南小山之所作也。”其词曰:“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又云:“攀援桂枝兮聊淹留。”[16] “扶风”句:刘琨《扶风歌》:“系马长松下,发鞍高丘头。”[17] 细柳:汉周亚夫屯军处,在今陕西咸阳市西南。 [18] 桃林:《左传·文公十三年》:“晋侯使詹嘉处瑕(地名),以守桃林之塞。”桃林塞在今河南灵宝西。瑕在今山西芮城南,与桃林隔黄河相对,故处瑕即可守桃林。 [19] 风云不感:《后汉书·中兴二十八将传论》:“中兴二十八将,咸能感会风云,奋其智勇。称为佐命,亦各智能之士也。”风云不感,是说没有机会为国效劳。 [20] 采葛:《诗·王风》有《采葛》篇。郑玄笺:“喻臣以小事使出。”[21] 食薇:《史记·伯夷列传》:“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22] 摇落、变衰:宋玉《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23] 《淮南子》三句:《淮南子·说山训》:“故桑叶落而长年悲也。”高诱注:“桑叶时将茹落,长年惧命尽,故感而悲也。”
《枯树赋》是庾信由南朝流入北朝之后的作品。张 《朝野佥载》说:“梁庾信从南朝初至北方,文士多轻之,信将《枯树赋》以示之,于后无敢言者。”此说不可信。庾信第一次作为梁使奉命使北在三十三岁之时,从《枯树赋》所写的“风云不感,羁旅无归;未能采葛,还成食薇;沉沦穷巷,芜没荆扉;既伤摇落,弥嗟变衰”等内容看,流露出“乡关之思”和仕北的惭耻,当写于后期。
《枯树赋》是咏物赋,但它的咏物是有所寄托的。赋中枯树的形象与遭际,是作者自我形象的写照。正像倪璠所说:“《枯树赋》者,庾子山乡关之思所为作也。”(《庾子山集注》)
赋的开头一段,借殷仲文之事以发端,兼切赋题。殷仲文是东晋的名士,桓玄称帝时,以殷仲文为侍中,领左卫将军。桓玄败后,虽免于死,却已有些失意了。《世说新语·黜免》载:“桓玄败后,殷仲文还为大司马咨议,意似二三,非复往日。大司马府厅前有一老槐,甚扶疏,殷因月朔,与众在厅,视槐良久,叹曰:‘槐树婆娑,无复生意。’殷仲文既素有名望,自谓必当阿衡朝政,忽作东阳太守,意甚不平。”这就是第一段所概括的本事。第一段在全赋起了序文的作用。
从“至如白鹿贞松”至“散乱烟霞”为第二段。此段写了各种各样的树木,其中有《十三州志》所记的白鹿塞的古松,有《搜神记》所写的“青牛大梓树”等。尽管它们盘根广大,结体山崖,到头来有的消亡了,有的半死不活。“开花建始之殿(在洛阳),落实睢阳之园(在商丘)”的树木是不幸的,因为它离开了故土。这几句隐寓作者本是梁朝之臣,而今流落北朝,飘零异地,不觉年老,像枯树一样,已失去生意。下文转笔写各种不材之木,其中有弯曲臃肿的,也有节疤横生的,加工这种树木,使能工巧匠也望而生畏;但经过一番雕刻砍削之后,居然能雕出诸如“重重碎锦,片片真花;纷披草树,散乱烟霞”之类的美丽图案。无材之木偏偏有用,与此相反,便出现了“材大难为用”的反常现象。
“若夫松子古度”以下至“塞落桃林之下”为第三段。此段也写了名目繁多的树木,如松子、古度,平仲、君迁,还有受过皇帝封号的五大夫松,坐过汉将的将军树。但它们的最终结局,终不免“苔埋菌压,鸟剥虫穿”,枯萎于霜露与风烟之中。惟有以树命名的庙、社、关、冶、塞、营,却能名存后世。这里隐寓着人的年寿有时而尽,荣华止乎其身,惟有名存青史,才可永垂不朽。
“若夫山河阻绝”至“山精妖孽”为第四段。此段较明显地引入己身的遭遇。其中“山河阻绝,飘零离别,拔本垂泪,伤根沥血。火入空心,膏流断节”的艺术描写,“喻己失国丧家,流离异域,犹木之拔本伤根也”(倪璠《庾子山集注》)。
最后一段,是更明显的自身遭际的感叹。这里有羁旅不归的悲哀,有屈节仕北的惭耻。《淮南子》上所说的“木叶落,长年悲”,引起作者的共鸣,引文意有未尽,作者又自作歌四句:“建章三月火,黄河千里槎。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建章”是汉宫名,“三月火”指赤眉焚西京宫室事,以此喻承圣三年(554)西魏大军进犯江陵的战火。梁之灭亡,信之被羁留北朝,均与江陵之祸有关。“黄河万里槎”用《博物志》“八月浮槎”的故事。传说黄河与天河相通,浮槎(木筏)可上,此喻路途遥远,不知家山何处。“金谷满园树”用晋石崇在金谷园植树万株的故事,“河阳一县花”用潘岳为河阳令,满县皆栽桃花的故事。四句歌虽句句用典,却句句暗落己身,昔日的繁华已成过眼云烟,剩下的只有飘泊羁旅的孤独与凄凉和无穷无尽的哀伤而已。最后在桓温的几句哀叹中结束了全篇。“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既与赋首的“此树婆娑,生意尽矣”相呼应,又是全篇以树形人的致意之点,读之令人辄唤“奈何”。
杜甫《咏怀古迹》说:“庾信平生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此赋名为咏树,实为咏怀,赋中的许多艺术描写,与他后半生的经历密不可分。赋末由树及人,将写树与喻己有机地结合起来。以树喻人,并不是庾信的创造,赋中引殷仲文语,引《淮南子》和桓温的话,都是以树喻人,或写物色之动对人的感触,如“木叶落,长年悲”之类。但他们的咏叹比较简单,还只是概念和感兴,没有多少形象的艺术描绘。《枯树赋》将简单的叹喟变成丰富具体的形象,他用了很多艺术手段来写树,写各种各样的树,其中有环境的烘托,也有气氛的渲染,写树的遭遇,也写它们拔本伤根的悲哀,语言形象鲜明。作者使用了很多典故,他的典故汇彼多方,屡变屡新,有些用典使人不觉,多数典故,运用得灵活自如,似出己口。
《枯树赋》是一篇骈赋,骈赋发展到庾信更臻于成熟。通篇骈四俪六,抽黄对白,词藻络绎奔会,语言清新流丽,声律婉谐,虽多次换韵,读之仍然音韵铿锵,朗朗上口。
前人论咏物诗赋,大多主张要有寄托,咏物而不粘于物:既得物态之真,又有比兴之意,要求对物的描写不即不离,不粘不滞。《枯树赋》处处符合这些写作要求,它对后代,特别是对唐代的咏物诗赋,均有一定影响。如张九龄的《归燕》诗,就是将燕子作为自我形象的写照的。杜甫著名的《古柏行》,也是以树喻人,寄慨遥深,其艺术手法与《枯树赋》一脉相承。
(刘文忠)
春赋
庾信
宜春苑中春已归,披香殿[1] 里作春衣。新年鸟声千种啭,二月杨花满路飞。河阳一县并是花[2] ,金谷从来满园树[3] 。一丛香草足碍人,数尺游丝即横路。开上林而竞入,拥河桥而争渡。
出丽华之金屋,下飞燕之兰宫。钗朵多而讶重,髻鬟高而畏风。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影来池里,花落衫中。
苔始绿而藏鱼,麦才青而覆雉。吹箫弄玉之台,鸣佩凌波之水。移戚里而家富[4] ,入新丰而酒美[5] 。石榴聊泛,蒲桃酦醅[6] 。芙蓉玉碗,莲子金杯。新芽竹笋,细核杨梅。绿珠捧琴至,文君送酒来。
玉管初调,鸣弦暂抚。《阳春》、《渌水》之曲,对凤回鸾之舞[7] 。更炙笙簧,还移筝柱[8] 。月入歌扇,花承节鼓。协律都尉,射雉中郎[9] 。停车小苑,连骑长杨[10] 。金鞍始被,柘弓新张。拂尘看马埒,分朋入射堂[11] 。马是天池之龙种,带乃荆山之玉梁[12] 。艳锦安天鹿[13] ,新绫织凤凰。
三日曲水向河津,日晚河边多解神。树下流杯客,沙头渡水人。镂薄窄衫袖,穿珠帖领巾[14] 。百丈山头日欲斜,三晡未醉莫还家。池中水影悬胜镜,屋里衣香不如花。
〔注〕 [1] 宜春苑:秦离宫中苑名,在今陕西西安市东南。披香殿:汉后宫之殿名,在西安市西北长安故城。 [2]“河阳”句:西晋潘岳任河阳令,曾令满县栽桃李。 [3]“金谷”句:西晋石崇有别馆在河阳之金谷。其《思归引序》称此处“柏木几于万株”。 [4] 戚里:西汉时皇室姻亲居住的地方,在长安城中。 [5] 新丰:古县名,在陕西临潼东北。汉高祖因其父思念故里丰县,乃于此仿丰地街巷筑城,并移诸故人居此,因名新丰。其地以美酒著名。王维《少年行》:“新丰美酒斗十千。”李白《结客少年场行》:“买醉入新丰。” [6] 酦醅(pōpēi坡胚):未滤过的再酿酒。 [7] 阳春、渌水:并琴曲名。对凤、回鸾:并为舞名。 [8] 炙:熏烤。簧暖则发声清越,故天寒时须烘烤笙簧。筝:拨弦乐器,面上张弦,每弦用一柱支撑,柱可左右移动以调节音高。 [9] 射雉中郎:指潘岳,任虎贲中郎将,作《射雉赋》。 [10] 长杨:汉代行宫名,在今陕西周至县东南。 [11] 马埒(liè列):跑马道。分朋:分作一对一对。射堂:古时习射之地。[12] 天池:指陕西神马山泉,乃龙马所生处。荆山:山名,在今湖北南漳县西。出玉,相传卞和得璞玉于此山。玉梁:带名。 [13] 天鹿:即白鹿,古人以为祥瑞的征象。此言艳锦以天鹿为绣饰。 [14] 镂薄:薄,饰。此言雕刻金属作装饰。帖:紧贴。领巾:披巾。
飞花啼莺的建康,姹紫嫣红的春色,偏偏借助于如梦如幻消逝的历史,从汉宫、皇苑、魏风、晋树的清绮富丽中传写;达官显贵的车马,名门闺秀的钗钿,交织着花影麦色,台歌榭舞,奏出了一支多么明快的春之圆舞曲,绘下了一幅多么绚丽的春之游乐图。这就是庾信早期的咏春名篇:《春赋》。
也许是“春归”的踪影来得太快吧,作者的开篇也下笔如飞:宜春苑里,刚感觉到春气的萌动,披香殿的妃子们,早已喜气洋洋地穿起了春衣;欢快的鸟儿千鸣百啭,还沉浸在新春的试喉之中,转眼间已见杨花飘舞,飞荡满城了。接着便出现了时空的惊人跳跃:在潘岳栽桃满县的河阳,刹那间成了灿若云霞的桃花世界;而从石崇那驰名遐迩的金谷园中,更有万株花树吐艳争辉!在春光照眼之中,那一丛丛带着晶莹露珠和清淡芳香的兰草,固已叫人们流连驻足,舍不得离去;更何况还有飘飞空中的蛛丝,在路上拂来拂去,简直就是撩拨不尽的春之妙绪呵!这短短一节,以“春”字领起,在历史时空的巨大转换中,追踪着春归大地的脚步。将鸣禽、飞絮、花树、草色,从西起长安、东到河阳的宫苑名园中推涌而出,造出了一个如此浓郁、如此璀璨的春之世界!怪不得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迫不及待地要“开上林而竞入,拥河桥而争渡”了。
在游春赏景的人流中,那些裙裾飘曳的仕女,无疑最先吸引了作者的视线。她们穿戴高贵,艳光照人,仿佛就是阴丽华刚从汉光武帝的金屋露面,赵飞燕含笑盈盈步出汉成帝的昭阳宫!她们全都那样娇媚可人:梳得高高的髻鬟,真怕要被多情的春风吹乱了呢;发髻上插满了金钗,居然也不怕压得太重。最妙的是“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二句,不仅把这些仕女的惊人之美绘出,而且连她们的微妙心理都写尽了:她们哪里是来游春的呀,分明是要来与春光争俏的哩!这一“争”一“竞”二字,正展示出一种令人迷惑的奇境:在恍惚迷离之际,真不知柳叶比蛾眉更翠呢,还是人面比桃花更艳?只有这些仕女自己,也许更了解美的奥秘吧——她们看中的是一池清水,数枝花树,只在那里顾盼几眼,依傍一会,便造成了艺术家梦寐难求的奇妙之景:“影来池里,花落衫中”——在池水、落花的漾映之中,还有什么比这些拈花不语的女郎更美的呢?反过来,那幽幽的春日,不正因了这些女郎的赐予,才带有了那般迷人的魅力的么?借人画春,这真是作者颇得意的一笔!
春色之美堪供观赏,但它的妙处更在于可餐可醉!面临一池碧水,看石苔下悠然藏身的游鱼;从刚泛青的麦垅间,惊喜地瞥见窜飞的雉鸟;登上的亭台,仿佛还是传说中萧史、弄玉吹箫升天之处;流水淙淙,似乎还可闻江妃、洛神解佩、凌波之音:这该是怎样赏心快意和飘举欲仙的境界!而况这些游客,又都是家富“戚里”的贵人,随载的更有名扬天下的“新丰”美酒。值此阳春美景,自当借春色助餐,谋它个一醉方休了。于是“石榴聊泛,蒲桃酦醅”,芬芳的佳酿,盛满芙蓉和莲子形的玉碗金杯,再加上春日独有的“新芽竹笋,细核杨梅”,这豪奢的饮宴,把春日又装点得多么欢畅、热烈!饮宴中少不了歌舞,散宴后还可去“射堂”骑射——在觥筹交错之间、“连骑长杨”之时,简直荟萃了历史上的所有名人:送酒的是年轻貌美的卓文君,弹琴的是石崇的爱妾绿珠,调度着“阳春渌水之曲,对凤回鸾之舞”的,更有武帝时代的协律都尉李延年;待到分朋起射、柘弓新张,竟然还赶来了晋太康时代的虎贲中郎将潘岳!能够在这样的春日,一睹这些骑着天池龙马,佩挂荆山玉带的名臣丰采,真要令人喜出望外了。作者正是这样,在巧妙的用典中,变凡成奇,把眼前的游春之乐,与历史的佳话、盛会交织在一起,尽情地渲染着春日的迷人娱乐。在作者的笔下,这春景确乎是浓烈得可以醉人!
末段写到三月三日曲水流觞的盛举。这是一个古老的节日的风俗。每年三月三日,人们于河边引水环曲为渠,流酒杯以行酒,祓除不祥,直至日晚。故齐颜延之《三月三日曲水诗序》:“情盘景遽,欢洽日斜。”王融同题文曰:“桑榆之阴不居,草露之滋方渥。”他们在河边祈神还愿,痛饮赏春,不觉日暮,还说“三晡未醉莫还家”!而那些“镂薄窄衫袖,穿珠帖领巾”的美人,在款款离去时,不时回眸注视那带给她们无穷乐趣的池水、花树:“池中水影悬胜镜,屋里衣香不如花。”——是呵,那池水照影的美好意趣,那人花竞红的难忘一幕,又岂是屋里、镜中的孤寂自窥所可比拟的?作者这最后一笔,忽作感喟之语,从依依回首的女子口中写出,正与前文那“影来池里,花落衫中”的景象呼应,为一篇《春赋》留下了惆怅不尽的回味之韵。
作为庾信的早年之作,《春赋》以鲜丽的物色,轻靡的情思,表现了作者对春天的赞美。文中大量化用典故,来描摹春景、状貌游人的情态,不仅不显得隐晦,而且造出了时空、人物上古今错陈、迷离恍惚的美好幻觉,更加浓了赋春的色彩和情趣。较之庾信后期的赋作,虽然缺少那种刚健苍茫的开阔和深沉,但从充满青春活力而言,毕竟还是妍丽可喜的。
(张巍)
至仁山铭
庾信
峰横鹤岭[1] ,水学龙津[2] 。瑞云一片[3] ,仙童两人[4] 。三秋云薄,九日寒新[5] 。真花暂落,画树长春。横石临砌,飞檐枕岭。壁绕藤苗,窗衔竹影。菊落秋潭[6] ,桐疏寒井[7] 。仁者可乐,将由爱静。
〔注〕 [1] 鹤岭:《豫章记》:“鸾冈西有鹤岭,王子乔控鹤所经。”王子乔,古代传说中的仙人。《列仙传》:“王子乔者,周灵王太子晋也,道士浮丘公接以上嵩高山。”[2] 龙津:即龙门,又名禹门口,在陕西韩城与山西河津之间。《艺文类聚》卷九六引《三秦记》:“河津一名龙门,大鱼集龙门下数千不得上,上者为龙。”[3] 瑞云:吉祥之云。《洞冥记》:“东方朔云:‘东海有大明之墟,有釜山。山出瑞云,应王者之符命,如黄帝黄云,尧时有赤云之祥之类。'”[4] 两仙童:曹丕《折杨柳行》:“西山一何高,高高殊无极。上有两仙童,不饮亦不食。与我一丸药,光耀有五色。服药四五日,身体生羽翼。轻举乘浮云,倏忽行万亿。流览观四海,茫茫非所识。”[5] 九日:九月九日重阳节。 [6] 菊落秋潭:语出晋陆机《要览》:“酉阳山中有甘谷,谷中皆菊花,堕水中,居人饮之多寿,有及一百五十有馀岁者。”[7] 桐疏寒井:化自魏明帝曹叡《猛虎行》诗:“双桐生空井。”
庾信擅长作铭,《庾子山集》有铭一卷,收其作十二篇;或长近二百言,或短至二十四字,无不弘润博约,得铭体之妙。
人秉阴阳之气而生,气质本有爱动好静之别,对于自然美也就各有殊好。孔子云:“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论语·雍也》)后人将孔子此语推衍发展成为儒家比德说,认为审美主体在欣赏自然美时带有主观选择性,不仅以自己的气质和趣味,更以自己的道德观念为选择标准。如朱熹解释孔子此语说:“知者达于事理而周流无滞,有似于水,故乐水;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有似于山,故乐山。”(《四书章句集注》)庾信即本孔子之言命笔,阐发“仁者爱静山”的至理妙趣。
此铭写于“三秋云薄,九日寒新”之季,却全无“悲哉秋之为气也”的感伤,更无流落西魏后苍老悲怆的情味,当作于在梁之时。清倪璠谓此铭“中大通三年(531)后简文为太子时,随侍东宫之所作也”,并谓至仁山即“梁宫中之小山也”(《庾子山集注·玉帐山铭题解》)。
落笔不同凡响。头四句写至仁山的峰、水、云、人,笔墨似实而虚,有意借助古代神话传说,渲染飘缈仙气,将山神圣化。请看:横峰如鹤岭,有仙人驾鹤飞掠;激水似龙津,多群鱼逆流腾跃;山上瑞云缭绕,有仙童出现,可访求飞升仙丹,岂非神异之山!真令人神思飞越,遐想联翩。继而笔锋一转,改用实笔描写山舍景观:远而望之,睹“飞檐枕岭”之雄姿;近而察之,悟“壁绕藤苗”之生气;自屋向外看,得“窗衔竹影”之幽趣;还能饮菊延年益寿,观桐玄思人生,真是赏心悦目,美不胜收。以上句句含景,如诗如画,将至仁山风光形容得出神入化,清绮无伦。最后顺势画龙点睛,濡毫点出山居的最高心得,亦即此铭的玄妙旨趣:“仁者可乐,将由爱静。”唯此山为静境,且惟仁者方知此静山之可乐也!
此铭融情入景,写景如画,表现出作者对自然美体察入微的观察力和点染神化的表现力。章法上,虚笔与实笔相辅相成,景语与情语相得益彰,尤堪玩味。全文除结末二句外,全部两两对偶,音韵谐美;用典多而通达,深而雅妍,不愧为集南北朝艺术之大成的大师。
(章尚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