郦道元
【作者小传】
(466或472? —527) 北魏地理学家、散文家。字善长。范阳涿县(今河北保定涿州市)人。官御史中尉,执法严峻。后为关右大使,被雍州刺史萧宝寅杀害。好学博览,文笔深峭。撰有《水经注》。
三峡[1]
郦道元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溯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2] ,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 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 [3] 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注〕 [1] 三峡:瞿塘峡、巫峡、西陵峡的总称,在长江上游四川东部、湖北西部一带。据今人考证,郦道元足迹未至南方,其文实取材自南朝宋盛弘之的《荆州记》。 [2] 白帝:城名,在今四川奉节县东边山上。江陵:县名,今属湖北。 [3] 巴东:郡名,东汉末置,治所在鱼复(今四川奉节东)。地控三峡之险,为蜀汉东部门户。
在诗人、画家的眼中,流动的江河,挺峙的山峦,都是有生命的。他们常与明月对饮,同清风闲谈,故出现在笔下的山水草木,也大多清新可爱,带着许多灵气。就如北魏的郦道元,他以地理学家的目光探寻自然,又以文学家的心灵感受自然,因此他的《水经注》虽是一部地理学巨著,又同时能带给人们以艺术上的莫大享受。《三峡》正是其中最具魅力的篇章之一。它仿佛是一轴瑰奇多彩的山水画长卷,令人于赏观之际不胜惊奇,不胜喜悦!
你看它开头几笔,多像是潇洒泼墨的大写意:“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作者的视线,在无限空阔的天地间扫过,而后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大笔勾勒磅礴七百里的三峡全景:那耸峙两岸的群峰,拔地而起的叠嶂,便连绵疾走,瞬息之间占据了天空,遮蔽了云日。它们的涌现,简直使整个世界都黯然失色了,天地是三峡的,连“曦(日)月”也只有在“亭午(正午)夜分”,才能进入其中。
不过高山总需有流水陪衬,才显得灵气十足。至于伟岸雄峻的三峡,就更需汹涌飞驰的一江急流了。作者接着选取的,恰正是震荡三峡的浩浩“夏水”:椽笔方落,夏水即已“襄陵”(水凌于高陵之上)。那是三峡水势最盛的夏日,它滚滚滔滔,奔腾咆哮,正与两岸沉默的高山相应,为三峡带来了蓬勃的活力。而阻塞水道,漫过高陵的迅猛,又使三峡于雄峻之中,增添了几分惊险壮奇的声色。令人惊异的是,作者并没有去直接描摹江水的惊涛拍岸,江行的风波险恶;而是想落天外,在波峰浪尖之上,虚拟了一叶扁舟,让它击波逐浪,与“王命急宣”的使者骏骑相比。结果是“朝发白帝,暮到江陵”,一千二百里的行程,“虽乘奔御风,不以(如)疾也”。只八个字,便在路遥、时短、行速的比较中,显示了三峡之流无可凌逾的湍急!而虚拟中小舟和使者的出现,又赋予了雄奇的自然以无限的生命力,作者的运笔奇思,真是妙不可言。难怪后世李白,竟也因之触动灵感,写出了“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早发白帝城》)的名句。
三峡之美,虽以山高水急为主要特征,但也不仅仅如此。在它七百里的山山水水中,还回转着无尽的俊姿秀影。恰似一条曲折漫长的彩色画廊,一弯一转之间,向你展现的,都是令人留连的绝美画境。就说是“春冬之时”吧,三峡深幽隽逸,别是一种清奇秀脱的模样:你看那碧绿的潭水,浮漾着峰峦花树的倒影;而那些“吸翠霞而夭矫”的怪柏,把根扎在悬崖峭壁上,倾斜着躯干,真是情态百出。还有那些挂在山崖上的大大小小瀑布,正带着欢畅的笑声,从高处飞冲而下。面对着这种水清、树荣、山峻、草茂的幽秀景象,你是否也要与作者一起,发出“良多趣味”的感叹呢?
至于那些雨后初晴的秋日,或是霜花满天的早晨,三峡却又另有一番风致了:山野间寒静肃穆,仿佛含着深愁似的。寂寂的山谷之间,又常有“高猿长啸”,啸声绵长,凄凉怪异,加以“空谷传响”,很久才消失。它所带给你的,该是一脉何其缠绵的愁思!这种种惆怅和哀愁,又被作者巧妙地绾结到那一曲“猿鸣三声泪沾裳”的古朴渔歌中去,听来便愈加馀音缠绕,令你神思萧散而泪水涔涔了。
细细涵咏,这篇短短的文字,竟把三峡之美,表现得何等神奇!它的山旋水转、四季变幻和奇境迭出,究竟给了作者以多少画之笔意、诗之灵感呵?作者笔下的三峡,简直就是一位魁伟入云的奇男子:盛夏的奔放和热情,春冬的俊逸和闲远,秋日的忧伤和啸叹,构成了它多么丰满而多姿多态的性格。这就是绵延大江七百余里的三峡!它仿佛一直在等待着人们发现它、认识它,以至于天荒地老,亿万千年。只是到了作者的眼中、笔下,它的雄峻神奇、秀美俊逸和豪放深情,才第一次得到了欣喜惊人的表现,激起了读者的诧愕高妙的赞叹、遐想。面对着这位拥有一襟山岚的友人的到来,倘若三峡有知,恐怕也要“惊知己于千古”了。
三峡
——明崇祯六年墨绘斋刻本《名山图》
(张巍)
孟门山
郦道元
河水南径北屈县故城西。西四十里有风山,上有穴如轮,风气萧瑟,习常不止。当其冲飘也,略无生草,盖常不定,众风之门故也。风山西四十里,河南孟门山。《山海经》曰:“孟门之山,其上多金玉,其下多黄垩、涅石[1] 。”《淮南子》曰:“龙门未辟,吕梁未凿,河出孟门之上,大溢逆流,无有丘陵,高阜灭之,名曰洪水。大禹疏通,谓之孟门[2] 。”故《穆天子传》曰:“北登孟门,九河之隥。”孟门,即龙门之上口也。实为河之巨厄[3] ,兼孟门津之名矣。
此石经始禹凿,河中漱广,夹岸崇深,倾崖返捍,巨石临危,若坠复倚。古之人有言:“水非石凿,而能入石。”信哉!其中水流交冲,素气云浮,往来遥观者,常若雾露沾人,窥深悸魄。其水尚崩浪万寻,悬流千丈,浑洪赑怒[4] ,鼓若山腾,浚波颓叠,迄于下口。方知慎子下龙门,流浮竹,非驷马之追也[5] 。
〔注〕 [1] “孟门”数句:见《山海经·北山经》。黄垩(è扼),黄沙土。涅(niè聂)石,矾石。[2]“龙门”二句:见《淮南子·本经训》。又“龙门未辟”至“名曰洪水”:见于《尸子》卷下。[3] 厄(ài爱):阻塞。 [4] 浑:深大貌。赑(bì必):猛烈激疾貌。 [5] 慎子:慎到,战国时人,著有《慎子》,书中言及“河下龙门,其流驶如竹箭,驷马追之不及”。
如果说《三峡》以磅礴的气势,挥斥着七百里长峡的叠嶂奔浪,绘下了江行南国的清壮俊逸之境的话,《孟门山》则以粗犷的旋律,从惝恍迷离的荒古传说中,奏响了河下龙门的雄浑壮曲。
本文的开笔,似乎是在尚无编年的洪荒时代。狂暴不羁的滚滚大河,正带着太古荒原的朴拙气息,从传说中的西昆仑啸腾奔来。它在受到吕梁山的阻挡后,便掉头南下,一改往日的憨厚之性,突然变得暴戾焦躁起来。它横蛮地扑过黄土高原,留下纵横数百里的沟沟壑壑;一路上穿州过府,恣肆横行,简直毫无阻拦。它当然没有想到,在征服了屈县和风山之后,竟会遇到难以冲决的“巨厄”——孟门山。
孟门山究竟是何许物也?竟然想阻扼黄河!这是读者所惊疑的,也是狂暴的大河感到陌生的。作者因此将笔一顿,引用《山海经》、《淮南子》、《穆天子传》三部古籍,交代孟门山的来历。原来这是一座“其上多金玉,其下多黄垩、涅石”的荒古奇山。当年驾着八骏周历天下的周穆王,来到此地,也只是登上它的斜坡(隥)而已。它对于普通的河流,无疑该是座不可逾越的巨大屏障;但在黄河眼中,却只能算是区区丘、阜而已。作者借《淮南子》的描述告诉读者,当年黄河来到此山时,由于不能将它冲决,曾怎样倔犟呼啸着冲上山巅,带着轰然的巨响汹涌而过。当其“大溢逆流”之际,两岸的大小丘陵,全被淹没在它的滚滚怒涛之中。这就是曾经使后世谈虎色变的荒古洪水。它那“无有丘陵,高阜灭之”的景象,经过神话传说的渲染,便愈加带上了骇人心魄的气势。然而,神话传说毕竟又翻到了新的一页:身背神斧、裤管高挽的大禹出现了。他挥动巨斧,劈开孟门,终于将暴怒无羁的黄河,约束在畅通的河道里。而孟门山,也从此一分而为二,绵延在黄河两岸。
“孟门,即龙门之上口也”, “兼孟门津之名矣”。这一节,作者落笔似乎处处不离孟门;但其墨光射处,其实均在孟门山所横截的沸嚣黄河。在未凿的奇山与浩荡河水的较量中,强者竟会是河水!这才是作者笔意之所在。孟门山的地貌,大禹的疏凿,都从一个侧面,表现了黄河那不可阻挡、笼盖一切的气势。而神话传说的引用,又使读者浮想联翩,仿佛置身于太古时代,亲眼目睹那“龙门未辟,吕梁未凿”时的大河之貌,让你感到:眼前涌腾着的,是一条何其雄浑和神秘的河流!
不过,作者并没让你在荒古传说中沉浸多久。因为现实中的黄河,早已挟着不歇的啸声奔腾而过了。文中一句“此石经始禹凿,河中漱广”,正将时间一下带过了数千年。而今出现在你面前的,已是郦道元为之愕然惊呼的实境——这条被约束在狭窄河道里的大河,其实并没有驯服。它依然凭借着湍急巨浪,向顽固的山石开战,居然冲刷出了更宽广的河道,为自己争得了更多的自由。两岸高耸的山崖,向河谷倾斜而出,仿佛还在做隔断黄河的旧梦;傲慢的大河,虽处在谷底,却又威风凛凛,仿佛正巡视着被它统驭的大自然。这神威迫得山崖悚然自惊,又赶快返身,捍护住山壁。从下面向上望去,那些本来倚靠在山崖上的巨石,受了咆哮怒涛的震撼,竟全都颤颤悠悠,简直就要坠落下来似的,这就是作者在“夹岸崇深”四句中,为读者描摹的河过孟门之境。想象和拟人手法的运用,使面对惊涛拍崖、浊浪排空的孟门群峰,全染上了一派震慑战栗之色。所以连作者自己,回味起“水非石凿,而能入石”的古话,不免慨然而叹“信哉”了。
但更壮观的景象还在后面。倘若你随着作者的脚步登上高崖,俯瞰河谷的怒波湍涌,就更有神迷目眩之感。“水流交冲,素气云浮”,那沸浪似乎就要冲上你置身的崖巅,濛濛的水气更如浓浓的“雾露”,就要沾湿你的全身!你正想退避,正想遮挡,黄河却又带着峰立而起的万寻涛浪,在空中崩裂,化作千丈悬流,坠落而下。那“浑洪赑怒”的隆隆吼声,听来该何其骇人心魄!好在黄河的意向不在高处,荡荡东去才是它万载不移的追求。所以你还来不及惊呼,它已把你抛在后面,又鼓涌着巍巍洪峰,直奔龙门的“下口”去了。——这就是郦道元笔下河过孟门的奇境。当你俯瞰着这一“鼓若山腾”的壮观,感受到黄河那统驭万物、尽盖乾坤的气象,能不再次凝神屏息,久久沉浸在这迷茫巨川的涛浪轰响之中?
作为一条哺育了整个中华民族的巨河,黄河与流经南国的长江相比,无疑多了几分苍莽、几分狂暴。黄河的性格是不羁而沉郁的。郦道元此文,正借助于神话传说和不断变换的观察视角,从河过孟门山的壮浪恣肆景象中,将它的性格鲜明地再现了。
(张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