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
【作者小传】
(365或372或376—427)东晋大诗人。一名潜,字元亮,私谥靖节。浔阳柴桑(今江西九江)人。曾任江州祭酒、镇军参军、彭泽令等职,因不满当时社会现实,去职归隐。与周续之、刘遗民并称为“浔阳三隐”。长于诗文辞赋,多田园诗。语言质朴自然,极为精练,兼有平淡与爽朗之胜。著有《陶渊明集》。
桃花源[1] 记
陶渊明
晋太元[2] 中,武陵[3] 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4] 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5] ,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6] ,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7] 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8] ;黄发垂髫[9] ,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10] 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11] 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12] 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13] ,无论魏、晋[14] 。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15] ,皆叹惋。馀人各复延[16] 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17] 语云:“不足[18] 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19] ,处处志[20] 之。及郡[21] 下,诣[22] 太守,说如此[23] 。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24] ,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25] ,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26] ,未果[27] ,寻病终。后遂无问津[28] 者。
〔注〕 [1] 桃花源:相传在今湖南桃源县西南十五公里处。《常德府志》:“县西南三十里,乌头村南,即桃源洞,为秦人避乱处。”大约在南朝齐梁时即以此地为《桃花源记》所写的仙境。梁任安贫《武陵记》曾述及。 [2] 太元:东晋孝武帝司马曜年号(376—396)。 [3] 武陵:郡名,治所在今湖南常德。 [4] 落英:落花。一说为初开之花。 [5] 林尽水源:言桃花林尽头即桃花溪源头。 [6] 俨然:整齐貌。 [7] 阡陌:田间小路,南北为阡,东西为陌。 [8] 外人:指桃源外的世人。 [9] 黄发垂髫(tiáo条):老人和儿童。髫,儿童垂以为饰的头发。 [10] 要(yāo腰):通“邀”。 [11] 咸:都,全。 [12] 秦:秦朝(前221—前207)。 [13] 汉:汉朝(前206—后8为西汉,25—220为东汉)。 [14] 魏:三国时的魏国(220—265)。晋:晋代(265—316为西晋,317—420为东晋)。 [15] “此人”句:言渔人为桃源中人细说所知道的世间历史变化。 [16] 延:邀引。 [17] 此中人:指桃花源中人。 [18] 不足:不必,不可。 [19] 扶:缘,沿着。向路:旧路,指来时的路。 [20] 志:作标记。 [21] 郡:指武陵郡。 [22] 诣:往,到。[23] 说如此:说了像前面写的这些情景。 [24] 寻向所志:寻找回来时所作的标记。 [25] 南阳:今河南南阳。刘子骥,名 之,好游山水。曾至衡山采药,深入忘返,见涧岸有两石仓,一闭一开,因水深难渡,欲还而迷路,幸遇伐木者指路乃得还。后闻石仓有仙丹,欲再往,已不知其所在(见《晋书·隐逸传》)。陶渊明可能闻知其事,有所联想,因将其写入本文,不必实有。[26] 规往:计划前往。 [27] 未果:没有实现。 [28] 问津:访求。
在中国,素有“山川以人而胜”的传统,所谓“美不自美,因人而彰”, “地不自胜,惟人则鸣”。王勃之于滕王阁,李白之于敬亭山,崔颢之于黄鹤楼,柳宗元之于永州,范仲淹之于岳阳楼,欧阳修之于醉翁亭,苏轼之于黄冈赤壁,莫不如此。但他们写的都是实景,而桃源仙境却是虚构出来的。以一篇诗文虚构一个仙境而令游人神魂颠倒,在中外都是少有的。武陵桃源,原是鲜为人知的荒僻之地,自陶渊明作《桃花源诗并记》以后,始为文人墨客所重,梁陈之际已有诗人涉足山溪,探寻灵秘。至唐代开元天宝年间,桃花源忽名声大噪,甚至引起朝廷的关注。天宝七年,诏令“三十户蠲免税赋,永充洒扫,守备山林”。此后,游者日众,成为人皆慕趋的风景胜地,吟咏之作也历代赓续不绝。
陶渊明为什么要虚构桃源仙境?这要从他的时代和思想说起。东晋末年,陶渊明家乡江州(今江西九江)一带,由于战乱频仍,民不聊生,“至乃男不被养,女无匹对,逃亡去就,不避幽深”(《晋书·刘毅传》)。及至晋宋易代,人民逃亡情形更为严重。《宋书·荆州蛮传》说:“宋民赋役严苦,贫者不复堪命,多逃亡入蛮”,因“蛮无徭役,强者又不供官税”。这些史实便是虚构桃源仙境的历史背景和社会基础。从思想来说,陶渊明受道家思想影响很深,并又追慕阮籍无君无臣、无富无贵的社会理想,接受过鲍敬言的无君论思想,素怀高洁,久慕淳风,眷爱丘山,厌恶官场,曾以羲皇上人自谓,幻想做无怀氏、葛天氏之民。这些思想意识积聚起来便成为其虚构仙境的思想根源。《晋书》本传说陶渊明自以曾祖为晋世宰辅而“耻复屈身后代”,故何文焕说他是以“避宋之怀”写桃源人避秦之事,也可作为剖析其创作动机的参考。
从中国文学史的角度考察,桃源故事的出现也是一个十分惹人注目的奇异现象。其流传之广,影响之大,是一般诗文所难以企及的。探究其原因,固然与它的艺术成就有密切关系,但也与我们民族的文学理想、审美心理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在桃花源中,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都表现为和谐的、完美的统一。没有压迫,没有纷争,没有忧伤,处处恬静、和乐,人人敦厚、纯朴。这正是倍感人生苦难,充满忧患意识的古代诗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境界,也是灾难深重的古代人民要求作家表现和赞美的理想社会。陶渊明生活在东晋末年,经历过刘裕篡晋的动乱,深切体验到社会的黑暗和人生的忧苦。从当时的文学倾向来说,他可以像同代诗人那样寄言上德,托意玄珠,沉溺于追步松乔,羽化登仙。但是,与人民有着深厚感情,对社会人生有着深刻认识的陶渊明不肯这样做。他没有长生的梦幻,也不想借助于玄谈游仙去求得解脱,而是以现实的态度去对待人生。他离开污浊的官场,长隐田园,过着躬耕自食,贫寒简朴的生活。《桃花源记》所构造的图景,正是艺术地反映了他逃禄归耕,经过农村生活体验以后所产生的生活理想。尽管在剥削制度下不可能有如此的化外世界,但在人民的心中它是应该有的。早在三千年前,《诗经·硕鼠》已在强烈地呼唤着这人间的乐土。应该说,《桃花源记》与《硕鼠》在思想倾向上是一脉相承的,都表现出对剥削的厌恨,对君权的否定,故宋王安石《桃源行》说:“儿孙生长与世隔,虽有父子无君臣。”
陶渊明作诗,擅长白描,文体省净,语出自然,如大匠运斤,毫无斧凿之痕。金元好问谓之“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醇”。《桃花源记》也具有这种艺术风格。它虽是虚构的世外仙境,但由于采用写实手法,虚景实写,给人以真实感,仿佛实有其人,真有其事。全文以武陵渔人行踪为线索,像小说一样描述了溪行捕鱼、桃源仙境、重寻迷路三段故事。第一段以“忘”、“忽逢”、“甚异”、“欲穷”四个相承续的词语生动揭示出武陵渔人一连串的心理活动。“忘”字写其一心捕鱼,无意于计路程远近,又暗示所行已远。其专注于一而忘其余的精神状态,与“徐行不记山深浅”的妙境相似。“忽逢”与“甚异”相照应,写其意外见到桃花林的惊异神情,又突出了桃花林的绝美景色。“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两句,乃写景妙笔,色彩绚丽,景色优美,仿佛有阵阵清香从笔端溢出,造语工丽而又如信手拈来。第二段先以数语描述发现仙境经过。“林尽水源,便得一山”,点明已至幽迥之地;“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暗示定非寻常去处。渔人的搜寻目光、急切心情也映带出来。及至通过小口狭道,写到“豁然开朗”,又深有柳暗花明的韵致。进入桃源仙境之后,先将土地、屋舍、良田、美池、桑竹、阡陌、鸡鸣犬吠诸景一一写来,所见所闻,历历在目。然后由远而近,由景及人,描述桃源人物的往来种作、衣著装束和怡然自乐的生活,勾出一幅理想的田园生活图景。最后写桃源人见到渔人的情景,由“大惊”而“问所从来”,由热情款待到临别叮嘱,写得情真意切,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第三段先写渔人在沿着来路返回途中“处处志之”,暗示其有意重来。“诣太守,说如此”,写其违背桃源人“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叮嘱。太守遣人随往的“不复得路”和刘子骥的规往不果,都是着意安排的情节,明写仙境难寻,暗写桃源人不愿“外人”重来。对桃源仙境,世俗之人寻访无着也不再问津了,而陶渊明自己却从来没有停止过追求,在《桃花源诗》的结尾处就剖露了“愿言蹑轻风,高举寻吾契”的心愿。他以桃源人为志趣相合的契友,热切期望与之共同生活于桃花源中。
陶渊明成功地运用了虚景实写的手法,使人感受到桃源仙境是一个真实的存在,显示出高超的叙事写景的艺术才能。但《桃花源记》的艺术成就和魅力绝不仅限于此,陶渊明也不仅仅是企望人们确认其为真实的存在。所以,在虚景实写的同时,又实中有虚,有意留下几处似无非无,似有非有,使人费尽猜想也无从寻求答案的话题。桃源人的叮嘱和故事结尾安排的“不复得路”、“规往未果”等情节,虚虚实实,惝恍迷离,便是这些话题中最堪寻味之笔。它所暗示于世人的是似在人间非在人间,不是人间胜似人间,只可于无意中得之而不可于有意中求之,似乎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有着某种微妙的内在联系。这虚渺灵奥之区始终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世人是难以揭晓的。它的开而复闭,渔人的得而复失,是陶渊明有意留下的千古之谜,“惹得诗人说到今”。可是,他又在《桃花源诗》中透露了一点消息,说“一朝敞神界”之所以“旋复还幽蔽”,乃是因为“淳薄既异源”!原来桃源民风淳厚,人间世风浇薄,惟恐“使武陵太守至焉,化为争夺之场”(苏轼《和桃花源诗序》),玷污了这块化外的净土,即使像刘子骥那样的人间高尚之士,也得不到一睹仙境的机缘。
一千多年来,在中国诗人心中,桃源仙境始终是美好的,令人向往的,具有永恒的魅力。尽管唐代韩愈说“桃源之说诚荒唐”,子虚乌有,可是古代诗人宁信其有而不愿信其无,总是怀着虔诚的心理和美好的愿望去寻求那梦中的温馨。他们“不疑灵境难闻见”,只怪自己“尘心未尽思乡县”(王维《桃源行》), “尘心如垢洗不去”(刘禹锡《桃源行》)。也许,愈是神秘愈能叩动诗人的心扉,所以尽管“仙家一出寻无踪”, “只见桃花不见人”,不得不带着“恨满桃花一溪水”的惆怅离去,也还是魂牵梦随,津津乐道,难以忘情。因为它不同于一般的乌托邦的社会学说,而是一种理想,一种美的象征。
(臧维熙)
五柳先生传
陶渊明
先生不知何许[1] 人也,亦不详其姓字。宅边有五柳树,因以为号焉。闲静少言,不慕荣利。好读书,不求甚解[2] 。每有会意[3] ,便欣然忘食。性嗜酒,家贫,不能常得。亲旧知其如此,或置酒而招之。造[4] 饮辄尽,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5] 去留。环堵萧然[6] ,不蔽风日。短褐穿结[7] ,箪瓢[8] 屡空,晏如[9] 也。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10] 。
赞[11] 曰:黔娄之妻[12] 有言,不戚戚[13] 于贫贱,不汲汲[14] 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衔觞[15] 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16] ?
〔注〕 [1] 何许:何处。 [2] 甚解:太深刻的理解。 [3] 会意:心得体会。陶渊明《与子俨等疏》说:“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与此同义。 [4] 造:来到。 [5] 吝情:感情上计较。[6] 环堵:四周墙壁。萧然:空空无物。 [7] 褐:粗麻布。穿结:衣服穿孔补绽。 [8] 箪(dān单):竹制食器。瓢:饮器。 [9]晏如:安然。 [10] 自终:自己过完一辈子。 [11] 赞:史传体例,是史官评论传主的结语。 [12] 黔娄之妻:黔娄:春秋时鲁国的高士,不求仕进,独善其身。下引两句,各本都作黔娄的话,无“之妻”二字。按此二句见《列女传》,是黔娄妻所说,应作“黔娄之妻”。 [13] 戚戚:忧愁。 [14] 汲汲:竭力求取。 [15] 衔觞:口衔酒杯,指饮酒。 [16] 无怀氏、葛天氏:传说是上古帝王,当为原始氏族部落首领。这里指上古原始纯朴社会阶段,是作者的社会理想寄托。
这是一篇用史传体写的自传性散文。五柳先生实即作者陶渊明自己。史传是由史官撰写的,实录行状,见美见刺,褒善贬恶,作出评论,留芳遗臭,千古永垂。而作者俨然以史官立场、春秋笔法来为自己立传。如果不是诡谲寓言,那就是坦然自信。所以本文明显的特点是思想明确,形象鲜明。
传主五柳先生是个隐士,来路不明,姓氏不传。这并非姑隐其名,也不是隐士必须的特征,因为郡望、籍贯和姓字都可以杜撰,自古以来,隐士而为名士者也不乏其人。作者的用意在于蔑视门阀士族所依重的郡望、阀闾、士姓;根本不在乎,索性不要了。为了便于称呼,就以住宅边五棵柳树作为称号;由于受到尊敬,因而人们称他先生;这正是姓氏字号最初的来历和习尚,也在淳朴的社会中获得尊重。所以这依史传体例开头介绍传主的姓字籍贯,便有明确的对立于门阀世俗的思想倾向,显出鲜明的性格特征。
陶渊明像
——清乾隆八年刊本《晚笑堂画传》
东晋盛行清德玄谈,以隐矫名、以谈炫荣的假隐士不少,其实是走捷径的利禄之徒。五柳先生是真隐士,“遁世无闷”,淡漠世事,不尚玄谈,不爱荣华富贵,所以文静不多言谈。但他有自己的爱好:“好读书”, “性嗜酒”。隐士是士,也是读书人,爱好读书是本分,理所当然。不同于世俗的是,他读书不是为了做官求荣利,不必适应官府标准,无须牵强附会,穿凿曲解。他按自己的理解来读书,所以每当有心得体会,“便欣然忘食”。他是从古圣贤作者求取真知,精神上获得充实和鼓舞,守志励节。至于魏晋名士风流的饮酒,在他则是本性的嗜好,爱喝而已,既不标榜,更不风流,反而因为贫穷,窘相毕露,有酒就喝,一醉方休,根本不管别人的礼貌态度。所以他的饮酒,任性而旷达,不矫情,不放肆,获得亲友的理解和宽容。
真隐士是贫士,不能安贫乐道,是坚持不了的。五柳先生几乎赤贫,住房破漏,衣服破旧,饮食不继,却安然自在,而且还写文章抒怀述志,自得其乐。这样的生活,他满足了,心里踏实,没有追求也没有失落,没有苦闷与烦恼。显然,他不是儒家贤人颜回的安贫乐道,而是乐于老、庄的自然无为、返朴归真的道,跟虚伪丑恶的门阀荣利决裂。不过他的态度比较平和,只是“颇示己志”,似不揭露丑恶,因而显得冲淡自然。诚如鲁迅所说,丑恶多了,看惯了,众所周知,也不值一提了。这恰是东晋时代的特色。
思想明确,形象鲜明,是作者采取史传体写作所必需的。史传有赞,撰者以史官立场表明褒贬。本传的赞十分明确归结出五柳先生的两个主要特点:一是不愁贫贱也不求富贵,二是怡然自乐,返朴归真,希望过先民生活。这也正是传立行状的取舍准则和传文层次结构的安排原则,因而选材典型,行文简洁,风格平淡朴实,意味深长,百读不厌。
(倪其心)
归去来兮辞 并序
陶渊明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缾[1] 无储粟,生生所资[2] ,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3] 。会有四方之事[4] ,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酒,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归欤[5] 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6] 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7] 。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8] 。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仲秋至冬,在官八十馀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乙巳岁[9] 十一月也。
归去来兮辞(局部)
——〔元〕赵孟頫书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10] ,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11] 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乃瞻衡宇,载欣载奔。僮仆欢迎,稚子候门。三径[12] 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13]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14] ,胡为乎遑遑兮欲何之?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15] 。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聊乘化以归尽[16] ,乐乎天命复奚疑!
〔注〕 [1] 缾,同“瓶”,瓦瓮。 [2] 生生:维持生计。前一“生”作动词,后一“生”是名词。资:凭借。 [3] 脱然:舒畅貌。有怀:产生出仕之念。靡途:无门路。 [4] 四方之事:指地方势力的争势夺权。 [5] 归欤:归家的叹息。《论语·公冶长》:“子在陈曰:‘归欤,归欤!'”[6] 矫:假。厉:勉强。 [7] 口腹自役:为糊口饱腹而役使自己。 [8] 稔(rěn忍):谷物成熟之期。一稔即一年(古代谷物一年成熟一次)。敛裳:收拾行装。宵逝:连夜离去。 [9] 乙巳岁:指晋安帝义熙元年(405)。 [10] 心:本心夙志。形役:为形体(所需)而役使。 [11] 遥遥:即“摇摇”。 [12] 三径:指小路,借用汉代蒋诩隐居后,在家宅前竹林中开“三径”,只与隐士求仲、羊仲二人游息的典故。 [13] 策:拄。扶老:鸠杖。流憩(qì气):周游、休息。矫首:抬头。[14] 去:死。留:生。委心:随心。 [15] 植杖:把手杖直插在田边。耘:除草。耔:在苗根培土。 [16] 聊:姑且。乘化:随应大化(自然界)。
逆江而行的一叶扁舟上,站立着从彭泽弃官归家的诗人陶渊明。猎猎的江风,吹得他衣袂飘拂。此刻,他的心境正如那轻轻摇漾的小舟,既惆怅,又快意:想起以往的几度出仕,“皆口腹自役”,有违平生向往自由的情性,便不免爽然若失;仰对江天,想到终于从“迷途”返回,从此冲破官场的羁绊,就又欣然开怀。遥远的山村,似正有一个热切的声音在呼唤:“归来!归来!”而浪花飞溅的舟上,他那颗激动的心,也分明作出了殷殷的回应:“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这就是本文开篇所化生的情景:亲切而饱含人生哲理的自语,伴着“遥遥以轻飏”的浪舟,在读者眼前展开了一个何其清缈的诗一般画境!
大约因为心情急切,诗人的归程画面转换得也快:他刚才还在轻飏的舟上迎风伫立,转眼间又出现在“晨光熹微”的山路之上。“百里”之遥本应驾轻就熟,却偏还要一次次“问征夫以前路”;待到“乃瞻衡宇”,这位已届中年的诗人,竟又像年轻人一样奔跑起来。文中正是以这一连串画面的变换,把诗人的归家之情表现得分外浓烈。你从那“风飘飘”、“舟遥遥”的快风轻帆,从“恨晨光之熹微”、“问征夫以前路”的可笑情态,以及“载欣载奔”的异常举止上感受到的,不正是一颗迫不及待、欢欣“骏奔”之心的跳荡?
故乡的亲人又何尝不是如此。虽说离家才八十余日,童仆稚儿一听说诗人到来,早已惊喜地迎候门前;诗人襟怀高洁,平生爱与“松菊”为友,而今它们在萧萧风日中,竟还生机蓬勃,仿佛也在为友人归来微笑低语。这欢欣随着诗人的“携幼入室”展开,终于在“有酒盈樽”的合家欢宴中推向高潮。三盏两杯过后,微醺的诗人不免有些忘形——“引壶觞以自酌”,免去了仆人侍候的俗节,任他自饮自酌岂不痛快?“眄庭柯以怡颜”,在醉眼乜斜中一瞥庭中高树,那景象是不是也多了一重可爱的朦胧?而后,倚窗而立,渐渐神畅气傲;还视狭小的居室,虽然环堵萧然,较之于大衙高府,愈觉得“晏如”可亲。何况还有后园,可供日日漫步遐观呢!这一节抒写初到家中的欢乐心境,全从家人迎候、把盏饮宴的情景中传达。那阶前的菊色、松影,席间飘溢的酒香,家人的欢语浅酌,和诗人“眄”柯、“倚”窗的忘形之态,在文中交织成了一种多么亲切的氛围,一片多么和悦的情韵!
而后出现在读者眼前的,已是诗人在园中沉思、“流憩”的身影。园虽有“门”,却因少有俗人造访而“常关”,自当更觉清幽;人虽未老,却也可扶杖而步,姑且体味一下老翁的悠闲。时或举首远眺,可以看到朵朵白云,正从淡青的远峰间悠悠飘出;联翩的鸟雀,在外飞倦了,也都纷纷归栖于苍茫的山林。已是夕阳落山时分,诗人却还在园中的“孤松”前抚思、流连——他是从那“出岫”的白云之态中,领略了与汲汲奔走仕途绝然不同的自由生活之哲理;还是在倦飞的鸟雀之栖中,体悟到了值得依恋的人生归宿之真谛?这体味因了“无心”、“知还”二语的点示,便使眼前之景染上了某种哲理意味,把读者引向了远为深邃和高妙的境界。
想必诗人自己也为这种境界陶醉了,因此在下笔之间,情不自禁再次发出了“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的呼告。息交绝游、断绝与官场中人的来往,这生活在许多人看来,未免显得孤寂黯淡,诗人却感到,其中自有极大的兴味。文中接着所展开的,正是诗人对未来生活无限憧憬的虚境:早晚间有亲人问暖嘘寒的“情话”,寂寞中亦可借诵书弹琴“消忧”;春天来了,近邻的农人将会关切地相告:“该是去西坡地耕种的时节了。”人们常说陶渊明的诗文看似平淡,其实蕴含着浓浓的情趣。这几句如数家常的娓娓之语,正飘散着诗人村居生活的多少淳美气息和盎然情味!
村居之乐当然远不止于此。农作之余,诗人还可以自由游赏。“或命巾车,或棹孤舟”,在幽深的山溪、“崎岖”的丘壑中独来独往。那山必是朗润润的,树木也都蓬勃婀娜,一片新绿,刚刚解冻的小溪在山石间淙淙而流。漫步在这万物生长、自由适性的世界中,诗人的身心简直就与大自然融成一片了,怎能不发出“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的感叹?初读这后一句,似乎表现了一种乐尽哀来之悲。其实,这是诗人在领略到大自然的真美之后,所发出的由衷赞美和不能及早皈依自然的惋惜之叹。正因为如此,诗人在结尾一节才一再自问:“寓形宇内复几时”? “胡为乎遑遑欲何之”?问语中包含着对以往迷误的几多感慨,又透露着回归家园的几多欣慰。当年遑遑奔走仕途的怅惘,而今已为跳出尘网的意外喜悦所取代,更为对未来生活的美好展望所否定。此刻,诗人的心境是那样朗畅、明净,再无一丝尘翳:他仿佛看到自己正在“良辰”的月光下信步独往,或者披着一身晨曦在田间“植杖耘耔”;村东的高地上可听到他敞怀舒心的啸音,清莹的山溪中将映出他“临流赋诗”的身影。《归去来兮辞》之结尾,正以如此富于情致的景象,将对未来生活的展望,推向更淡远、更令人憧憬的境界,而留下了让人含咏不尽、萦耳不息的意趣和声韵。
读过陶渊明田园诗的人们,大约都能深切地感受到其清淡平远的描述中,所包含着的一股浓浓的意趣。《归去来兮辞》不是田园诗,而是一篇记述诗人解职归田的抒怀之赋,并带有相当多的叙事成分。但由于它将议论、叙事与抒情极为和谐地交融在一起,善于在如画的情景展现中,着重表现诗人那洒落的胸怀、高洁的志趣和意兴,因此具有了诗一样的境界和淳挚动人的情致。在这里,诗人的情性与家乡自然的美好景物构成了一个和谐的统一体;心灵的淳朴和自由,外化在清纯、幽远而富于生机的岫云、归鸟、丘壑、林泉中,伴随着亲戚的情话、悠扬的琴声和邻人亲切的告语汩汩而流,自能造出苏东坡所称叹的那种“妙”境和“奇趣”。宋陈师道《后山诗话》以为,“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尔”。《归去来兮辞》又何尝不是如此!
(张巍)
闲情赋 并序
陶渊明
初,张衡作《定情赋》,蔡邕作《静情赋》,检逸辞而宗澹泊,始则荡以思虑,而终归闲正。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缀文之士,奕代继作;并因触类,广其辞义。余园闾多暇,复染翰为之;虽文妙不足,庶不谬作者之意乎!
夫何瓌逸[1] 之令姿,独旷世以秀群[2] ;表倾城[3] 之艳色,期有德于传闻。佩鸣玉以比洁,齐幽兰以争芬;淡柔情于俗内,负雅志于高云。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4] ;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褰[5] 朱帏而正坐,泛清瑟以自欣[6] 。送纤指之馀好,攘皓袖之缤纷;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曲调将半,景落西轩;悲商[7] 叩林,白云依山。仰睇天路,俯促鸣弦;神仪妩媚,举止详妍。
激清音以感余,愿接膝以交言。欲自往以结誓,惧冒礼之为愆[8] ;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9] 。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馀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悲佳人之屡沐,从白水以枯煎。愿在眉而为黛[10] ,随瞻视以闲扬[11] ;悲脂粉之尚鲜,或取毁于华妆。愿在莞[12] 而为席,安弱体于三秋;悲文茵之代御[13] ,方经年而见求。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节,空委弃于床前。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14] 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愿在竹而为扇,含凄飙于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顾襟袖以缅邈[15] 。愿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
考所愿而必违,徒契契[16] 以苦心。拥劳情而罔诉,步容与于南林。栖木兰之遗露,翳青松之馀阴;傥行行之有觌[17] ,交欣惧于中襟[18] 。竟寂寞而无见,独悁想[19] 以空寻。敛轻裾以复路,瞻夕阳而流叹;步徙倚以忘趣,色惨凄而矜颜。叶燮燮[20] 以去条,气凄凄而就寒;日负影以偕没,月媚景于云端。鸟凄声以孤归,兽索偶而不还;悼当年之晚暮,恨兹岁之欲殚。思宵梦以从之,神飘飖而不安;若凭舟之失棹,譬缘崖而无攀。于时毕昴盈轩[21] ,北风凄凄;㤯㤯[22] 不寐,众念徘徊。起摄带以伺晨,繁霜粲于素阶。鸡敛翅而未鸣,笛流远以清哀;始妙密以闲和,终寥亮而藏摧[23] 。意夫人之在兹,托行云以送怀;行云逝而无语,时奄冉[24] 而就过。徒勤思以自悲,终阻山而滞河;迎清风以祛累,寄弱志于归波。尤《蔓草》之为会[25] ,诵《邵南》之馀歌[26] 。坦万虑以存诚,憩遥情于八遐。
〔注〕 [1] 瓌:同“瑰”。瓌逸:奇妙卓出。 [2] 旷世:超绝一世。秀群:超群。 [3] 倾城:汉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此指美女。 [4] 长勤:总有诸多艰辛勤苦。 [5]褰:同“搴”,打开。 [6]泛:弹奏。自欣:自娱。 [7]悲商:商为五音之一,音调凄厉。此指秋风之声。 [8] 愆:过失。 [9] 九迁:屡迁。九,多意。[10] 黛:青黑色颜料,古代妇女饰眉之用。 [11] 闲扬:娴雅清扬。 [12] 莞:用蒲草编织的席子。[13] 文茵:有花纹的皮褥。御:用。 [14] 扶桑:相传日出之地,指太阳。 [15] 缅邈:遥远貌。[16] 契契:同“契阔”,辛苦貌。 [17] 行行:徘徊不前貌。觌:会面。 [18] 中襟:怀中。 [19] 悁想:忧思。 [20] 燮燮:叶落之声。 [21] 毕昴盈轩:星星满窗。毕、昴(mǎo卯):皆星宿名。[22] 㤯㤯:同“炯炯”,神情不安貌。 [23] 藏摧:犹摧藏,心情受冲击。 [24] 奄冉:延迁。[25] 尤:过咎、不赞同。蔓草:《诗经·郑风》有《野有蔓草》篇,写男女际遇。 [26] 《邵南》:同《召南》, 《诗》十五国风之一。所谓《邵南》之馀歌,盖指其中之《行露》、《草虫》、《野有死麕》等篇,皆写男女私会。
这是一篇神采丰盈、旨趣深邃、文情并茂的抒情写志赋章,约成于作者彭泽致仕归隐期间。关于这篇赋的主旨和作用,历来众说纷纭,褒贬不一。萧统在《陶渊明集》的题序中直谓:“白璧微瑕者,惟在《闲情》一赋。”苏轼则将它与屈原、宋玉之作相提并论,于《题文选》中批评萧统云:“渊明《闲情赋》,所谓‘国风好色而不淫’,正使不及《周南》,与屈宋所陈何异?而统大讥之,此乃小儿强作解事者。”后世如元李冶,明郭子章、张自烈,清邱嘉穗、方东树、刘光蕡等人评论,大都不外昭明、东坡之议而有所引申、发挥。综其所论,又不外乎“爱情”与“寄托”(讽谏)二说。就“寄托”而言,刘光蕡所云:“身处乱世,甘于贫贱,宗国之覆既不忍见,而又无如之何,故托为闲情。其所赋之词,以为学人之求道也可,以为忠臣之恋主也可,即以为自悲身世以思圣帝明王也亦无不可”(《烟霞草堂遗书·陶渊明闲情赋注》),较为圆通。事实上,此赋主旨,作者赋序已启端绪,所谓承张衡之《定情》、蔡邕之《静情》, “将以抑流宕之邪心,谅有助于讽谏”。可见从题目、承传关系以及赋中自白,都有防闲爱情流宕之意。然而,作者赋序复谓“余园闾多暇,复染翰为之”,此中又透露两点消息:一是园闾多暇,又何须“闲情”?此必于作者之身世、心态得之。二是染翰作赋,而赋之言铺,敷采摛文,以致劝百讽一,客观描写效果与主观创作动机的矛盾,既为赋体常见,又呈示作者假赋体之光怪诡谲写矛盾心曲之奥妙。考陶氏一生,处晋末宋初,社会动荡,权贵倾轧,黎民困苦,世态浑噩。作为士族中一员,他既欲读书立品,异俗高蹈;又不免干禄求进,以维护其自身利益。所以他曾于二十九岁、三十五岁、四十一岁三度出仕,初仕晋朝,二仕桓玄,再仕刘裕。其出仕与归隐的矛盾,长期曲折地缠绕着他的心灵,使他在寻求解脱之时又往往陷入不可解脱之中。《闲情赋》可谓这种矛盾心态的艺术写照。换言之,作者从彭泽归来,为束缚放荡不羁之情,恐意志不坚,难“全身保洁”,常警戒自己“但使愿无违”;然所“闲”之“情”,却非全如赋序所说的“流宕之邪心”,相反,是充满了上下求索之意。这恰是全赋旨外之趣的价值所在。
全赋正文分为三段。第一段首先将情志人格化、形象化,描写出一位外貌艳美、品行高尚、情感丰富、举止优雅的女子。她的“令姿”“柔情”与“美德”“雅志”,既是作者的自喻,又是其美好的追求和向往。可是,在混浊官场中,一个人自比白玉、幽兰,反而会受到现实的冷嘲。作者情志之初次萌发尚未待自我防闲,便受到客观的压抑,屈原“惟天地之无穷,哀人生之长勤”的志士之悲与作者“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的惆怅心绪的郁结,无疑昭示出《闲情赋》中“才华不隐世”(情)与“逃禄而归耕”(闲情)的深层矛盾。因此,作者在追求时虽顾忌“冒礼为愆”,却更怕“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从而坐失良机。这使他“意惶惑而靡宁,魂须臾而九迁”。这种意象飘忽、魂魄迁荡的追求凝成全赋的妙笔,即第二段“愿在衣而为领”的“十愿”描绘。在这里,“十愿”(十个比喻)不啻十种追求,直贯着炽热的感情,横陈了不平的机遇。每一追求均以“愿”字生出,又自成形象,表现情之坚贞、委婉、隐忍;然每一“愿”字又以“悲”字作结,表现的又正是人生坎坷、壮志难酬的情怀。尽管由现实激发出的感情和由心理映显出的现实,已使作者陷入仕途悲剧,但“倘行行之有觌,交欣惧于中襟”,只要存一线希冀,仍须求索。而只有当一切希望皆成泡影,作者才感到“气凄凄而就寒”,“鸟凄声以孤归”,回首往事,既感情采缤纷,又觉朔漠苍凉。于此“㤯㤯不寐,众念徘徊”, “言尽意不舒”的迷惘中,引出第三段以主动词的防闲之意结束全赋。在艺术上,末段萧然淡泊,闲和渊雅,自有一种胸襟气象;然在思想上,此虽为作者揭破主旨之处,但欲以此总其奔放之情,却只使人感觉作者仍陷在欲解脱而又不可解脱之间。如果仅依此确证“曲终奏雅”类的说教,则不能正视闲情与情的辩证关系;如果根据作者对情爱的渲染遽立纯“爱情”之说,亦乖作者治赋心曲。
爱情与闲情是诗赋艺术中先后出现的两种主题。《诗经》之《郑》、《卫》,已开情爱描写先河,而经《楚辞》之《九歌》、《离骚》人神爱情描写,宋玉较早地创作出《高唐》、《神女》等爱情主题赋。汉魏以来,爱情赋如司马相如《美人》、蔡邕《青衣》、曹植《洛神》等虽仍承写未绝,但《诗》中“郑卫”情爱描写在先秦已受到孔子等儒学派“郑风淫”之反拨,至汉儒之诗教化理解,势必延伸于辞赋创作,张衡《定情》等“闲情”主题应运而生,欲立人情与教化一体显现之道德文学典型。在这层意义上,陶渊明《闲情赋》正以此主题集前人之大成而居赋史之高标的。然而,陶赋的艺术价值又绝非仅限于儒家道德观的诠解,而是以文学创作的形象特征凝化《诗》、《骚》传统而达到的具有当世精神的审美境界。首先,陶赋尤《蔓草》之会,恪守孔子“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论语·阳货》)之训词,但同时又能承继《诗》之风采,怊怅述情,以大胆直率的笔法对爱情渲染描绘,情真意切,臻于神趣。赋中对“秀群”、“艳色”之美人的追求,既幻化为衣领、腰带、发膏、眉黛、床席、丝履、影子、蜡烛、扇子、鸣琴等物象,又连用“褰朱帏”、“泛清瑟”、“送纤指”、“攘皓袖”、“瞬美目”、“含言笑”等一系列戏剧性动作,至欲与美人“接膝交言”。此中又明显渗融了司马相如、曹植爱情赋的描写,使爱神飞动艳美的翅翼,回旋于神奇的画图。值得注意的是,陶赋中炽热的感情、无畏的追求、生动的比喻、象征的描摹,之所以超越汉晋诸家同类题材的赋作,还在于受屈骚浪漫主义表现手法的影响,驱使丰富的艺术想象。屈原《离骚》堪称凭虚构象的佳作,陶渊明身世与境遇虽同屈原有区别,可那种“怀才不遇”的遭际和“泥而不滓”的性格,确有仿佛之处;而《闲情》中虚构方法源自《离骚》,更显而易见。如《离骚》“惟天地之无穷,哀人生之长勤”, 《闲情》“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离骚》“凤皇既受诒兮,恐高辛之先我”, 《闲情》“待凤鸟以致辞,恐他人之我先”;《离骚》“恐美人之迟暮”, 《闲情》“悼当年之晚暮”等等,相似的句意,传递出共同的心灵。《离骚》作为一首长诗,作者在自叙世系、生辰、品德、志趣后通过“女媭告诫”、“灵氛占卜”、“巫咸降神”三个情节,申述理想,批判现实,发抒愤慨,驰骋想象;《闲情》作为一篇短赋,作者同样能表达志趣、理想、品德,把理想的追求和政治上的失意隐示于十次短暂的幻梦之中。这里除缠绵柔情、愉心悦意外,有宵离之叹、脱故之悲、枯煎之苦、毁妆之痛、求见之难、委弃之怨……现实的愁绪被融化于梦幻,梦幻的苦痛成现实之反思;而梦醒之后,“寂寞无见”, “摇摇空寻”,如烟如雾,惝恍迷离。无怪清人陈沆感叹:“从来拟《骚》之作,见于《楚辞集注》者,无非灵均之重诒,独渊明此赋,比兴虽同,而无一语之似,真得拟古之神。”(《诗比兴笺》卷二)《闲情赋》采用浪漫手法,包孕现实内容,以小总大,情意弥深,实为作者善于含咀风骚菁华的结晶。
(周勋初 许结)
自祭文
陶渊明
岁惟丁卯,律中无射[1] 。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故人凄其相悲,同祖行[2] 于今夕。羞以嘉蔬,荐以清酌。候颜已冥,聆音愈漠[3] 。呜呼哀哉!
茫茫大块,悠悠高旻,是生万物,余得为人。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絺绤[4] 冬陈。含欢谷汲,行歌负薪,翳翳柴门,事我宵晨。春秋代谢,有务中园,载耘载耔,乃育乃繁。欣以素牍[5] ,和以七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馀劳,心有常闲。乐天委分,以至百年。
惟此百年,夫人[6] 爱之。惧彼无成,愒日惜时[7] 。存为世珍,殁亦见思。嗟我独迈,曾是异兹。宠非己荣,涅岂吾缁[8] ?捽兀穷庐[9] ,酣饮赋诗。识运知命,畴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寿涉百龄,身慕肥遁[10] 。从老得终,奚所复恋!寒暑逾迈,亡既异存。外姻晨来,良友宵奔。葬之中野,以安其魂。
窅窅我行[11] ,萧萧墓门。奢耻宋臣,俭笑王孙[12] 。廓兮已灭,慨焉已遐。不封不树[13] ,日月遂过。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呜呼哀哉!
〔注〕 [1] 丁卯:指宋文帝元嘉四年(427)。律中无射:指夏历九月。古代将乐律与历法附会,以十二律应十二月。陶渊明卒于此年十一月。 [2] 祖行:古人出行时的祭神仪式,这里指出殡前一夕的祭奠。 [3]“候颜”二句:指晤面和闻声都已不可能。 [4] 絺绤(chīxì赤细):葛布精者称絺,粗者称绤。 [5] 素牍:指书籍。 [6] 夫(fú扶)人:众人。 [7] 愒(kài忾)日:贪爱时日。 [8] 涅:黑色染料。缁:黑色。 [9] 捽兀(zuówù昨务):意气傲然貌。 [10] 肥遁:隐居。 [11] 窅(yáo摇)窅:隐晦、深远貌。 [12] “奢耻宋臣”二句:宋臣桓魋作石椁(棺),三年尚未完成,孔子叹以为奢。汉代杨王孙临终,遗嘱命其子裸葬,未免又过俭啬。 [13] 封:封墓,积土成高坟。树:墓地植树。
旷达不羁的陶渊明,也做过许多美丽的人生之梦:从《桃花源记》那“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老人、孩子身上,人们看到了他憧憬的理想之梦;从《咏荆轲》那“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的嗟叹中,人们看到了他的金刚怒目之梦;还有那些个“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飘逸之梦,那些个“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的自得之梦……正是这些缤纷、断续的梦,给了陶渊明一生以莫大的慰藉。就是到了沉疴不去、即将辞世之际,他似乎还流连在这些梦中,凄怆却又坦然,悲凉而仍平静;甚至还有心境编织了一个自我悼祭的梦——这就是他的临终绝笔《自祭文》。
祭文起笔,展现的是一个凄清的虚境:深秋的夜晚,萧瑟的寒风刮得正紧;草木相约着一起枯黄萎去;夜色里还传来几声鸿雁南飞的哀唳。作者终于感觉到生命的大限已到,该是辞别人世、永归南山“旧宅”的时候了。恍惚间“嘉蔬”、“清酌”已供满祭案,“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挽歌辞》)的景象,依稀都飘浮眼前。自己却将停卧棺中,再听不到那幽幽悲泣之音,看不见那吊衣如雪之景。这是一种怎样令人心酸的情境:秋气的萧瑟与将死的哀情相融相映。一句“呜呼哀哉”之叹,更使开篇蒙上了几多苍凉气息!
在辞世的弥留之间,追索飘逝而去的一生,不知会有怎样的感觉?当陶渊明抚视那“逢运之贫”的清素出身,“箪瓢屡罄,絺绤冬陈”的窘困生涯时,想必也曾为之黯然的吧?不过令他宽慰的是,清素养育了他的淳真之心,窘困也未移易他对人生的热爱。虽然不免要宵晨“谷汲”,荷锄“负薪”,朝夕出入的也只是“翳翳柴门”。然而他有欢乐,有歌声,有“载耘载耔”的怡然和“欣以素牍,和以七弦”的自得。《自祭文》所展示的陶渊明之平生,似乎很琐碎,很平淡,远没有官场中人车骑雍容的气象、笙歌院落的富丽。但这恰恰是作者引为自豪的人生!人们从“含欢”、“行歌”的轻笔点染中见到的,不正是一位遗世独立、超逸不群的高蹈之士的身影么?他“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在“冬曝其日,夏濯其泉”的简朴生活中,在“乐天委分”的淡然一笑中,领略到了“我心常闲”的劳作之乐趣,体会到了自由不羁的人生之价值。这样度过的一生看似平淡,但较之于巧取豪夺,较之于“为五斗米折腰”而丧失独立之人格,岂不是更充实、更富足的吗?这一节的行文,正如作者平日的田园诗,疏淡、平远,字里行间淌满了深情。浓浓的人生意趣,融入悠悠的哲理思索,更令人久久回味而不尽。
人生百年,谁不珍惜?倘若陶渊明亦有世人所不免的“适俗”之韵,它原本可以作另一种安排的,那就是追求虚幻的尊宠和声名,“愒日惜时”地钻营于仕宦之途。对于这样一种“存为世珍,殁(死)亦见思”的人生,陶渊明在辞世之际又是怎样看待的呢?“嗟我独迈,曾是异兹”一节,正表明了他回顾平生后无悔无怨的态度:营营惜生、追名逐利的生涯毫不可慕;在那污浊的世界里,适足以秽污了人的美好本性而已。我洁身自好,不以尊宠为荣,肮脏的东西又岂能沾染我的身心?置身于陇亩之中,独立于天地之间,“捽兀穷庐,酣饮赋诗”,才是值得追求的傲岸率真之人生!陶渊明正是这样做了,这一生已无所遗恨。所以对于即将到来的死生之变,他也显得格外平静。他知道帝乡之“不可期”,他知道死去之“何所道”,自己既然已“寿涉百龄”, “从老得终”,那就任它“托体同山阿”好了,又有什么可眷恋的?在“外姻晨来,良友宵奔”的凄清氛围中,一位哲人就要离去——他似乎不喜不惧,显得异样地安详。
然而,陶渊明对自己的一生,也并非真的一无憾意。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仍蕴蓄着几分悲怆和苦涩。《自祭文》写到结尾,陶渊明的辞世之梦也已编织到了最幽暗的一幕:当他看见自己在昏昧中告别“逆旅之馆”、踽踽飘临“萧萧墓门”之际,虽然还表现了“不封不树,日月遂过”的淡泊,“匪贵前誉,孰重后歌”的超旷,毕竟还是发出了“廓兮已灭,慨焉已遐”的苍凉慨叹。此刻,陶渊明似乎对过去的一生,又投去了最后的一瞥,他忽然见到了另一个自己:从“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的少年意气,到“大济于苍生”(《感士不遇赋》)的壮年怀抱,从对“荆轲”抗暴精神的讴歌,到对“桃花源”无压迫社会的向往。在他的一生中,除了“性本爱丘山”的率真外,原也有造福世界的雄怀的呵!令人痛心的是,他所置身的时代,却是一个“网密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的专制时代。理想被幻灭,壮志被摧折,他纵然“怀琼握兰”,又能有什么作为?最终只能如一只铩羽之鸟、一朵离岫之云,在归隐林下的孤寂中了其一生。这深藏在内心的悲怆,在作者离世的最后一瞥中,终于如潮而涌,化作了《自祭文》结语那撼人心魄的嗟叹:“人生实难,死如之何?”
这嗟叹之音,震散了陶渊明的自悼之梦,也使貌似平静的祭文霎时改观。南宋真德秀在《跋黄瀛拟陶诗》中论及陶渊明时说:“虽其遗荣辱、一得丧,真有旷达之风,细玩其词,时亦悲凉感慨,非无意世事者。”《自祭文》亦正如此:在它那“身慕肥遁”、自甘淡泊的回顾中,虽然有“我心常闲”的安舒,但也有“嗟我独迈”的咨叹;那“翳翳柴门”,固然掩映着他“捽兀穷庐”的旷傲,但也不免有“闲居寡欢”的落寞(《饮酒》); “识运知命,乐天委分”是通达的,但又何尝不含有“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的辛酸和无奈?他也平静,但那是饱经风霜后苦衷难言的平静;他也“含欢”,但那也大抵是暂时忘却苦恼的欢欣。旷达中含几多悲凉,飘逸中带几多沉重,这就是陶渊明辞世前夕,所编织的最后梦境的真实色彩。人们读到这篇祭文的结尾,不分明感受到了那一片哀情,在凄凄问叹中弥漫?
(张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