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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鼓歌
石鼓歌[1]
冬十二月歲辛丑,我初從政見魯叟[2]。舊聞石鼓今見之,文字鬱律蛟蛇走[3]。細觀初以指畫肚[4],欲讀嗟如箝在口[5]。韓公好古生已遲[6],我今況又百年後!强尋偏旁推點畫,時得一二遺八九。“我車既攻馬亦同”,“其魚維鱮貫之柳”[7]。古器縱横猶識鼎,衆星錯落僅名斗[8]。模糊半已隱瘢胝[9],詰曲猶能辨跟肘[10]。娟娟缺月隱雲霧,濯濯嘉木秀稂莠[11]。漂流百戰偶然存,獨立千載誰與友?上追軒頡相唯諾,下揖冰斯同鷇[12]。
[1]嘉祐六年(1061)十二月十四日,蘇軾到鳳翔簽判任。十六日,謁孔廟,見石鼓,作此詩。本篇與下面《王維吴道子畫》、《真兴寺閣》皆作者組詩《鳳翔八觀》中作品,組詩應結集於嘉祐七年(1062)。前有總序,文長不録。石鼓爲珍貴文物,上有我國現存最早的刻石文字,今存北京故宫博物院。歐陽修《集古録》卷一《石鼓文》條:岐陽石鼓“在今鳳翔孔子廟中,鼓有十,先時散棄於野,鄭餘慶置於廟而亡其一。皇祐四年,向傳師求於民間得之,十鼓迺足”。今人馬衡又認爲“石鼓”之名不確:“此正刻石之制,非石鼓也”,“特爲正其名曰‘秦刻石。’”(《凡將齋金石叢稿》中《石鼓爲秦刻石考》文)石鼓制作年代,諸説紛紜,見本詩附録。
[2]〔我初句〕初從政,開始做官。魯叟,孔子,這指去孔廟謁拜孔子。
[3]〔文字句〕言石鼓文字曲折生動。鬱律,煙上貌。郭璞《江賦》:“時鬱律其如煙。”此喻筆致之蜿蜒。
[4]〔以指畫肚〕唐虞世南、王紹宗有以指畫肚故事。張懷瓘《書斷》卷三記王紹宗語:吴中陸大夫“將余比虞七(虞世南)”,“聞虞眠布被中,恆手畫腹皮,與余正同也”。此指字形難認。
[5]〔欲讀句〕此指字音難讀。
[6]〔韓公句〕韓愈《石鼓歌》:“嗟余好古生苦晚,對此涕淚雙滂沱。”
[7]〔我車二句〕蘇軾自注:“其詞云:‘我車既攻,我馬既同。’又云:‘其魚維何?維鱮維鯉;何以貫之?維楊與柳。’惟此六句可讀,餘多不可通。”此爲十鼓中兩鼓上的文字。貫,原刻作,前人多謂蘇軾誤讀。明楊慎《升庵外集》卷八九《橐魚》條:“橐,包也。今之漁者多以楊木或箬葉作包覆魚入市易,曰‘包有魚’是也”,并駁蘇軾釋“貫”之誤。清王昶《金石萃編》卷一亦謂橐爲“包裹承藉之義”。郭沫若《石鼓文研究》亦釋此句爲“可(何)以橐之”,但云“橐之言罩也,之指汧水,言汧之兩岸有楊柳垂罩也。宋人多誤橐爲貫,又均從捕魚上着想,如梅聖俞詩‘何以貫之維楊柳’,蘇軾詩‘其魚維鱮貫之柳’,於字形詩意兩失。”
[8]〔古器二句〕謂石鼓文字奇古難識:在衆多字中僅識六句,猶如許多古器中只識鼎,衆星中只識斗星而已。
[9]〔模糊句〕形容鼓石和字體的殘破之狀。瘢,疤痕,喻石鼓因風雨而剥蝕。胝(zhī),老繭,喻石鼓被泥沙淤結黏連。按,石鼓凡十,每鼓各刻四言詩一首,原字數約共六百餘字(楊慎《升庵外集》卷八九《石鼓文》條:“余得唐人拓本于李文正〔李東陽〕先生,凡七百二字,蓋全文也。”前人多指其僞,不可信)。宋張淏《雲谷雜記》卷三:“予得唐人所録本凡四百九十七字。”《集古録》卷一《石鼓文》條:“其文可見者四百六十五,磨滅不可識者過半。”梅堯臣《雷逸老以倣石鼓文見遺因呈祭酒吴公》亦云:“四百六十飛鳳皇。”迄今所存尚有三百餘字。
[10]〔詰曲句〕謂石鼓雖模糊殘破,但尚餘跟肘(脚跟、臂肘,喻殘存的筆畫),曲折能辨。
[11]〔娟娟二句〕謂字迹之可見者,猶如雲霧中之缺月,有筆痕而又不明;又如嘉禾凸出稂莠之間,清晰的筆畫又被一片漫漶所包圍。娟娟,美好貌。濯濯,光澤清秀貌。
[12]〔上追二句〕謂石鼓字體(籀文),上承黄帝、倉頡(古文),下啓李斯、李陽冰(小篆)。軒,軒轅,即黄帝。頡,倉頡,舊傳他是黄帝的史官,漢字創造者。他“仰觀奎星圓曲之勢,俯察龜文鳥跡之象,博采衆美,合而爲字,是曰古文”(張懷瓘《書斷》卷一)。冰,李陽冰,唐代文字學家、書法家,善小篆,得法于秦《嶧山刻石》,自稱“斯翁(李斯)之後,直至小生。曹嘉、蔡邕不足言也。”(《唐國史補》卷上)鷇(kòu),待哺食的雛鳥。斯,李斯,小篆的創立者。許慎《説文解字》卷一五《敍目》:秦統一後,“(李)斯作《倉頡篇》(今佚,有輯本)……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者也”。(gòu),乳,引申爲吃奶的小孩。
以上第一段,寫初見石鼓及鼓上刻字情况。
憶昔周宣歌鴻雁[13],當時籀史變蝌蚪[14]。厭亂人方思聖賢[15],中興天爲生耆耇[16]。東征徐虜闞虓虎[17],北伏犬戎隨指嗾[18]。象胥雜沓貢狼鹿[19],方召聯翩賜圭卣[20]。遂因鼓鼙思將帥,豈爲考擊煩矇瞍[21]!何人作頌比嵩高[22]?萬古斯文齊岣嶁[23]。勳勞至大不矜伐[24],文武未遠猶忠厚[25]。欲尋年歲無甲乙,豈有名字記誰某[26]。
[13]〔憶昔句〕《鴻雁》,《詩·小雅》篇名。《毛詩序》:“《鴻雁》,美宣王也。”紀批(卷四):“歌鴻雁與石鼓無涉,只徒與蝌蚪作對句耳,未免湊泊。”按,蘇軾承前人之説,認爲石鼓是周代歌頌宣王之物,以下即轉寫宣王時事,此句實爲提筆,并非“無涉”。
[14]〔籀(zhòu)史〕周宣王時的史官,名籀。他變蝌蚪文爲大篆,亦稱籀文。《漢書·藝文志》小學家有《史籀》十五篇。原注:“周宣王太史作,大篆十五篇,建武時亡六篇矣。”石鼓文的字體即籀文(大篆)。
[15]〔厭亂句〕厭亂,厭周夷王、厲王之亂。聖賢,指宣王。
[16]〔耆耇(qí gǒu)〕老年人,指下文方叔、召虎等人。
[17]〔東征句〕謂周宣王有虎將替他征徐。徐虜,指周時居於今蘇北、皖北一帶的部族。闞(hǎn)虓(xiāo)虎:《詩·大雅·常武》:“進厥虎臣,闞如虓虎。”闞,虎怒貌。虓虎,亦作“哮虎”,咆哮怒吼的虎。
[18]〔北伏句〕謂周宣王有士兵供其派遣去伐犬戎。北伏犬戎,《詩·小雅·六月》:“薄伐玁狁,至於大(太)原。”玁狁(xiǎn yǔn),亦作“獫狁”、“葷粥”,周時居於其西北部的部族。春秋時稱戎、狄,秦漢時稱匈奴。
[19]〔象胥句〕象胥,古代翻譯并辦外交的官。《周禮·秋官》:“象胥掌蠻夷閩貉戎狄之國使,掌傳王之言而諭説焉,以和親之。”貢狼鹿,《國語·周語上》:周穆王征犬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韋昭注:“白狼、白鹿,犬戎所貢。”
[20]〔方召句〕方召,方叔、召虎,周宣王之臣。方叔南征荆,召虎東征淮,都有大功。圭(guī),古代貴族朝聘、祭祀、喪葬時所用禮器。卣(yǒu),亦古代禮器,可作盛酒用。《詩經》中有不少記述周宣王賞賜圭卣的詩作,如《詩·大雅·嵩高》:“王遣申伯,……賜爾介圭”,《詩·大雅·江漢》賜召虎“釐爾圭瓚,秬鬯一卣”。
[21]〔遂因二句〕謂周宣王制鼓爲了崇尚武功,推重將帥,而不是爲了自頌。鼓鼙,《禮記·樂記》:“鼓鼙之聲,讙讙以立動,動以進衆。君子聽鼓鼙之聲,則思將帥之臣。”考擊,敲擊樂器。矇瞍,瞎子,指樂師。
[22]〔嵩高〕《毛詩序》“《嵩高》,尹吉甫美宣王也”,詩中有“吉甫作誦,其詩孔碩”等句。
[23]〔岣嶁(gǒu lǒu)〕岣嶁碑,又稱“禹碑”,凡七十七字,字形怪異難辨,後人附會爲夏禹治水紀功的石刻。
[24]〔矜伐〕居功而驕。
[25]〔文武〕周文王、武王。
[26]〔豈有句〕謂石鼓無作者記載,與《詩經》中頌贊周宣王的詩歌不同。如《雲漢》,《毛詩序》謂“仍叔美宣王也”,《嵩高》、《烝民》、《韓奕》、《江漢》,《毛詩序》謂“尹吉甫美宣王也”。
以上第二段,追溯石鼓原委,原係記敍周宣王武功而作。
自從周衰更七國,竟使秦人有九有[27]。掃除詩書誦法律,投棄俎豆陳鞭杻[28]。當年何人佐祖龍[29]:上蔡公子牽黄狗[30]。登山刻石頌功烈[31],後者無繼前無偶。皆云“皇帝巡四國,烹滅彊暴救黔首”[32]。六經既已委灰塵[33],此鼓亦當遭擊掊。傳聞九鼎淪泗上[34],欲使萬夫沉水取[35]。暴君縱欲窮人力,神物義不汚秦垢。是時石鼓何處避,無乃天工令鬼守[36]。
[27]〔九有〕《詩·商頌·玄鳥》:“奄有九有。”《毛傳》:“九有,九州也。”
[28]〔掃除二句〕謂秦朝焚毁詩書,“以吏爲師”,廢棄禮,專用刑。杻(chǒu),械具。
[29]〔祖龍〕秦始皇。《史記·秦始皇本紀》記有人預言“今年祖龍死”。裴駰集解引蘇林云:“祖,始也。龍,人君象。謂始皇也。”
[30]〔上蔡公子〕李斯。他臨刑前對兒子回憶微時情形説:“吾欲與若(你)復牽黄犬,俱出上蔡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史記·李斯列傳》)
[31]〔登山句〕《史記·秦始皇本紀》:“二十八年,始皇東行郡縣,上鄒嶧山,立石,與魯諸儒生議,刻石頌秦德。”又:“遂上泰山,立石。”又:“登之罘,立石頌秦德焉而去。”又:“南登琅邪……作琅邪臺,立石刻,頌秦德。”二十九年,又“登之罘,刻石”。三十二年,“刻碣石門”。三十七年,“上會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頌秦德”。
[32]〔皆云二句〕《史記·秦始皇本紀》記其登之罘,刻石,其辭曰:“皇帝東遊,巡登之罘。……烹滅彊暴,振救黔首。”彊暴,指六國。黔首,黎民。
[33]〔六經〕《詩》、《書》、《易》、《禮》、《樂》、《春秋》。
[34]〔傳聞句〕九鼎,古代傳説,夏禹鑄九鼎,象征九州,標志統治天下之權,三代時奉爲傳國之寶。秦攻西周,取九鼎移置咸陽,有一鼎飛入泗水。(見《史記·秦本紀》張守節《正義》)而《史記·封禪書》云:“秦滅周,周之九鼎入於秦。或曰宋太丘社亡而鼎没於泗水彭城下。”《水經·泗水注》亦只云:“周顯王四十二年,九鼎淪没泗淵。”其説不一。
[35]〔欲使句〕《史記·秦始皇本紀》:秦始皇二十八年,“還過彭城,齋戒禱祠,欲出周鼎泗水。使千人没水求之,弗得”。
[36]〔無乃句〕韓愈《石鼓歌》:“雨淋日炙野火燎,鬼物守護煩撝呵(怒責)。”
以上第三段,用秦始皇刻石紀功作陪襯,進一步説明周宣王作石鼓“勳大不伐”,并頌贊石鼓不爲秦皇所玷辱。
興亡百變物自閒,富貴一朝名不朽。細思物理坐嘆息:人生安得如汝壽[37]!
[37]〔興亡四句〕此四句爲第四段,感嘆周秦兩朝,無論“忠厚”“暴虐”,皆成陳迹,而石鼓却永存人間。王文誥云:“雖四句煞尾,而‘興亡’分結中二段,‘物閒’收起一段,只七字了當,故其餘意無窮,詩完而氣猶未盡,此其才局天成,不可以力争也。”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雄文健筆,句奇語重,氣魄與韓退之作相埒,而研鍊過之。……瀾翻無竭,筆力馳驟,而章法乃極謹嚴,自是少陵嗣響。”
紀批(卷四):“精悍之氣,殆駕昌黎而上之。”
施補華《峴傭説詩》:“《石鼓歌》,退之一副筆墨,東坡一副筆墨。古之名大家必自具面目如此。”
《昭昧詹言》卷一二:“渾轉溜亮,酣恣淋漓。……可爲典制之式。”
吴汝綸云:“此蘇詩之極整練者。句句排偶,而俊逸之氣自不可掩,所以爲難。”(《唐宋詩舉要》卷三引)
【附録】
石鼓制作年代,歷來説法很多,大略有三:(一)周宣王説。唐人多主此説。李吉甫《元和郡縣志》卷二《鳳翔府·天興縣》:“石鼓文在縣南二十里許,石形如鼓,其數有十。蓋紀周宣王畋獵之事,其文即史籀之跡也。”貞觀時人蘇勗(《能改齋漫録》卷一五、《雲谷雜記》卷三皆引)、張懷瓘《書斷》卷上《籀文》條(見《法書要録》卷七)、竇蒙注《述書賦》(見《法書要録》卷五)、韋應物《石鼓歌》、韓愈《石鼓歌》等皆謂周宣王時所制。蘇軾本詩亦從之。另,董逌《廣川書跋》卷二《石鼓文辯》、程大昌《雍録》卷九、韓元吉(《雲谷雜記》卷三引)等則認爲是周成王時之物。(二)秦時説。宋人任汝弼(《雲谷雜記》卷三引)、鄭樵《通志》卷七三《金石略》“石鼓文”自注、鞏豐(《升庵外集》卷八九引,楊慎亦稱許“此説有理”)等均斷爲秦物。(三)北周時説。金馬定國主此説,見《金石萃編》卷一引《姚氏殘語》。北周説前人多駁之。如元陸友仁《研北雜志》卷上引北魏景明三年(502)碑詞中即已追述歧陽石鼓,早在北周之前,駁云:“石决非宇文周之物也。”周宣王説雖傳聞較古(唐以前古籍不見關於石鼓的著録),但質疑者不少,如歐陽修《集古録》卷一《石鼓文》條謂“其可疑者三四”;秦時説却成爲近代和今人一致公認的定論,但仍有襄公(郭沫若)、文公(馬敍倫)、穆公(馬衡)、靈公(唐蘭)諸説。